绝境
朱维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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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月明星稀,志诚从千里之外回到家中。
要不是午夜时分,他真想放声大喊:肖云,我回来了,我平安回来了……
二十四小时前,他与死亡擦肩而过。为追捕一个杀死两人的凶犯,他和两名战友经过一个星期的艰苦寻觅,终于知道他藏在千里之外那个小城,藏在那个远亲家中。按计划,午夜时分,志诚和两名兄弟在十几名防暴队员的配合下,来到了那家居民楼下,悄然进入楼道,在声控灯的引导下,悄然登上五楼,来到那家门外,耳朵向门里听了听,轻轻地把钥匙插入锁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借着楼道声控灯的灯光,他看到了跟在身后的两名弟兄,还有跟在他们后边的防暴队员。他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那是一个人面对死神时的表情。
死神就在门内,就是要抓捕的凶犯。七天前,他用炸药把两个人送上西天,其中一个还是他的结发妻子。志诚到过现场,亲眼看!到被炸得血肉横飞,已成碎块的肢体。一旦冲进门内,他们可能是同样的结局。
志诚努力控制着自己,小心地把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门就无声地开了。他一马当先,闪电般冲入室内。志诚一冲进去就把电灯打亮了。睡在床上的逃犯已经惊醒,正从床上爬起,一只手向床下伸去。志诚心急欲裂,大吼一声:不许动!纵身扑上去,将逃犯压在身下,并死死抓住他伸向床下的手。两名战友随即扑上,防暴队员们也相继冲进来,可逃犯那只手仍拼命伸向床下,长年的重体力劳动使他身体十分强壮,臂力很大,加上困兽犹斗,很难制服。志诚只好运用自己的绝活儿:瞅准逃犯后肩胛骨的一个部位,准确地用右拳猛然一击,逃犯妈呀一声手臂耷拉下来,随之身子一软放弃了挣扎,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
制服逃犯后,两名战友小心地拽出其放在床下的物品,志诚看清之后,身上冷汗刷地冒出来。
那是一枚电子雷管和几小包炸药。如果行动稍微迟缓一点,后果难以想像。后来才知道,犯罪嫌疑人在逃亡中一直把炸药捆绑在身上,准备一旦被警察发现就同归于尽,可是几天过去放松了警觉,由于晚上睡觉不舒服,就解下来放到床下,想不到就在当夜被抓获。
志诚意识到,自己摸了一回阎王爷的鼻子。
历险后的激动和庆幸使志诚久久难以平静,由此导致心境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深切地感受到生的幸福,急切地盼望着快点回到家中,和妻子推心置腹,畅述衷肠,让所有的隔阂全部消失,让相亲相爱的日子回来。
志诚就怀着这样的心情走进家门。然而,当屋门在身后关上时,一种空寂清冷的感觉却和黑暗一起迎面扑来。
他轻咳一声。
没有回应。
走进卧室,床铺空空。
厨房、卫生间,包括阳台,都没有人的影子,没有人的气息。而且,地面、窗台及家具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来,家中已经几天没有人住了。
出生入死,午夜归来,中秋前夕,妻子却不在家中……
志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脚步沉重地回到卧室,坐到床沿上,眼睛定定地望着墙壁。墙上,是已经挂了五年的结婚照。照片上,她还像五年前那样,用聪慧顽皮的目光和戏谑的表情对他笑着。
他的第一个猜想是:她外出采访了。
这个猜想很正常。因为她是记者,结婚五年来常有这样的情形。但是,那时总能在引人注目的地方看到她的纸条,上边写着去了哪里,大约什么时候回来。还有对不起、爱你等字样。
可是,最近却没有了,现在更是什么也没有。
他拨了她的手机。然而,话筒中传出的是:你拨打的手机已经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他想了想,又拨了她的传呼,虽然没有留言,但传呼上能显示出家中的号码,她会回话的。
可是,好一会儿过去,没有回话。
怎么回事?是她没有收到,还是有意不回?抑或还在和自己冷战……
志诚的心先是忐忑不安,接着又向下沉去。片刻后,他又拨打了一遍手机和传呼,还是没有回应。他不再拨电话,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走进卫生间,简单地洗漱一番,走出家门,到小吃部吃了一口,向局里走去。
看守所提审室里,志诚再次见到亲手抓回的逃犯。才几个小时过去,他已经判若两人,抓捕和押解时的凶暴都不见了,代之以灰白的脸色,木讷的神情,呆滞的眼神。他脚戴重镣叮当作响地要蓍了鬻燃鬈嵩需砉蒜爹裟藿习睹,眼睛深处一片空洞,志诚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志诚开始审讯。
姓名?
木然的声音:赵刚。
年龄?
三十二。
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死你妻子?
他没有马上回答,但脸色发红了,眼中也有了水光。
问了第二遍,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嘴唇颤抖起来。志诚紧接着又问了第三遍:赵刚,老老实实回答问题,你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杀死自己的妻子?
赵刚抬起眼睛,迟疑着回答:这……您没去过煤矿,不知道井下的事……行了,俺都担着了,别再牵连别人了。俺是把炸药骗到手的,怪不着他……
尽管他不想说,可最后还是问明白了。原来,当他下了行凶的决心后,就千方百计和一个爆破员套近乎,感情差不多了,就说自己冬季要到河里去炸鱼,需要些炸药。爆破员碍于情面,加之井下对炸药管得不严,就每次使用炸药时留出一点点,攒了几回,就够他用了。
志诚听完这些又问:这个爆破员叫什么名字?
赵刚:这……他大名叫啥我还真说不清,反正大伙都叫他大林子……大概姓林吧,黑大个儿,撅嘴唇,在六号井,一打听谁都知道!
志诚在街头小贩那里买了几块月饼,回到家中就着开水咸菜吃下去,就算是中秋节的午饭了。
吃完饭,困倦再次袭来,志诚躺到床上睡去,做起梦来。梦中又回到了抓捕凶犯赵刚的一幕。一开始和真实的情况完全相同,他和两个弟兄进入那栋楼,到了那家门外。他用钥匙打开门,带头冲进屋子。可是接着就与真实的情况不同了,床上躺着的不再是逃犯,而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张大明,女的却是妻子。他们惊慌地从床上坐起,现出惊恐的神情,身体还裸露着……
巨大的耻辱、委屈攫住了他的身心,转而又变成了不能容忍的愤怒。志诚心如刀割,手枪对着他们颤抖不已,对她嘶声大叫起来:肖云,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这么对待我……肖云用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他回答说:你不是说各走各的路吗?这都是你造成的,是你的责任。你开枪吧,开枪吧,快开呀……
他万箭穿心,痛苦无比,手颤抖着,枪也颤抖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着,嘴里还嘶声叫着什么。不知怎么搞的,他并没有扣动扳机,枪却响了,肖云一头栽倒下去,鲜红的血花飞迸四散,飞人了他的眼睛,眼前顿时是一片红色的世界。他悔之不及地痛呼起来:不——不——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嘴里还狼嚎般叫着,肖云,我爱你呀……
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像野兽一样抱着枕头在呜咽,眼泪水一样流淌,心还在隐隐作痛。那颗射向妻子的子弹好射进了自己的胸膛。
这是怎么了?
他忽然有点理解了赵刚的心情。
他再也睡不着,慢慢坐起来,用枕巾擦去满脸的泪水,怔怔地坐在床上很久。
就在那一刻,志诚终于明白了,自己离不开她,不能失去她,一要立刻和她说话,要尽快见到她。
然而,当他拨打她的手机时,话筒中回应的还是:您拨打的手,一机已经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他感到有些反常,因为,她的手机平时总是开着的。
他又拨通了报社的电话,可是,一个女声回答:肖云?她下一去采访了,没在报社!
志诚急急追问:她去了哪里,请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回答:她去乌岭煤矿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可说不准,按理该回来了……请问你是谁呀?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志诚没有报真实身份,而自称是她的同学,从外地来,要见她。又问她外出是一个人还是和别人在一起。女声回答:我不清楚,好像就她一个人。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真有点奇怪,怎么大过节的还没回来……
就在这时,志诚不知怎么从嘴里溜出一句:请问,张大明记者在吗?
张大明……没有,他也外出没回来……哎,你到底找谁?你是谁呀……
志诚没有回答,无力地把话筒放下。
难道,梦应验了?
张大明是报社的金牌记者。不但在本市、就是在全省甚至在全国也有一定名气。他文章写得不多,可多是大稿,每发表一篇都引起较大社会反响。志诚曾读过他的文章,大胆深刻,才华横溢。去年,市里一个大型工程发生腐败问题,牵扯到市领导,他写了一个长篇报道,不但揭开了整个工程的腐败内幕,还揭示了产生腐败的原因,在社会上产生很大轰动。后来听肖云说,他因此受到内部批评,连报社的领导都受到株连。可他不为所动,该怎么写还怎么写。肖云对他非常佩服,回到家中也总是张大明长张大明短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志诚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但是,看到妻子对另一个男人这种态度,心里难免酸溜溜的。开始,他确实没往别处想,直到近一个时期与她发生隔阂,矛盾加剧,一种危机感才在心中油然而生。
矛盾是怎么发生的?好像是从今年开始,或者是从去年……是不知不觉,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开始的。认真分析,矛盾的产生主要和他们各自的职业有关。一个记者,一个刑警,还都是很有事业心的人。结婚后,她先是约法三章,五年内不要孩子。说记者这种职业太忙,她要趁年轻干一番事业,身为刑警的他何尝不是这么想。于是二人一拍即合,达成了协议。可后来才发现,这种事业心渐渐伤害到双方的感情。家里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形:有时双双外出,有时,你外出归来我又走了,甚至多日难得见上一面。他们对此都有意见,都认为是对方的责任。他希望她改行当编辑,觉得这个工作相对稳定一些,她不同意,反而要求他改变警种,或者当治安警或者到政工办公室等部门,也理所当然地遭到他的拒绝。为此,他们!还爆发过几次冲突,问题不但没解决,感情还受到影响。有一次吵得厉害的时候,他居然说出各走各的路的话。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张大明的名字出现在他们中间。她非但对他的文采崇敬不已,还常常拿他来与志诚比较,有一次吵架时居然讽刺他没文化,使他实在难以忍受。的确,他只是警校毕业,正式学历仅是个中专,大学文凭是后来通过函授弄的,写文章更不是他的长项。可她的话极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有一次,她又说起同样的话,他忍不住大吼起来:是,我没文化,张大明文化高,大记者,你找他去吧,他正好需要一个候补老婆,你去填这个空缺吧!
当时,她气得流泪了。他有些后悔,可没表现出来。从那以后,她在家中不再提张大明的名字,他的耳朵也清静了。然而,心却沉重起来。因为他感觉到,她是有意回避这个名字,而且,在回避的同时,对自己也明显地疏远了。他进而痛楚地发现,他和她之间陷入一种冷战状态。在追捕赵刚出发前,冷战又演变成热战,他和她再次发生激烈的冲突,冲突的起因又和张大明有关。
本来,感情在那天是有好转可能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冷战,志诚深感心灵受到的伤害,也实在过够了冰冷而灰暗的日子,经过认真思考,觉得那样下去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她都不好,决定认真地和她谈一谈,尽量恢复往日的宁静与亲密,并把改善关系的契机选在她的生日。
那天,他特意买了一束鲜花和一个精致的大蛋糕,同时还购买了二十八根彩色蜡烛,还要求蛋糕店专门用彩色奶油浇上了两颗紧挨着的心,并浇出生H快乐和一个爱字。可是,当他拿着蛋糕准时下班赶回家中时,却发现没有她的影子。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归来。给报社打电话,才得知她去了一个迪厅,一些同事和朋友在那里给她举办了生日晚会。
志诚心中很不是滋味。可还是拿起蛋糕匆匆赶到了那个场所。于是,他看到了那一幕。
还没进门,就听到歌声从迪厅里传出:……我曾经对你说过,这是个无言的结局,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
歌由一男一女两个人演唱,女声是她,男声是谁呢?
志诚猜测着走进迪厅,里边灯光昏暗,气氛热烈而浪漫。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前面小舞台上的演唱吸引,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志诚悄悄在后边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坐下来,眼睛望向前面,看到她正和一个男子充满感情地对唱着:分手时候说分手,请不要说难忘记,就让那回忆淡淡地随风去……
志诚马上猜出了那男人是谁,尽管从来没有见过他。看上去,他比志诚的年纪要大上几岁,三十七八的样子,高大英俊,沉稳自信,非常有气质,嗓子虽然有些沙哑,但唱得很有感情,很投入:也许我会忘记,也许会更想你,也许,已没有也许……
他就是张大明。
看着这一幕,志诚的心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酸楚、屈辱和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汇集在心头。他努力控制着感情,把蛋糕和鲜花放到后排的一个桌子上悄然离去。走出迪厅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一个人回到家中,思考了许久,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他早已知道,张大明的妻子成了植物人,躺在医院病床上两年多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追求肖云、肖云对他产生感情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考虑来考虑去,他还是决定和她好好谈一谈。不过,已经不是为了消除隔阂,恢复感情,而是要把话谈清楚,需要她有一个明确的答复,是和自己一起生活,还是保持和张大明这种关系。
她回家时已经很晚了,看到他,脸色马上阴下来,与生日晚会上的表现判若两人。他努力用平静的语调对她说了句:生日快乐!
她当时有些意外,愣愣地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睛,掉过头。这种表情使他压抑多时的怒火一下从心底涌起,一瞬间,他想到自己破灭的美好愿望,想到自己拎着蛋糕赶到晚会上的样子,想到她和张大明含情脉脉的演唱,于是,变成一种讽刺挑衅的语调,声音也高了:生日过得很快乐吧!
听到这话,她把目光转向他,迎着他的目光,用同样挑衅的语调回答:快乐,非常快乐。怎么着?
他盯着她的眼睛:不怎么着,我只是祝你生日快乐!
她怔了一下,语调更加尖利地回应道:谢谢,难得还有人记得我的生日,可惜是雨过送伞!
志诚愤怒地说:不是雨过送伞,而是你不需要这把伞,是我这把破伞无法满足你的需要,我不会为你举办生日晚会,也不会陪你唱歌。我只会拎着生日蛋糕,捧着鲜花,像傻瓜一样到处找老婆,结果却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在演出无言的结局……
说到这里,那股巨大的委屈和酸楚再次涌上心头,他愤愤地掉过头说不下去了。
意外的效果出现了。她听了这话一下愣住,好一会儿才说:这……那生日蛋糕和鲜花是你……
他没有听错,她的表情和语气充满了歉意。可就在那个时刻,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传来赵大队长的声音:马上到队里来,出现场,恶性爆炸杀人案,两人被炸死!
谈话就那样戛然而止。志诚关了手机,掉头向外奔去。这时,她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志诚……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已经追到门口,她脸上出现了少见的愧疚之色,手还下意识地向前伸着,好像要抓住他的样子。他的心松动了一下,却又产生报复的快感,使劲掉头离去。接着就是出现场,追捕,直到将凶犯抓获归案……现在想来,当时如果停住脚步,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中,坚冰一定会融化,化为幸福的泪水……
可是,当时他没有那样做。
与报社联系过后,疑虑再次涌现在心头:她外出采访,失去了联系,张大明也外出了,多日未归。这是巧合吗?志诚眼前再次浮现出梦中的情景:她和张大明可能正在某处……他的心又被尖利地刺痛。他对自己叫着:不,不会这样,肖云不是这样的人,她内心深处还是爱你的。你离家时,她的表情就是证明。也许,她对张大明是有好感,可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两人唱一次歌儿又能说明什么呢?你怎么变得这样多疑,这样小肚鸡肠……
志诚这样想着想着,心情渐渐好起来,又回忆起和她度过的美好日子,思念之情更甚,心中暗暗祈祷她快些归来。
天还没大亮,志诚就迫不及待地拨了她的手机,可回答仍然是你拨打的手机已经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一遍又一遍都是如此。最后,他打定主意,天亮后直接给煤矿挂电话。这时他忽然想到,那个抓获的逃犯赵刚就在乌岭煤矿打工,也是在那里弄的炸药,现在她又去了乌岭煤矿。难道,自己和那个从未到过的地方有些什么缘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先通过ll4查到乌岭煤矿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电话很快打通了,是一个嗓音文雅的男人。您好?这里是乌岭煤炭总公司办公室,请问您有什么事?
不知为什么,志诚忽然灵机一动,没有报真实身份,而是以报社的名义找她。对方惊讶的声音:什么,肖云?她来乌岭了……短暂的沉默后回答,对不起,她不在我们这儿,您搞错了!
对方说完即放下电话,志诚急得喂喂叫了两声也没回音。不知怎么回事,他从对方的口吻中听出一种紧张,一种不安。回答得实在太简单了,电话放得也太干脆了。报社明明说肖云去了那里,他们怎么说没去呢?于是再拨电话,这回换了一个粗鲁的男声:哪里,有什么事?没等志诚话说完对方就不耐烦起来:不是告诉你了吗?她没在这儿,根本就没来过!志诚耐着性子说:可她明明说去你们那儿了,怎么会不在呢?麻烦您了,请费心给打听一下!对方更加粗鲁:你是不是见鬼了?她来我们咋没看着?你让我们上哪儿打听去?
哐的一声,电话再次挂断了。
志诚被对方的态度激怒了,拿起话筒再拨,等对方一接电话就大声道:你们什么态度?她明明上你们那里去了,打听一下怎么不行……电话里又换了那个文雅的嗓子:对不起,肖云同志确实没有来。这样吧,我们给你打听一下,或许,她去了矿井也说不定,有她的消息我们给您回电话好吗?
志诚只好恢复客气的口吻:那太谢谢您了。请问你是……我姓尤,乌岭煤矿办公室主任。
没有别的办法,志诚把电话号码留给他,快怏地放下话筒。他已经从114知道了矿长办公室的电话,可为了找老婆而麻烦矿长,似乎有点小题大做了。既然办公室主任已经答应给查,那等一等吧!
还好,等了大约二十几分钟,对方就回电话了,还是那个姓尤的办公室主任。他的回答尽管客气却令人失望。对不起,我刚才问了一下,没人知道肖记者来过,抱歉了!
电话再次放下,志诚再次感到对方的态度有些不正常,但不正常在哪里又说不清。因此,尽管对方言之凿凿,他的疑虑反而更重了。于是,他给队里打了个电话,说有点事晚些到,早饭没吃就奔向报社。
去报社的路上,志诚脑袋里乱哄哄的,已经消除的疑虑又在心中重新出现了,而且更浓重了。除了乌岭煤矿的态度不正常之外,张大明的影子也顽强地出现在眼前。想想吧,中秋节,一男一女两个记者都外出采访了,都没有回来,能是偶然的吗?他们是不是都在撒谎,根本没有去乌岭煤矿?
报社已经不远了,可公共汽车忽然停下来。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好像有人在打架,汽车怎么鸣喇叭也不让路。身为警察,对这种事不能视若无睹。志诚跳下车。
确是有人打架,而且是非常不公平的打架,四五个男人在凶狠地殴打一个男人,边打还边往旁边的一台三菱大吉普上拉扯。虽有不少行人围观,却没有一人出面阻拦。志诚正要上前,一个男子却先他一步冲了上去,边阻止打人边怒喝着:干什么的,不许打人……话没说完,拳脚已经往他的身上飞去,还有人骂着:你他妈说我们干什么的?让你认识认识……说着一根电警棍挥过去,拉架的男子哎哟一声倒向一边……
这是怎么回事?太过分了……不容多想,志诚一边飞快冲上去,一边从怀中掏出警官证大叫:都住手,我是警察,不许打人……边叫边冲上前,揪住手持警棍的汉子。
还真管用,几个男人听到志诚的怒吼,都停下手,可是,没有害怕的意思。一个满脸酒刺的黑脸男子走上前来,露出笑容,也从怀中掏出证件:同志,别误会,咱们是同行……
对方拿出的是警官证和一张追捕令,同时对自己的行动做了说明。原来,他们是外地来的警察,正在制服一名要抓捕的逃犯,这个满脸酒刺的男子还是个派出所长。
原来如此。
志诚扭头看一眼,见逃犯已被制服塞进车内,明白了这是个误会,就松开手。可被电警棍击倒的男人却冲上来揪住派出所长:警察怎么了?我不就是问问吗?你们凭什么用警棍对付我?不行,你们不能走……
满脸酒刺的所长转过脸,马上换了表情:你想怎么的?你阻挠公务,干扰警方执法知道不知道?不追究你责任就不错了,还想怎么的,要不,跟我们上车!
他这一说,又有两个男子奔向那人,要拉他上车。那人急了,也从怀中掏出证件:你们敢,我是记者,谁敢动手?
这时,志诚忽然一下认出了此人:不是张大明又是谁!
张大明和几个便衣警察撕扯起来,谁也不让谁,要是不知内情的看见,又会以为是两伙人在打架。志诚只好又上前分开双方,先对所长说:行了行了,你们虽是抓捕逃犯,可行动也过火了点……这位是省报记者!又对张大明说,算了吧,我们警察也不容易,我替他们向你道歉了!张大明还是怒火未息,直到志诚声明自己是肖云的爱人,找他有事,他这才罢休。几个外地警察也不再纠缠,上车绝尘而去。
于是,道路恢复了畅通,看热闹的人散开。路旁只剩下志诚和张大明,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对视着,出现了一种微妙的尴尬气氛。
志诚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他相识。此时,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脸颊上还有一块划伤,显得很狼狈,和那天晚会上见到的情景大不相同。这使志诚心中生出几分好笑的感觉。不过,他刚才那种挺身而出的举动还是令人佩服,现在,这样的人太少了,而警察总是对这样的人很容易产生好感。可是,志诚又马上想到肖云,想到那个生日晚会,想到他和她一起唱《无言的结局》的情景,想到那个梦境,心绪马上又乱起来。
倒是他先恢复了平静。拍打两下身上的灰土后露出笑脸,主动跟志诚握手,好像挺亲热的样子,又像明知故问似的问他有什么事,倒弄得志诚有些尴尬起来。总不能开口就是你把我老婆弄哪儿去了呀?他犹豫一下,才转个弯说:啊,其实,我也不是找你,我……我是想去报社,打听一下肖云去哪儿了,不想碰到你了,就顺便问问。
张大明的回答出乎意外:什么,肖云还没回来?她怎么去这么多天?该回来了……
他重复了一下志诚已经知道的情况,并补充了一些具体细节。他说,他和肖云联合搞一个社会调查,反映一下当前煤矿工人的生存状况。他去另一家煤矿,她则去了乌岭。他说完又补充说:我也是昨天晚上刚回来,还以为她早已回来了!听说手机不通,传呼不回,乌岭煤矿也没见过她时,更加奇怪,不可能,是我送她上的火车,前几天还跟她通过电话,她说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个采访对象没找到,等采访完这个人就回来,矿里怎么说她没去呢……
他无意间暴露了一个事实:是他送她上的火车,他们还通过电话。而作为丈夫的你却……
然而,这时候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志诚听了他的话,心更加悬了起来。既然她真的去了乌岭煤矿,可煤矿为什么说没有去呢?难道真像他们解释的那样,她直接去了矿井,接触矿工,矿上不掌握情况?不可能啊……
张大明好像更加着急,向志诚问了乌岭煤矿的电话号码后,拿出手机就拨,可煤矿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拨了矿长办公室的电话,还真让他很快接通了。您好,是李子根矿长办公室吗?请找他接电话!
一个女声隐隐地从手机中传出:请问您是哪位,找李总有什么事?
他冷笑一声:李总……看来,和李子根通话还必须先报身份啊。你告诉他,我是省报的张大明,有重要事情找他!
他的口气很不对头。人家是当地著名企业家,怎么用这种IZl气说话呢……
没等志诚想清楚,手机中已经响起一个男声,他急忙注意倾听:哎呀,原来是大明老弟呀,可真难得啊!多年不见你好啊。老弟的名声可是如雷贯耳啊,找大哥有什么事?
原来他们认识。不过,对方的口气和张大明截然不同,非常亲热。然而,张大明却没有相应的回报,而是用略带讥讽的语调道:李矿长……不、李总,我再有名也不如您哪,有名哪如有钱好?钱多了自然就有名了。感谢你能接电话,给我这个耍笔杆的面子!哪里哪里,咱们是谁跟谁,你在大哥心里可是有分量的……要是有事求大哥,那可是给大哥面子,说吧,啥事儿,只要大哥能做到,就是头拱地也要办到,是缺钱吗?张大明依然冷冷的:谢谢你了李总,我张大明再缺钱也不会找到你头上。向你打听一件事,我们报社的肖云同志去你们矿了,你见到了吧,请她给我回个电话。
可能是心理错觉。志诚觉得对方好像迟疑了一下,接着马上变成惊讶的声音:谁?肖云?她啥时候来乌岭了,我咋不知道。这两年她没少宣传我,真要来了我得好好招待呀。你搞错了吧,她要来了应该先见我呀……她没来,肯定没来,你一定是搞错了!
听到这些话,志诚的心往下沉去,手忍不住向张大明的耳边伸去,想夺下手机说上几句。可张大明躲闪开,并替他把话说了:李矿长,她肯定去你们矿了,我和她通过电话,当时她就在你们矿上!
这……话机中的声音迟疑了一下,真的吗?你真跟她通过电话,那现在怎么联系不上呢……这……她能不能扎到哪个矿井去了?你们记者不都是这个作风吗?深入群众……对,一定是这么回事,她以前来我们矿也有过这种情况,一来就奔矿井,跟我连招呼都不打……哎,大明,你不要挂念,肖云是我的小妹妹,她要来我们矿,我肯定好好招待,可她要没来,或者有意躲着我,那我可没办法了。这样吧,我派人给你调查一下,有她的消息,马上就给你打电'话咋样?
不这样又能怎样?张大明看一眼志诚,一字一句对手机道:李子根,你现在是矿长了。咱们彼此谁都知道谁的为人。我就相信你一回,希望你立刻派人找到肖云,如果找不到,也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对了,我也提醒你一下,肖云的爱人可是警察,而且是刑警!
张大明说完这话就把手机关了。
张大明说了志诚要说的话,甚至比他自己说还要有力。可是,志诚并未因此放心,那种不祥的感觉反而更强烈了。张大明看看他的脸色安慰说:别担心,不会出事的。这次下去我也跟她说过,最{好直奔基层,绕开上层,否则了解不到真实情况……你别急,有了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只能如此了。可志诚仍不甘心,想了想问道:听口气,你认识这个矿长,你们是……
张大明态度不明地笑了一声:何止认识?看看表,过上班点了,我得去报社,你还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志诚有很多话想问他,可又张不开口,只好慢慢摇摇头:没事了,你走吧!
张大明拔腿要走,可看看志诚的脸色又站住,用一种关切的语气说:别担心,我相信肖云不会出事的!
不,一定出事了。志诚说着,可只能在心里说,他无法把自己的预感说出来,无法把自己的梦告诉别人,更无法告诉他。
张大明又看看他的脸色,犹豫了一会儿又说:要不这样,我把这事跟我们报社领导汇报一下,你也可以采取一些措施……对了。你不是刑警吗?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和当地警方联系一下!他的建议很好,可暂时不能采纳。因为现在还无法确认肖云失踪,如果她并没出什么事,自己却大动干戈,那是多大的笑话?
志诚脚步沉重地转身离开。张大明跟了几步,用真诚的口气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也许她很快就会回来,不必太着急……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们一定能找到她!
看得出来,他对这件事确实很关心,他和肖云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他后边的话更使他产生反感。我会想办法的、我们一定要找到她,你是谁?和她是什么关系,我不需要你的关心!可是,这些话没有说出来。当前,最重要的是肖云平安归来,别的都是次要的了。他只能对他说:感谢您的关心。不过你说得对,我是刑警,在必要的情况下,我将采取可能采取的一切手段来寻找她。她是我的妻子,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能找到她!
志诚觉得,张大明听了这话脸色有些发红。不过,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志诚没有跟他握手就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见他还怔怔地站在原地没动,脸色显得很苍白。他的眼前忽然又闪过梦中的情景:肖云和他亲密地并肩走着……一个念头油然生上心头:他说送肖云上的火车,又说和肖云通过电话,谁能证明……男的对女的有不良企图,遭到女的拒绝,就动了杀机,这种案子不鲜见,自己就办过两个……
志诚想到这里,又回头看了一眼,张大明却已经掉头向报社大楼走去。他冷静一下,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刑警的直觉告诉他,张大明不会干这种事。他可能和肖云有某种特殊的关系,但不可能加害干她。
志诚终于下了决心,做出了决定。
他决定去乌岭煤矿。明天是国庆节,按规定要放长假,正是好机会。
可是,警察这个职业和别的行业不同,越是节假日越紧。何况是刑警,放假要值班不说,队里还规定,任何人不得擅自外出,有事出城必须请假。
志诚很为请假的理由踌躇。怎么说呢?你总不能说赵大队,我老婆可能出事了,我去找她吧。万一没出事,这么大惊小怪的不是让人笑话吗?再说了,赵大队要是知道了,当回事,再采取措施,麻烦就更多了……不行,不能这么说,必须找个正当理由。
理由很快被他找到了,而且非常充分。下午一上班,他就找到赵大队长,提出去乌岭为赵刚的爆炸案取证。
赵大队长说:这点小事就让别的弟兄去吧,你刚从外边回来,又赶上中秋国庆,怎么还能让你外出,肖记者会有意见的!
志诚心想:我就是为找她才要去乌岭的。可嘴上却说:不,还是我去吧。这几天没什么大案子,肖云外出采访了,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没意思。再说了,取证这事也挺重要,现在的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不会做思想工作,难度很大。何况,这个证人给罪犯提供炸药,造成严重后果,已经构成犯罪,取证的难度更大。赵大队被说服了:那好,你去吧,从中队挑个人带着!
这……
志诚不想带别的人去。因为还有私事要办,何况队里事多,人手紧张。他想了想说:不用,我一个人先去,如果找到证人,请当地警方协助,先把证言取了,如果构成犯罪,需要押解回来,队里再派人去!
赵大队想了想:也行,你外出的时候,队里派人去过煤矿,可谁也不承认提供了炸药。现在看,没准儿已经打草惊蛇,能不能找到证人都两说着……你先一个人去吧,有情况随时打电话!
事情定下来后,志诚心里略略轻松了一些。下班前:张大明打来电话说,对方回话了,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肖云,正在进一步寻找。让他再等一等。
可是,志诚却对自己说:不,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