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额外得三千元,张景山填坑两年多,再有几个月大坑就可填平,他打算得到工钱回趟家。
“嫂子很想你。”
“这我能想到。”张景山说。
“回趟家吧,哥。”张景云说。
“填平大坑。”
张景山不想改变原来计划。
“那我帮你填。”
张景山没反对,同弟弟一起填大坑。
晚间,张景山提着老枪出去巡逻。
“哥,我跟你出去。”
“你填了一天大坑,累啦,早点睡吧。”他说完走出去,张景云留在屋子里。
张景山疼弟弟,从小就疼。他们之间相差七岁,其实张景云身上还有一个姐姐,死于骨癌,小学六年级死的。最初发现膝盖处鼓出一个包,一天天长大,最后医生诊断为骨癌晚期。张景云身下还有个傻弟弟景锁,年龄也巧跟二哥景云相差七岁,这样大哥景山跟景锁年龄相差十四岁。张家兄弟的年龄差构成一种特别状态,决定了我们以后故事的发展。
张景山跟丛天舒结婚时,二弟张景云才上初中,十四五岁的男孩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张景云的好奇有些不可思议,他对嫂子丛天舒搭在院子里晾衣绳上的裤头感兴趣,准确说是对裤头上的那几颗鲜亮的纽扣感到神秘。注意上嫂子的裤头是受邻居家大男孩扁头的唆使。
“景云,你嫂子裤头上有扣。”
“你胡说!”张景云开始有保护嫂子尊严的意思,道,“裤头上怎么会有扣子?”
“啥也不懂你,”扁头看过黄碟,知道结婚男女在一起干什么,他说,“没听见你嫂子晚上哼哼。”
“我嫂子没病,哼哼什么。”张景云认为人生病哪儿疼痛才哼哼,嫂子没病晚上怎会哼哼,他实在不懂。
“今晚你别睡觉,保准听到她哼哼。”扁头实施他的计划,他比张景云更想听到。
张景云不肯按他说的做,但是意志很快被扁头摧毁,摧毁贫穷家男孩的是食物,扁头说:“你听你哥和你嫂子说什么,或者有什么声音,告诉我,给你买十串羊肉串。”
“十五串。”张景云讨价道。
“行!”扁头也精明,增加了五串羊肉串,信息量也要增加,他说,“你数一下裤头上几颗纽扣。”
炭火烤的十五串羊肉串,抹孜然、辣椒粉,对张景云极大诱惑,他那夜克制睡意,盯着哥嫂卧室的门,情况发生并不太晚,夜里十点钟左右,张景山从外边回来,张景云屏住呼吸偷听,哥嫂却一起走出去。夜半三更他们去干什么,为明天的羊肉串,他决定跟踪。
张家那时还没动迁,住平房,家里经营一个面积不大的塑料大棚,种的都是北方的蔬菜。大棚子留一个角门,哥嫂进去后便上了闩,将张景云隔在外边,扁头没告诉他遇到这样的事怎么办。
羊肉串啊,羊肉串!张景云每天放学路过烧烤大排档,烧烤的味道吸引着他。扁头天天吃十串,总有一两粒芝麻、孜然粘在他日渐肥沃的脸颊上,这对张景云就是一种折磨,解除这种折磨的方法就是吃到那十五串羊肉串。
偷窥蔬菜大棚的事张景云干过,塑料棚子的某一角可掀开,探进头去没问题。他的视线给柿子秧遮挡,只能偷听不能偷看,收获开始于一种事情的进行当中。
“你轻一点。”女人的声音。
“大棚子里没人听见,又不是在屋里,床响。”男人的声音。
“还是小点儿声,别给谁听见。”
“我忍不住……你真暄腾,像刚翻过的地。”男人的声音。
“多荒的地也架住你那硬……”
张景云懵懂,哥嫂夜半躲在菜地里谈地谈犁杖,回家去谈嘛!扁头究竟要做什么呀“做胎发芽啦,景山。”
“啊!真的?”
“你一天没停地种,还不做胎儿……”
扁头讲信用,兑现了羊肉串。偷数嫂子裤头上的纽扣时却出现了意外,晾晒衣服的位置对着嫂子的窗户,那天她在屋子里,只要一抬眼便可以看到。
公开去查裤头上的纽扣不行,得偷偷地查。张景云见到嫂子经常使用一种简易工具木杆头钉个铁钩,用它挑起衣服搭挂在高处晾晒。他用它慢慢从晾衣绳上取下裤头,水粉色的,质地柔软。他开始数扣子,整齐两排,共六只纽扣。
完成任务送回去的时候,给嫂子发现,她推开窗户问:“景云你干什么?”
慌张中裤头没搭在晾衣服绳上,他扔掉手中木杆惶然逃走。
丛天舒到院子里拾起地上的自己贴身织物,思忖片刻,不由得笑啦。她重新用清水投净沾了泥土的裤头,晚上丈夫回来,说:“景云碰了我晾晒的裤头。”
“他弄你的裤头?”张景山惊诧道。
丛天舒说正好给自己撞见张景云逃走的事。
“他才十四岁,没熟!”张景山摇摇头,否认了自己一闪念的怀疑,说,“他还什么都不懂呢!”
“我看他动了心。”她说。
说十四岁的弟弟对嫂子或对女人有那意思张景山不信,他没说什么,私下里问了弟弟:“景云,你跟哥说实话,你那天碰你嫂子裤头做啥?”
“换羊肉串。”
“怎么回事?”
“扁头……”张景云如实讲了事情的经过。
张景山听来好笑,他没责备弟弟,只说:“离扁头远点儿,他人不大,花花肠子不少。”
张景云听哥哥话,疏远有劣行的扁头,“嫂子”两字伴着他的成长,那夜蔬菜大棚里哥嫂的话,着实神秘了许多年,后来他懂了,也不再想暄土硬犁杖什么的。
石头小屋的夜晚,空气有些咸涩,像掉人海藻类植物中,往事也给海水泡了,某一细节苦里涩的。
“今晚没事啦!”张景山进屋,放下老枪。
哥俩躺在各自的铺上,月光隔断他们,一个人很快睡去,一个人慢慢坐起身,听屋外渐大的涛声,要涨潮了。
“哥,大坑还得一段时间填满……”张景云将连日来想好的主意对哥哥说了,力劝他回家一趟。
“我是该回去一趟,你看大坑很快填完,钱到手我立马回去。”张景山说。大坑还有一人多深,将堆放在坑边的沙石全部填进去才能填平,这需要工夫,比起当时的大坑,现在应算不上大坑了。兄弟两人再苦做些日子,坑就填平了。
混蛋的老枪葬送了张景山的所有希冀,哥哥已经在弟弟的怀里僵硬,他确信哥哥没有走,灵魂还在小屋里游荡。
“哥,你说我该咋办啊?”
张景云问哥哥,他遇到拿不定主意的大事情总征求长兄的意见。此时他的问题是:怎样安置哥哥“哥,我带你回家!”弟弟的第一个想法是哥哥不能一个人留在他乡,将他的骨灰带回三江去。
扁头的奶奶死了,按照山东人的风俗办丧事,请了鼓乐班(三江市小剧团)来唱戏演奏《打渔杀家》、《哭皇天》,请亡灵赴宴时主持人唱起了一一白发苍苍似银条,古树临崖怕风摇。
家有黄金注百斗,难买生死路一条。
是啊,生死之路谁也买不来,哥哥是自己误杀的,这一生都将无法挽回。
“景云,你嫂子好吗?”哥问。
“好。”弟答。
“怎么好?”
“嗯,对我好。”
嫂子丛天舒对小叔子确实很好,公婆年纪大了,伺候小叔子的活儿她承担起来,洗洗涮涮,每日起早为读高中的小叔子做饭……想想这些,张景云觉得对不起嫂子。
“怎样对她说啊?”张景云不敢想象见到嫂子时怎样说这件事,他没勇气面对嫂子的怨恨,更没勇气看嫂子的悲伤,祸是自己惹下的。至于忏悔还是后面的事,死去的哥哥还在自己的怀里,第二个想法是将哥哥留在岛子上,掩埋哥哥的同时将这一事件一起掩埋。
“哥,我不是逃避。”张景云要对哥哥说清楚:带你回去,家人要问你的死因,我怎么说?误伤亲人虽然不是大罪,持枪杀人公安要调査,判我多少年徒刑是罪有应得,我宁愿受惩罚。可是,嫂子怎么办?她才二十八岁,守寡下去吗?两个侄子尚幼,一多五岁,二多不到两岁,日子怎么过呀海水涌动的声音越来越大,水花撞在岩石上像玻璃一样脆碎,张景云的心也随之碎裂,自己毁坏了什么?一个家庭,几代人的幸福。弥补过失是唯一的正确选择。
弥补,就是要把不够的部分填足。哥哥的亡故使张家出现一个坑,巨大的坑,他得用生命去填,也未见得填足。何况他还没想好具体怎样填呢!
“不是弟心狠,你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爸、妈、嫂子……除了你我,谁都不能知道,让我不受打扰地去弥补吧。”张景云作出决定,悄悄掩埋哥哥的尸体,将此事真相隐藏起来。
大坑还有一人多深,他将哥哥背到那里,平放好,回屋取来酒菜,他要陪哥哥最后一个夜晚。
一瓶白酒,两只酒盅,他分别斟满酒。
“哥,我们喝酒。”张景云的左手是自己,右手是哥哥,撞杯、喝酒,互相监督:“喝干,甩干!哥你玩赖……你怎么没玩赖?划拳,中,青蛙落水令?行!”
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噗通!
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噗通!噗通!
三只青蛙三张嘴,六只眼睛十二条腿,噗通!噗通!噗通!
四只青蛙四张嘴,八只眼睛十六条腿,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还剩半瓶子白酒,他们换了拳令:
“棒子!”哥喊道。
两只筷子相击,弟机智地喊:“虫子!哥你输了,喝酒!”
“虎!”哥喊。
“棒子!”弟喊。
哥又输啦,又喝了酒。瓶子见了底儿,喝醉酒的哥哥总是倒头大睡。
“睡吧哥,睡一觉就醒酒啦!”张景云当哥哥喝醉了,不惊扰他,让他安静地睡。海风很冷,他怕冻着哥哥,给他盖被沙石,被子很厚,半宿的时间他都在给哥盖被。
接下去的数日里他一直给哥哥“盖被子”……一周后小岛的主人来了,惊讶道:“这么快,大坑快要填平了。你哥呢?”
“哥有事走啦,他让我替他干完活儿,填完坑。”张景云说。
小岛的主人是很通情达理的人,没计较张景山不辞而别,合同继续执行下去,说:
“你填吧,填平我们结算。”
往下的日子里,张景云每锹沙石都当给哥哥盖被。直到有一天,大坑填平,小岛的主人结清了账,他端上哥哥全部薪酬,踏上回乡的路。
中途在一个城市转车,去三江方向的火车票两日内售完,张景云回家心切,遇到一辆返三江市空载的出租车,讲好价钱,坐出租车回去。
意外事故出在见到三江城市轮廓那一时刻,他的心情顿然忧郁,疲劳的司机驶上水库旁公路,谁知几分钟后车突然失控,一头扎进水库,慢慢下沉。
张景云钻出水面,大喘口气,奋力向岸边游去,努力用手抠住湿滑的岸壁,如果再次滑落下去,命就难保了。此时此刻他需要有人从下面往上推他一下,或是谁从上面拉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