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谎言
徐大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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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细雨飘扬的傍晚,刘海蓉同往常一样在周三下午七点钟,走下寿星山开发区办公大楼。现在是下班时间,大院一天里的寂静时刻已经开始,一个勤杂工正修剪花枝,铁剪刀的喀嚓声,清脆而真切。雨中的劳作令她感动,走过去表扬他几句,还未接近那位勤杂工,雨帘中一把红伞如风中落叶一样突然飘过来。
“刘主任!”司机王晖撑开伞奔跑到她面前,“我把车停在院门口,开过来吗?”
置在由风掀动发出嘭嘭响声的一片红色之下,刘海蓉目光仍在葱翠的花木中穿越。
此刻,移栽他乡的南方花木蕴涵的重归故里的情绪滚滚释放,记忆之雨在飘洒的雨中秋花般地纷落。
“你回城里吧,我还有些事要去办。”她对自己的司机说。
寿星山开发区地处辽河市的南郊,距市中心二十多公里。由于家住市区,作为开发区的党政一把手,刘海蓉每天乘坐专车来上下班。
司机王晖对刘海蓉周三下午七点钟不用车没感到奇怪,并习以为常。一个时期以来,每个周三下午七点钟,而不是周二或周四下午七点钟,刘海蓉都是七点钟后走出办公大楼,然后打发走司机,言说自己去办事。
“晚上我来接你吗?”司机王晖离开时把伞留给她,问。
刘海蓉从王晖手里接过伞:“不用,办完事我打车回去。”
黑色帕萨特轿车驶出大门,在落雨中圆乎乎地像寿星山上土生土长的一种虫子。
接来这辆帕萨特轿车的当天,刘海蓉正在荒山坡上同一个温州商人谈寿星山庄房地产开发项目,一只黑黝黝的甲壳虫爬上温州商人的脚背,他要弄掉那只虫子时,刘海蓉幽默道:“寿星山别墅房地产开发注定财源滚滚,瞧,财神爷派使者向你来道喜了。”
温州商人畅然中显得微微的惊讶:“据我所知,道喜应该是一种蜘蛛,小巧玲珑的喜蛛耶。”
刘海蓉笑道:“改革开放了嘛,道喜的使者也换了。”
温州商人很机智,望一眼山下来接刘海蓉去容市里开会的帕萨特轿车,诙谐地说:“噢,使者来接刘主任。”
这段三年前发生的趣事,只在刘海蓉回顾往事想到它。如今,寿星山庄已成为富人区,青山绿水间行走着腰包鼓鼓的人。
刘海蓉今晚要去的地方,正是寿星山庄。
红雨伞在傍晚的烟雨弥漫中,鲜艳而夺目。
一双陌生男人窥视的目光,从隐藏在文化广场对过的街树旁的奇瑞QQ轿车射出,穿透湿漉漉的空间注视着她。那时刘海蓉正在广场上徘徊。
刘海蓉来文化广场,也正是因为她既想到会有人盯自己的梢,又为等天完全黑下来。三年前开始做那个事儿的时候,她就想到了会有人跟踪,再后来的三年里的确未发现有任何人的跟踪,于是刘海蓉放松了被人跟踪的警惕。今天傍晚同上个星期三傍晚一样,她在文化广场这里稍作停留,等待四周再黑暗些再去自己要去的地方。
雨中的文化广场,仍旧有人游逛,雨披、雨伞的遮掩使他们的神秘无限地扩张。
刘海蓉选择空旷少人的地方走,尽量避开熟人。在开发区范围内,她的知名度足以使她随便走到哪里,都被人认出来,或没完没了的招呼。雨天又是傍晚这就抽去不少熟悉的目光。因此,她觉得没人注意到自己。
然而,这显然是刘海蓉的愿望而已。
奇瑞QQ轿车里这一双犀利的目光,从她走出开发区办公大楼起,就牢牢地盯住她。跟踪刘海蓉的人几天之前便盯住她,只是几天里没发现刘海蓉任何可疑的地方——她从市里到单位,上班下班,上班下班。这辆挂着私人牌号的奇瑞QQ轿车,大概这种私人牌号的车子行走在大街不会引起人们特别注意。也许这就是跟踪者选坐该种车的理由。
夜的脚步匆匆,很快吞没由雕塑和植物构图的文化广场。黑云突然间像烟雾一样滚动而来,鞭子似地驱散闲人。
一对中学生模样的初恋孩子,从茂密的丁香丛中蹿出,一路小跑擦刘海蓉的肩而过,像两条泥鳅。他们顺手将一矿泉水空瓶子甩在刘海蓉面前,准确地说是被风刮到她的脚下,还有少半瓶子水在里边,因此滚动的速度不是很快,她哈腰拾起朝垃圾筒走去,扔进垃圾筒前的刹那间,刘海蓉看清矿泉水是“寿星山泉”牌,那只矿泉水瓶子便在她的手上作暂短的停留。
风使伞把儿在刘海蓉的手里躁动不安,它奋力朝外挣脱,她努力挽留伞。一辆出租车在此刻贴着马路牙子开过来,司机探出头揽客,喇叭代他呼喊。
嘀!嘀!——
出租车司机的精明得到的回报是刘海蓉向他走来。
“寿星山庄。”上车后刘海蓉说。
奇瑞QQ在湿润里行走,绿色间便有灰色的方型东西,鸟一样地飞梭。
“我在电视上看过你。”
刘海蓉对出租车司机的话没在意,她知道因自己是市长助理、开发区的主任,经常参加各种会议,本市新闻节目里时时出现,媒体把她的形象广告似的塞进辽河人的眼球。
“我在电视上看过你。”出租车司机重复他的话。
乘客刘海蓉不置可否地笑笑。
出租车司机继续他的话题:“你救助一名患白血病小男孩的节目我看了,是你吧?”
刘海蓉没否认。
“才三岁就患白血病……治疗起来是不是很难?”
“最有效的方法是骨髓移植。”
“听说很难找到相同的……而且治疗费用相当高。”
“对。”
出租车司机生出慨叹:“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哟!”
他们的谈话进行得很短暂,车到了刘海蓉要去的地方。
“再向前送送你吧。”出租车司机说,“雨下得很大。”
“不用,谢谢。”刘海蓉下车去,再次打开雨伞。
还需走一段山路才到寿星山庄,刘海蓉让出租车停在远离山庄的地方,剩下的路她走着去,自有他的道理。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周三夜晚的确切行踪。
出租车司机掉头回来的路上,遇到几辆车,其中便有辆灰色奇瑞QQ车。出租车司机不会凭白无故地去突发奇想,雨中阴谋诡计和盯梢什么的,就更不会想这辆车是跟踪刘海蓉的。
保持警惕的刘海蓉,也没发觉跟踪她的车辆,她走到九号别墅前摁响门铃,刘海蓉始终未回头看一眼。如果她看一下,一定能看见什么。
爬满青藤的门楼走出个独臂男人,他将刘海蓉迎进去后,目光朝远处张扬一下,显而易见在找尾巴什么的。
哐当一声,铁大门切断窥视者的目光。
很快,奇瑞QQ轿车开走。
2
驾驶奇瑞QQ的人在刘海蓉走进寿星山庄九号后,他牢记住这个地方后离开。
半路上,他的手机响起。
“是我,崔总。”
“于成,你立马回公司。”对方说了极简短一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半小时后,叫于成的司机把奇瑞QQ停在巨眼水业大厦前。悄悄从一个边门走进去。大厦的后身设置一个通道,于成是经常出入此通道的人。两年的时间里,他无数次出入,大厦几乎无人认得他,或者说只少数人见过他,但也如一闪即逝的幽灵,没有更深的记忆。
巨眼水业集团老总崔振海在自己豪华的办公室里,斜身椅背闭目养神,安安静静的样子,如果把他同一条伺机捕猎的大鳄鱼联想在一起,在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便可以看到鳄鱼厉害,谁也不会觉得奇怪……此刻他等手下人于成归来。
“崔总,弄清了,她去了寿星山庄九号别墅。”
崔振海没睁开眼睛,用左手指了下角柜。
于成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倒了一杯人头马酒,放在崔振海的面前,重新坐下来,继续说:“给她开门的是个独臂人。”
“左臂?”崔振海丝毫没改变姿势,问。
“是!”
“一张驴脸?”
“对,很长,一夜摸不到头。”
“是他。”崔振海忽然睁大眼睛,眼里盈满兴奋,他坐直身子说,“就是他!”
于成的嘴唇滞在酒杯边,浅声问:“谁?”
崔振海摇摇头,他没说。
老总没说于成没问,也不敢细问。
室内静寂几分钟,这给急躁而来的大雨一个打招呼的机会,它们噼啪狠命地敲打,窗玻璃上的水流狂乱地翻滚。片刻,一切都湮没在风雨声之中。
日光灯突显明亮起来,崔振海望眼昏暗的窗外。
“对于我们说来,这是一次机会。”
缩在,或者说是陷入沙发里的于成听到这句话,身子便挺拔了许多。他此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崔总说的机会指的是什么。但从他的表情上看,对自己今晚发现刘海蓉进的寿星山庄九号别墅,十分满意。
两周前,同样是风雨交加的傍晚,崔振海把于成叫进总经理室,与今天区别是室内没有开灯,闪电中的崔振海脸色异常地青黢,长拖拖在椅子上的身体轮廓,像具冰冷的干尸,迈进室来的于成立刻想到影视剧里的一个凶杀场面。崔振海一句极普通的话他听来毛骨悚然。
“坐吧。”
于成惶惑地望着制造恐怖的老板台后面,声音发颤地应道:“哎。”
“你去为我做一件事……”
于成规矩得像一个小学生认真听老师布置作业,老师讲得清清楚楚,学生听得明明白白。作业是找一个辽河女名人的隐私,任何能贬损女名人的事都成。当然越隐秘越见不得人越好。
“要不惜一切代价。”
黑暗中,于成清晰地听到崔振海咬牙切齿的声音。
“刘海蓉可不是一般的小战士,县团级开发区主任,市长助理……她的丈夫是刑警支队长。于成呵,说句通俗的话,你这是老虎屁股上找虱子。”
“崔总,我不怕。”
“这我知道,你这个特种兵小老弟,我还是十分信任的。”……
崔振海的目光从雨水肆流的窗户转向于成,说:“下一步你打算咋做?”
“继续跟下去。”
“对,你盯她一段时间,弄清她去那里干什么。首先查出那栋别墅是谁的……也许,别墅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接下去,崔振海得意的笑在脸上张牙舞爪,发出一阵撕纸似的沙哑声。
于成听来倒觉自己的喉咙发涩,到崔振海身边来做事的几年里,听到这样的得意笑声还不多的,崔总的满意是他求之不得的。
两周前得到了崔总的命令,接受任务之初他还不很乐观,去找一个一丁点儿都不熟悉的人的缺陷或曰隐私,尤其是当红的女名人,不啻登天那样难!刘海蓉如同耸立在他面前一座陡峭山崕难以攀登。五年特种兵的经历,还是帮了他的大忙,几天下来于成便发现了刘海蓉夜晚,尤其是今晚这样的雨夜,她有自己的专车不坐,打出租车,行动诡秘显而易见。
崔振海说:“别墅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崔总说的是温州房地产开发商给她的贿赂?一套别墅?”
“于成你越来越聪明了。”
崔振海说下去:“寿星山那块风景秀丽的地方,当年多少家争着开发,差点打破脑袋。最终刘海蓉批给温州开发商建别墅,赚了,赚大啦。”
于成专心听崔振海说话,连自己的呼吸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给刘海蓉一套别墅作为回报,实在平常不过了。唉,那次咱们要是能……”
于成故意把话说得十分响亮:“这次长寿湖不能再叫别人给抢走。”
“但愿。”崔振海把“但愿”两字说得像刚出锅粘馍似地软塌塌,那毕竟不是一件容易得手的事情。
于成是个聪明人,听出崔总的话底气不足,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最合适,他说:“我一定把事情办好。”
崔振海说:“指望你了。”
然后,于成站起来,要走。
“去寿星山庄九号警惕点那个独臂人。”
走到门口的于成停下脚。
“崔总认得他?”
崔振海扬了一下手,于成没再问下去,走了。
3
于成走后,崔振海坐在原来的位置没动,安安静静像一棵未遭到风吹的树一样。他在思考,开始,他的目光凝固在饮水机的“寿星山泉”水桶上,显然不是独臂人。稍后的时间里,他集中精力去想独臂人。
现在,他满脑子清亮亮的湖水碧波荡漾,钞票正从水底漂起……这就是崔振海在雨夜看到的令他激动的情景!
辽河市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寿星山也只是近十年来才被人们所识,特别是开发区建立后,一位港商在山上修了一座满族风俗园,寿星山开始名声大振。随着电视风光片《寿星山风情游》在央视播放,大批游客涌入……
崔振海在人们一片议论寿星山是宝山,是摇钱树聚宝盆时关注寿星山的。他对心腹人高昂说:“跟上,快跟上!”
高昂不明白,问:“跟上?”
崔振海说:“副总经理你是白当啦,不是还有长寿湖嘛。”
“湖?”
崔振海说:“我们开发长寿湖。”
高昂最终弄懂了跟上的含意,作为长寿湖开发的前期,巨眼水业集团在工商部门注册了“寿星山泉”牌矿泉水,并取长寿湖的水生产矿泉水,销量不错。
崔振海不满足于现状,他提出:“我们要把矿泉水这块蛋糕做大。”
巨眼水业集团决心将蛋糕做大,让“寿星山泉”牌矿泉水走出辽河,走进二○○八年北京奥运会。不过,具体计划涉及商业机密,巨眼水业集团只有高层几个人知道。
崔振海的野心勃勃计划实施中,遇到崔振海万没想到的意外,不得不停顿下来。
崔振海派于成去跟踪刘海蓉的目的,也正是为了能使受阻的计划得以实施下去。
“这小子倒挺能干,只几天工夫就发现刘海蓉的行踪……但愿寿星山庄九号别墅是没有白发现。”崔振海起身倒了一杯酒,没立即喝下去,端到窗户前。
从十八层的窗户鸟瞰,城市的灯火辉煌。此时没有平常夜晚那么辉煌的原因是被烟雨阻隔,出现平常夜晚很难见到的景象,所能见到的灯光都闪闪烁烁,迷离而诡秘,心怀叵测的人特有的目光。
“独头蒜,在寿星山庄九号?”崔振海呷口洋酒后,转而想到独臂人,让洋味的东西在嘴里停留,一个遥远的声音慢慢地走来:“洋酒怎么发甜,不如咱村的小烧锅酒味儿道正。是吧尿炕精?”
“你咋还这样叫我……”
独头蒜听了崔振海的话,咧嘴笑一笑,笑倒使独头蒜长型的脸,几何似地变圆一些。也觉得二十几年后称童年伙伴的外号不太合适,改口道:“我叫惯了,这样叫你我觉着亲切。”
“亲切你就叫,亲切你就叫好了。”
“如今你已是大老板,还是不提你小时候尿炕的好。”独头蒜说,尿臊味沾满了他的嘴,一下子还很难清除干净,他说:“还是我爹用土办法给你治好了落落尿的毛病,十岁起你就彻底好了,再不尿炕。”
“你爹我六舅懂得医道,使偏方治病……经常挂嘴边上的话,就是‘一勺一个’。”
“我爹就死在一勺一个上。”独头蒜怀着几缕悲痛而更多的是对某种事情的怀疑,于是独头蒜在表述前摸下肝的部位,说,“我爹肋嚓子的包,气吹似地鼓起,他用自配的膏药贴,结果越贴越大,疼得受不住才去医院,医生说你早来医院也许还有救……这叫什么来着?”
“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
一桌六菜一汤伴随一瓶洋酒哗啦啦地响进独头蒜的肚子里,这就是他从千里以外村子来辽河市找光屁股娃娃——童年伙伴外加拐把子亲戚,崔振海管独头蒜的父亲叫六舅——的收获,他不情愿这样的收获,佳肴美酒一时香了嘴,终归臭了屁股,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在皮囊里久留,过日子才是没尽头的事,因为人归终要活着。
“我想打工……”独头蒜吞吐,因为要求人,话说得艮而费力像剥一只陈鸡蛋的皮。
一叠钞票撂在独头蒜的面前,崔振海用钞票堵住来者求人的嘴巴。
“那我就再到别处去,找找我能干得来的活儿。”
崔振海亲手将钞票塞给他:“不是我不留你,这里实在没合适你干的活。”
封门,独头蒜也知趣,没再深入地求下去。他所不能理解的是,偌大巨眼水业集团咋就没他能干得来的活儿?坐办公室的活咱做不来,打扫楼梯洗个厕所什么,还有到公司下属的水厂去……独头蒜一下长途公共汽车,望到广告牌上的那双巨大的眼睛,心里立马亮堂,觉得尿炕精真的成精了,把事儿干得挺大,越大越好,自己找活更容易。
独头蒜咋见到崔振海感觉他的眼睛特别大,里边汪着温暖,和对故乡人的亲近,到后来,尤其是将钱塞进自己的衣袋时,崔振海眼睛眯成一条缝了,像一条冬天窄窄的门缝儿透出冷冰冰的雾气。独头蒜心凉了,他一直弄不懂,崔振海为何不肯收留他,宁可给一笔钱也不留下他。
“这个独头蒜!”独头蒜走后,崔振海还没彻底忘记他的外号,大概永远不会忘记。
独头蒜就是于成今晚在寿星山庄九号别墅看见的独臂人,此人姓陶。此刻,崔振海绕过独头蒜到独臂人的变故,直接想独头蒜现在怎么在寿星山庄九号?
崔振海连喝几口洋酒,空酒杯端在手中,几十年前的独头蒜很逗的样子缥缈,即在眼前又十分遥远。在偏僻农村每个人的外号千奇百怪,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特点或与某个特殊事件有关授予的。
崔振海想自己的外号,爹冬天背他去野外打鱼,把儿子放在冰面上,用几捆柴草围住他,然后沿着冰河的流向走,去寻找鱼群……太阳逃到地下的时候,爹的背上沉甸着黑狗鱼,和素日背上背儿的重量没什么不同。老伴去逝后,他的背上就常常负荷这样的重量。疲惫使他什么也没去想,回家倒头便睡,一觉醒来才想起被自己放在冰面草梱里的儿子,跑到野外背回儿子,儿子僵硬在他的脊背上,连爹都叫不出来了。缓狗鱼的方法,被聪明的农民应用到缓冻僵的儿子身上,冷水盆子里的崔振海身上挂着冰壳,酷似镶嵌在玻璃里的一件工艺品。
崔振海在他五岁那年冬天,经历了生死的考验,旺盛的生命力使他从死神手掌中做了一次逃亡,成功的逃亡。多少年以后,他回忆起这次大难战粟不已,以至他在后来的经历生死时刻,从容面对,他说:“我在几十年前就死了一回,摸过阎王爷鼻子的人,还怕死吗?”
不惧死是一回事,他的外号又是一回事,老乡又偏亲的独头蒜管他叫尿炕精,倒不是空穴来风。五岁冰上的磨难,着凉使他做下病,裆里就像拧不严水笼头似的跑冒滴漏,一年四季老是不干爽,表现在白天勤跑厕所,表现在晚上可太恼人——尿炕。他在尿溻湿多年后,独头蒜的爹,自称懂医道,充其量是通晓些土法偏方治些头痛脑热,就是这个偏亲六舅,解决了他的跑冒滴漏问题,利用的是土法,让儿子独头蒜早起尿一泡隔夜尿,加些红糖后温一温给崔振海喝下,竟然治好了他的病。
独头蒜的爹自鸣得意:“小偏方治大病,再说我出的偏方是祖传秘方,治病一勺一个。”
就是这个治病一勺一个的乡间神医,却对自己的“独头蒜”儿子的病束手无策。
“独头蒜”在乡间指意相当明确,一只睾丸的人。至于童年的伙伴是如何只剩下一只睾丸的,全村人不知底儿,崔振海始终不清楚,是先天一只睾丸,还是隐睾,或是户外拉屎让野狗掏掉一只,因为这种事村上发生过。
哐!哐!敲门声打断崔振海对往事的回想。
副总经理高昂走进来:“崔总。”
崔振海扬下手:“和你说多次了,私下的场合叫大哥。”
“是,大哥。”
高昂屁股未沾板凳,就要汇报什么。
“二弟坐下慢慢说。”
高昂坐下来,说:“弄清楚了,眼睛死盯着长寿湖的有很多家,房产局要在那儿建水上乐园;交行要在那儿建副食基地;公安局要在那儿建打靶场,辽河药业集团要在那儿建度假村……”
崔振海手捏着自己的鼻子尖,他全神贯注某件事情时就是这个样子。
“总之争夺长寿湖的人比我们原来预测的要多得多,拿下长寿湖的难度愈来愈大。”高昂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崔振海的手离开鼻子,叹然:“长寿湖是块肥肉,谁都想吞下它啊。”
“据了解,他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目前真正能成为我们的竞争对手,全市也不过三两家。”崔振海说,“但是,有几家的实力我们抵不过。”
高昂探询的目光看崔振海。
“二弟你是想问,我们是不是放弃?不,不,决不!”
“可是……”
“可是什么?记得《沙家浜》里的那句台词吗?”崔振海自问自答,“曲线救国。”
“大哥当年演过刁德一。”
崔振海笑笑,说:“我可没少在刁德一身上学到东西,受益匪浅呐。”
高昂想起一件事情:“怪不得大哥生产矿泉水申报商标,要用刁德一牌呢。”
“结果,被那些思维差劲儿的人给扼杀了。咦,思想不解放,现在不是有威虎厅餐馆,蝴蝶迷茶吧嘛,叫刁德一矿泉水有什么不妥?”
“大哥说的对,他们就是思维差劲儿。”
“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长寿湖。”崔振海说得很坚定,“二弟,我打算让你着手做一件事。”
“大哥叫我做什么?”
崔振海说:“听我对你说……”
4
窗外依然落着雨。
寿星山九号别墅沉浸在傍晚落雨之中,爬满青藤的院落显出几分幽静几分神秘。
二楼一间卧室,准确地说特辟的育婴室,毕业于幼师学校的小保姆阿霞,精心布置了这个育婴室,使它充满浓郁的婴儿幸福生活的氛围。
婴儿床前,刘海蓉轻哼着一首古老的摇篮曲,三岁的女孩蓬蓬正渐渐入睡。
女婴置在一片白色之中,床是白色,被子白色,她穿的睡衣也是白色。蓬蓬是什么?它也是白色的吗?
那个冬天里小保姆阿霞曾经这样说:“蓬蓬真像白雪公主。”
刘海蓉望着女儿,眼里流泻出欣悦。
“刘阿姨,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噢?”刘海蓉那时正抚摸着蓬蓬的小手,随即点点头。
阿霞问刘海蓉:“你为什么特喜欢白色?”
刘海蓉的目光朝窗外飘扬一下,初落的雪纷落着:“她是夏天里的一片雪花。”
阿霞闪动着大眼睛,疑惑:“夏天里的一片雪花?”
刘海蓉望着襁褓中的女婴,重复一遍令阿霞感到诗意却不解的话:“夏天里的一片雪花。”
此刻,这一片夏天里的雪花,在育婴室里,在白色的簇拥下睡着了。
刘海蓉坐在床边,凝望着女儿。
阿霞手捧一杯浓咖啡进来,瞥眼入睡的蓬蓬,蹑足走到刘海蓉面前,浅声地:“睡着啦?”
刘海蓉接过咖啡杯:“嗯。”
阿霞拉只椅子,紧挨刘海蓉坐下来。
婴儿床边她们默默坐了些许时候,刘海蓉首先开口,不过声音很低,显然是怕惊动蓬蓬的睡眠。
“阿霞,往家里打电话了吗?”
“打了。”
“经常和你父母通个话,做父母的惦念不在身边的孩子。”刘海蓉站起身,说:“我们到客厅去。”
阿霞撂下窗户帘,关掉顶灯,只留一盏壁灯,同刘海蓉一起下楼去。
刘海蓉坐在沙发上,对阿霞说:“你去叫老陶来。”
阿霞走向靠近门的一个房间,很快一个空着左侧袖筒,实际是肘部以下袖管空荡着的中年汉子出现在刘海蓉面前。
“坐吧,老陶。”
老陶和阿霞一起坐在刘海蓉对面的沙发上。
刘海蓉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千二百元钱,分别给了他们俩人:“这个月的工资。”
老陶右手很灵活,拿起钱装起钱的动作要比阿霞敏捷。
“老陶,你和阿霞爱吃什么就买,不要吝惜钱,伙食费用完朝我要。”刘海蓉说。
老陶从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是一张伙食费用单,上面记着蔬菜、油盐酱醋什么的。他说:“这个月的伙食清单。”
刘海蓉摆摆手:“不看了,伙食费还有吗?”
“有,还有两百多块。”老陶行动迅捷但说话的节奏却很慢,“你上周给我们的钱还没花完。”
阿霞故意睁大眼睛,看看老陶,又看看刘海蓉,要说的话用一种刘海蓉能够理解的笑表达了,刘海蓉已习惯了小保姆这样表达方式,而且对她的要表达方式理解得不差毫厘。
“老陶,常买些鱼吃。”
阿霞急忙插话:“老陶净买白鲢。”
“白鲢贱,一斤鲫鱼是二斤白鲢的价。”老陶说,“鲫鱼太贵,什么鱼还不都一样吃。”
“老陶做的剁椒白鲢鱼很好吃。”刘海蓉见阿霞的嘴撅起,笑笑。
“刘阿姨,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你整日大鱼大肉吃的,感情吃腻啦,竟说老陶做的白鲢好吃,面腥腥的,全是刺儿。”
“瞧瞧,有人抗议的啦。”刘海蓉嘱咐:“老陶,阿霞爱吃草鱼,你买给她吃。”
阿霞向老陶做个鬼脸。
老陶答应着:“哎,买草鱼。”
这时,楼上传来婴儿的哭声。
“蓬蓬醒了。”阿霞轻盈地飞上楼,像风卷起的纸片。
老陶的目光比刘海蓉先从阿霞身上收回,他说:“我觉得有问题。”
“嗯?什么问题。”刘海蓉警觉起来。
“你今晚来时,我正站在阁楼的窗户前……”老陶慢声慢语地叙述。
老陶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阁楼,这里是九号别墅的制高点,也可以说是整个寿星山的最高点。因是顺着山势而建,从九号别墅阁楼的窗口望出去,可看清横在别墅区大门前那条柏油路。
星期三的傍晚,刘海蓉在暮色苍茫中,或是在夜幕垂下时,从那条柏油路走过来。今晚,本来天就黑,又下着雨,刘海蓉所乘的出租车又在离别墅很远的地方停下,应该是看不清什么的。是老陶刻意,还是说不明原因平常那盏昏沉沉的路灯,今天异常地明亮起来。于是,老陶看见了上个星期三,跟随刘海蓉到别墅前的那辆车。
“是一辆女人开的那种车,形状怪异的车。”老陶说。
“女人开的车?”刘海蓉惑然,她实在无法想象出形状怪异的车是什么样子。
“像只青蛙。”老陶的印象中那个车子最接近青蛙的样子。
刘海蓉神思不定,心绪有些乱。
急骤的雨点,拍打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