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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话题作文范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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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苦与最乐

梁启超

人生什么最苦呢?贫吗?不是。失意吗?不是。老吗?死吗?都不是。我说人生最苦的事莫苦于身上背着一种未来的责任。人若能知足,虽贫不苦;若能安分(不多作分外希望),虽失意不苦;老、病、死乃人生难免的事,达观的人看得很平常,也不算什么苦。独是凡人生在世间一天,便有一天应该做的事,该做的事没有做完,便像是有几千斤重担子压在肩头,再苦是没有的了。为什么呢?因为受那良心责备之过,要逃躲也没地方逃躲呀!

答应人办一件事没有办,欠了人的钱没有还,受了人的恩惠没有报答,得罪了人没有赔礼,这就连这个人的面也几乎不敢见他;纵然不见他的面,睡里梦里都像有他的影子来缠着我。为什么呢?因为觉得对不住他呀!因为自己对于他的责任还没有解除呀!不独对于一个人如此,就是对于家庭,对于社会,对于国家,乃至对于自己,都是如此。凡属我受过他好处的人,我对于他便有了责任。凡属我应该做的事,而且力量能够做得到的,我对于这件事便有了责任。凡属我自己打主意要做一件事,便是现在的自己和将来的自己立了一种契约,便是自己对于自己加一层责任。有了这责任,那良心便时时刻刻监督在后头。

这种苦痛却比不得普通的贫、病、老、死,可以达观排解得来。所以我说人生没有苦痛便罢,若有苦痛,当然没有比这个更重的了。

翻过来,什么事最快乐呢?自然责任完了,算是人生第一件乐事。古语说得好:“如释重负”,俗语亦说:“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人到这个时候,那种轻松愉快,真是不可以言语形容。责任越重大,负责的日子乃越长;到责任完了时,海阔天空,心安理得,那快乐还要加几倍哩!大抵天下事从苦中得来的乐才是真乐。人生须知道有负责任的苦处,才能知道有尽责任的乐处。这种苦乐循环,便是这有活力的人间一种趣味;却是不尽责任,受良心责备,这些苦都是自己找来的。

2.未有天才之前

鲁迅

我自己觉得我的讲话不能使诸君有益或者有趣,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什么事,但推托拖延得太长久了,所以终于不能不到这里来说几句。

我看现在许多人对于文艺界的要求的呼声之中,要求天才的产生也可以算是很盛大的了,这显然可以反证两件事:一是中国现在没有一个天才,二是大家对于现在的艺术的厌薄。天才究竟有没有?也许有着罢,然而我们和别人都没有见。倘使据了见闻,就可以说没有;不但天才,还有天才得以生长的民众。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有一回拿破仑过Alps山,说,“我比Alps山还要高!”这何等英伟,然而不要忘记他后面跟着许多兵;倘没有兵,那只有被山那面的敌人捉住或者赶回,他的举动,言语,都离了英雄的界线,要归入疯子一类了。所以我想,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譬如想有乔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土,便没有花木了;所以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花木非有土不可,正同拿破仑非有好兵不可一样。

然而现在社会上的论调和趋势,一面固然要求天才,一面却要他灭亡,连预备的土也想扫尽。举出几样来说:

其一说是“整理国故”。自从新思潮来到中国以后,其实何尝有力,而一群老头子,还有少年,却已丧魂失魄的来讲国故了。他们说,“中国自有许多好东西,都不整理保存,倒去求新,正如放弃祖宗遗产一样不肖。”抬出祖宗来说法,那自然是极威严的,然而我总不信在旧马褂未曾洗净叠好之前,便不能做一件新马褂。就现状而言,做事本来还随各人的自便,老先生要整理国故,当然不妨去埋在南窗下读死书,至于青年,却自有他们的活学问和新艺术,各干各事,也还没有大妨害的,但若拿了这面旗子来号召,那就是要中国永远与世界隔绝了。倘以为大家非此不可,那更是荒谬绝伦!我们和古董商人谈天,他自然总称赞他的古董如何好,然而他决不痛骂画家,农夫,工匠等类,说是忘记了祖宗:他实在比许多国学家聪明得远。

其一是“崇拜创作”。从表面上看来,似乎这和要求天才的步调很相合,其实不然,那精神中,很含有排斥外来思想,异域情调的分子,所以也就是可以使中国和世界潮流隔绝的。许多人对于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夫斯基的名字,已经厌听了,然而他们的著作,为什么译到中国来?眼光囚在一国里,听谈彼得和约翰就生厌,定须张三李四才行,于是创作家出来了,从实说,好的也离不了刺取点外国作品的技术和神情,文笔或者漂亮,思想往往赶不上翻译品,甚者不宁加上些传统思想,使他适合于中国人的老脾气,而读者却已为他所牢笼,于是眼界便渐渐的狭小,几乎要缩进旧圈套里去。作者和读者互相为因果,排斥异流,抬上国粹,那里会有天才产生?即使产生了,也是活不下去的。

这样的风气的民众是灰尘,不是泥土,在他这里长不出好花和乔木来!

还有一样是恶意的批评。大家的要求批评家的出现,也由来已久了,到目下就出了许多批评家。可惜他们之中很有不少是不平家,不象批评家,作品才到面前,便恨恨地磨墨立刻写出很高明的结论道,“唉,幼稚的很。中国要天才!”到后来,连并非批评家也这样叫喊了,他是听来的。其实即使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的儿童的一样,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因为幼稚,当头加以戕贼,也可以萎死的。我亲见几个作者,都被他们骂得寒噤了。那些作者大约自然不是天才,然而我的希望是便是常人也留着。

恶意的批评家在嫩苗的地上驰马,那当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幼稚对于老成,有如孩子对于老人,决没有什么耻辱;作品也一样,起初幼稚,不算耻辱的。因为倘不遭了戕贼,他就会生长,成熟,老成;独有老衰和腐败,倒是无药可救的事!我以为幼稚的人,或者老大的人,如有幼稚的心,就说幼稚的话只为自己要说而说,说出之后,至多到印出之后,自己的事就完了,对于无论打着什么旗子的批评都可以置之不理的!

就是在座的诸君,料来也十之九愿有天才的产生罢,然而情形是这样,不便产生天才难,单是有培养天才的泥土也难。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否则,纵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为没有泥土,不能发达,要像一碟子绿豆芽。

做土要扩大了精神,就有收纳新潮,脱离旧套,能够容纳,了解那将产生的天才;又要不怕做小事业,就是能创作的自然是创作,否则翻译,介绍,欣赏,读,看,消闲都可以。以文艺来消闲,说来似乎有些可笑,但究竟较胜于戕贼也。

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不过事在人为,比空等天赋的天才有把握。这一点,是泥土的伟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且而也有报酬,譬如好花从泥土里出来,看的人固然欣然的赏鉴,泥土也可以欣然的赏鉴,正不必花卉自身,这才心旷神怡的——假如当作泥土也有灵魂的说。

3.英雄造时势与时势造英雄

许地山

在危急存亡底关头容易教人想到英雄,所以因大风而思猛士不独是刘邦一个人底情绪,在任何时代都是有底。我们底民族处在今日的危机上,希望英雄底出现比往昔更为迫切。但是“英雄”这两个字底意义自来就没有很明确的解释,因此发生这篇论文所标底问题——到底英雄是时势造底呢?还是时势是英雄造底呢?“英雄”这两个字底真义须要详细地分析才能得到。固然我们不以一个能为路边底少女把宝饰从贼人底手里夺回来底人为英雄,可是连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做底有时候也会受人崇拜。在这里,我们不能对于英难底意义画一个范围来。

古代的英雄在死后没有不受人间底俎豆,崇拜他们为神圣底。照礼记祭法底规守,有被崇拜底资格底不外是五种。第二是“法施于民”底,第一是“以死勤事”底,第三是“以劳定国”底,第四是“能御大灾”底,第五是“能捍大患”底。法施于民是件(使)民有所,能依着他所底方法去发展生活,像后稷能殖百谷,后土能平九州,后世底人崇祀他们为圣人。(所谓圣人实际上也是英雄底别名。)以死勤事能够尽他底责任到死不放手,像舜死在苍梧之野,鲧死于洪水,也是后世所崇仰底圣人。以劳定国是能以劳力在国家危难底时候使它回复到安平底状态,像黄帝,禹汤底功业一样。御大灾,捍大患,是对于天灾人患能够用方法抵御,使人民得到平安。这些是我们底祖先崇拜英雄底标准。大体说起来,以死勒事,是含有消极性底,以劳定国,能御大灾,捍大患,也许能用自己的智能,他们是介在消极与积极中间底。惟有法施于民底才是真正的圣人,他必需具有超人的智能才成。

看来,我们可以有两种英雄:一是消极的。二是积极的。消极的英雄只是保持己成的现状,使人民过平安的日子,教他们不受天灾大患底伤害,能够在不得已的时候牺牲自己的一切。积极的英雄是能为人群发明或发见新事和新法度,使他们能在停滞的生活中得到进步,在痛苦的生活中减少痛苦,换一句话,就是,他能改造世界和增进人间的幸福。今日一般人心目中底英雄多半是属于第二类,并且是属于第一类中很狭窄的一种,就是说,只有那为保护人民不惜生命底战士才被称为英雄。这种英雄不一定能造时势,甚或为时势所造。因为这类底英雄非先有一个时势排在他面前,不能显出他底本领,所以时势底分量比英雄底本身来得重些。反过来说,积极的英雄并不等到人间生活发生什么障碍,才把他制造出来。人们看不到底痛苦,他先看到,人们还没遇到困难,他先想象出来。他在人们安于现成生活底时候为他们创制新生活,使他们向上发展。也许时势造出来底英雄也能达到这个目的,但是可能性很小。

真英雄必定是造时势者,时势被他造得成与不成,于他底英雄本色并无妨碍,事底成败不足为英雄底难度。通常的见解每以为成功者便是英雄,那是不确的。成功或由于机会好。“河无大鱼,小虾称王”,在一个没有特出人才底时间,有小本领便可做大事。这也是时势所造底一种英雄。还有些是偶然的成功,作者本身也梦想不到他会有那么样底成就。他对于自己的事业并没有明了的认识,也没有把握,甚至本来是要保守,到头来却变成革命,因为一般的倾向所归,他也乐得随从。这也是时势所造底一种英雄。还有些是剥削或榨取他人底智力或体力来制造自己的势力和地位。他的成功与受崇敬完全站在欺骗和剥削底黑幕前面。有时自己做不够,还要自己底家人亲戚来帮他做,揽到国家大权,便任用私人,培植爪牙。可怜的是那浑浑沌沌的群众不会裁制他,并不是他真有英雄底本领。这也是时势所造底一种英雄。

我们细细地把历史读一遍,便觉得时势所造底英雄比造时势底英雄更多。这中间有一条很大的道理。我们姑且当造时势底英雄是人间所需求底真英雄,而这种英雄本是天生的。真英雄是超人,但假英雄或拟英雄也许是中人以下底“下人”(Underman)。所谓假英雄是指那班偶然得到意外的成功底投机家而言。所谓拟英雄是指那班被时势所驱遣,迫得去做轰轰烈烈的事业底苦干者而言。所谓下人是对于超人而言。他底智力与体质甚至不及中人。在世间,中人都很少,超人更谈不上,等到黄河清也不定等得到一个出现。人间最可怜悯的是下人太多,尤其是从下人中产生出来底英雄比较多。这类的英雄若是过多,就于国族有害。怎么讲呢?因为他们没有中人底智力而作超人底权威,自我的意识太重,每持着群众的生命财产智能是为他们底光荣和地位而有底态度。这样损多数人以利少数人底情形便是封建制度。英雄与封建制度本来有着密切的关系,但这里应当分别底是古代的封建英雄只是靠机缘。哪怕他是乳臭未除,只要家里有人掌权,他便是了不得的人物。哪怕他智能低劣,只要能够联络权要,他便是群众底领袖。他底方法是利用新闻和金钱来替他鼓吹,甚至神化一个过去的人物来做他底面具。一个人生时碌碌无奇,死后或者会被人当做“民族英雄”来崇拜,其原因多半在此。这类神化的民族英雄实际等于下劣民族底咒物。今日全世界人类底智力平均起来恐怕不及高等小学底程度,所以凡有高一点的知识而敢有所作为底都有做领袖或独裁者底可能。不过这并不是群众底福利。我们讲英雄底事业应当以全世界民众底福利为对象,损人利己固不足道,乃到用发展自己民族底口号去掠夺他民族底土地也不能算是英雄。今日世界时局底困难多半由于这类的英雄所造成。如果我们缩小范围来讲一下我们底英雄,我们也会觉得有许多是下人中所产出底。他们底要求是金钱与名誉。金钱可以使他们左右时势,若他们是造时势英雄,其原动力只是这样,并非智能。名誉使他们享受群众底信仰,欺骗到万古流芳底虚荣。他们底要求既是如此低下,无怪他们只会把持武力,操纵金融,结党营私,持权逐利,毁群众福利来增益自己。他们只会享受和浪费,并无何等远虑,以善巧方便得到金钱名誉之后,便走到海外去做寓公,将后半生事业付与第二帮民贼。

我们讲到假英雄之多,便想到在人群中是否个个有做英雄底可能。现在人间还是在一个不平等的情况底下过日子。不但是人所享受底不平等,最根本的是智力与体力底差异太甚。英雄是天生吗?不。英雄是依赖先天的遗传与后天的训练所造成底。英雄是有种的。我们应当从优生学的原理研求人种底改善,凡是智力不完全,体质有亏的父母都不许他们传后代。反之,要鼓励身心健全的男女多从事于第二代民众底生育。这样,真英雄底体质与理智底基础先打稳固,造成英雄底可能性便多。否则生来生去只靠“碰彩”,于人间将来的改进是毫无把握底。第二步还要使社会重视生育,好种底男女一生下来当要特意看护他们,注意训练他们,使他们底身心得以均衡地发展。现在已有科学家注意到食物与本质性格与寿命底关系,可是最重要的还是选种,否则用科学方法来培养下人。延长他们底生命,使他们剥削群众底时间更长,那就不好了。

真英雄是不受时势所左右底。因为他是一个“形全于外,心全于中”底人,他底主见真而正,他底毅力恒而坚。他能时时检察自己,看出自己底弱点,而谋以改善底步骤。事业底成败不是他所计较底,惟有正义与向上是要紧的。今日我们所渴望底是这样的英雄。我们对于强敌底侵略,所希望底抗敌英雄也要属于这一类底人物。战争在假英雄底眼光里是赌博底一种,但在真英雄底心目中,这事是正义底保障。为正义而战,虽不胜也应该做,毫无可疑的。

最后,我们还是希望造时势底英雄出现,惟有他才能拯救民众于水火之中。等到人人底智力能够约束自己与发展自己,人间真正平等出现底时候,我们才不需要英雄。英雄本色是蛮野社会遗下底名目,在智能平均与普遍发展像蜂蚁底社会可以说个个都是英雄,因为其中没有一个不能自卫,没有一个不能为群众牺牲自己。所以我想个人达到身心健全,能利益群众底时代是全英雄时代,也是无英雄时代。

4.什么是真平等

邹韬奋

——与民生有密切关系的民权主义之研究

民权里面包括平等;所以民权倘能发达,便争到了平等。平等既与民权有这样的密切关系,所以我们要研究什么是真平等。

欧美的革命学说,都主张平等是人类受之天赋的。照实际的情形讲,天地间所生的东西,总没有真能完全相同的;既然没有真能相同的东西,便不能说有什么天生的平等。不过因为人类专制发达以后,专制帝王往往假造天意,说他们所处的地位是天所授予的,人民不应反对他。变本加厉,生出“帝王公侯伯子男民”的不平等阶级,在特殊阶级的人过于暴虐无道,被压迫的人民困苦万状,所以发生革命风潮,革命学者便主张人类平等也是天所授予的,与帝王等特殊阶级的假托针锋相对,藉以推倒他们。等到帝王推倒之后,人民还是相信这样说法。

其实人类天生就有“圣贤才智平庸愚劣”的区别,如硬把他们压做平等,是办不到的,而且还是不平的事情。这样说起来,到底是真平等呢?说到这一点,中山先生有几句很精警的话,他说:“说到社会上的地位平等,是始初起点的地位平等;后来各人根据天赋的聪明才力,自己去造就。因为各人的聪明才力有天赋的不同,所以造就的结果当然不同。造就既是不同,自然不能有平等。像这样讲来,才是真正平等的道理。如果不管各人天赋的聪明才力,就是以后有造就高的地位也要把他们压下去,一律要平等,世界便没有进步,人类便要退化,所以我们讲民权平等,是要人民在政治上的地位平等,因为平等是人为的,不是天生的;人造的平等,只有做到政治上的平等——各人在政治上的立足点都是平等。”政治上的立足点既已平等,各人便当各尽其聪明才力,以服务为目的,而不以夺取为目的。“聪明才力愈大者,当尽其能力而服千万人之务,造千万人之福;聪明才力略小者,当尽其能力以服十百人之务,造十百人之福……至于全无聪明才力者,亦当尽一己之能力,以服一人之务,造一人之福。”

这样的做去,各人天生的聪明才力虽不平等,而各人的服务道德心发达,各就平等的出发点而尽量发展,以贡献于人群,也可算是平等了,这是真平等。

(原载1927年7月10日《生活》周刊第2卷第36期)

5.说肥瘦长短之类

郁达夫

人体的肥瘦长短,照中国历来的审美标准来看,似乎总是瘦长的比肥短的美些。从古形容美人,总以长身玉立的四字为老调,而“嫫母倭傀,善誉者不能掩其丑”,也是大家所熟知的典故。按常理来说,大约瘦者必长,肥者必矮:但人身不同,各如其面,肥瘦长短的组合配分,却不能像算术上组合法那么简单。所以同外国文中不规则动词的变化一样,瘦而短,肥且长的阴性阳性,美妇丑男,竟可以有,也竟可以变得非常普通。

若把肥瘦长短分开来说,则燕瘦环肥,各臻其美,尧长舜短,同是圣人;倘说唐明皇是懂得近世择美人鱼的心理的人,则不该赉送珍珠,慰她寂寥。倘说人长者必美,短者必丑,则尧之子何以不肖,而娥皇、女英又如何肯共嫁一人。

关于肥瘦,若将美的观点撇开,从道义人品来立论,则肥者可该倒霉了。訾食者不肥体,是管子的金言;子贡淫思七日,不寝不食,以至骨立,是圣门弟子的行为。饭颗山头逢杜甫,他老人家只为了忠君爱国,弄得骨瘦如柴。桓温之孽子桓元,重兼常儿,抱辄易人,终成了篡位的奸臣,被人杀戮;叔鱼之母,见了她儿子的鸢肩牛腹,叹曰:溪壑可盈,是不可餍也,必以贿死,遂勿视。凡此种种,都是说肥者坏,瘦者好的史实。而韩休为宰相,弄得唐玄宗不敢小有过差,只能勉强说一句吾貌虽瘦,天下则肥的硬好汉语来解嘲,尤其是有名的故事。

反过来从长短来说,中国历史里,似乎是特别以赞扬矮子的记录为多。第一,有名的大政治家矮的却占了不少,周公伊尹,全是矮子。晏子长不满六尺,而身相齐国,名显诸侯。孟尝君乃眇小丈夫,淳于髡亦为人甚小。其他如能令公喜公怒的短主薄王日旬,磨穿铁砚赋日出扶桑的半人桑维翰等,都系以矮而出名者,比起长大人来(当然也是很多),矮小人决不会有逊色。武人若伍子胥,若韩王信辈,都系长人,该没有矮子的分了,而专诸郭解,相传亦是矮人。

看了这些废话,大家怕要疑我在赞成瘦子矮子了,但鄙意却没有这样简单。对于美人,我当然也是个摩登的男子,“软玉温香抱满怀”,岂不是最快活也没有的事情?至于政治家呢,我觉得短小精悍的拿破仑,究竟要比自己瘦长因而卫兵也只想挑长大的普国弗列特克大王好得多。若鸟喙长颈的肾水之精(子华子),大口鸢肩的东方之士(淮南子)能否与大王弗列特克比肩,当然又是另一问题。

6.洪水与猛兽

徐志摩

二千二百年前,中国有个哲学家孟轲,他说国家的历史常是“一乱一治”的。他说第一次大乱是四千二百年前的洪水,第二次大乱是三千年前的猛兽,后来说到他那时候的大乱,是杨朱、墨翟的学说。他又把自己的距杨、墨比较禹的抑洪水,周公的驱猛兽。所以崇奉他的人,就说杨、墨之害,甚于洪水猛兽。后来一些学者,要是攻击别种学说,总是袭用“甚于洪水猛兽”这句话。譬如唐、宋儒家,攻击佛、老,用他;清朝程朱派,攻击陆王派,也用他;现在旧派攻击新派,也用他。

我以为用洪水来比新思潮,很有几分相像。他的来势很勇猛,把旧日的习惯冲破了,总有一部分的人感受苦痛;仿佛水源太旺,旧有的河槽,不能容受他,就泛滥岸上,把田庐都扫荡了。对付洪水,要是如鲧的用湮法,便愈湮愈快,不可收拾。所以禹改用导法,这些水归了江河,不但无害,反有灌溉之利了。对付新思潮,也要舍湮法用导法,让他自由发展,定是有利无害的。孟氏称“禹之治水,行其所无事”,这正是旧派对付新派的好方法。

至于猛兽,恰好作军阀的写照。孟氏引公明仪的话:“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现在军阀的要人,都有几百万几千万的家产,奢侈的了不得,别种好好作工的人,穷的饿死;这不是率兽食人的样子么?现在天津、北京的军人,受了要人的指使,乱打爱国的青年,岂不明明是猛兽的派头么?

所以中国现在的状况,可算是洪水与猛兽竞争。要是有人能把猛兽驯伏了,来帮同疏导洪水,那中国就立刻太平了。

7.劳心者和劳力者

庐隐

孟子说道:“劳力者役于人,劳心者役人”,这话很可以代表数千年来,劳力者和劳心者的阶级制度了。这阶级的相差度数,是有一与三四十倍之比,就是劳力者三四十点钟的劳动,只抵得劳心者一点钟的劳动;所以大学教授,每一点钟的代价是三元,或五元,而人力车的劳动者,只得到小洋一角,这是很普通的例子。所以劳力者虽尽他毕生的力量去劳动,也未必能得到温饱,因此社会上的罪恶,惨痛的事情,就一天多似一天了。这都是因为阶级制度的流弊,极不平等极不人道的表现!

劳心的人为甚么能占世界上优胜的地位?他的原因,不外以下所列的几层了。

a.思想之能力,足以支配万物:劳心者的思想,是有“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能力,所以可以很安逸的得到物质的依给,和支配一切的劳动者,和奴使一切的人类和牛马一样的!

b思想家不易得,故世人多重视之:思想家实在是“难能可贵”的,所以才能在世界上占优胜的地位!

c劳心者的贡献于人类,多过劳力者的贡献;按劳心者的某种贡献于社会,他的效力实在是有千万倍于劳力者,并且没有劳心者的“决策”,劳力者也无所用其劳力。就比如发明水蒸气的运用,然后劳力者才能用其劳力构造种种机械,不然这机械,也无从下手制造了。这又是劳力者,不如劳心者势力的一点,劳心者所以占优胜位置的又一个原因。

以上三项的理由,诚足为劳心者之根据,而取得社会上优胜的地位,并且是劳力者没话可反抗的了,但我们试平心静气想想,这个根据恐怕不是很正当的呢,我们不妨逐层的研究一番,正当不正当就了若观火了!

第一层,我们先就劳心者的“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一句话来说。劳心者固然有“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思想,但他何以能现出来,成功事实呢?就比如军师“决策定计”极为完密,但不“拨兵调将”就无以用其谋,而从命的兵和将是劳心的呢?还是劳力的呢?设若没兵和将的劳动者替他表现,他这个“运筹帷幄,决策千里”,只等于纸上谈兵,又有甚么用处呢?由此看来,劳心者的思想能力,虽是以支配万物,而也因为万物能为所用,那么这个功劳就不独是思想家所应独占的呢!

第二层,思想家固然不易得,因为人的天才不同,这是一个原因,但劳心者的际(机)会比较天才还要紧呢!劳心者,他所以能劳心,因为他得到劳心的际(机)会,而这个际(机)会起初是由一个出类拔萃的天才所独造的,没有甚么不公平,而后来的劳心的人,未必都是天才,而劳力的人,也未必没有天才,不过因为际(机)会的关系,就是有天才,也不免要埋没了,那么这个劳心者,并不是不易得,而际(机)会不许他,如此劳心者的“难能可贵”,不成问题了!我们也用不着因为他“难能可贵”,特别尊重他了!

第三层,劳心者的贡献多过劳力者的贡献,这话确是不错,但是因为他贡献的大,所以要得到比较多的代价,这话似乎也不见得正当,因为劳心者,对于社会的物质是没有直接生产的贡献,并且他的销(消)费要几十倍于劳力者,而劳力者对于社会物质的生产,有直接的贡献;那么劳心者,就是有比较大的贡献于社会,也是应当的,公道的,没有必得特别高的代价的道理。

我们应当知道,社会的组织,不是很简单而有很清楚的界限的,是相助为理的,所以无论是劳力者,或是劳心者,都不能单独的生活。劳心者离开劳力者,无以表现他的思想;劳力者离开劳心者,无所用其劳力。就比如劳心者发明了科学的原理,这功劳是很大的了!而铁路的成功,机械的构造,岂不是那千万数的劳力者,终年苦辛,滴滴血汗构成的吗?更推广说来,这全世界灿烂的物质文明,哪一件不是要费许多劳力者辛苦经营出来的呢?

再者,劳心者,所以有价值的原因,不仅是在他思想的本身,贵在能表现他的思想,使人类能得到他的宝惠,而获得比较安乐幸福,才算有价值。若果无实利于人类,这个思想无论是如何的高超,他的价值也是表现不出来的,纵说他没有价值,也未尝不可呢!而要表现出他的价值,决不是劳心者本身所能作到的,必有待于劳力者的。照这样看来,劳力者的价值和劳心者的价值,是一样,没有高低,是很明了的了!

但是数千年的“役人役于人”的阶级,又如何能打破呢?若在“役人役于人”的本身着手,是不能解决,因为这是不彻底的,“役人役于人”是果,其因则在社会不平等的工资制度,舍本而逐末,当然是无济于事的。必要从根本上着手,推翻一切不平等的制度,人人本着互助的天性,共同的精神,谋人类的幸福快乐,贡献的多寡,量力而为,总以得到快乐的人生,安宁的社会为目标的。人类的职分是如此,那么没有甚么人可以自居于人类以外,而支配人类种种的报酬。而社会上物质精神的福利,是人类个各应享受的,个各可以任意取得他所应要的,以足用为限,没有“你的”“我的”的分别,也没有你应当吃饭,我不当吃饭的正义。那少数劳心者的垄断,决不是人道所以为正当的,这是我们所当奋斗的努力的!

因为有少数劳心者的垄断,而生出种种阶级制度,流弊所及,不仅劳心者垄断而已,并且不劳力,不劳心,而得到比劳心、劳力的代价高出几十万倍的人,遍国都是;靠得法律上,“我的金钱”,残杀人类,奴使同胞,而一般可怜的劳力者,因为他的钱不是我的,就是劳苦一生,也只能得到最少数的代价,度他们的残喘。这种非人道的,不平等的制度,能使他“万岁千秋而不朽”吗?有头脑的同胞,大家澄心细想,我们对于这种制度应当持甚么态度,大家想罢!仔细的想罢!

8.文学与革命

庐隐

(在爱国中学周会的讲演稿)

承贵校姜先生约庐隐到贵校讲演,因得与诸同学晤言一堂,不胜荣幸之至!唯庐隐事忙,不克有充分之搜罗,谨就平日管窥之见,为诸同学略述一二,不周不备,实所不免,尚希原谅!

今日所讲之题为“文学与革命”,二者骤视,截然两途,然细究之,实有种种之关系,兹分述如下:

文学之要素,有所谓思想(Thought),想象(Imagination),感情(Emotion),形式(Form),而感情且为每一篇作品之唯一冲动力,大有箭在弦上,不发不止之势,故曰文学之出发点,在感情之激冲。《诗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而革命事业,必具之条件,则有热烈的情感,牺牲的精神,视死如归的勇敢,以上诸点,皆不外高尚之情操为之左右耳。故无真情感之文学,如无灵魂之木偶;无感情之革命,如纸上谈兵,永不能见诸事实,必也。有热烈之感情,高尚之情操,始能作真正的革命家,或真正之文学家。

文学又为时代精神之反映,每一时代各有其代表之文学家。盖文学不能无背景,此背景必根据于时代思想及事实,为其思想之中轴,如西欧之莎士比亚(Shakspear),米尔顿(Milton)代表文艺复兴;但丁(Dantin)代表中代的统一思想;哥德(Goethe)代表启明时代(Enlightenment)。文学既是时代精神之反映,则对于某一时代之社会制度,人类生活,常予以批评,故曰:“文学乃批评人生的,——此即文学对于思想上之反抗,而革命则为现实生活不满足而生的反动,——即积极的实际运动,而其对于一切之不满,实与文学同一意味。”

揆此则吾人可得一断案,即文学与革命实同立于一个相同的出发点也。今更进而论其因果关系:

文学作品往往可以启发一般人对于现实生活的不满,而发生革命的动机,如俄之屠格涅夫(Turgeniff),托尔斯泰(Tolstoy)因农奴制度之不满,而作《猎人日记》及《黑暗的势力》等,其后遂有农奴释放之运动。他如法之卢梭(Rousseau)之《民约论》,激起法国之革命。马志尼之《人的义务》(The Duties of Man)一书引起意大利之统一运动。但文学只限于思想上之反抗,和思想上对于一切不满之启发。如何能使其所反抗者,归于毁灭,而所理想者终于实现,是则有待于革命家之实际运动。故曰革命可以实现文学家伟大著作中之理想生活。

就上端所言,吾人知有许多文学作品,系对于生活不满足的思想上的反抗,革命是事实上的反抗,但实际运动恒在思想上之反抗有相当成熟性之后。盖文学之影响人类思想,为渐层的,犹如农人之届春播种,必须经过一定之时期,始能萌芽生叶然后开花结果。所谓相当之成熟性,至少须如已生枝叶之树木,如始下种,使思收成,此缘木求鱼徒受其害耳。

据此以推吾人复可得一真理:即革命乃有些文学的动的方面——因受文学影响之革命,盖思想上之反抗——文学的——则属于静的方面,而实际上的反抗——革命的——斯属于动的方面乃所以实现思想者也。

换言之即有些文学为表明革命的倾向,实际生活之压迫,同时不只一端,则革命又有全部的部分的之别,在部分革命的情形下则往往因文学所表明的倾向不同,革命家恒无形为文学家所左右。此不可免之事实也。

文学与革命既有如是之关系,则国家政治越紊乱,社会秩序越不安定,生活容易发生激变,皆足以酝酿伟大之文学家。盖文学无不以时代为背景,如四海升平,国家无事,社会生活平淡,此时代所出之文学作品率皆歌功颂德,点缀升平的或趋于享乐主义,其气奄奄,诚以生活平淡,感情之海极少波浪,自无如荼如火之热烈。作品产出,揆之春秋战国之时,诸子百家之学说屈原之《离骚》等勃然蛰兴,皆不外时势造英雄,即所谓“谋诈用而纵横短长之说起”。故曰文学可以促进世变,世变可以促进文学,此必然之结果也。

但本此而论中国今日之文坛,则不禁令人喟然长叹。中国今日之政治紊乱,达于极点。社会制度,人民道德无不在激变动摇之中,在可使吾人感觉不满意,理应有许多伟大之作家及真正之文学作品出现。然环观中国沉默有如阴森黑夜,不但无皎月朗照,即是光亦隐蔽无见,青年人只知发无谓之牢骚,作神秘之幻梦,不但无东方托尔斯泰产生,即降格而求西欧之第三等作家,亦绝无仅有,宁不令人慨乎言之。夫文学家乃人类之先驱者,苟有伟大之文学家,以热烈的情感,为百宝匙开辟个个人深锁的思想之门,而予以正当之导引,中国历史上文坛上,安知不同时开一朵璀灿光耀之花。

虽然,已往不谏,来者可追,偌大使命,其唯望于青年之有志者,愿与诸同学共勉焉!

9.论诚意

朱自清

诚伪是品性;却又是态度。从前论人的诚伪,大概就品性而言。诚实,诚笃,至诚,都是君子之德;不诚便是作伪的小人。品性一半是生成,一半是教养;品性的表现出于自然,是整个儿的为人。说一个人是诚实的君子或诈伪的小人,是就他的行迹总算帐。君子大概总是君子,小人大概总是小人。虽然说气质可以变化,盖了棺才能论定人,那只是些特例。不过一个社会里,这种定型的君子和小人并不太多,一般常人都浮沉在这两界之间。所谓浮沉,是说这些人自己不能把握住自己,不免有诈伪的时候。这也是出于自然。还有一层,这些人对人对事有时候自觉的加减他们的诚意,去适应那局势。这就是态度。态度不一定反映出品性来;一个诚实的朋友了到不得已的时候。也会撒个谎什么的。态度出于必要,出于处世的或社交的必要,常人是免不了这种必要的。这是“世故人情”的一个项目。有时可以原谅,有时甚至可以容许。态度的变化多,在现代多变的社会里也许更会使人感兴趣些。我们嘴里常说的,笔下常写的“诚意”“诚意”和“虚伪”等词,大概都是就态度说的。

但是一般人用这几个词似乎太严格了一些。照他们的看法,不诚恳无诚意的人就未免太多。而年轻人看社会上的人和事,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差不多尽是虚伪的。这样用“虚伪”那个词,又似乎太宽泛了一些。这些跟老先生们开口闭口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同样犯了笼统的毛病。一般似乎将品性和态度混为一谈,年轻人也如此,却又加上了“天真”“纯洁”种种幻想。诚实的品性确是不可多得,但人孰无过,不论那方面,完人或圣贤总是很少的。我们恐怕只能宽大些,卑之无甚高论,从态度上着眼。不然无谓的烦恼和纠纷就太多了。至于天真纯洁,似乎只是儿童的本分——老气横秋的儿童实在不顺眼。可是一个人若总是那么天真纯洁下去,他自己也许还没有什么,给别人的麻烦却就太多。有人赞美“童心”“孩子气”,那也只限于无关大体的小节目,取其可以调剂调剂平板的氛围气。若是重要关头也如此,那时天真恐怕只是任性,纯洁恐怕只是无知罢了。幸而不诚恳,无诚意,虚伪等等已经成了口头禅,一般人只是跟着大家信口说着,至多皱皱眉,冷笑笑,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过去了。自然也短不了认真的,那却苦了自己,甚至于苦了别人。年轻人容易认真,容易不满意,他们的不满意往往是社会改革的动力。可是他们也得留心,若是在诚伪的分别上认真得过了分,也许会成为虚无主义者。

人与人事与事之间各有分际,言行最难得恰如其分。诚意是少不得的,但是分际不同,无妨斟酌加减点儿。种种礼数或过场就是从这里来的。有人说礼是生活的艺术,礼的本意应该如此。日常生活里所谓客气,也是一种礼数或过场。有些人觉得客气太拘形迹,不见真心,不是诚恳的态度。这些人主张率性自然。率性自然未尝不可,但是得看人去。若是一见生人就如此这般,就有点野了。即使熟人,毫无节制的率性自然也不成。夫妇算是熟透了的,有时还得“相敬如宾”,别人可想而知。总之,在不同的局势下,率性自然可以表示诚意,客气也可以表示诚意,不过诚意的程度不一样罢了。客气要大方,合身份,不然就是诚意太多;诚意太多,诚意就太贱了。

看人,请客,送礼,也都是些过场。有人说这些只是虚伪的俗套,无聊的玩意儿。但是这些其实也是表示诚意的。总得心里有这个人,才会去看他,请他,送他礼,这就有诚意了。至于看望的次数,时间的长短,请作主客或陪客,送礼的情形,只是诚意多少分明,不是有无的分别。看人又有回看,请客有回请,送礼有回礼,也只是回答诚意。古语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无论古今,人情总是一样的。有一个人送年礼,转来转去,自己送出去的礼物,有一件竟又回到自己手里。他觉得虚伪无聊,当作笑谈。笑谈确乎是的,但是诚意还是有的。又一个人路上遇见一个本不大熟的朋友向他说,“我要来看你。”这个人告诉别人说,“他用不着来看我,我也知道他不会来看我,你瞧这句话才没意思哪!”那个朋友的诚意似乎是太多了。凌叔华女士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外国规矩》,说一位青年留学生陪着一位旧家小姐上公园,尽招呼她这样那样的。她以为让他爱上了,哪里知道他行的只是“外国规矩”!这喜剧由于那位旧家小姐不明白新礼数,新过场,多估量了那位留学生的诚意。可见诚意确是有分量的。

人为自己活着,也为别人活着。在不伤害自己身份的条件下顾全别人的情感,都得算是诚恳,有诚意。这样宽大的看法也许可以使一些人活得更有兴趣些。西方有句话,“人生是做戏。”做戏也无妨,只要有心往好里做就成。客气等等一定有人觉得是做戏,可是只要为了大家好,这种戏也值得做的。另一方面,诚恳,诚意也未必不是戏。现在人常说,“我很诚恳的告诉你”,“我是很有诚意的”,自己标榜自己的诚恳,诚意,大有卖瓜的说瓜甜的神气,诚实的君子大概不会如此。不过一般人也已习惯自然,知道这只是为了增加诚意的分量,强调自己的态度,跟买卖人的吆喝到底不是一回事儿。常人到底是常人,得跟着局势斟酌加减他们的诚意,变化他们的态度;这就不免沾上了些戏味。西方还有句话,“诚实是最好的政策”,“诚实”也只是态度;这似乎也是一句戏词儿。

10.论做作

朱自清

做作就是“佯”,就是“乔”,也就是“装”。苏北方言有“装佯”的话,“乔装”更是人人皆知。旧小说里女扮男装是乔装,那需要许多做作。难在装得像。只看坤角儿扮须生的,像的有几个?何况做戏还只在戏台上装,一到后台就可以照自己的样儿,而女扮男装却得成天儿到处那么看!侦探小说里的侦探也常在乔装,装得像也不易,可是自在得多。不过——难也罢,易也罢,人反正有时候得装。其实你细看,不但“有时候”,人简直就爱点儿装。“三分模样七分装”是说女人,男人也短不了装,不过不大在模样上罢了。装得像难,装得可爱更难;一番努力往往只落得个“矫揉造作!”所以“装”常常不是一个好名儿。

“一个做好,一个做歹”,小呢逼你出些码头钱,大呢就得让你去做那些不体面的尴尬事儿。这已成了老套子,随处可以看见。那就好的是装做好,那做歹的也装得格外歹些;一松一紧的拉住你,会弄得你啼笑皆非。这一套儿做作够受的。贫和富也可以装。贫寒人怕人小看他,家里尽管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得穿起好衣服在街上走,说话也满装着阔气,什么都不在乎似的。——所谓“苏空头”。其实“空头”也不止苏州有。——有钱人却又怕人家打他的主意,开口闭口说穷,他能特地去当点儿什么,拿当票给人家看。这都怪可怜见的。还有一些人,人面前老爱论诗文,谈学问,仿佛天生他一副雅骨头。装斯文其实不能算坏,只是未免“雅得这样俗”罢了。

有能耐的人,有权位的人有时不免“装模作样”,“装腔作势”。马上可以答应的,却得“考虑考虑”;直接可以答应的,却让你绕上几个大弯儿。论地位也只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见客就不起身,只点点头儿,答话只喉咙里哼一两声儿。谁教你求他,他就是这么着!——“笑骂由他笑骂,好官儿什么的我自为之!”话说回来,拿身份,摆架子有时也并非全无道理。老爷太太在仆人面前打情骂俏,总不大像样,可是不得装着点儿?可是,得恰到分际,“过犹不及”。总之别忘了自己是谁!别尽拣高枝爬,一失脚会摔下来的。老想着些自己,谁都装着点儿,也就不觉得谁在装。所谓“装模做样”,“装腔作势”。却是特别在装别人的模样,别人的腔和势!为了抬举自己,装别人;装不像别人,又不成其为自己,也怪可怜见的。

“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有些事大概还是装聋作哑的好。倒不是怕担责任,更不是存着什么坏心眼儿。有些事是阿姑阿翁该问的,值得问的,自然得问;有些是无需他们问的,或值不得他们问的,若不痴不聋,事必躬亲,阿姑阿翁会做不成,至少也会不成其为阿姑阿翁。记得那儿说过美国一家大公司经理,面前八个电话,每天忙累不堪,另一家经理,室内没有电话,倒是从容不迫的。这后一位经理该是能够装聋作哑的人。“不闻不问”,有时候该是一句好话;“充耳不闻”,“闭目无睹”,也许可以作“无为而治”的一个注脚。其实无为多半也是装出来的。至于装作不知,那更是现代政治家外交家的惯技,报纸上随时看得见。——他们却还得勾心斗角的“做姿态”,大概不装不成其为政治家外交家罢?

装欢笑,装悲泣,装嗔,装恨,装惊慌,装镇静,都很难;固然难在像,有时还难在不像而不失自然。“小心陪笑”也许能得当局的青睐,但是旁观者在恶心。可是“强颜为欢”,有心人却领会那欢颜里的一丝苦味。假意虚情的哭泣,像旧小说里妓女向客人那样,尽管一把一眼泪一鼻涕的,也只能引起读者的微笑。——倒是那“忍泪佯低面”,教人老大不忍。佯嗔薄怒是女人的“作态”,作得恰好是爱娇,所以《乔醋》是一折好戏。爱极翻成恨,尽管“恨得人牙痒痒的”,可是还不失为爱到极处。“假意惊慌”似乎是旧小说的常语,事实上那“假意”往往露出马脚。镇静更不易,秦舞阳心上有气脸就铁青,怎么也装不成,荆轲的事,一半儿败在他的脸上。淝水之战谢安装得够镇静的,可是不觉得意忘形摔折了屐齿。所以一个人喜怒不形于色,真够一辈子半辈子装的。《乔醋》是戏,其实凡装,凡做作,多少都带点儿戏味——有喜剧,有悲剧。孩子们爱说“假装”这个,“假装”那个,戏味儿最厚。他们认真“假装”,可是悲喜一场,到头儿无所为。成人也都认真的装,戏味儿却淡薄得多;戏是无所为的,至少扮戏中人的可以说是无所为,而人们的做作常常是有所为的。所以戏台上装得像的多,人世间装得像的少。戏台上装得像就有叫好儿的,人世意即使装得像,逗人爱也难,逗人爱的大概是比较的少有所为或只消极的有的所为的。前面那些例子,值得我们吟味,而装痴装傻也许是值得重提的一个例子。

作阿姑阿翁得装几分痴,这装是消极的有所为;“金殿装疯”也有所为,就是积极的。历来才人名士和学者,往往带几分傻气。那傻气多少有点装,而从一方面看,那装似乎不大有所为,至多也只是消极的有所为。陶渊明的“我醉欲眠卿且去”说是率真,是自然;可是看魏晋人的行径,能说他不带着几分装?不过装得像,装得自然罢了。阮嗣宗大醉六十日,逃脱了司马昭做亲家,可不也一半儿醉一半儿装?他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有一向当时人多说他痴,他大概是颇能做作的罢?

装睡装醉都只是装糊涂。睡了自然不说话,醉了也多半不说话——就是说话,也尽可以装疯装傻的,给他个驴头不对马嘴。郑板桥最能懂得糊涂,他那“难得糊涂”一个警句,真喝破了千古聪明人的秘密。还有善忘也往往是装傻,装糊涂;省麻烦最好自然是多忘记,而“忘怀”又正是一件雅事儿。到此为止,装傻,装糊涂似乎是能以逗人爱的;才人名士和学者之所以成为才人名士和学者,至少有几分就仗着他们那不大在乎的装劲儿能以逗人爱好。可是这些人也良莠不齐,魏晋名士颇有仗着装糊涂自私自利的。这就“在乎”了,有所为了,这就不再可爱了。在四川话里装糊涂称为“装疯迷窍”,北平话却带笑带骂的说“装蒜”,“装孙子”,可见民众是不大赏识这一套的——他们倒是下的稳着儿。

11.人才易得

瞿秋白

前几年,大观园里的压轴戏是刘姥姥骂山门。那是要老旦出场的,老气横秋的大“放”一通,直到裤子后穿而后止。当时指着手无寸铁或者已经缴械的小百姓,大喊“杀,杀,杀!”那呼声是多么雄壮呵。所以它——男角扮的老婆婆,也可以算是一个人才。

现在时世大不同了,手里杀杀杀,而嘴里却需要“自由,自由,自由”,“开放政权”云云。压轴戏要换了。

于是人才辈出,各有巧妙不同。出场的不是老旦,而是花旦了;而且这不是平常的花旦,而是海派戏广告上所说的“玩笑旦”。这是一种特殊的人物,他(她)要会媚笑,又要会撒泼,要会打情骂俏,又要会油腔滑调。总之,这是花旦而兼小丑的角色。不知道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说“美人”妥当些),还是美人儿多年阅历的结果,练出了这一套拿手好戏?

美人儿而说“多年”,自然是阅人多矣的徐娘了,她早已从窑姐儿升任了老鸨婆;然而她丰韵犹存,虽在卖人,还兼自卖。自卖容易,卖人就难些。现在不但有手无寸铁的小百姓,不但!况且又遇见了太露骨的强奸……要会应付这种非常之变,就非有非常之才不可。你想想:现在压轴戏是要似战似和,又战又和,不降不守,亦降亦守——这是多么难做的戏。没有半推半就,假作娇痴的手段是做不好的。孟夫子说:“以天下与人易。”其实,能够简单地双手捧着“天下”去“与人”,倒不为难了。问题就在于不能如此。所以就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哭啼啼而又刁声浪气的诉苦说:“我不入火坑,谁入火坑?”

然而娼妓说她落在火坑里,还是想人家去救她出来;老鸨婆哭火坑,就没有人相信她,何况她已经申明:她是敞开了怀抱,准备把一切人都拖进火坑去的。虽然,这玩笑却开得不差,不是非常之才,就使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出的。

老旦进场,玩笑旦出场,大观园的人才着实不少!

呜呼,以天下与人虽然大不易,而为天下得人,却似乎不难。

1933,4,24。

12.说诙谐

朱湘

大概,诙谐的本质,与格吱的,它们颇是相似。

这一次,我在一家理发店里,有理发匠替我槌背礙骨,礙到腰上的时候,我忍不住的笑出来了。后来,我一想,民间有一种俗话,说是怕格吱的男人都是怕老婆的;肉体上的刺激与反应既然是无由避免,于是,我便不得不教理发匠停止了他的礙骨。普天下的男人,虽说是没有一个不怕老婆的,不过,他们决不肯透漏出此中的消息来,因之,道貌岸然的,他们,至少,要装扮成一个若无其事的模样。我们,对于那种直接的或是间接的有损于自我的尊严的诙谐,也是采取着同样的处置。

天幸的有一种男人,那种不怕格吱的……这种人究竟存在与否,我实在是怀疑。以常理来测度,能忍住的男人是很多,至于完全能以格吱了不笑的男人,那恐怕是不会有的。

一定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剧本内不常见有诙谐——讽刺的大前提——的成份,而小说内却是不少,甚至于,有的整部都是诙谐的成份。诙谐而一下转成了讽刺,即使是泛指的,都已经是有损于自我的尊严:尤其是,忍下住的又笑了出来,这个更是可以教自我由羞而恼的在家里看小说,总不会有外人来窥破这种损己的秘密,并且,人的那种大生得需要诙谐的本性也可以凭此而发泄了。

13.谈“流浪汉”

梁遇春

当人生观论战已经闹个满城风雨,大家都谈厌烦了不想再去提起时候,我一天忽然写一篇短文,叫做《人死观》。这件事实在有些反动嫌疑,而且该捱思想落后的罪名,后来仔细一想,的确很追悔。前几年北平有许多人讨论Gentleman这字应该要怎么样子翻译才好,现在是几乎谁也不说这件事了,我却又来喋喋,谈那和“君子”Gentleman正相反的“流浪汉”Vagabond,将来恐怕免不了自悔。但是想写文章时候,哪能够顾到那么多呢?

Gentleman这字虽然难翻,可是还不及Vagabond这字那样古怪,简直找不出适当的中国字眼来。普通的英汉字典都把它翻做“走江湖者”“流氓”“无赖之徒”“游手好闲者”……,但是我觉得都失丢这个字的原意。Vagabond既不像走江湖的卖艺为生,也不是流氓那种一味敲诈,“无赖之徒”“游手好闲者”都带有贬骂的意思,Vagabond却是种可爱的人儿。在此无可奈何时候,我只好暂用“流浪汉”三字来翻,自然也不是十分合式的。我以为Gentleman,Vagabond这些字所以这么刁钻古怪,是因为它们被人们活用得太久了,原来的意义早已消失,于是每个人用这个字时候都添些自己的意思,这字的涵义越大,更加好活用了。因此在中国寻不出一个能够引起那么多的联想的字来。本来Gentleman,Vagabond这二个字和财产都有关系的,一个是拥有财产,丰衣足食的公子,一个是毫无恒产,四处飘零的穷光蛋。因为有钱,自然能够受良好的教育,行动举止也温文尔雅,谈吐也就蕴藉不俗,更不至于跟人铢锱必较,言语冲撞了。Gentleman这字的意义就由世家子弟一变变做斯文君子,所以现在我们不管一个人出身的贵贱,财产的有无,只要他的态度是温和,做人很正直,我们都把他当做Gentleman。一班穷酸的人们被人冤枉时节,也可以答辩道:“我虽然穷,却是个Gentleman。”Vagabond这个字意义的演化也经过了同样的历程。本来只指那班什么财产也没有,天天随便混过去的人们。他们既没有一定的职业,有时或者也干些流氓的勾当。但是他们整天随遇而安,倒也无忧无虑,他们过惯了放松的生活,所以就是手边有些钱,也是胡里胡涂地用光,对人们当然是很慷慨的。他们没有身家之虑,做事也就痛痛快快,并不像富人那种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酒是大杯地喝下去,话是随便地顺口开河,有时也胡诌些有趣味的谎语。他们万事不关怀,天天笑呵呵,规矩的人们背后说他们没有责任心。他们与世无忤,既不会桌上排着一斗黄豆,一斗黑豆,打算盘似的整天数自己的好心思和坏心思,也不会皱着眉头,弄出连环巧计来陷害人们。他们的行为是胡涂的,他们的心肠是好的。他们是大个顽皮小孩,可是也带了小孩的天真。他们脑里存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幻想,满脸春风,老是笑眯眯的,一些机心也没有。……我们现在把凡是带有这种心情的人们都叫做Vagabond,就是他们是王侯将相的子孙,生平没有离开家乡过也不碍事。他们和中国古代的侠客有些相像,可是他们又不像侠客那样朴刀横腰,给夸大狂迷住,一脸凶气,走遍天下专为打不平。他们对于伦理观念,没有那么死板地痴痴执着。我不得已只好翻做“流浪汉”,流浪是指流浪的心情,所以我所赞美的流浪汉或者同守深闺的小姐一样,终身未出乡里一步。

英国十九世纪末叶诗人和小品文作家斯密士AlexanDderSmith对于流浪汉是无限地颂扬。他有一段描写流浪汉的文章,说得很妙。他说:“流浪汉对于许多事情的确有他的特别意见。比如他从小是同密尼表妹一起养大,心里很爱她,而她小孩时候对于他的感情也是跟着年龄热烈起来,他俩结合后大概也可以好好地过活,他一定把她娶来,并没有考虑到他们收入将来能够不能够允许他请人们来家里吃饭或者时髦地招待朋友。这自然是太鲁莽了。可是对于流浪汉你是没法子说服他。他自己有他一套再古怪不过的逻辑(他自己却以为是很自然的推论),他以为他是为自己娶亲的,并不是为招待他的朋友的缘故;他把得到一个女人的真心同纯洁的胸怀比袋里多一两镑钱看得重得多。规矩的人们不爱流浪汉。那班膝下有还未出嫁姑娘的母亲特别怕他——并不是因他为子不孝,或者将来不能够做个善良的丈夫,或者对朋友不忠,但是他的手不像别人的手,总不会把钱牢牢地握着。他对于外表丝毫也不讲究。他结交朋友,不因为他们有华屋美酒,却是爱他们的性情,他们的好心肠,他们讲笑话听笑话的本领,以及许多别人看不出的好处。因此他的朋友是不拘一类的,在富人的宴会里却反不常见到他的踪迹。我相信他这种流浪态度使他得到许多好处。他对于人生的希奇古怪的地方都有接触过。他对于人性晓得便透彻,好像一个人走到乡下,有时舍开大路,去凭吊荒墟古冢,有时在小村逆旅休息,路上碰到人们也攀谈起来,这种人对于乡下自然比那在坐四轮马车里骄傲地跑过大道的知道得多。我们因为这无理的骄傲,失丢了不少见识。一点流浪汉的习气都没有的人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斯密士说到流浪汉的成家立业的法子,可见现在所谓的流浪汉并不限于那无家可归,脚跟如蓬转的人们。斯密士所说的只是一面,让我再由另一个观察点——流浪汉和Gentleman的比较——来论流浪汉,这样子一些一些凑起来或者能够将流浪汉的性格描摹得很完全,而且流浪汉的性格复杂万分(汉既以流浪名,自不是安分守己,方正简单的人们),绝不能一气说清。

英国文学里分析Gentleman的性格最明晰深入的文章,公推是那位叛教分子纽门J.H.Newman的《大学教育的范围同性质》。纽门说:“说一个人他从来没有给别人以苦痛,这句话几乎可以做‘君子’的定义……‘君子’总是从事于除去许多障碍,使同他接近的人们能够自然地随意行动;‘君子’对于他人行动是取赞同合作态度,自己却不愿开首主动……真正的‘君子’极力避免使同他在一块的人们心里感到不快或者颤震,以及一切意见的冲突或者感情的碰撞,一切拘束,猜疑,沉闷,怨恨;他最关心的是使每个人都很随便安逸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样小心翼翼的君子我们当然很愿意和他们结交,但是若使天下人都是这么我让你,你体贴我,扭扭泥泥地,谁也都是捧着同情等着去附和别人的举动,可是谁也不好意思打头阵;你将就我,我将就你,大家天天只有个互相将就的目的,此外是毫无成见的,这种的世界和平固然很和平,可惜是死国的和平。迫得我们不得不去欢迎那豪爽英迈,勇往直前的流浪汉。他对于自己一时兴到想干的事趣味太浓厚了,只知道口里吹着调子,放手做去,既不去打算这事对人是有益是无益,会成功还是容易失败,自然也没有虑及别人的心灵会不会被他搅乱,而且“君子”们袖手旁观,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大概总会穿着白手套轻轻地鼓掌。流浪汉干的事情不一定对社会有益,造福于人群,可是他那股天不怕,地不怕,不计得失,不论是非的英气总可以使这麻木的世界呈现些须生气,给“君子”们以赞助的材料,免得“君子”们整天掩着手打呵欠(流浪汉才会痛快地打呵欠,“君子”们总是像林黛玉那样子抿着嘴儿)找不出话讲,我承认偷情的少女,再嫁的寡妇都是造福于社会的,因为没有她们,那班贞洁的小姐,守节的孀妇就失去了谈天的材料,也无从来赞美自己了。并且流浪汉整天瞎闹过去,不仅目中无人,简直把自己都忘却了。真正的流浪汉所以不会引起人们的厌恶,因为他已经做到无人无我的境地,那一刹那间的冲动是他惟一的指导,他自己爱笑,也喜欢看别人的笑容,别的他什么也不管了。“君子”们处处为他人着想,弄得不好,反使别人怪难受,倒不如流浪汉的有饭大家吃,有酒大家喝,有话大家说,先无彼此之分,人家自然会觉得很舒服,就是有冲撞地方,也可以原谅,而且由这种天真的冲撞更可以见流浪汉的毫无机心。真是像中国旧文人所爱说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之,流浪汉任性顺情,万事随缘,丝毫没有想到他人,人们却反觉得他是最好的伴侣,在他面前最能够失去世俗的拘束,自由地行动。许多人爱留连在乌烟瘴气的酒肆小茶店里,不愿意去高攀坐在王公大人们客厅的沙发上,一班公子哥儿喜欢跟马夫下流人整天打伙,不肯到他那客气温和的亲戚家里走走,都是这种道理。纽门又说:“君子知道得很清楚,人类理智的强处同弱处,范围同限制。若使他是个不信宗教的人,他是太精明太雅量了,绝不会去嘲笑或者反宗教;他太智慧了,不会武断地或者热狂地反教。他对于虔敬同信仰有相当的尊敬;有些制度他虽然不肯赞同,可是他还以为这些制度是可敬的良好的或者有用的;他礼遇牧师,自己仅仅是不谈宗教的神秘,没有去攻击否认。他是信教自由的赞助者,这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哲学教他对于各种宗教一视同仁,一半也是由于他的性情温和近于女性,凡是有文化的人们都是这样。”这种人修养功夫的确很到家,可谓火候已到,丝毫没有火气,但是同时也失去活气,因为他所磨炼去的火是Prometheus由上天偷来做人们灵魂用的火。十八世纪第一画家Reynolds是位脾气顶好的人,他的密友约翰生(就是那位麻脸的胖子)一天对他说:“Reynolds你对于谁也不恨,我却爱那善于恨人的人。”约翰生伟大的脑袋蕴蓄有许多对于人生微妙的观察,他通常冲口而出的牢骚都是入木三分的慧话。恨人恨得好(Agoodhater)真是一种艺术,而且是人人不可不讲究的。我相信不会热烈地恨人的人也是不知道怎地热烈地爱人。流浪汉是知道如何恨人,如何爱人。他对于宗教不是拼命地相信,就是尽力地嘲笑。Donne,Herrick,Cellini都是流浪汉气味十足的人们,他们对于宗教都有狂热;Voltaire,Nietzsche这班流浪汉就用尽俏皮的辞句,热嘲冷讽,掉尽枪花,来讥骂宗教。

在人生这幕悲剧的喜剧或者喜剧的悲剧里,我们实在应该旗帜分明地对于一切不是打倒,就是拥护,否则到处妥协,灰色地独自踯躅于战场之上,未免太单调了,太寂寞了。我们既然知道人类理智的能力是有限的,那么又何必自作聪明,僭居上帝的地位,盲目地对于一切主张都持个大人听小孩说梦话态度,保存一种白痴的无情脸孔,暗地里自夸自己的眼力不差,晓得可怜同原谅人们低弱的理智。真真对于人类理智力的薄弱有同情的人是自己也加入跟着人们胡闹,大家一起乱来,对人们自然会有无限同情。和人们结伙走上错路,大家当然能够不言而喻地互相了解。当浊酒三杯过后,大家拍桌高歌,莫名其妙地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那时人们才有真正的同情,对于人们的弱点有愿意的谅解,并不像“君子”们的同情后面常带有我佛如来怜悯众生的冷笑。我最怕那人生的旁观者,所以我对于厚厚的约翰生传会不倦地温读,听人提到Addison的旁观报就会皱眉,虽然我也承认他的文章是珠圆玉润,修短适中,但是我怕他那像死尸一般的冰冷。纽门自己说“君子”的性情温和近于女性(ThegentlenessandeffeminacyoffeelDing),流浪汉虽然没有这类在台上走S式步伐的旖旎风光,他却具有男性的健全。他敢赤身露体地和生命肉搏,打个你死我活。不管流浪汉的结果如何,他的生活是有力的,充满趣味的,他没有白过一生,他尝尽人生的各种味道,然后再高兴地去死的国土里遨游。这样在人生中的趣味无穷翻身打滚的态度,已经值得我们羡慕,绝不是女性的“君子”所能晓得的。

耶稣说过:“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丧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流浪汉无时不是只顾目前的痛快,早把生命的安全置之度外,可是他却无时不尽量地享受生之乐。守己安分的人们天天守着生命,战战兢兢,只怕失丢了生命,反把生命真正的快乐完全忽略,到了盖棺论定,自己才知道白宝贵了一生的生命,却毫无受到生命的好处,可惜太迟了,连追悔的时候都没有。他们对于生命好似守财虏的念念不忘于金钱,不过守财虏还有夜夜关起门来,低着头数血汗换来的钱财的快乐,爱惜生命的人们对于自己的生命,只有刻刻不忘的担心,连这种沾沾自喜的心情也没有,守财虏为了金钱缘故还肯牺牲了生命,比那什么想头也消失了,光会顾惜自己皮肤的人们到底是高一等,所以上帝也给他那份应得的快乐。用句罗素的老话,流浪汉对于自己生命不取占有冲动,是被创造冲动的势力鼓舞着。实在说起来,宇宙间万事万物流动不息,哪里真有常住的东西。只有灭亡才是永存不变的,凡是存在的天天总脱不了变更,这真是“法轮常转”。WalterPater在他的《文艺复兴研究》的结论曾将这个意思说得非常美妙,可惜写得太好了,不敢翻译。尤其生命是瞬刻之间,变幻万千的,不跳动的心是属于死人的。所以除非顺着生命的趋势,高兴地什么也不去管往前奔,人们绝不能够享受人生。近代小品文家Jaekson在他那篇论“流浪汉”文里说:“流浪汉如入生命的波涛汹涌的狂潮里生活。”他不把生命紧紧地拿着,(普通人将生命握得太紧,反把生命弄僵化死了)却做生命海中的弄潮儿,伸开他的柔软身体,跟着波儿上下,他感觉到处处触着生命,他身内的热血也起共鸣。最能够表现流浪汉这种的精神是美国放口高歌,不拘韵脚的惠提曼WaltWhitman他那本诗集《草之叶》LeavesofGrass里句句诗都露出流浪汉的本色,真可说是流浪汉的圣经。流浪汉生活所以那么有味,一半也由于他们的生活是很危险的。踢足球,当兵,爬悬崖峭壁……所以会那么饶有趣味,危险性也是一个主因。在这个单调寡趣,平淡无奇的人生里凡有血性的人们常常觉到不耐烦,听到旷野的呼声,原人时代啸游山林,到处狩猎的自由化做我们的本能,潜伏在黑礼服的里面,因此我们时时想出外涉险,得个更充满的不羁生活。万顷波涛的大海谁也知道覆灭过无千无数的大船,可是年年都有许多盎格罗萨格逊的小孩恋着海上危险的生涯,宁愿抛弃家庭的安逸,违背父母的劝谕,跑去过碧海苍天中辛苦的水手生涯。海所以会有那么大的魔力就是因为它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而身心健全的好汉哪个不爱冒险,爱慕海洋的生活,不仅是一“海上夫人”而已也。所以海洋能够有小说家们像Marryat,Cooper,Loti,Conrad,等等去描写它,而他们的名著又能够博多数人的同情。蔼理斯曾把人生比做跳舞,若使世界真可说是个跳舞场,那么流浪汉是醉眼矇胧,狂欢地跳二人旋转舞的人们。规矩的先生们却坐在小桌边无精打采地喝无聊的咖啡,空对着似水的流年惘怅。

流浪汉在无限量地享受当前生活之外,他还有丰富的幻想做他的伴侣。

Dickens的《块肉余生述》里面的MicawDber在极穷困的环境中不断地说“我们快交好运了”,这确是流浪汉的本色。他总是乐观的,走的老是蔷薇的路。他相信前途一定会光明,他的将来果然会应了他的预测,因为他一生中是没有一天不是欣欣向荣的;就是悲哀时节,他还是肯定人生,痛痛快快地哭一阵后,他的泪珠已滋养大了希望的根苗。他信得过自己,所以他在事情还没有做出之前,就先口说莲花,说完了,另一个新的冲动又来了,他也忘却自己讲的话,那事情就始终没有干好。这种言行不能一致,孔夫子早已反对在前,可是这类英气勃勃的矛盾是多么可爱!蔼理斯在他名著《生命的跳舞》里说:“我们天天变更,世界也是天天变更,这是顺着自然的路,所以我们表面的矛盾有时就全体来看却是个深一层的一致。”(他的话大概是这样,一时记不清楚。)流浪汉跟着自然一团豪兴。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他的生活是多么有力。

行为不一定是天下一切主意的唯一归宿,有些微妙的主张只待说出已是值得赞美了,做出来或者反见累赘。神话同童话里的世界哪个不爱,虽然谁也知道这是不能实现的。

流浪汉的快语在惨淡的人生上布一层彩色的虹,这就很值得我们谢谢了。并且有许多事情起先自己以为不能胜任,若使说出话来,因此不得不努力去干,倒会出乎意料地成功;倘然开头先怕将来不好,连半句话也不敢露,一碰到障碍,就随它去,那么我们的作事能力不是一天天退化了?

一定要言先乎事,做我们努力的刺激,生活才有兴味,才有发展。就是有时失败,富有同情的人们定会原谅,尖酸刻薄人们的同情是得不到的,并且是不值一文的。我们的行为全借幻想来提高,所以Masefield说“缺乏幻想能力的人民是会灭亡的”。幻想同矛盾是良好生活的经纬,流浪汉心里想出七古八怪的主意,干出离奇矛盾的事情。什么传统正道也束缚他不住,他真可说是自由的骄子,在他的眼睛里,世界变做天国,因为他过的是天国里的生活。

若使我们翻开文学史来细看,许多大文学家全带有流浪汉气味。Shakespeare偷过人家的鹿,BenJonson,Marlowe等都是MermaidTavern这家酒店的老主顾,Goldsmith吴市吹箫,靠着他的口笛遍游大陆,Steele整天忙着躲债,CharlesLamb,LeighHunt颠头颠脑,吃大烟的Coleridge,DeQuincey更不用讲了,拜伦,雪莱,济茨那是谁也晓得的。就是Wordsworth那么道学先生神气,他在法国时候,也有过一个私生女,他有一首有名的十四行诗就是说这个女孩。目光如炬专说精神生活的塔果尔,小孩时候最爱的是逃学。Browning带着人家的闺秀偷跑,Mrs.Browning违着父亲淫奔,前数年不是有位好事先生考究出Dickens年轻时许多不轨的举动,其他如SwinDburne,Stevenson以及《黄书》杂志那班唯美派作家那是更不用说了。为什么偏是流浪汉才会写出许多不朽的书,让后来“君子”式的大学生整天整夜按部就班地念呢?头一下因为流浪汉敢做敢说,不晓得掩饰求媚,委曲求全,所以他的话真挚动人。有时加上些瞒天大谎,那谎却是那样子大胆子地杜撰的,一般拘谨人和假君子所绝对不敢说的,谎言因此有谎言的真实在,这真实是扯谎者的气魄所逼成的。而且文学是个性的结晶,个性越显明,越能够坦白地表现出来,那作品就更有价值。流浪汉是具有出类拔萃的个性的人物,他们的思想同行事全有他们的特别性格的色彩,他们豪爽直截的性情使他们能够把这种怪异的性格跃跃地呈现于纸上。斯密士说得不错“天才是个流浪汉”,希腊哲学家讲过知道自己最难,所以在世界文学里写得好的自传很少,可是世界中所流传几本不朽的自传全是流浪汉写的。Cellini杀人不眨眼,并且敢明明白白地记下,他那回忆录(Memoirs)过了几千年还没有失去光辉。AuDgustine少年时放荡异常,他的忏悔录却同托尔斯泰(他在莫斯科纵欲的事迹也是不可告人的)的忏悔录,卢骚的忏悔录同垂不朽。富兰克林也是有名的流浪汉,不管他怎样假装做正人君子,他那浪子的骨头总常常露出,只要一念Cobbett攻击他的文章就知道他是个多么古怪一个人。DeQuincey的《英国一个吃鸦片人的忏悔录》,这个名字已经可以告诉我们那内容了。做《罗马衰亡史》的Gibbon,他年轻时候爱同教授捣乱,他那本薄薄的自传也是个愉快的读物。Jeffries一心全在自然的美上面,除开游荡山林外,什么也不注意,他那《心史》是本冰雪聪明,微妙无比的自白。记得从前美国一位有钱老太太希望她的儿子成个文学家,写信去请教一位文豪,这位文豪回信说:“每年给他几千镑,让他自己鬼混去罢。”这实在是培养创造精神的无上办法。我希望想写些有生气的文章的大学生不死滞在文科讲堂里,走出来当一当流浪汉罢。最近半年北大的停课对于中国将来文坛大有裨益,因为整天没有事只好逛市场跑前门的文科学生免不了染些流浪汉气息。这种千载一时的机会,希望我那些未毕业的同学们好好地利用,免贻后悔。

前几年才死去的一位英国小说家Conrad在他的散文集《人生与文学》内,谈到一位有流浪汉气的作家LuffDmann,说起有许多小女读他的书以后,写信去向他问好,不禁醋海生波,顾影自怜地(虽然他是老舟子出身)叹道:

“我平生也写过几本故事(我不愿意无聊地假假自谦),既属纪实,又很有趣。可是没有女人用温柔的话写信给我。为什么呢?只是因为我没有他那种流浪汉气。家庭中可爱的专制魔王对于这班无法无天的人物偏动起怜惜的心肠。”

流浪汉确是个可爱的人儿,他具有完全男性,情怀潇洒,磊落大方,哪个怀春的女儿见他不会倾心。俗语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就是因为负心汉全是处处花草颠连的浪子,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头,他那痛快淋漓的气概自然会叫那老被人拘在深闺里的女孩儿一见心倾,后来无论他怎地负心总是痴心地等待着。中古的贵女爱骑士,中国从前的美人爱英雄总是如花少女对于风尘中飘荡人的一往情深的表现。红拂的夜奔李靖,乌江军帐里的虞姬,随着范蠡飘荡五湖的西施……这些例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清朝上海窑子爱姘马夫,现在电影明星姘汽车夫,姨太太跟马弁偷情也是同样的道理。总之流浪汉天生一种叫人看着不得不爱的情调,他那种古怪莫测的行径刚中女人爱慕热情的易感心灵。岂只女人的心见着流浪汉会熔,我们不是有许多瞎闹胡乱用钱行事乖张的朋友,常常向我们借钱捣乱,可是我们始终恋着他们率直的态度,对他们总是怜爱帮忙。天下最大的流浪汉是基督教里的魔鬼。可是哪个人心里不喜欢魔鬼。在莎士比亚以前英国神话剧盛行时候,丑角式的魔鬼一上场,大家都忙着拍手欢迎,魔鬼的一举一动看客必定跟着捧腹大笑。RobertLynd在他的小品文集《橘树》里《论魔鬼》那篇中说“《失乐园》诗所说的撒但在我们想象中简直等于儿童故事里面伟大英猛的海盗。”凡是儿童都爱海盗,许多人念了密尔敦史诗觉得诡谲的撒但比板板的上帝来得有趣得多。魔鬼的堪爱地方太多了,不是随便说得完,留得将来为文细论。

清末有几位王公贝勒常在夏天下午换上叫花子的打扮,偷跑到什刹海路旁口唱莲花向路人求乞,黄昏时候才解下百衲衣回王府去。我在北京住了几年,心中很羡慕旗人知道享乐人生,这事也是一个证明。大热天气里躺在柳荫底下,顺口唱些歌儿,自在地饱看来往的男男女女;放下朝服,着半件轻轻的破衫,尝一尝暂时流浪汉生活的滋味,这是多么知道享受人生。戏子的生活也是很有流浪汉的色彩,粉墨登场,去博人们的笑和泪,自己仿佛也变做戏中人物,清末宗室有几位很常上台串演,这也是他们会寻乐地方。白浪滔天半生奔走天下,最后入艺者之家,做一个门弟子,他自己不胜感慨,我却以为这真是浪人应得的涅盘。不管中外,戏子女优必定是人们所喜欢的人物,全靠着他们是社会中最显明的流浪汉。Dickens的小说所以会那么出名,每回出版新书时候,要先通知警察到书店门口守卫,免得购书的人争先恐后打起架来,也是因为他书内大角色全是流浪汉,Pickwick俱乐部那四位会员和他们周游中所遇的人们,《双城记》中的Carton等等全是第一等的流浪汉。《儒林外史》的杜少卿,《水浒》的鲁智深,《红楼梦》的柳二郎,《老残游记》的补残老是深深地刻在读者的心上,变成模范的流浪汉。

流浪汉自己一生快活,并且凭空地布下快乐的空气,叫人们看到他们也会高兴起来,说不出地喜欢他们,难怪有人说“自然创造我们时候,我们个个都是流浪汉,是这俗世把我们弄成个讲究体面的规矩人。”在这点我要学着卢骚,高呼“返于自然”。无论如何,在这麻木不仁的中国,流浪汉精神是一服极好的兴奋剂,最需要的强心针。就是把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一笔勾销,我们也希望能够过个有趣味的一生,不像现在这样天天同不好不坏,不进不退的先生们敷衍。写到这里,忽然记起东坡一首《西江月》,觉得很能道出流浪汉的三昧,就抄出做个结论吧!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蹋碎琼瑶,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己晓,乱山攒拥,流水锵锵,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十八年除夕之前二日于福州

(原连载1929年4月8日、4月15日《语丝》第5卷第5期、第6期) gQXHX86WulxQWqKI54UV6I1QKMiav1fhfI+DOeEnI0Sax2Cju5UEt/hFgpfn6Dc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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