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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这样的病,为什么鲁迅先生一点也不晓得呢?许先生说,周先生有时觉得肋痛了就自己忍着不说,所以连许先生也不知道,鲁迅先生怕别人晓得了又要不放心,又要看医生,医生一定又要说休息。鲁迅先生自己知道做不到的。

福民医院美国医生的检查,说鲁迅先生肺病已经20年了。这次发了怕是很严重。

医生规定个日子,请鲁迅先生到福民医院去详细检查,要照X光的。

但鲁迅先生当时就下楼是下不得的,又过了许多天,鲁迅先生到福民医院去检查病去了。照X光后给鲁迅先生照了一个全部的肺部的照片。

这照片取来的那天许先生在楼下给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块,左肺的下半部都不大好,而沿着左肺的边边黑了一大圈。

这之后,鲁迅先生的热度仍高,若再这样热度不退,就很难抵抗了。

那查病的美国医生,只查病,而不给药吃,他相信药是没有用的。

须藤老医生,鲁迅先生早就认识,所以每天来,他给鲁迅先生吃了些退热药,还吃停止肺病菌活动的药。他说若肺不再坏下去,就停止在这里,热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险的。

在楼下的客厅里,许先生哭了。许先生手里拿着一团毛线,那是海婴的毛线衣拆了洗过之后又团起来的。

鲁迅先生在无欲望状态中,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想,睡觉似睡非睡的。

天气热起来了,客厅的门窗都打开着,阳光跳跃在门外的花园里。麻雀来了停在夹竹桃上叫了三两声就飞去,院子里的小孩们唧唧喳喳地玩耍着,风吹进来好像带着热气,扑到人的身上,天气刚刚发芽的春天,变为夏天了。

楼上老医生和鲁迅先生谈话的声音隐约可以听到。

楼下又来客人,来的人总要问:

“周先生好一点吗?”

许先生照常说:“还是那样子。”

但今天说了眼泪又流了满脸。一边拿起杯子来给客人倒茶,一边用左手拿着手帕按着鼻子。

客人问:

“周先生又不大好吗?”

许先生说:

“没有的,是我心窄。”

过了一会鲁迅先生要找什么东西,喊许先生上楼去,许先生连忙擦着眼睛,想说她不上楼的,但左右看了一看,没有人能代替了她,于是带着她那团还没有缠完的毛线球上楼去了。

楼上坐着老医生,还有两位探望鲁迅先生的客人。许先生一看了他们就自己低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敢到鲁迅先生的面前去,背转着身问鲁迅先生要什么呢,而后又是慌忙地把毛线缕挂在手上缠了起来。

一直到送老医生下楼,许先生都是把背向着鲁迅先生而站着的。

每次老医生走,许先生都是替老医生提着皮提包送到前门外的。许先生愉快地、沉静地带着笑容打开铁门闩,很恭敬地把皮包交给老医生,眼看着老医生走了才进来关了门。

这老医生出入在鲁迅先生的家里,连老娘姨对他都是尊敬的,医生从楼上下来时,娘姨若在楼梯的半道,赶快下来躲开,站到楼梯的旁边。有一天老娘姨端着一个杯子上楼,楼上医生和许先生一道下来了,那老娘姨躲闪不灵,急得把杯里的茶都颠出来了。等医生走过去,已经走出了前门,老娘姨还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周先生好了点吧?”

有一天许先生不在家,我问着老娘姨。她说:

“谁晓得,医生天天看过了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可见老娘姨对医生每天是怀着期望的眼光看着他的。

许先生很镇静,没有紊乱的神色,虽然说那天当着人哭过一次,但该做什么,仍是做什么,毛线该洗的已经洗了,晒的已经晒起,晒干了的随手就把它团起团子。

“海婴的毛线衣,每年拆一次,洗过之后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长,衣裳一年穿过,一年就小了。”

在楼下陪着熟的客人,一边谈着,一边开始手里动着竹针。

这种事情许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开始预备着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许先生自己常常说:

“我是无事忙。”

这话很客气,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饭,都好像没有安静地吃过。海婴一会要这个,要那个;若一有客人,上街临时买菜,下厨房煎炒还不说,就是摆到桌子上来,还要从菜碗里为着客人选好地夹过去。饭后又是吃水果,若吃苹果还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荠看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给客人吃,那时鲁迅先生还没有生病。

许先生除了打毛线衣之外,还用机器缝衣裳,剪裁了许多件海婴的内衫裤在窗下缝。

因此许先生对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楼跑着,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钮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裳,春天时许先生穿了一个紫红宁绸袍子,那料子是海婴在婴孩时候别人送给海婴做被子的礼物。做被子,许先生说很可惜,就拣起来做一件袍子。正说着,海婴来了,许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婴又要麻烦起来了,一要说是他的,他就要要。

许先生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着。

有一次我和许先生在小花园里拍一张照片,许先生说她的钮扣掉了,还拉着我站在她前边遮着她。

许先生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

处处俭省,把俭省下来的钱,都印了书和印了画。

现在许先生在窗下缝着衣裳,机器声格哒格哒的,震着玻璃门有些颤抖。

窗外的黄昏,窗内许先生低着的头,楼上鲁迅先生的咳嗽声,都搅混在一起了,重续着、埋藏着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种对于生的强烈的愿望站得和强烈的火焰那样坚定。

许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缝的那张布片,头有时随着机器的力量低沉了一两下。

许先生的面容是宁静的、庄严的、没有恐惧的,她坦荡地在使用着机器。

海婴在玩着一大堆黄色的小药瓶,用一个纸盒子盛着,端起来楼上楼下地跑。向着阳光照是金色的,平放着是咖啡色的,他召集了小朋友来,他向他们展览,向他们夸耀,这种玩艺只有他有而别人不能有。他说:

“这是爸爸打药针的药瓶,你们有吗?”

别人不能有,于是他拍着手骄傲地呼叫起来。

许先生一边招呼着他,不叫他喊,一边下楼来了。

“周先生好了些?”

见了许先生大家都是这样问的。

“还是那样子,”许先生说,随手抓起一个海婴的药瓶来:“这不是么,这许多瓶子,每天打针,药瓶也积了一大堆。”

许先生一拿起那药瓶,海婴上来就要过去,很宝贵地赶快把那小瓶摆到纸盒里。

在长桌上摆着许先生自己亲手做的蒙着茶壶的棉罩子,从那蓝缎子的花罩下拿着茶壶倒着茶。

楼上楼下都是静的了,只有海婴快活地和小朋友们地吵嚷躲在太阳里跳荡。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得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地连串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像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地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地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哭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鲁迅先生在4月里,曾经好了一点,有一天下楼去赶一个约会,把衣裳穿得整整齐齐,手下夹着黑花布包袱,戴起帽子来,出门就走。

许先生在楼下正陪客人,看鲁迅先生下来了,赶快说:

“走不得吧,还是坐车子去吧。”

鲁迅先生说:“不要紧,走得动的。”

许先生再加以劝说,又去拿零钱给鲁迅先生带着。

鲁迅先生说不要不要,坚决地走了。

“鲁迅先生的脾气很刚强。”

许先生无可奈何的,只说了这一句。

鲁迅先生晚上回来,热度增高了。

鲁迅先生说:

“坐车子实在麻烦,没有几步路,一走就到。还有,好久不出去,愿意走走……动一动就出毛病……还是动不得……”

病压服着鲁迅先生又躺下了。

7月里,鲁迅先生又好些。

药每天吃,记温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几次在那里面,老医生还是照常地来,说鲁迅先生就要好起来了。说肺部的菌已经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来差不多都要到楼上来拜望拜望。鲁迅先生带着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谈起话来,披了一张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纸烟又拿在手里了,又谈翻译,又谈某刊物。

一个月没有上楼去,忽然上楼还有些心不安,我一进卧室的门,觉得站也没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里。

许先生让我吃茶,我就依着桌子边站着。好像没有看见那茶杯似的。

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

“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

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

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从7月以后鲁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牛奶,鸡汤之类,为了医生所嘱也隔三差五地吃着,人虽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鲁迅先生说自己体质的本质是好的,若差一点的,就让病打倒了。

这一次鲁迅先生保持了很久时间,没有下楼更没有到外边去过。

在病中,鲁迅先生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地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鲁迅先生放在床边上不断看着的。

那张画,鲁迅先生未生病时,和许多画一道拿给大家看过的,小得和纸烟包里抽出来的那画片差不多。那上边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的花朵。

记得是一张苏联某画家着色的木刻。

鲁迅先生有很多画,为什么只选了这张放在枕边。

许先生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鲁迅先生为什么常常看这小画。

有人来问他这样那样的,他说:

“你们自己学着做,若没有我呢!”

这一次鲁迅先生好了。

还有一样不同的,觉得做事要多做……

鲁迅先生以为自己好了,别人也以为鲁迅先生好了。

准备冬天要庆祝鲁迅先生工作30年。

又过了三个月。

1936年10月17日,鲁迅先生病又发了,又是气喘。

17日,一夜未眠。

18日,终日喘着。

19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1939.10

(为了纪念鲁迅逝世3周年,1939年萧红应报刊杂志的邀请,写了《记我们的导师》(刊于1939年10月《中学生——战时半月刊》第10期)、《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刊于1939年10月18至28日香港《星岛日报》副刊《星座》第427至432号)、《鲁迅先生生活散记》(刊于1939年10月14至20日新加坡《星洲日报》副刊《晨钟》与11月1日武汉出版的《文艺阵地》第4卷第1期)、《回忆鲁迅先生》(刊于1939年10月1日《中苏文化》第4卷第3期)、《鲁迅先生生活忆略》(刊于1939年12月《文学集林》第二辑《望——》等,《回忆鲁迅先生》就是萧红综合以上各篇内容而写成的。

6.家庭教师

萧红

二十元票子,使他作了家庭教师。

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并且脸上也像愉悦了。我欢喜地跑到过道去倒脸水,心中埋藏不住这些愉快,使我一面折着被子,一面嘴里任意唱着什么歌的句子。而后坐到床沿,两腿轻轻地跳动,单衫的衣角在腿下抖荡,我又跑出门外,看了几次那个提篮卖面包的人,我想他应该吃些点心吧,八点钟他要去教书,天寒,衣单,又空着肚子,那是不行的。

但还是不见那提着膨胀的篮子的人来到过道。

郎华作了家庭教师,大概他自己想也应该吃了。当我下楼时,他就自己在买,长形的大提篮已经摆在我们房间的门口了。他仿佛是一个大蝎虎一样,贪婪地,为着他的食欲,从篮子里往外捉着面包、圆形的点心和“列巴圈”,他强健的两臂,好像要把整个篮子抱到房间里才满足。最后他付过钱,下了最大决心,舍弃了篮子,跑回房中来吃。

还不到八点钟,他就走了。九点钟刚过,他就回来。下午太阳快落时,他又去一次,一个钟头又回来。他已经慌慌忙忙像是生活有了意义似的。当他回来时,他带回一个小包袱,他说那是才从当铺取出的从前他当过的两件衣裳。他很有兴致地把一件夹袍从包袱里解出来,还有一件小毛衣。

“你穿我的夹袍,我穿毛衣。”他吩咐着。

于是两个人各自赶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适。惟有我穿着他的夹袍,两只脚使我自己看不见,手被袖口吞没去,宽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肩膀一边挂好一个口袋,就这样,我觉得很合适,很满足。

电灯照耀着满城市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穿过电车道,穿过扰嚷着的那条破街。

一扇破碎的玻璃门,上面封了纸片,郎华拉开它,并且回头向我说:“很好的小饭馆,洋车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这里吃饭。”

我跟着进去。里面摆着三张大桌子。我有点看不惯,好几部分食客都挤在一张桌上,屋子几乎要转不过身来。我想,让我坐在哪里呢?三张桌子都是满满的人。我在袖口外面捏了一下郎华的手说:“一张空桌也没有,怎么吃?”

他说:“在这里吃饭是随随便便的,有空就坐。”他比我自然得多,接着,他把帽子挂到墙壁上。堂倌走来,用他拿在手中已经擦满油腻的布巾抹了一下桌角,同时向旁边正在吃的那个人说:“借光,借光。”

就这样,郎华坐在长板凳上那个人剩下来的一头。至于我呢,堂倌把掌柜独坐的那个圆板凳搬来,占据着大桌子的一头。我们好像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会儿,小小的菜碟摆上来。我看到一个小圆木砧上堆着煮熟的肉,郎华跑过去,向着木砧说了一声:“切半角钱的猪头肉。”

那个人把刀在围裙上,在那块脏布上抹了一下,熟练地挥动着刀在切肉。我想:他怎么知道那叫猪头肉呢?很快地我吃到了猪头肉了。后来我又看见火炉上煮着一个大锅,我想要知道这锅里到底盛的是什么,然而当时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来满屋摆荡。

“你去看看吧。”

“那没有什么好吃的。”郎华一面去看,一面说。

正相反,锅虽然满挂着油腻,里面却是肉丸子。掌柜连忙说:“来一碗吧?”

我们没有立刻回答。掌柜又连忙说:“味道很好哩。”

我们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钱吧!我们面前摆了五六个小碟子,觉得菜已经够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这么多菜,还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说。

“肉丸子还带汤。”我看他说这话,是愿意了,那么吃吧。一决心,肉丸子就端上来。

破玻璃门边,来来往往有人进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袄的,还有满身红绿的油匠,长胡子的老油匠,十二三岁尖嗓子的小油匠。

脚下有点潮湿得难过了。可是门仍是来来往往。一个岁数大一点的妇女,抱着孩子在门外乞讨,仅仅在人们开门时她说一声:“可怜可怜吧!给小孩点吃的!”然而她从不动手推门。后来大概她等到时间太长了,就跟着人们进来,停在门口,她还不敢把门关上,表示出她一得到什么很快就走的样子。忽然全屋充满了冷空气。郎华拿馒头正要给她,掌柜的摆着:“多得很,给不得。”

靠门的那个食客强关了门,已经把她赶出去了,并且说:“真他妈的,冷死人,开着门还行!”

不知哪一个发了这一声:“她是个老婆子,你把她推出去。若是个大姑娘,不抱住她,你也得多看她两眼。”

全屋人差不多都笑了,我却听不惯这话,我非常恼怒。

郎华为着猪头肉喝了一小壶酒,我也帮着喝。同桌的那个人只吃咸菜,喝稀饭,他结账时还不到一角钱。接着我们也结账: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儿猪头肉,半角钱烧酒,丸子汤八分,外加八个大馒头。

走出饭馆,使人吃惊,冷空气立刻裹紧全身,高空闪烁着繁星。我们奔向有电车经过叮叮响的那条街口。

“吃饱没有?”他问。

“饱了,”我答。

经过街口卖零食的小亭子,我买了两纸包糖,我一块,他一块,一面上楼,一面吮着糖的滋味。

“你真像个大口袋。”他吃饱子以后才向我说。

同时我打量着他,也非常不像样。在楼下大镜子前面,两个人照了好久。他的帽子仅仅扣住前额,后脑勺被忘记似的,离得帽子老远老远的独立着。很大的头,顶个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这个小卷沿帽,在头顶上看起来十分不牢固,好像乌鸦落在房顶,有随时飞走的可能。别人送给他的那身学生服短而且宽。

走进房间,像两个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头,他吃的是红色的糖块,所以是红舌头,我是绿舌头。比完舌头之后。他忧愁起来,指甲在桌面上不住地敲响。

“你看,我当家庭教师有多么不带劲!来来往往冻得和个小叫花子似的。”

当他说话时,在桌上敲着的那只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着线条。我想破了倒不要紧,可是冷怎么受呢?

长久的时间静默着,灯光照在两人脸上,也不跳动一下,我说要给他缝缝袖口,明天要买针线,说到袖口,他警觉一般看一下袖口,脸上立刻浮现着幻想,并且嘴唇微微张开,不太自然似的,又不说什么。

关了灯,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两人扯着一张被子,头下破书当做枕头。陋壁手风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诉说生之苦乐。乐器伴着他。他慢慢打开他幽禁的心灵了:

“敏子,这是敏子姑娘给我缝的。可是过去了,过去了就没有什么意义。我对你说过,那时候我疯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来,才算结束,结束就是说从那时起她不再给我来信了。这样意外的,相信也不能相信的事情,弄得我昏迷了许多日子……以前许多信都是写着爱我……甚至于说非爱我不可。最末一次信却骂起我来,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可是事实是那样……”

他起来去拿毛衣给我看,“你看过桃色的线……是她缝的……敏子缝的……”

又灭了灯,隔壁的手风琴仍不停止。在说话时他叫那个名字“敏子,敏子。”都是喉头发着水声。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红啊!”说到恰好的时候,在被子里边他紧紧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红通红……啊……”他仍说下去。马啼打在街石上嗒嗒响声。每个院落在想象中也都睡去。

7.来客

萧红

打过门,随后进来一个胖子,穿的绸大衫,他也说他来念书,这使我很诧异。他四五十岁的样子,又是个买卖人,怎么要念书呢?过了好些时候,他说要念庄子。白话文他说不用念,一看就明白,那不算学问。

郎华该怎么办呢?郎华说:“念庄子也可以。”

那胖子又说,每一星期要做一篇文章,要请先生改。郎华说,也可以。郎华为了钱,为了一点点的学费,这都可以。

另一天早晨,又来一个年轻人,郎华不在家,他就坐在草褥上等着,他好像有肺病,一面看床上的旧报纸,一面问我:

“门外那张纸贴上写着教武术,每月五元,不能少点吗?”

“等一等再讲吧!”我说。

他规规矩矩,很无聊地坐着。大约10分钟又过去了!郎华怎么还不回来,我很着急。得一点教书钱,好像做一笔买卖似的。我想这笔买卖是作不成了,那人直要走。

“你等一等,就回来的,就回来的。”

结果不能等,临走时向我告诉:

“我有肺病,我是从‘大罗新’(商店)下来的,一年了,病也不好,医生叫我运动运动。吃药花钱太多,也不能吃了!运动总比挺着强。昨天我看报上有广告,才知道这里教武术。先生回来,请向先生说说,学费少一点。”

从家庭教师广告登出去,就有人到这里治病,念庄子,还有人要练“飞檐走壁”,问先生会不会“飞檐走壁”。

那天,又是郎华不在家,来一个人,还没有坐定,他就走了。他看一看床上就是一张光身的草褥,被子卷在床头,灰色的棉花从破孔流出来,我想去折一下,又来不及。那人对准地下两只破鞋打量着。他的手杖和眼镜都闪着光,在他看来,教武术的先生不用问是个讨饭的家伙。

8.提篮者

萧红

提篮人,他的大篮子,长形面包,圆面包……每天早晨他带来诱人的麦香,等在过道。

我数着……三个,五个,十个……把所有的铜板给了他。一块黑面包摆在桌子上。郎华回来第一件事,他在面包上掘了一个洞,连帽子也没脱,就嘴里嚼着,又去找白盐。他从外面带进来的冷空气发着腥味。他吃面包,鼻子时时滴下清水滴。

“来吃啊!”

“就来,”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楼去倒开水。回来时,面包差不多只剩硬壳在那里。他紧忙说:

“我吃得真快,怎么吃得这样快?真自私,男人真自私。”只端起牙缸来喝水,他再不吃了!我再叫他吃他也不吃。只说:“饱了,饱了!吃去你的一半还不够吗?男人不好,只顾自己。你的病刚好,一定要吃饱的。”

他给我讲他怎样要开一个“学社”,教武术,还教什么什么……这时候,他的手已凑到面包壳上去,并且另一只手也来了!扭了一块下去,已经送到嘴里,已经咽下他也没有发觉;第二次又来扭,可是说了:

“我不应该再吃,我已经吃饱。”

他的帽子仍没有脱掉,我替他脱了去,同时送一块面包皮到他的嘴上。

喝开水,他也是一直喝,等我向他要,他才给我。

“晚上,我领你到饭馆去吃。”我觉得很奇怪,没钱怎么可以到饭馆去吃呢!

“吃完就走,这年头不吃还饿死?”他说完,又去倒开水。

第二天,挤满面包的大篮子已等在过道。我始终没推开门。门外有别人在买,即使不开门,我也好像嗅到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

“列巴,列巴!”哈尔滨叫面包作“列巴”,卖面包的人打着我们的门在招呼。带着心惊,买完了说:

“明天给你钱吧,没有零钱。”

星期日,家庭教师也休息。只有休息,连早饭也没有。提篮人在打门,郎华跳下床去,比猫跳得更得法,轻快,无声。我一动不动。“列巴”就摆在门口。郎华光着脚,只穿一件短裤,衬衣搭在肩上,胸膛露在外面。

一块黑面包,一角钱。我还要五分钱的“列巴圈”,那人用绳穿起来。我还说:“不用,不用。”我打算就要吃了!我伏在床上,把头抬起来,正像见了桑叶而抬头的蚕一样。

可是,立刻受了打击,我眼看着那人从郎华的手上把面包夺回去,五个“列巴圈”也夺回去。

“明早一起取钱不行吗?”

“不行,昨天那半角也给我吧!”

我充满口涎的舌头向嘴唇舐了几下,不但“列巴圈”没有吃到,把所有的铜板又都带走了。

“早饭吃什么呀?”

“你说吃什么?”锁好门,他回到床上时,冰冷的身子贴住我。

9.他的上唇挂霜了

萧红

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到五里路远一条僻街上去教两个人读国文课本。这是新找到的职业,不能说是职业,只能说新找到15元钱。

秃着耳朵,夹外套的领子还不能遮住下巴,就这样夜夜出去,一夜比一夜冷了!听得见人们踏着雪地的响声也更大。他带着雪花回来,裤子下口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

“又下雪吗?”

他一直没有回答,像是同我生气。把袜子脱下来,雪积满他的袜口,我拿他的袜子在门扇上打着,只有一小部分雪星是震落下来,袜子的大部分全是潮湿了的,等我在火炉上烘袜子的时候,一种很难忍的气味满屋散布着。

“明天早晨晚些吃饭,南岗有一个要学武术的。等我回来吃。”他说这话,完全没有声色,把声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严肃一点,也或者他把这事故意看做平凡的事。总之,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脚,穿上傻鞋,去到对门上武术课。

“你等一等,袜子就要烘干的。”

“我不穿。”

“怎么不穿,汪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管什么?”

“不是不好看吗?”

“什么好看不好看!”他光着脚去,也不怕小姐们看,汪家有两个很漂亮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来,就跑到南岗去,吃过饭,又要给他的小徒弟上国文课。一切忙完了,又跑出去借钱。晚饭后,又是教武术,又是去教中学课本。

夜间,他睡觉醒也不醒转来,我感到非常孤独了!白昼使我对着一些家具默坐,我虽生着嘴,也不言语;我虽生着腿,也不能走动;我虽生着手,而也没有什么做,和一个废人一般,有多么寂寞!连视线都被墙壁截止住,连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够,什么也不能够,玻璃生满厚的和绒毛一般的霜雪。这就是“家”,没有阳光,没有温暖,没有声,没有色,寂寞的家,穷的家,不生毛草荒凉的广场。

我站在小过道窗口等郎华,我的肚子很饿。

铁门扇响了一下,我的神经便要震荡一下,铁门响了无数次,来来往往都是和我无关的人。汪林她很大的皮领子和她很响的高跟鞋相配称,她摇摇晃晃,满满足足,她的肚子想来很饱很饱,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样子用手指点我一下:

“啊!又在等你的郎华……”她快走到门前的木阶,还说着:“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对!”

她的声音在冷空气里来得很脆,也许是少女们特有的喉咙。对于她,我立刻把她忘记,也许原来就没把她看见,没把她听见。假若我是个男人,怕是也只有这样。肚子响叫起来。

汪家厨房传出来炒酱的气味,隔得远我也会嗅到,他家吃炸酱面吧!炒酱的铁勺子一响,都像说:炸酱,炸酱面……

在过道站着,脚冻得很痛,鼻子流着鼻涕。我回到屋里,关好二层门,不知是想什么,默坐了好久。

汪林的二姐到冷屋去取食物,我去倒脏水见她,平日不很说话,很生疏,今天她却说:

“没去看电影吗?这个片子不错,胡蝶主演。”她蓝色的大耳环永远吊荡着不能停止。

“没去看。”我的袍子冷透骨了!

“这个片子很好,煞尾是结了婚,看这片子的人都猜想,假若演下去,那是怎么美满的……”

她热心地来到门缝边,在门缝我也看到她大长的耳环在摆动。

“进来玩玩吧!”

“不进去,要吃饭啦!”

郎华回来了,他的上唇挂霜了!汪二小姐走得很远时,她的耳环和她的话声仍震荡着:“和你度蜜月的人回来啦,他来了。”

好寂寞的,好荒凉的家呀!他从口袋取出烧饼来给我吃。他又走了,说有一家招请电影广告员,他要去试试。

“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追赶到门外问他,好像很久捉不到的鸟儿,捉到又飞了!失望和寂寞,虽然吃着烧饼,也好像饿倒下来。

小姐们的耳环,对比着郎华的上唇挂着的霜。对门居着,他家的女儿看电影,戴耳环;我家呢?我家……

10.新识

萧红

太寂寞了,“北国”人人感到寂寞。一群人组织一个画会,大概是我提议的吧!又组织一个剧团,第一次参加讨论剧团事务的人有十几个,是借民众教育馆阅报室讨论的。其中有一个脸色很白,多少有一点像政客的人,下午就到他家去继续讲座。许久没有到过这样暖的屋子,壁炉很热,阳光晒在我的头上;明亮而暖和的屋子使我感到热了!第二天是个假日,大家又到他家去。那是夜了,在窗子外边透过玻璃的白霜,晃晃荡荡的一些人在屋里闪动,同时阵阵起着高笑。我们打门的声音几乎没有人听到,后来把手放重一些,但是仍没有人听到,后来敲玻璃窗片,这回立刻从纱窗帘现出一个灰色的影子,那影子用手指在窗子上抹了一下,黑色的眼睛出现在小洞里。于是声音同人一起来在过道了。

“郎华来了,郎华来了!”开了门,一面笑着一面握手。虽然是新识,但非常熟识了!我们在客厅门外脱了外套,差不多挂衣服的钩子都将挂满。

“我们来得晚了吧!”

“不算晚,不算晚,还有没到的呢!”

客厅的台灯也开起来,几个人围在灯下读剧本。还有一个从前的同学也在读剧本,她的背靠着炉壁,淡黄色有一点闪光的炉壁衬在背后,她黑的作着曲卷的头发就要散到肩上去。她演剧一般地在读剧本。她波状的头发和充分作着圆形的肩,停在淡黄色的壁炉前,是一幅完成的少妇美丽的剪影。

她一看到我就不读剧本了!我们两个靠着墙,无秩序地谈了些话。研究着壁上嵌在大框子里的油画。我受冻的脚遇到了热,在鞋里面作痒。这是我自己的事,努力忍着好了!

客厅中那么许多人都是生人。大家一起喝茶,吃瓜子。这家的主人来来往往地走,他很像一个主人的样子,他讲话的姿式很温和,面孔带着敬意,并且他时时整理他的上衣,挺一挺胸,直一直胳臂,他的领结不知整理多少次,这一切表示着主人的样子。

客厅每一个角落有一张门,可以通到三个另外的小屋去,其余的一张门是通过道的。就从一个门中走出一个穿皮外套的女人,转了一个弯,她走出客厅去了。

我正在台灯下读着一个剧本时,听到郎华和什么人静悄悄在讲话,看去是一个胖军官样的人和郎华对面立着。他们走到客厅中央圆桌的地方坐下来。他们的谈话我听不懂,什么“炮二队”“第九期,第八期”,又是什么人,我从未听见过的名字郎华说出来,那人也说,总之很稀奇。不但我感到稀奇,为着这样生疏的术语,所有客厅中的人都静肃了一下。

从右角的门扇走出一个小女人来,虽然穿的高跟鞋,但她像个小“蒙古”。胖人站起来说:

“这是我的女人!”

郎华也把我叫过去,照样也说给他们。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坐在旁边细听他们的讲话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郎华告诉我:

“那个是我的同学啊!”

电车不住地响着铃子,冒着绿火。半面月亮升起在西天,街角卖豆浆的灯火好像个小萤火虫,卖浆人守着他渐渐冷却的浆锅,默默打转。夜深了!夜深了。

11.小偷、车夫和老头

萧红

木柈车在石路上发着隆隆的重响。出了木柈场,这满车的木柈使老马拉得吃力了!但不能满足我,大木柈堆对于这一车木柈,真像在牛背上拔了一根毛,我好像嫌这柈子太少。

“丢了两块木柈哩!小偷来抢的,没看见?要好好看着,小偷常偷柈子……十块八块木柈也能丢。”

我被车夫提醒了!觉得一块木柈也不该丢,木柈对我才恢复了它的重要性。小偷眼睛发着光又来抢时,车夫在招呼我们:

“来了啊!又来啦!”

郎华招呼一声,那竖着头发的人跑了!

“这些东西顶没有脸,拉两块就得啦吧!贪多不厌,把这一车都送给你好不好?……”打着鞭子的车夫,反复地在说那个小偷的坏话,说他贪多不厌。

在院心把木柈一块块推下车来,那还没有推完,车夫就不再动手了!把车钱给了他,他才说:“先生,这两块给我吧!拉家去好烘烘火,孩子小,屋子又冷。”

“好吧!你拉走吧!”我看一看那是五块顶大的他留在车上。

这时候他又弯下腰,去弄一些碎的,把一些木皮扬上车去,而后拉起马来走了。但他对他自己并没说贪多不厌,别的坏话也没说,跑出大门道走了。

只要有木柈车进院,铁门栏外就有人向院里看着问:“柈子拉(锯)不拉?”

那些人带着锯,有两个老头也扒着门扇。

这些柈子就讲妥归两个老头来锯,老头有了工作在眼前,才对那个伙伴说:“吃点么?”

我去买给他们面包吃。

柈子拉完又送到柈子房去。整个下午我不能安定下来,好像我从未见过木柈,木柈给我这样的大欢喜,使我坐也坐不定,一会跑出去看看。最后老头子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了!这时候,我给他工钱。

我先用碎木皮来烘着火。夜晚在三月里也是冷一点,玻璃窗上挂着蒸气。没有点灯,炉火颗颗星星地发着爆炸,炉门打开着,火光照红我的脸,我感到例外的安宁。

我又到窗外去拾木皮,我吃惊了!老头子的斧子和锯都背好在肩上,另一个背着架柈子的木架,可是他们还没有走。这许多的时候,为什么不走呢?

“太太,多给了钱啦?”

“怎么多给的!不多,七角五分不是吗?”

“太太,吃面包钱没有扣去!”那几角工钱,老头子并没放入衣袋,仍呈在他的手上,他借着离得很远的门灯在考察钱数。

我说:“吃面包不要钱,拿着走吧!”

“谢谢,太太。”感恩似的,他们转过身走去了,觉得吃面包是我的恩情。

我愧得立刻心上烧起来,望着那两个背影停了好久,羞恨的眼泪就要流出来。已经是祖父的年纪了,吃块面包还要感恩吗?

12.白面孔

萧红

恐怖压到剧团的头上,陈成的白面孔在月光下更白了。这种白色使人感到事件的严重。落过秋雨的街道,脚在街石上发着“巴巴”的声音,李,郎华,我们四个人走过很长的一条街。李说:“徐志,我们那天去试演,他不是没有到吗?被捕一个礼拜了!我们还不知道……”

“不要说。在街上不要说。”我撞动她的肩头。

鬼祟的样子,郎华和陈成一队,我和李一队。假如有人走在后面,还不等那人注意我,我就先注意他,好像人人都知道我们这回事。街灯也变了颜色,其实我们没有注意到街灯,只是紧张地走着。

李和陈成是来给我们报信,听说剧团人老柏已经三天不敢回家,有密探等在他的门口,他在准备逃跑。

我们去找胖朋友,胖朋友又有什么办法?他说:“×××科里面的事情非常秘密,我不知道这事,我还没有听说。”他在屋里转着弯子。

回到家锁了门,又在收拾书箱,明知道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但本能的要收拾。后来,也把那一些册子从过道拿到后面柈子房去。看到册子并不喜欢,反而感到累赘了!

老秦的面孔也白起来,那是在街上第二天遇见他。我们没说什么,因为郎华早已通知他这事件。

没有什么办法,逃,没有路费,逃又逃到什么地方去?不安定的生活又重新开始。从前是闹饿,刚能弄得饭吃,又闹着恐怖。好像从来未遇过的恶的传闻和事实,都在这时来到:日本宪兵队前夜捉去了谁,昨夜捉去了谁……听说昨天被捉去的人与剧团又有关系……

耳孔里塞满了这一些,走在街上也是非常不安。在中央大街的中段,竟有这样突然的事情——郎华被一个很瘦的高个子在肩上拍了一下,就带着他走了!转弯走向横街去,郎华也一声不响地就跟他走,他好像莫名其妙地脱开我就跟他去……起先我的视线被电影院门前的人们遮断,但我并不怎样心跳,那人和郎华很密切的样子,肩贴着肩,踱过来,但一点感情也没有,又踱过去……这次走了许多工夫就没再转回来。我想这是用的什么计策吧?把他弄上圈套。

结果不是要捉他,那是他的一个熟人,多么可笑的熟人呀!太突然了!神经衰弱的人会吓出神经病来。“唉呀危险,你们剧团里人捕去了两个了……”在街上他竟弄出这样一个奇特的样子来,他不断地说:“你们应该预备预备。”

“我预备什么?怕也不成,遇上算。”郎华的肩连摇也不摇地说。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极多,做编辑的朋友陵也跑掉了。汪林喝过酒的白面孔也出现在院心。她说她醉了一夜,她说陵前夜怎样送她到家门,怎样要去了她一把削瓜皮的小刀……她一面说,一面幻想,脸也是白的。好像不好的事情都一起发生,朋友们变了样。汪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变了样。

只失掉了剧员徐志,剧团的事就在恐怖中不再提起了。

13.门前的黑影

萧红

从昨夜,对于震响的铁门更怕起来,铁门扇一响,就跑到过道去看,看过四五次都不是,但愿它不是。清早了,某个学校的学生,他是郎华的朋友,他戴着学生帽,进屋也没有脱,他连坐下也不坐下就说:

“风声很不好,关于你们,我们的同学弄去了一个。”

“什么时候?”

“昨天。学校已经放假了,他要回家还没有走。今天一早又来日本宪兵,把全宿舍检查一遍,每个床铺都翻过,翻出一本《战争与和平》来……”

“《战争与和平》又怎么样?”

“你要小心一点,听说有人要给你放黑箭。”

“我又不反满,不抗日,怕什么?”

“别说这一套话,无缘无故就要捕人,你看,把《战争与和平》那本书就带了去,说是调查调查,也不知道调查什么?”

说完他就走了。问他想放黑箭的是什么人?他不说。过一会,又来一个人,同样是慌张,也许近些日子看人都是慌张的。

“你们应该躲躲,不好吧!外边都传说剧团不是个好剧团。那个团员出来了没有?”

我们送走了他,就到公园走走。冰池上小孩们在上面滑着冰,日本孩子,俄国孩子……中国孩子……

我们绕着冰池走了一周,心上带着不愉快……所以彼此不讲话,走得很沉闷。

“晚饭吃面吧!”他看到路北那个切面铺才说,我进去买了面条。

回到家里,书也不能看,俄语也不能读,开始慢慢预备晚饭吧!虽然在预备吃的东西也不高兴,好像不高兴吃什么东西。

木格上的盐罐装着满满的白盐,盐罐旁边摆着一包大海米,酱油瓶,醋瓶,香油瓶,还有一罐炸好的肉酱。墙角有米袋,面袋,柈子房满堆着木柈……这一些并不感到满足,用肉酱拌面条吃,倒不如去年米饭拌着盐吃舒服。

“商市街”口,我看到一个人影,那不是寻常的人影,那像日本宪兵。我继续前走,怕是郎华知道要害怕。

走了十步八步,可是不能再走了!那穿高筒皮靴的人在铁门外盘旋。我停止下,想要细看一看。郎华和我同样,他也早就注意上这人。我们想逃。他是在门口等我们吧!不用猜疑,路南就停着小“电驴子”,并且那日本人又走到路南来,他的姿式表示着他的耳朵也在倾听。

不要家了,我们想逃,但是逃向哪里呢?

那日本人连刀也没有佩,也没有别的武装,我们有点不相信他就会抓人。我们走进路南的洋酒面包店去,买了一块面包,我并不要买肠子,掌柜的就给切了肠子,因为我是聚精会神地在注意玻璃窗外的事情。那没有佩刀的日本人转着弯子慢慢走掉了。

这真是一场大笑话,我们就在铺子里消费了三角五分钱,从玻璃门出来,带着三角五分钱的面包和肠子。假若是更多的钱在那当儿就丢在马路上,也不觉得可惜……

“要这东西做什么呢?明天袜子又不能买了。”事件已经过去,我懊悔地说。

“我也不知道,谁叫你进去买的?想怨谁?”

郎华在前面哐哐地开着门,屋中的热气快扑到脸上来。

14.一个南方的姑娘

萧红

郎华告诉我一件新的事情,他去学开汽车回来的第一句话说:

“新认识一个朋友,她从上海来,是中学生。过两天还要到家里来。”

第三天,外面打着门了!我先看到的是她头上扎着漂亮的红带,她说她来访我。老王在前面引着她。大家谈起来,差不多我没有说话,我听着别人说。

“我到此地40天了!我的北方话还说不好,大概听得懂吧!老王是我到此地才认识的。那天巧得很,我看报上为着戏剧在开着笔战,署名郎华的我同情他……我同朋友们说:这位郎华先生是谁?论文作得很好。因为老王的介绍,上次,见到郎华……”

我点着头,遇到生人,我一向是不会说什么话。她又去拿桌上的报纸,她寻找笔战继续的论文。我慢慢地看着她,大概她也慢慢地看着我吧!她很漂亮,很素净,脸上不涂粉,头发没有卷起来,只是扎了一条红绸带,这更显得特别风味,又美又干净,葡萄灰色的袍子上面,有黄色的花,只是这件袍子我看不很美,但也不损于美。到晚上,这美人似的人就在我们家里吃晚饭。在吃饭以前,汪林也来了!汪林是来约郎华去滑冰,她从小孔窗看了一下:

“郎华不在家吗?”她接着“唔”了一声。

“你怎么到这里来?”汪林进来了。

“我怎么就不许到这里来?”

我看得她们这样很熟的样子,更奇怪。我说:

“你们怎么也认识呢?”

“我们在舞场里认识的。”汪林走了以后她告诉我。

从这句话当然也知道程女士也是常常进入舞场的人了!汪林是漂亮的小姐,当然程女士也是,所以我就不再留意程女士了。

环境和我不同的人来和我做朋友,我感不到兴味。

郎华肩着冰鞋回来,汪林大概在院中也看到了他,所以也跟进来。这屋子就热闹了!汪林的胡琴口琴都跑去拿过来。郎华唱:“杨延辉坐宫院。”

“哈呀呀,怎么唱这个?这是‘奴心未死’!”汪林嘲笑他。

在报纸上就是因为旧剧才开笔战。郎华自己明明写着,唱旧戏是奴心未死。

并且汪林耸起肩来笑得背脊靠住暖墙,她带着西洋少妇的风情。程女士很黑,是个黑姑娘。

又过几天,郎华为我借一双滑冰鞋来,我也到冰场上去。程女士常到我们这里来,她是来借冰鞋,有时我们就一起去,同时新人当然一天比一天熟起来。她渐渐对郎华比对我更熟,她给郎华写信了,虽然常见,但是要写信的。

又过些日子,程女士要在我们这里吃面条,我到厨房去调面条。

“……喳……喳……”等我走进屋,他们又在谈别的了!程女士只吃一小碗面就说:“饱了。”

我看她近些日子更黑一点,好像她的“愁”更多了!她不仅仅是“愁”,因为愁并不兴奋,可是程女士有点兴奋。

我忙着收拾家具,她走时我没有送她,郎华送她出门。

我听得清楚楚的是在门口:“有信吗?”

或者不是这么说,总之跟着一声“喳喳”之后,郎华很响的:“没有。”

又过了些日子,程女士就不常来了,大概是她怕见我。

程女士要回南方,她到我们这里来辞行,有我做障碍,她没有把要诉说出来的“愁”尽量诉说给郎华。她终于带着“愁”回南方去了。

15.生人

萧红

来了一个希奇的客人。我照样在厨房里煎着饼,因为正是预备晚饭时候。饼煎得糊烂了半块,有的竟烧着起来,冒着烟。一边煎着饼,一边跑到屋里去听他们的谈话,我忘记我是在预备饭,所以在晚饭桌上那些饼很不好吃,我去买面包来吃。

他们的谈话还没有谈完,于是家具我也不能去洗,就站在门边不动。

这全是些很沉痛的谈话!有时也夹着笑声,那个人是从盘石人民革命军里来的……

我只记住他是很红的脸。

16.三个无聊人

萧红

一个大胖子,戴着圆眼镜。另一个很高,肩头很狭。第三个弹着小四弦琴,同时读着李后主的词: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读到一句的末尾,琴弦没有节调的,重复地响了一下,这样就算他把词句配上了音乐。

“嘘!”胖子把被角揿了一下,接着唱道:“杨延辉,坐宫院……”他的嗓子像破了似的。

第三个也在作声:

“小品文和漫画哪里去了?”总是这人比其他两个好,他愿意读杂志和其他刊物。

“唉!无聊!”每次当他读完一本的时候,他就用力向桌面摔去。

晚间,狭肩头的人去读“世界语”了。临出门时,他的眼光很足,向着他的两个同伴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没有纪律,一天哭哭叫叫的。”

“唉!无聊!”当他回来的时候,眼睛也无光了。

照例是这样,临出门时是兴奋的,回来时他就无聊了,和他的两个同伴同样没有纪律。从学“世界语”起,这狭肩头的差不多每天念起“爱丝迫乱多”,后来他渐渐骂起“爱丝迫乱多”来,这可不知因为什么?

他们住得很好,铁丝颤条床,淡蓝色的墙壁涂着金花,两只40烛光灯泡,窗外有法国梧桐,楼下是外国菜馆,并且铁盒子里不断地放着饼干,还有罐头鱼。

“唉!真无聊!”高个狭肩头的说。

于是胖同伴提议去到法国公园,园中有流汗的园丁;园门口有流汗的洋车夫;巧得很,一个没有手脚的乞丐,滚叫在公园的道旁被他们遇见。

“老黑,你还没有起来吗?真够享福了。”狭肩头的人从公园回来,要把他的第三个同伴拖下来;“真够受的,你还在梦中……”

“不要闹,不要闹,我还困呢!”

“起来吧!去看看那滚号在公园门前的人,你就不困啦!”

那睡在床上的,没有相信他的话,并没起来。

狭肩头的,愤愤懑懑地,整整一个早晨,他没说无聊,这是他看了一个无手无足的乞丐的结果。也许他看到这无手无足的东西就有聊了!

12点钟要去午餐,这愤懑的人没有去。

“太浪费了,吃些面包不能过吗?”他去买面包,自己坐在房中吃。

“买一盒沙门鱼来伴着吃吧!”他又出去买沙门鱼。

等晚上有朋友来,他就告诉他无钱的朋友:

“你们真是不会俭省,买面包吃多么好!”

他的朋友吃了两天面包,把胃口吃得很酸。

狭肩头人又无聊了,因为他好几天没有看到无手无足的人,或是什么特别惨状的人。

他常常到街上去走,只要看到卖桃的小孩在街上被巡捕打翻了筐子,他也够有聊几个钟头。慢慢他这个无聊的病非到街头去治不可,后来这卖桃的小孩一类的事竟治不了他。那么就必须看报了,报纸上说:烟台煤矿又烧死多少人,或是压死多少人。

“啊呀!真不得了,这真是惨事。”这样大事能使他三两天反复着说,他的无聊,像一种病症似的,又被这大事治住个三两天。他不无聊很有聊的样子读小说,读杂志。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老黑无聊的时候就唱这调子,他不愿意看什么惨事,他也不愿意听什么伟大的话,他每天不用理智,就用感情来生活着,好像个真诗人似的。四弦琴在他的手下,不成调的嗒啦啦嗒啦啦……

“嗒啦,嗒啦,啦嗒嗒……”胖同伴的木鞋在地板上打拍,手臂在飞着……

“你们这是干什么?”读杂志的人说。

“我们这是在无聊!”三个无聊人听到这话都笑了。

胖同伴,有书也读书,有理论也读理论,有琴也弹琴,有人弹琴他就唱。但这在他都是无聊的事情,对于他实实在在有趣的,是“先施公司”:

“那些女人真可怜,有的连血色都没有了,可是还站在那里拉客……”他常常带着钱去可怜那些女人。

“最非人生活的就是这些女人,可是没有人知道更详细些。”他这态度是个学者的态度。说着他就搭电车,带着钱,热诚地去到那些女人身上去研究“社会科学”去了。

剩下两个无聊的,一个在看报,一个去到公园,拿着琴。去到公园的不知怎样,最大限度也不过“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但是在看报的却发足火来,无论怎样看,报上也不过载着煤矿啦,或者是什么大河大川暴涨淹死多少人,电车轧死小孩,受经济压迫投黄浦自杀一类。

无聊,无聊!

人间慢慢治不了他这个病了。

可惜没有比煤矿更惨的事。

1935.6.12

17.王四的故事

萧红

红眼睛的、走路时总爱把下巴抬得很高的王四,只要人一走进院门来,那沿路的草茎或是孩子们丢下来的玩物,就塞满了他的两只手。有时他把拾到了的铜元塞到耳洞里:

“他妈的……是谁的呀?快来拿去!若不快些来,它就要钻到我的耳朵不出来啦……”他一面摇着那尖顶的草帽一边蹲下来。

孩子们抢着铜元的时候,撕痛了他的耳朵。

“啊哈!这些小东西们,他妈的,不拾起来,谁也不要,看成一块烂泥土,拾起来,就都来啦!你也要,他也要……好像一块金宝啦……”

他仍把下巴抬得很高,走进厨房去。他住在主人家里,十年或者也超出了。但在他的感觉上,他一走进这厨房就好像走进他自己的家里那么一种感觉,也好像这厨房在他管理之下不止10年或20年,已经觉察不出这厨房是被他管理的意思,已经是他的所有了!这厨房,就好像从主人的手里割给了他似的。

……碗橱的二层格上扣着几只碗和几只盘子,三层格上就完全是蓝花的大海碗了。至于最下一层,那些瓦盆,哪一个破了一个边,哪一个盆底出了一道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吃完晚饭在他洗碗的时候,他就把灯灭掉,他说是可以省下一些灯油。别人若问他:

“不能把家具碰碎啦?”

他就说:

“也不就是一个碗橱吗?好大一件事情……碗橱里哪个角落爬着个蟑螂,伸手就摸到……那是有方向的,有尺寸的……耳朵一听吗,就知道多远了。”

他的生活就和溪水上的波浪一样:安然,平静,有规律。主人好像在几年前已经不叫他“王四”了,叫他“四先生”。从这以后,他就把自己看成和主人家的人差不多了。

但,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最末他一个人吃;支取工钱的时候,总是必须拿着手折。有一次他对少主人说:

“我看手折……也用不着了吧!这些年……还用画什么押?都是一家人一样,谁还信不着谁……”

他的提议并没有被人接受。再支工钱时,仍是拿着手折。

“唉……这东西,放放倒不占地方,就是……哼……就是这东西不同别的,是银钱上的……挂心是真的。”

他展开了行李,他看看四面有没有人,他的样子简直像在偷东西。

“哼!好啦”他自己说,一面用手压住褥子的一角,虽然手折还没有完全放好,但他的习惯是这样。到夜深,再取出来,把它换个地方,常常是塞在枕头里边。十几年,他都是这样保护着他的手折。手折也换过了两三个,因为都是画满了押,盖满了图章。

另外一次,他又去支取工钱,少主人说:

“王老四……真是上了年纪……眼睛也花了,你看,你把这押画在什么地方去了呢?画到线外去啦!画到上次支钱的地方去啦……”

王四拿起手折来,一看到那已经歪到一边去的押号,他就哈哈地张着嘴:“他妈……”他刚想要说,可是想到这是和少主人说话,于是停住了。他站在少主人的一边,想了一些时候,把视线经过了鼻子之后,四面扫了一下,难以确定他是在看什么:“‘王老四’……不是多少年就‘四先生了吗’?怎么又‘王老四’……不是多少年就‘四先生’了吗?怎么又‘王老四’呢?”

他走进厨房去,坐在长桌的一头,一面喝着烧酒,一面想着:“这可不对……”他随手把青辣椒在酱碗里触了触:“他妈的……”好像他骂着的时候顺便就把辣椒吃下去了。

多吃了几盅烧酒的缘故,他觉得碗橱也好像换了地方,米缸……水桶……甚至连房梁上终年挂着的那块腊肉也像变小一些。他说:“不好……少主人也伯变了心肠……今年一定有变。”于是又看了看手折:

“若把手折丢了,我看事情可就不好办!没有支过来的……那些前几年就没有支清的工钱就要……我看就要算不清。”这次,他没有把手折塞进枕头去,就放在腰带上的荷包里去了。

王四好像真的老了,院子里的细草,他不看见;下雨时,就在院心孩子们的车子他也不管了。夜里很早他就睡下,早晨又起得很晚。牵牛花的影子,被太阳一个一个的印在纸窗上。他想得远,他想到了十多年在山上伐木头的时候……他就像又看到那白杨倒下来一样……哗哗的……他好像听到了锯齿的声音。他又想到在渔船上当水手的时候:那桅杆……那桅杆上挂着的大鱼……真是银鱼一样,“他妈的……”他伸手去摸,只是手背在眼前划了一下,什么也没摸到。他又接着想:15岁离开家的那年……在半路上遇到了野狗的那回事……他摸一摸小腿:“他妈的,这疤……”他确实的感觉到手下的疤了。

他常常检点着自己的东西,应该不要的,就把它丢掉……破毯子和一双破毡鞋,他向换破东西的人换了几块糖球来分给孩子们吃了。

他在扫院子时候,遇到了棍棒之类,他就拿在手里试一试结实不结实……有时他竟把棍子扛在肩上,试一试挑着行李可够长短?若遇到绳子之类,也总把它挂在腰带上。

他一看那厨房里的东西,总不像原来的位置,他就不愿意再看下去似的。所以闲下来他就坐在井台旁边去,一边结起那些拾得的绳头,就一边计算着手折上面的还存着的工钱的数目。

秋天的晚上,他听到天空的一阵阵的乌鸦的叫声,他想:“鸟也是飞来飞去的……人也总是要移动的……”于是他的下巴抬得很高,视线经过了鼻子之后,看到墙角上去了,正好他的眼睛看到墙角上挂的一张香烟牌子的大画,他把它取下来,压在行李的下面。

王四的眼睛更红了,抬起来的下巴,比从前抬得更高了一些。后来他就总是想着:“到渔船上去还是到山上去?到山上去,怕是老伙伴还有呢?渔船,一时恐怕找不到熟人,可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张帆……要快……”他站在席子上面,作着张帆的样子,全身痉挛一般的振摇着:

“还行吗?”他自己问着自己。

河上涨水的那天,王四好像又感觉自己是变成和主人家的人一样了。

他扛着主人家的包袱,扛着主人家的孩子,把他们送到高岗上去。

“老四先生……真是个力气人……”他恍恍忽忽的听着人们说的就是他,后来他留一留意,那是真的……不只是“四先生”还说“老四先生”呢!他想:“这是多么被人尊敬啊!”于是他更快地跑着,直到那水涨得比腰还深的时候,他还是在水里面走着。一个下午他也没有停下来。主人们说:

“四先生,那些零碎东西不必着急去拿它;要拿,明天慢慢地拿……”

他说:

“那怎么行!一夜不是让人偷光了吗?”他又不停地来回地跑着。

他的手折,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他的荷包,沉到水底去了。

他发现了自己的空荷包,他就想:“这算完了。”他就把头顶也淹在水里,那手折是红色的,可是他总也看不到那红色的东西。

他说:“这算完了。”他站起来,向着高岗走过来。水湿的衣服冰凉地粘住了皮肤。他抖擞着,他感到了异样的寒冷,他看不清那站在高岗上屋前的人们。只听到从那些人们传来的笑声:“王四摸鱼回来啦。”

1936年,东京。

18.维纳斯像

梅里美

你见过维纳斯像吗?她的确是美丽得不可思议。她的上半身裸露,古代人塑造的所有伟大天神就是这个样子的:右手放到胸前,掌心向里,拇指、中指和食指伸直,无名指和小指稍稍弯曲。另一只手接近腰部,挽住遮盖着下身的衣衫。这尊雕像的姿势和猜拳者的姿势略同,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家管这种猜拳者叫热马尼居斯。也许这尊雕像中的女神本来就在玩猜拳游戏吧。

不论如何,没有什么雕像敢与这尊维纳斯的躯体相提并论的。她的轮廓柔和、诱人,无与伦比;她的衣衫时髦、高贵,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件来。我原来以为是东罗马帝国时代的作品,其实是我看到了雕像最盛时期的一件杰作。最使我惊异的是形体非常细致真实,简直使人以为是按照真人模拟的,但是大自然却又找不出同她一模一样的模特儿。

她的头发向额上集拢,也许当初曾镀过黄金。

同几乎所有的希腊雕像一样,她的头小巧玲珑,微微向前倾。至于她那美丽的面容以及她独特的表情,也许是我所无法描写的,它的类型也同我能想起的任何古代雕像的脸型不同。它的美不是静止和严肃的美,像希腊雕刻家们有意要使所有的线条都带上一种庄重的静止一样。这个雕像恰恰相反,我惊异地发觉雕刻家显然有意地在雕像的脸上刻画出一种凶恶的狡诈。所有线条都稍稍蹩皱,眼睛略斜,嘴角微翘,鼻翼稍稍鼓起。这个美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脸庞,却流露出轻蔑、嘲讽和残暴。说实话,当我仔细而努力地注视这尊令人赞叹的雕像时,我非常具有想和她交谈的欲望。可她毕竟没有生命,所以,我不由得有些心酸。

19.斗志昂扬的人

高尔基

一旦怒火中烧,把思想唤醒,人就会独自穿过有如荆棘丛生的累累错误,只身冲进灼人的多如星火的疑虑,踏着旧真理的瓦砾,继续前进!

庄严、高傲、自由的人,勇敢地正视真理,对自己的怀疑说道:“你说我软弱无力认识有限,这是一派胡言!我的认识在发展!我知道、看见并感觉到认识在我身上发展!我根据痛苦的轻重程度去探测我的认识的增长,如果认识没有增长,我就不会比从前更感到痛苦……”

“但是,我每前进一步,我的需求就更多,感受更多,我的见识也越加深广。我的愿望的迅速增长,意味着我的认识在茁壮成长!现在我的认识好比点点星火,那又算得了什么?点点星火可以燎原!将来,我就是照彻黑暗宇宙的熊熊烈焰!而我的使命就是要照亮整个世界,熔化世上无数的神秘之谜,达到我和世界之间的和谐,创造我自己内心的和谐。我要把人间照亮,而人间的生活乌七八糟、痛苦万状,布满了不幸、屈辱、痛苦和怨恨,犹如布满了疥疮,我要把人间一切可恶的垃圾统统扫进往日的墓穴!”

“各种迷误与过错,犹如一条条绳索,把惊惶失措的人们拴在一起,把他们变成了一群鲜血淋漓、令人厌恶、互相吞食的野兽,我的使命就是要解开这些绳索!”

“思想创造了我,为的是掀翻、摧毁、踏碎一切陈腐、狭隘、肮脏和丑恶的东西,在思想锻造出来的自由、美和对人的尊重的坚固基础上创造新的一切!”

“我是苟且偷安无所作为的死敌,我要让每个人都成为大写的人!”

“一部分人默默无闻地从事力不胜任的奴隶劳动,完全是为了让另一部分人尽情享用面包和各种精神财富,这种生活毫无意义,可耻而又可恶!”

“让一切偏见、成见和习惯都见鬼去吧,它们像粘滞的蜘蛛网,缠绕着人们的头脑和生活。它们妨碍生活,强制人们的意志,我一定要把它们铲除!”

“我的武器是思想,而且坚信思想自由、思想不朽以及思想的创造能力永远不断增长——这就是我的力量取之不尽的源泉!”

“对我来说,思想是黑暗生活中惟一不会欺骗我的永恒灯塔,是世上无数可耻谬误中的一点灯火;我看见它越燃越旺,逐步把无数秘密彻底照亮,我跟随着思想,在她永不衰竭的光芒照耀下前进,不断向上!迈步向前!”

“不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没有思想攻克不了的堡垒,也没有思想震撼不了的圣物!思想创造一切,这就使她拥有神圣不可剥夺的权力,去摧毁可能妨碍她自由生长的一切。”

“我平静地认识到偏见是种种旧真理的外壳,思想一度创造了旧的真理,正是思想的火”焰又把它们烧成了灰烬,如今盘旋在生活之上的重重谬误,都是旧真理的灰烬中的产物。”

“我还认识到,胜利者并非是摘取胜利果实的人,而仅仅是固守在战场上的人……”

“我认为生活的意义在于创造,而创造是独立自在而且无穷无尽的!”

“我要前进,要燃烧得更加明亮,更彻底地驱散生活中的黑暗。而牺牲就是对我的褒奖。”

“我不需要别的褒奖。我认为,权力是可耻而乏味的,财富是沉重而愚昧的,荣誉是一种偏见,它来自人们不善于珍重自己,来自人们卑躬屈膝的奴隶习性。”

“怀疑!你们不过是思想迸出的火花而已。为了考验自己,思想才用剩余的力量生育你们,并用自己的力量把你们抚养!”“总有一天,我的感情世界将同我永生的思想在我胸中汇合成一团巨大的创造性的火焰。我将用这火焰把灵魂里一切黑暗、残暴与凶恶的东西烧光。我将同我的思想已经创造出来和现在正在创造的神灵一模一样。”“一切在于人,一切为了人!”

于是,他威严而自由地高昂着骄傲的头颅,重新迈开从容而坚定的步伐,踏着已化为灰烬的陈腐偏见,独自在种种谬误构成的灰白色的迷雾里前进。他身后是沉重的乌云般的旧日的灰尘,而前面则是漠然等待着他的无数的谜。

它们像太空的繁星不计其数,人的道路也永无止境!

斗志昂扬的人就这样迈步向前!不断向上!永远向前!不断向上!

20.铁匠

左拉

铁匠长得高高大大,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个儿,两个肩头满是肌肉疙瘩,面孔和臂膀被炉火和锤子迸起的铁屑炽染得黝黑。他有一个四四方方的脑袋,一簇乱蓬蓬浓黑的头发下面,生着一双孩子气的蓝色大眼睛,像钢一样明亮。他还有一个宽大的颔骨,发出笑声和喘息声来,就像他那巨大的风箱在狂欢和呼啸;当他以力气十足的姿态抡起臂膀——这是他常年在铁砧旁边劳动养成的习惯动作——会使人们似乎忘记了他已年过五旬,他能举起绰号叫“小姐”的二十五斤重的铁锤,挥舞着这厉害无比的“姑娘”,从村东一直走到村西。

我有幸跟铁匠在一起住过一年。那一年正赶上我生病,需要休养。我身心憔悴,离开了家,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找一个能够安安静静地工作的地方,以便恢复自己的精力。就这样,一天黄昏,我在旅途上错过了村子,却远远望见一个铁匠铺,火光熊熊,坐落在两条大路交叉点的路旁,显得那样的孤独。敞开的大门里射出了灿烂辉煌的火花,宛如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篝火;对面沿溪边的一行白杨树也像火把一样冒着青烟。在落幕的黄昏中,远远地传来了铁锤有节奏的声响,如同某个铁骑兵团在逐渐接近地驰骋而来。没有多长的时间,我就来到了那敞开的门前,在强烈的火光里,在震耳欲聋的响声里,在滚雷般的震动里,我停住了脚步。看到人的双手把烧红了的铁杆卷曲、伸直的这幅劳动场面,一股无限的幸福和快慰涌上了心头。

这个秋天的傍晚,我第一次看到了铁匠。他正在打一片铁铧,他没有穿上衣,露出粗壮的胸脯,每呼吸一下,肋部便显现出久经锻炼的钢筋铁骨般的肋条。他身子向前一倾,猛地一下,把铁锤抡下来,就这样,片刻不停地、灵便而持续地晃动着身体,肌肉紧张而有力地伸展收缩;铁锤按照一个有规则的圆圈环转,迸起点点火星,留下条条光尾。铁匠就这样挥舞着“小姐”。那个,也许是他的儿子,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用钳子夹住烧红的铁块,从另一面敲打,以至于被老头子手里那“姑娘”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蹈声所淹没。笃,笃——,笃,笃——,犹如母亲庄严的声音,在鼓励婴儿伊呀学语。“小姐”欢快地跳着舞,抖动着裙衣上的钻石,她每次跳落在铁砧上,犁铧便留下她的一个脚印。一股血红的火焰一直飞溅到地面,照亮了两个工人的魁梧的身躯,将他们的远大的身影一直送到打铁间阴暗而又乱糟糟的角落。熊熊的火光逐渐暗淡下来,铁匠手中的“小姐”停止了舞蹈。他浑身黝黑地站立在那里,手拄着铁锤的把柄,任脑门的汗珠滚滚流出。他的两肋还在忽扇,在他儿子慢慢推拉着的风箱的呼呼声中,我清楚地听见他喘息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就投宿在铁匠家里,不再离开。在打铁间上面,有一间空着的阁楼,铁匠让我住在那里。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天还没亮,我就被震响全屋的欢笑声唤醒。在我的阁楼下面,铁锤已在飞舞。“小姐”把我当懒汉对待,她震动着楼下的天花板,使劲全力要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她把我那摆设着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的破旧房间摇撼得吱吱作响,催我赶快起床。我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向下面走去。楼下,炉火正红,风箱呼啸着,一堆蓝里透红的火焰从煤炭中升起,像一颗星辰在鼓吹炭火的疾风里灼灼燃烧。铁匠正在计划着一天的活计。他在一个角落里搬运铁块,翻弄经制成的耕犁,细细地观察着上面的每一个瑕疵,他看见了我,就手掐着腰,呵呵地冲着我笑,那张大嘴直咧到耳根。能够五点钟就把我从床上吵起来,这在他是件开心的事。我认为他早晨是故意敲打铁锤的,为的是好让铁锤的可怕喧闹把我从美梦中拖起。他用那粗大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就像父亲对着孩子讲话似的,俯下身子对我说,如果我在他的废铁堆里生活,我的身体就会很快复原。然后我们都坐在一辆翻倒在地面的破旧篷车的底板上,一块儿喝白葡萄酒。

后来,我白天大都是在铁匠铺里度过的。特别是冬季和阴雨天气,我整天都在那里。很快,我对这种劳动着了迷。铁匠把铁块随心所欲地摆弄,这场持久的战斗像一出感人肺腑的戏剧,使我激动不已。看着从炉火中夹出来放在铁砧上的铁块在铁匠的攻无不克的努力之下像柔软的蜡一样卷曲、伸直、揉成一团,我啧啧称奇。犁体做成了,我就蹲在犁体前面,却再也认不出前一天那块奇形怪状的废铁来。我细细端详着每一个零件,似乎是力大无比的手指在不借助火力的情况下把它们捏成这个样子的。这使我不禁遐想着一位远远眺见过的姑娘,在我对面的窗下,整天用她那纤细的手拿着黄铜丝制成一根根枝茎,再用丝绒把手工做的紫罗兰花缚在上面。

我从没见过铁匠唉声叹气。他白天需要干十四个小时的活儿,晚上却总是乐滋滋的,喜笑颜开,用心满意足的神情挥动着手臂。他不感伤,也从不知疲倦。也许就算是房子塌下来,他也能顶得住。

冬天,他说他的铁匠铺里再舒服不过了。夏天,他把门扉大开,让干草的清香随风扑进。夕阳西下之际,我总要走到门前,在他身旁坐下。那里正是半山腰,可以鸟瞰整个辽阔的山谷。耕过的田畴织成一望无际的地毡,消失在地平线尽头、黄昏的淡紫色的微光里。有了这副大自然的美景,我们感到亿万分地幸福。

铁匠喜爱说笑话,他告诉我,所有这些土地都是他的;他还告诉我,他的铁匠铺给这一带供应耕犁已经有两百多年。这是他的骄傲。没有他,什么庄稼也长不出来。平原上,五月碧绿,七月金黄,这块色彩变幻无穷的织锦有他的一份功劳。他像热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庄稼,赶上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他便高兴地如同小孩子;看到令人发愁的乌云,他就举拳咒骂。他常常指给我看远处几块还没有他脊背大的土地,向我叙述某一年他为这块燕麦地造的一部耕犁。农忙季节,他偶尔会撂下铁锤,走到路边,手遮阳光,驰目四望。他看见自己制造的无数耕犁在啃噬泥土,开出一道道垄沟,前面,左面,右面,到处都是。耕牛缓慢地前行,像推动着千军万马。犁锋在阳光下闪烁,发出银光。然后,他向我招手,叫我去看看他的耕犁在做着多么“神圣的工作”。

所有这些在我的阁楼底下丁丁当当的铁材,向我的血液里注进了铁质,这比服用药房买来的药对我更有效。我喜欢这种喧闹,我需要这种铁锤与铁砧碰撞发出的音乐,以便从其中可以倾听出人生的味道。在被风箱的轰鸣弄得欢腾活跃的房间里,我的身心逐渐康复。笃,笃——,笃,笃——,这铁锤成了调节我的工作时刻的愉快的钟摆。在劳动最紧张的关头,铁匠发威了,烧红了的铁块在着了魔似的铁锤的跳跃下铿锵作响。这时,我的手腕也如同感染了一股巨大的活力,很想大笔一挥把这个世界夷为平地。不久,当铁匠铺重归于平静,我的脑海里也万籁俱寂下来。我到楼下,看到那些被征服而还在冒烟的金属,为自己微不足道的工作深感惭愧。

啊!在午后酷热的当儿,他是多么壮美矫健!他上身直裸到腰间,肌肉突出而坚硬,犹如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力感极强的巨大雕像。在铁匠身上,我找到了我们的艺术家们煞费苦心地在希腊死人的肉体上寻找的现代雕塑的线条。我不自觉地认为,他就是因劳动而变得伟大的英雄,是我们时代的不知疲倦的儿子,是他在烈火中用铁材锻造明天的社会。他也用铁锤来做游戏。当他开心取乐的时候,就抡起“小姐”,全力以赴地敲打。于是在他周围,在玫瑰色的炉火的光辉里,响起一片雷鸣。我仿佛听见了劳动着的人民的声息。

我那懒惰和多疑的毛病,就在这里,在这铁匠铺里,在无数耕犁中间,逃离得无影无踪。

21.街头作家

丹·赫利

25岁时我在芝加哥美国律师协会当编辑,但最大心愿是当一名小说家。我经常在早上6点钟就起床写作,晚上往往与朋友聊天到一半就突然站起来告辞,说灵感来了,得赶回家去写下来。

10月里的某一天,我与一位同事商量在万圣节前夕化装成什么样子。

“要是我扮成作家,胸前吊个打字机,你感到怎么样?”我问,“我可以像卖糖果的女孩那样一边走一边叫:想要个短篇或长篇小说吗?”

当然,我从没那样做过。

但这个想法让我萌发了另一个想法:街头卖文,在大街上应顾客要求当场编写小说。此想法看似荒谬,可是我觉得,在街上写的小说可能比在书桌前所写的更能直接地感动读者。就算不成功,至少能给我的孙子留下一桩趣闻。

我开始在自己所属的写作人团体里征询意见。“诸位,感到如何?”我看了一下四周问道,像条要人安抚的狗。

“晤,丹”,有一位朋友说,“有点怪。”

可我不介意,因为我想要的就是标新立异。

于是在1983年4月24日,那是个星期日,我带了一台1953年制造、13公斤重的打字机与一把大班椅,来到芝加哥市密歇根大街,冒着强风开张了。我把打字机放在大腿上,打字机的机背贴了个告示:“即席写小说,一分钟完成。”我向每一个过路人兜揽生意。

此举看上去似有点做心理学试验的味道。有些人嘲笑道:“真是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也有些人一脸同情的神色、也许心里在想:“准是个没饭吃的穷诗人!”有位女士甚至问我是不是想把打字机卖掉。我可一点都没泄气。

终于有对男女走了过来。“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那女的说,“但不管你卖的是什么,我要一个。”

那男的面露古怪笑容,接口说:“一定是与众不同的东西。”我问了他们的姓名(以及几个近乎探听隐私的问题),就开始写了,把标题定为“非常特别”。

我低头打字,注意到越来越多的路人向我聚拢,又听到背后传来阵阵低语和笑声。等我终于从打字机上拉出那页纸,抬头一看,周围竟有25人。

“读出来听听!’有几个人大声喊道。我读了,他们居然鼓起掌来。就在那一刻,我人生的路向转变了。我不知道前景怎样,但看得出这一招是行得通的。”

随后我又写了一个故事,然后又一个。周围聚了一群人并没有把我吓倒,反而激励了我。就像是到了截稿最后限期,他们催逼着我写、写、写。我的生活自此起了很大变化。白天我是美国律师协会温文尔雅的编辑,晚上就成为写即席小说的人,为了文学与小费而奋力拼搏。

在那第一个夏天,我真担心自己会变成愚蠢的怪人:“丹·赫利,编故事机。扔给他一个字,他转眼间就能吐出一篇故事来。”我也害怕自己会很快就感到厌烦。然而17年过去了,我已编了无数个故事,仍兴致勃勃。

那个夏天以后,我全心全意投身于这样的小说创作。我到处去写:在大街上,在火车站内,在百货公司里,在商品展上,在酒吧里,在律师界的聚会上。

时间长了,光顾我的人逐渐多起来。他们信赖我,把私事告诉我,我则给他们故事。所有故事都不相同,内容有些是真实的。

每次我打出第一个字以前,都会给我的顾客别的东西:我双倍的关注。我仔细聆听他们的故事,观察他们的表情。

到今天,找我写故事的人已超过2.5万。我从第一天起每个故事都留复本,现在这些薄薄的复本堆起来有将近一米半高。这些复本的纸有白色的、绿色的、粉红色的、蓝色的与黄色的,色彩缤纷,记载着人生的喜怒哀乐。

我的行为尽管难免有怪异之嫌,但我总认为这样做另有一种更重要的意义:我们大家为自己编的人生故事往往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归根结底,对我们每个人一生来说,自己就是作家——编写自己人生故事的作家。

22.寻找彩虹

劳伦斯

她的病体逐渐好转,她可以坐起来看着新世界的诞生。她坐在窗户边上,看着人们在街道边来来往往地行走着,有矿工,有女人和孩子,每个人都在旧壳中行走着,但是透过这层壳可以看到正在变大、成长的新的萌芽和轮廓。在矿工们静静地、沉默的外表中,她看到了一种不安,一种为了新的解放而痛苦的等待。她在妇女们虚假坚定的自信中也发现了同样的东西。妇女们的自信非常脆弱,很快就会破裂,然而,从那破裂处萌生的新芽却又显出强劲的生命力。

在每件事物当中,她都看到自己在摸索着,在寻找富有活力的上帝的缔造物,而不是去寻找那已经过去的、陈旧、僵硬、毫无趣味的生命形式。有时候巨大的恐惧向她袭来;有时候她失去了触觉,失去了感觉,对那个束缚了她和整个人类的外壳怀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心理。人们全被囚禁在外壳这个监狱之中,他们都几近疯狂。

她看到了矿工们那似乎已经死去的僵硬的身体,看到了他们那没有光彩的眼神,就像是木头人一样呆滞。她看到新房子那坚硬、锋利的边缘好像在毫无感觉、洋洋自得地朝山坡延伸过去,这种得意是针对那可怕的、乱七八糟的角和直线表现出来的,是不能战胜的洋洋自得。这种绝对的污浊又硬又脆。她看到对面黑乎乎的山上笼罩的一层暗褐色的雾气,一座座黑漆漆的房屋和石绵瓦,像一堆堆杂乱无章的怪物。山顶上,旧教堂的尖塔刺目地屹立在简陋的新房屋之上,而那些乱七八糟、异常脆弱的新房子坚硬的边缘从贝尔多佛延伸出去,和从雷斯里延伸过来的污秽的新房子连接起来。而雷斯里的房子又延伸出去和海纳的房子混成一片。大地的躯干上蔓延着一片僵死、腐旧、可怕的污浊,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恶心,坐在那儿昏死过去了。随后,在飘动的云彩中,她看到有一道淡淡的彩虹,微弱的色彩照亮了昏暗的苍穹。

她被深深地感动了,她不顾一切地寻找着高高挂在天际的那一抹神奇的色彩,她看到一条彩虹正在形成。彩虹的一处正在强烈地发出光芒,她的心中满怀着希望的痛苦,彩虹的弓形逐渐在那儿形成,色彩慢慢聚拢起来,一道巨大的淡淡的彩虹突然冒了出来。弧形更弯更强,直到不能再弯,形成光线、颜色和苍穹共同构筑的伟大作品,它的柱基在低矮污浊的新房子上闪耀着光芒,而弓形的顶端则连着天堂。

彩虹屹立在大地上。她知道那些在硬壳中爬行、分散在这污浊世界上的肮脏不堪的人们仍旧活着,她知道彩虹在他们的血液中升腾起来,并在他们的精神中抖动着获得了生命。她知道他们会丢弃坚硬破碎的外壳,那新的、干净裸露的身体将萌发出新的生命,获得新的生长,去迎接天空中的阳光、风和雨。她在彩虹中看到了地球上那些陈旧污秽、不堪一击的房屋和工厂焕发出新的光彩,而用真理的构架建立起来的新世界犹如那天空的彩虹一般绚丽灿烂。

23.怨恨的情绪

司汤达

于连匆忙上去,羡慕地看着那个裸露着背膀、身披披肩的美妇。

清晨新鲜的空气,好似增添了她姿色的妍丽。昨夜的骚乱,只有使她的容貌对于一切的外界印象来得更为敏感。这个害羞的动人的美人,还具有高尚的思想,这在下层社会里是难以遇见的。在于连的眼里看来,自从他认识她以后,她在他的心灵上简直展开了一个新的局面,这是于连梦想不到的。她的美貌攫住了于连的贪婪的眼睛。这时候,他整个的心都在欣赏她的美,羡慕她的美,已经忘了他正在等着她的友谊的问候了。当他突然发觉她的高傲冰冷的目光的时候,于连大大地惊骇了,在她这份态度里,明明表现出她自己高贵的身份,要把于连仍旧送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欢娱的微笑从他的唇边萎谢了。他记起了自己卑贱的出身,因为这些已经从一个贵族的有钱的继承者的眼睛里反射出来。一转瞬间,他的脸上只有矜骄和对自己愤怒的表情了。他心里涌起最剧烈的憎恶,为了等她,他把动身时间延迟了一个多钟头,难道仅仅为的是受她一场侮辱和奚落吗?

他暗暗地说道:“我真是个大傻瓜,我应该仇恨一切人,反对到底。一个石子坠地,因为石子本身是沉重的。难道我永远是个小孩子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够约束自己,养成良好的习惯,使我能够得心应手地应付这些人,他们给我多少钱,我便为他们尽多少心?如果我要尊重自己,使一般人也尊重我,那么,便应该向一般人表明我现在的态度。我现在只是用我的贫穷和他们的财富做交易;但是我的心和他们廉耻的心相比,距离有几千万里。我的灵魂在天堂里,他们想用小小的恩惠或轻蔑的表示,作为接触我的灵魂的工具,这是可能的吗?”

当一切的情绪在这个青年教师的心里斗争纷扰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一会儿痛苦异常,一会儿又凶猛刚毅。 8utrpQrYHdHItEQR+SBIoClQSXjErppfzfEHEgrKCIY8s26Mvz62W6whDDHU/D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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