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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13.背影

朱自清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棚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14.梅隐

石评梅

五年前冬天的一个黄昏,我和你联步徘徊于暮云苍茫的北河沿,拂着败柳,踏着枯叶,寻觅梅园。那时群英宴间,曾和你共沐着光明的余辉,静听些大英雄好男儿的伟论。昨天我由医院出来,绕道去孔德学校看朋友,北河沿败柳依然,梅园主人固然颠沛在东南当革命健儿,但是我们当时那些大英雄好男儿却有多半是流离漂泊,志气颓丧,事业无成呢!

谁也想不到五年后,我由烦杂的心境中,检寻出这样一段回忆,时间一天一天地飞掠,童年的兴趣,都在朝霞暮云中慢慢地消失,只剩有青年皎月是照了过去,又照现在,照着海外的你,也照着祖国的我。

今晨睡眼朦胧中,你廿六号的信递到我病榻上来了。拆开时,粉色的纸包掉下来,展开温香扑鼻,淡绿的水仙瓣上,传来了你一缕缕远道的爱意。梅隐!我欣喜中,含泪微笑轻轻吻着她,闭目凝思五年未见,海外漂泊的你。你真的决定明春归来吗?我应用什么表示我的欢迎呢?别时同流的酸泪,归来化作了冷漠的微笑;别时清碧的心泉,归来变成了枯竭的沙摊;别时鲜艳的花蕾,归来是落花般迎风撕碎!何处重撷童年红花,何时重摄青春皎颜?挥泪向那太虚,嘘气望着碧空,朋友!什么都逝去了,只有生之轮默默地转着衰老,转着死亡而已。前几天皇姊由Sumatra来信,她对我上次劝她归国的意见有点容纳了,你明春可以绕道去接她回来,省的叫许多朋友都念着她的孤单。她说:

在我决志漂泊的长途,现在确乎感到疲倦,在一切异样的习惯情状下,我常想着中华;但是破碎河山,糜烂故乡,归来后又何忍重来凭吊,重来抚慰呢?我漂泊的途程中,有青山也有绿水,有明月也有晚霞,波妹!我不留恋这刹那寄驻的漂泪之异乡,也不留恋我童年嬉游的故国;何处也是漂泊,何时也是漂泊,管什么故国异地呢?除了死,哪里都不是我灵魂的故乡。

有时我看见你壮游的豪兴,也想远航重洋,将这一腔烦闷,投向海心,浮在天心;只是母亲系缚着我,她时时怕我由她怀抱中逸去,又在我心头打了个紧结;因此,我不能离开她比现在还远一点。许多朋友,看不过我这颓丧,常写信来勉策我的前途,但是我总默默地不敢答复他们,因为他们厚望于我的,确是完全失望了。

近来更不幸了,病神常常用她的玉臂怀抱着我;为了病更使我对于宇宙的不满和怀疑坚信些。朋友!何曾仅仅是你,仅仅是我,谁也不是生命之网的漏鱼,病精神的或者不感受身体的痛苦,病身体的或者不感受精神的斧柯;我呢!精神上受了无形的腐蚀,身体上又受着迟缓而不能致命的痛苦。

你一定要问我到底为了什么?但是我怎样告诉你呢,我是没有为了什么的。

病中有一次见案头一盆红梅,零落得可怜,还有许多娇红的花瓣在枝上,我不忍再看她萎落尘土,遂乘她开时采下来,封了许多包,分寄给我的朋友,你也有一包,在这信前许接到了。玉薇在前天寄给我一首诗,谢我赠她的梅花,诗是:

话到飘零感苦辛,月明何处问前身?

甘将疏影酬知己,好把离魂吊故人;

玉碎香消春有恨,风流云散梦无尘,

多情且为留鸿爪,他日芸窗证旧因。

同时又接到天辛寄我的两张画片:一张是一片垂柳碧桃交萦的树林下,立着个绯衣女郎,她的左臂绊攀着杨柳枝,低着头望着满地的落花凝思。一张是个很黯淡苍灰的背景,上边有几点疏散的小星,一个黑衣女郎伏在一个大理石的墓碑旁跪着,仰着头望着星光祈祷——你想她是谁?

梅隐!不知道那个是象征着我将来的命运?

你给我寄的书怎么还不寄来呢?揆哥给你有信吗?我们整整一年的隔绝了,想不到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寄来一张卡片,上边写着:

愿圣诞节的仁风,吹散了人间的隔膜,

愿伯利恒的光亮,烛破了疑虑的悲哀。

其实,我和他何尝有悲哀,何尝有隔膜,所谓悲哀隔膜,都是环境众人造成的,在我们天真洁白的心版上,有什么值得起隔膜和悲哀的事。现在环境既建筑了隔膜的幕壁,何必求仁风吹散,环境既造成了悲哀,又何必硬求烛破?

只要年年圣诞节,有这个机会纪念着想到我们童年的友谊,那我们的友谊已是和天地永存了。揆哥总以为我不原谅他,其实我已替他想得极周到,而且深深了解他的;在这“隔膜”“悲哀”之中,他才可寻觅着现在人间的幸福;而踢给人间幸福的固然是上帝;但帮助他寻求的,确是他以为不谅解他的波微。

我一生只是为了别人而生存,只要别人幸福,我是牺牲了自己也乐于去帮助旁人得到幸福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过我也只是这样希望着,有时不但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罪恶,而且是一种罪恶的玩弄呢!虽然我不辩,我又何须辩,水枯了鱼儿的死,自然都要陈列在眼前,现在何必望着深渊徘徊而疑虑呢!梅隐!我过去你是比较知道的,和揆哥隔绝是为了他的幸福,和梅影隔绝也是为了他的幸福……因为我这样命运不幸的人,对朋友最终的披肝沥胆,表明心迹的,大概只有含泪忍痛的隔绝吧?

母亲很念你,每次来信都问我你的近况。假如你有余暇时你可否寄一封信到山城,安慰安慰我的母亲,也可算是梅隐的母亲。我的病,医生说是肺管炎,要紧大概是不要紧,不过长此拖延,精神上觉着苦痛;这一星期又添上失眠,每夜银彩照着紫蓝绒毡时,我常觉腐尸般活着无味;但一经我抬起头望着母亲的像片时,神秘的系恋,又令我含泪无语。梅隐!我应该怎样,对于我的生,我的死?

15.父亲的绳衣

石评梅

“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情忘便是禅。”人生本来一梦,在当时兴致勃然,未尝不感到香馥温暖,繁华清丽。至于一枕凄凉,万象皆空的时候,什么是值得喜欢的事情,什么是值得流泪的事情?我们是生在世界上的,只好安于这种生活方程,悄悄地让岁月飞逝过去。消磨着这生命的过程,明知是镜花般不过是一瞥的幻梦,但是我们的情感依然随着遭遇而变迁。为了天辛的死,令我觉悟了从前太认真人生的错误,同时忏悔我受了社会万恶的蒙蔽。死了的明显是天辛的躯壳,死了的惨淡潜隐便是我这颗心,他可诅咒我的残忍,但是我呢,也一样是啮残下的牺牲者呵!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天辛常想着只要他走了,我的腐蚀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事实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的。现在我依然沉陷在这心情下,为了这样矛盾的危险,我的态度自然也变了,有时的行为常令人莫明其妙。

这种意思不仅父亲不了解,就连我自己何尝知道我最后一日的事实;就是近来倏起倏灭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惊异。

清明那天我去庙里哭天辛,归途上我忽然想到与父亲和母亲结织一件绳衣。我心里想的太可怜了,可以告诉你们的就是我愿意在这样心情下,作点东西留个将来回忆的纪念。母亲他们穿上这件绳衣时,也可起到他们的女儿结织时的忧郁和伤心!这个悲剧闭幕后的空寂,留给人间的固然很多,这便算埋葬我心的坟墓,在那密织的一丝一缕之中,我已将母亲交付给我的那心还她了。

我对于自己造成的厄运绝不诅咒,但是母亲,你们也应当体谅我,当我无力扑到你怀里睡去的时候,你们也不要认为是缺憾吧!

当夜张着黑翼飞来的时候,我在这凄清的灯下坐着,案头放着一个银框,里面刊装着天辛的遗像,像的前面放着一个紫玉的花瓶,瓶里插着几枝玉簪,在花香迷漫中,我默默的低了头织衣;疲倦时我抬起头来望望天辛,心里的感想,我难以写出。深夜里风声掠过时,尘沙向窗上瑟瑟的扑来,凄凄切切似乎鬼在啜泣,似乎鸱的翅儿在颤栗!我仍然低了头织着,一直到我伏在案上睡去之后。这样过了七夜,父亲的绳衣成功了。

父亲的信上这样说:

……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恶劣,你的事务又很冗繁,但是你偏在这时候,日夜为我结织这件绳衣,远道寄来,与你父防御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欢,但是想到儿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时,我焉能不为汝凄然!……

读完这信令我惭愧,纵然我自己命运负我,但是父母并未负我;他们希望于我的,也正是我愿为了他们而努力的。父亲这微笑中的泪珠,真令我良心上受了莫大的责罚,我还有什么奢望呢!我愿暑假快来,我扎挣着这创伤的心神,扑向母亲怀里大哭!我廿年的心头埋没的秘密,在天辛死后,我已整个的跪献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间隔膜,能阻碍了我们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们永远隐蔽着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不认识他们的女儿。

在天辛死后,我已整个的跪献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间隔膜,能阻碍了我们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们永远隐蔽着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不认识他们的女儿。弄人间的心太狠毒了,但是我不能不忍再去捉弄素君,我忏悔着罪恶的时候,我又那能重履罪恶呢!天呵!让我隐没于山林中吧!让我独居于海滨吧!我不能再游于这扰攘的人寰了。

素君喜欢听我的诗歌,我愿从此搁笔不再做那些悲苦欲泣的哀调以引他的同情。素君喜欢读我过去记录,我愿从此不再提到往事前尘以动他的感慨。素君喜欢听我抚琴,我愿从此不再向他弹琴以乱他的心曲。素君喜欢我的行止丰韵,我愿此后不再见他以表示绝决。玲弟!我已走了,你们升天入地怕也觅不到我的踪迹,我是向远远地天之角地之涯独自漂流去了。不必虑到什么,也许不久就毁灭了这躯壳呢!那时我可以释去此生的罪戾,很清洁光明的去见上帝。

姑母的小套间内储存着一只大皮箱,上面有我的封条。我屋里中间桌上抽屉内有钥匙,请你开开,那里边就是我的一生,我一生的痕迹都在那里。你像看戏或者读小说一样检收我那些遗物,你不必难受。有些东西也不要让姑母表妹她们知道,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了解我,我不愿使不了解不知道我的人妄加品评。那些东西都是分别束缚着。你不是快放暑假了吗?你在闲暇时不妨解开看看,你可以完全了解我这苦悲的境界和一切偶然的捉弄,一直逼我到我离开这世界。这些都是刺伤我的毒箭,上边都沾着我淋漓的血痕,和粉碎的心瓣。

唉!让我追忆一下吧!小时候,姑父说蕙儿太聪慧了,怕没有什么福气,她的神韵也太清峭了。父亲笑道:我不喜欢一个女孩儿生得笨蠢如牛,一窍不通。那时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如今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早由姑父鉴定了;我很希望黄泉下的姑父能知道如今流落无归到处荆棘的蕙儿。而一援手指示她一条光明超脱的路境以自救并以救人哩!

不说闲话吧!你如觉这些东西可以给素君看时,不妨让他看看。他如果看完我那些日记和书信,他一定能了然他自己的命运,不是我过分的薄情,而是他自己的际遇使然了。这样可以减轻我许多罪恶,也可以表示我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不然怕诅咒我的人连你们也要在内呢!如果素君对于我这次走不能谅解时,你还是不必让他再伤心看这些悲惨的遗物,最好你多寻点证据来证明我是怎样一个堕落无聊自努力的女子,叫他把我给他那点稀薄的印象完全毁灭掉才好,皮箱内有几件好玩具珍贵的东西,你最好替我分散给表妹妹们。但是素君,你千万不能把我的东西给他,你能原谅我这番心才对,我是完全想用一个消极的方法来毁灭了我在他的心境内的。

皮箱上边夹袋内有一个银行存款折子,我这里边的钱是留给母亲的一点礼物,你可以代收存着;过一两个月,你用我名义写一封信汇一些钱去给母亲,一直到款子完了再说,那时这世界也许已变过了。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你一定要念我的可怜,念我的孤苦,念我母亲的遭遇,替我办到这很重要的事。另有一笔款子,那是特别给文哥修理坟墓用的。今年春天清明节我已重新给文哥种植了许多松树,我最后去时,已葱笼勃然大有生气,我是希望这一生的血泪来培植这几株树的,但是连这点微小的希望环境都不允许我呢!我走后,他墓头将永永远远的寂寞了,永永远远再看不见缟素衣裳的女郎来挥泪来献花了,将永永远远不能再到那湖滨那土丘看晚霞和春霭了。秋林枫叶,冬郊寒雪。芦苇花开,稻香弥漫时,只剩了孤寂无人凭吊的墓了,这也许是永永远远的寂寞泯灭吧!以后谁还知道这块黄土下埋着谁呢?更有谁想到我的下落,已和文哥隔离了千万里呢!

深山村居的老母,此后孤凄仃伶的生活,真不堪设想,暮年晚景伤心如此,这都是我重重不孝的女儿造成的,事已到此,夫复何言。黄泉深埋的文哥,此后异乡孤魂,谁来扫祭?这孤冢石碑,环墓朽树,谁来灌浇?也许没有几年就冢平碑倒,树枯骨暴呢!我也只好尽我的力量来保存他,因此又要劳你照拂一下,这笔款子就是预备给他修饰用的。玲弟!我不敢说我怎样对你好,但是我知道你是这世界上能够了解我,可怜我,同情我的一个人。这些麻烦的未了之件也只有你可以托付了。我用全生命来感谢你的盛意,玲弟!你允许我这最后的请求吗?

这世界上。事业我是无望了,什么事业我都做过,但什么都归失败了。这失败不是我的不努力而是环境的恶劣使然。名誉我也无望了。什么虚荣的名誉我都得到了,结果还是空虚的粉饰。而且牺牲了无数真诚的精神和宝贵的光阴去博那不值一晒的虚荣,如今,我还是依然故我,徒害得心身俱碎。我悔,悔我为了一时虚名博得终身的怨愤。有一个时期我也曾做过英雄梦,想轰轰烈烈,掀天踏海的闹一幕悲壮武剧。结果,我还未入梦,而多少英雄都在梦中死了,也有侥幸逃出了梦而惊醒的,原来也是一出趣剧,和我自己心里理想的事迹绝不是一件事,相去有万万里,而这万万里又是黑黯崎岖的险途,光明还是在九霄云外。

有时自己骗自己说:不要分析,不要深究,不要清楚,昏昏沉沉糊涂混日子吧!因此奔波匆忙,微笑着,敷衍着,玩弄面具,掉换枪花,当时未尝不觉圆满光彩。但是你一沉思凝想,才会感觉到灵魂上的尘土封锁创痕斑驳的痛苦,能令你鄙弃自己,痛悔所为,而想跃人苍海一洗这重重的污痕和尘土呢!这时候,怎样富贵荣华的物质供奉,那都不能安慰这灵魂高洁纯真的需要。这痛苦,深夜梦醒,独自沉思忏悔着时:玲弟!我不知应该怎样毁灭这世界和自己?

社会——我也大略认识了。人类——我也依稀会晤了。不幸的很,我都觉那些一律无讳言吧,罪恶,虚伪的窝薮和趣剧表演的舞台而已。虽然不少真诚忠实的朋友,可以令我感到人世的安慰和乐趣,但这些同情好意;也许有时一样同为罪恶,揭开面具还是侵夺霸占,自利自私而已。这世界上什么是值得我留恋的事,可以说如今都在毁灭之列了。

这样在人间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系连着继续着我生命的活跃,我觉这是一件最痛苦的事。不过我还希望上帝能给我一小点自由能让我灵魂静静地蜷伏着,不要外界的闲杂来扰乱我;有这点自由我也许可以混下去,混下去和人类自然生存着,自然死亡着一样。这三年中的生活,我就是秉此心志延长下来的。我自己又幻想任一个心灵上的信仰寄托我的情趣,那就是文哥的墓地和他在天的灵魂,我想就这样百年如一日过去。谁会想到,偶然中又有素君来破坏捣乱我这残余的自由和生活,使我躲避到不能不离开母亲,和文哥而奔我渺茫不知栖止的前程。

都是在人间不可避免的,我想避免只好另觅道路了。但是那样乱哄哄内争外患的中国,什么地方能让我避免呢!回去山里伴母亲渡这残生,也是一个良策,但是我的家乡正在枪林弹雨下横扫着,我又怎能归去,绕道回去,这行路难一段,怕我就没有勇气再挣扎奋斗了,我只恨生在如此时代之中国,如此时代之社会,如此环境中之自我;除此外,我不能再说什么了。玲弟!这是蕙姊最后的申诉,也是我最后向人间忏悔的记录,你能用文学家的眼光鉴明时,这也许是偶然心灵的组合,人生皆假,何须认真,心情阴晴不定,人事变化难测,也许这只是一封信而已。

姑母前替我问好,告诉她我去南洋群岛一个华侨合资集办的电影公司,去做悲剧明星去了。素君问到时,也可以告诉他说蕙姊到上海后已和一个富翁结婚,现在正在西湖度蜜月呢。

16.玉薇

石评梅

久已平静的心波,又被这阵风雨,吹皱了几圈纤细的银浪,觉着窒息重压的都是乡愁。谁能毅然决然用轻快的剪刀,挥断这自吐自缚的罗网呵!

昨天你曾倚着窗默望着街上往来的车马,有意无意地问我:“波微!前些天你寄我那封信含蓄着什么意思?”我当时只笑了笑,你说了几声“神秘”就走了。今天我忽然想告你一切,大胆揭起这一角心幕给你看:只盼你不要讥笑,也不要惊奇。

在我未说到正文以前,先介绍你看一封信,这封信是节录地抄给你:

飞蛾扑火而杀身,青蚕作茧以自缚,此种现象,岂彼虫物之灵知不足以见及危害?要亦造物网罗有一定不可冲破之数耳。物在此网罗之中,人亦在此网罗之中,虽大力挣扎亦不能脱。君谓“人之所幸幸而希望者,亦即我惴惴然而走避者”,实告君,我数年前即为坚抱此趋向之一人,然而信念自信念,事实则自循其道路,绝不与之相侔;结果,我所讪笑为追求者固溺矣,即我走避者,又何曾逃此藩篱?

世界以有生命而存在,我在其狂涡呓梦之中,君亦在其狂涡呓梦之中;吾人虽有时认得狂涡呓梦,然所能者仅不过认识,实际命运则随此轮机之旋转,直至生命静寂而后已。吾人自有其意志,然此意志,乃绝无权处置其命运,宰制之者乃一物的世界。人苟劝我以憬悟,勿以世为有可爱溺之者;我则愿举我之经验以相告,须知世界绝不许吾人自由信奉其意志也。我乃希望世人有超人,但却绝不信世上会有超人,世上只充满庸众。吾人虽或较认识宇宙;但终不脱此庸众之范围,又何必坚持违生命法则之独见,以与宇宙抗?

看完这封信,你不必追究内容是什么?相信我是已经承认了这些话是经验的事实的。

近来,大概只有两个月吧!忽然觉得我自己的兴趣改变了,经过许多的推测,我才敢断定我,原来在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爱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是我的学生。

这自然是一种束缚,我们为了名分地位的隔绝,我们的心情是愈压伏愈兴奋,愈冷淡愈热烈;直到如今我都是在心幕底潜隐着,神魂里系念着。她栖息的园林,就是我徘徊萦绕的意境,也就是命运安排好的囚笼。两月来我是这样沉默着抱了这颗迂回的心,求她的收容。在理我应该反抗,但我决不去反抗,纵然我有力毁碎,有一切的勇力去搏斗,我也不去那样做。假如这意境是个乐园,我愿作个幸福的主人,假如这意境是囚笼,我愿作那可怜的俘虏。

我确是感到一种意念的疲倦了。当桂花的黄金小瓣落满了雪白的桌布,四散着清澈的浓香,窗外横抹着半天红霞时;我每每沉思到她那冷静高洁的丰韵。朋友!我心是这样痴,当秋风吹着枯黄的落叶在地上旋舞,枝上的小鸟悼伤失去的绿荫时,我心凄酸的欲流下泪来;但这时偶然听见她一声笑语,我的神经像在荒沙绝漠寻见绿洲一样的欣慰!

我们中间的隔膜,像竹篱掩映着深密芬馥的花朵,像浮云遮蔽着幽静皎洁的月光,像坐在山崖上默望着灿烂的星辉,听深涧流水,疑惑是月娥环佩声似的那样令人神思而梦游。这都是她赐给我的,惟其是说不出,写不出的情境,才是人生的甜蜜,艺术的精深呢!

我们天天见面,然而我们都不说什么话,只彼此默默地望一望,尝试了这种神秘隐约的力的驱使,我可以告诉你,似在月下轻弹琵琶的少女般那样幽静,似深夜含枚急驱的战士般那样渺茫,似月下踏着红叶,轻叩寺门的老僧那样神远而深沉。但是除了我自己,绝莫有人相信我这毁情绝义的人,会为了她使我像星星火焰,烧遍了原野似的不可扑灭。

有一天下午,她轻轻推开门站在我的身后,低了头编织她手中的绒绳,一点都没有惊动我;我正在低头写我的日记,恰巧我正写着她的名字。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见她,那时我的脸红了!半晌才说了一句不干紧要的话敷衍下去;坦白天真的她,何曾知道我这样局促可怜。

我只好保留着心中的神秘,不问它银涛雪浪怎样淹没我,相信那里准有个心在——那里准有个海在。

写到这里我上课去了。吃完饭娜君送来你的信,我钦佩你那超越世界系缚的孤渺心怀,更现出你是如何的高洁伟大,我是如何的沉恋渺小呵!最后你因为朋友病了,战争阻了你的归途,你万分诅恨和惆怅!诚然,因为人类才踏坏了晶洁神秘的原始大地,留下这疏散的鸿爪;因为人类才废墟变成宫殿,宫殿又变成丘陵;因为人类才竭血枯骨,攫去大部分的生命,装潢一部分的光荣。

我们只爱着这世界,并不愿把整个世界供我支配与践踏。我们也愿意戴上银盔,骑上骏马,驰骋于高爽的秋郊,马前有献花的村女,四周有致敬的农夫;但是何忍白玉杯里酌满了鲜血,旗麾下支满了枯骨呢?自然,我们永远是柔弱的女孩,不是勇武的英雄。

这几夜月儿皎莹,心情也异常平静。心幕上掩映着的是秋月,沙场,凝血,尸骸;要不然就是明灯绿帏下一个琴台上沉思的情影。玉薇!前者何悲壮,后者何清怨?

17.我的父母之乡

冰心

清晓的江头

白雾茫茫;

是江南天气,

雨儿来了——

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

却原来还有碧绿的江,

这是我父母之乡!

——《繁星》

福建福州永远是我的故乡,虽然我不在那里生长,但它是我的父母之乡!

到今日为止,我这一生中只回去过两次。第一次是一九一一年,是在冬季。从严冷枯黄的北方归来,看到展现在我眼前的青山碧水,红花绿叶,使我惊讶而欢喜!我觉得我的生命的风帆,已从蔚蓝的海,驶进了碧绿的江。这天我们在闽江口从大船下到小船,驶到大桥头,来接我们的伯父堂兄们把我们包围了起来,他们用乡音和我的父母热烈地交谈。我的五岁的大弟弟悄悄地用山东话问我说:“他们怎么都会说福州话?”因为从来在我们姐弟心里,福州话是最难懂难说的!

这以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就过起了福州城市的生活。新年、元宵、端午、中秋……岁时节日,吃的玩的都是十分丰富而有趣。特别是灯节,那时我们家住在南后街,那里是灯市的街,元宵前后,“花市灯如昼”,灯影下人流潮涌,那光明绚丽的情景就说不尽了。

第二次回去,是在一九五六年,也是在冬季。那时还没有鹰厦铁路,我们人大代表团是从江西坐汽车进去的。一路上红土公路,道滑如拭,我还没有看见过土铺的公路,维修得这样平整的!这次我不但到了福州,还到了漳州、泉州、厦门、鼓浪屿……那是祖国的南疆了。在厦门前线,我还从望远镜里看见了金门岛上的行人和牛,看得很清楚……

回忆中的情景很多,在此就不一一描写了。总之,我很喜欢我的父母之乡。那边是南国风光,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小溪流更是清可见底!院里四季都有花开。水果是从枇杷、荔枝、龙眼,一直吃到福桔!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惬意的呢?

我在故乡走的地方不多,但古迹、侨乡,到处可见,福建华侨,遍于天下。我所到过的亚、非、欧、美各国都见到辛苦创业的福建侨民,握手之余,情溢言表。在他们家里、店里,吃着福州菜,喝着茉莉花茶,使我觉得作为一个福建人是四海都有家的。

我的父母之乡是可爱的。有人从故乡来,或是有朋友新近到福建去过,我都向他们问起福建的近况。他们说:福建比起二十多年前来,进步得不可辨认了。最近呢,农业科学化了,又在植树造林,山岭田地更加郁郁葱葱了。他们都动员我回去看看,我何尝不想呢?不但我想,在全世界的天涯海角,更不知有多少人在想!我愿和故乡的人,以及普天下的福建侨民,一同在精神和物质文明方面,把故乡建设得更美好!

1982年3月29日

18.我的父亲

冰心

关于我的父亲,零零碎碎地我也写了不少了。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远”舰上,参加了中日甲午海战。但是许多朋友和读者都来信告诉我,说是他们读了近代史,“威远”舰并没有参加过海战。那时“威”字排行的战舰很多,一定是我听错了,我后悔当时我没有问到那艘战舰舰长的名字,否则也可以对得出来。但是父亲的确在某一艘以“威”字命名的兵舰上参加过甲午海战,有诗为证!

记得在1914—1915年之间,我在北京中剪子巷家里客厅的墙上,看到一张父亲的挚友张心如伯伯(父亲珍藏着一张“岁寒三友”的相片,这三友是父亲和一位张心如伯伯,一位萨幼洲伯伯。他们都是父亲的同学和同事。我不知道他们的大名,“心如”和“幼洲”都是他们的别号)贺父亲五十寿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头两句我忘了:×东沟决战甘前敌威海逃生岂惜身人到穷时方见节岁当寒后始回春而今乐得英才育坐护皋比士气伸。

第二首说的都是谢家的典故,没什么意思,但是最后两句,点出了父亲的年龄:想见阶前玉树芳,希逸有才工月赋,惠连入梦忆池塘,出为霖雨东山望。坐对棋枰别墅光,莫道假年方学易,平时诗礼已闻亢。

从第一首诗里看来,父亲所在的那艘兵舰是在大东沟“决战”的,而父亲是在威海卫泅水“逃生”的。

提到张心如伯伯,我还看到他给父亲的一封信,大概是父亲在烟台当海军学校校长的时期(父亲书房里有一个书橱,中间有两个抽屉,右边那个,珍藏着许多朋友的书信诗词,父亲从来不禁止我去翻看。)信中大意说父亲如今安下家来,生活安定了,母亲不会再有:“会少离多”的怨言了,等等。中间有几句说:“秋分白露,佳话十年,会心不远,当笑存之。”

我就去问父亲:“这佳话十年,是什么佳话?”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说:那时心如伯伯和父亲在同一艘兵舰上服役。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单调,因此每逢有人接到家信,就大家去抢来看。当时的军官家属,会亲笔写信的不多,母亲的信总会引起父亲同伴的特别注意。有一次母亲信中提到“天气”的时候,引用了民间谚语:“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了就哄笑着逗着父亲说:“你的夫人想你了,这分明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意思!”父亲也只好红着脸把信抢了回去。从张伯伯的这封信里也可以想见当年长期在海上服务的青年军官们互相嘲谑的活泼气氛。

就是从父亲的这个书橱的抽屉里,我还翻出萨镇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绝,题目仿佛是《黄河夜渡》:

夜过荥泽觉衣单

黄河桥上轻车渡

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亲盛赞这首诗的末一句,说是“有大臣风度”,这首诗大概是作于清末民初,萨老先生当海军副大臣的时候,正大臣是载洵贝勒。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五日清晨

19.祖父和灯火管制

冰心

一九一一年秋,我们从山东烟台回到福州老家去。在还乡的路上,母亲和父亲一再地嘱咐我,“回到福州住在大家庭里,不能再像野孩子似的了,一切都要小心。对长辈们不能没大没小的。祖父是一家之主,尤其要尊敬……”

到了福州,在大家庭里住了下来,我觉得我在归途中的担心是多余的。祖父、伯父母、叔父母和堂姐妹兄弟,都没有把我当作野孩子,大家也都很亲昵平等,并没有什么“规矩”。我还觉得我们这个大家庭是几个小家庭的很松散的组合。每个小家庭都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各自有自己的亲戚和朋友,比如说,我们就各自有自己的“外婆家”!

就在这一年,也许是第二年吧,福州有了电灯公司。我们这所大房子里也安上电灯,这在福州也是一件新鲜事,我们这班孩子跟着安装的工人们满房子跑,非常地兴奋欢喜!我记得这电灯是从房顶上吊下来的,每间屋子都有一盏,厅堂上和客室里的是五十支光,卧房里的光小一些,厨房里的就更小了。我们这所大房子里至少也有五六十盏灯,第一夜亮起来时,真是灯火辉煌,我们孩子们都拍手欢呼!

但是总电门是安在祖父的屋里的。祖父起得很早也睡得很早,每晚九点钟就上床了。他上床之前,就把电闸关上,于是整个大家庭就是黑沉沉的一片!

我们刚回老家,父母亲和他们的兄弟妯娌都有许多别情要叙,我们一班弟兄姐妹,也在一起玩得正起劲,都很少在晚九点以前睡的。为了防备这骤然的黑暗,于是每晚在九点以前,每个小家庭都在一两间屋里,点上一盏捻得很暗的煤油灯。一到九点,电灯一下子都灭了,这几盏煤油灯便都捻亮了,大家相视而笑,又都在灯下谈笑玩耍。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我们这个大家庭是一个整体,而祖父是一家之主!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二日

20.她走了

梁遇春

她走了,走出这古城,也许就这样子永远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里的一朵小花,她的根总是种在我生命的深处,然而此后我也许再也见不到那隐有说不出的哀怨的脸容了。这也可说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经从我生命里消逝了。

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花从心上轻轻摘下,(世上一切残酷大胆的事情总是懦怯弄出来的,许多自杀的弱者,都是因为起先太顾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稳地保存着,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只怕失败,终免不了一个失败,天天兜着这个圈子,兜的回数愈多,也愈离不开这圈子了!)——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小花从心上摘下,花叶上沾着几滴我的心血,它的根当还在我心里,我就不天天从这折断处涌出,化成脓了。所以这两年来我的心里的贫血症是一年深一年了。今天这朵小花,上面还濡染着我的血,却要随着江水——清流乎?浊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这么无能为力地站在岸上,这么心里狂涌出鲜红的血。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凄惨地相信西来的弱水绝不是东去的逝波。否则,我愿意立刻化作牛矢满面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万万年后的某一天。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瞒天的大谎呀!但是我的鲜血都把它们染成为真实了。还没有涌上心头时是个谎话,一经心血的洗礼,却变做真实的真实了。我现在认为这是我心血惟一的用处。若使她知道个个谎都是从我心房里榨出,不像那信口开河的真话,她一定不让我这样不断地扯谎的。我将我生命的精华搜集在一起,全放在这些谎话里面,掷在她的脚旁,于是乎我现在剩下来的只是这堆渣滓,这个永远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着她已经擦出一朵神奇的火花了,此后的岁月只消磨于躺在地板上做根腐朽的木屑罢了!人们践踏又何妨呢?“推枰犹恋全输局”,我已经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丝毫也不留恋着。

她劝我此后还是少抽烟,少喝酒,早些睡觉,我听着我心里欢喜得正如破晓的枝头弄舌的黄雀,我不是高兴她这么挂念着我,那是用不着证明的,也是言语所不能证明的,我狂欢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为我生命还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恋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进言的时期还没有完全过去;否则,她还用得着说这些话吗?我捧着这血迹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这个幻觉。我此后不敢不多喝酒,多抽烟,迟些睡觉,表示我的生命力尚未全尽,还有心情来扮个颓丧者,因此使她的幻觉不全是个幻觉。虽然我也许不能再见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却有些迷信,只怕她靠着直觉能够看到数千里外的我的生活情形。

她走之前,她老是默默地听我的忏情的话,她怎能说什么呢?我怎能不说呢?但是她的含意难伸的形容向我诉出这十几年来她辛酸的经验,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里去了,她还用得着言语吗?她那轻脆的笑声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弹出的绝调,她那欲泪的神情传尽人世间的苦痛,她使我凛然起敬,我觉得无限的惭愧,只好滤些清净的心血,凝成几句的谎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会原宥,我从你的原宥我得到我这个人惟一的价值。你对我说,“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极偏狭的,顶不会容人的,我却是心最宽大的”,你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灵的闪光。

我真认识得你吗?真走到你心窝的隐处吗?我绝不这样自问着,我知道在我不敢讲的那个字的立场里,那个字就是惟一的认识。心心相契的人们那里用得着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声全断了,你听见了没有?

写这篇东西时,开头是用“她”字,但是有几次总误写做“你”字,后来就任情地写“你”字了。仿佛这些话迟早免不了被你瞧见,命运的手支配着我的手来写这篇文字,我又有什么办法哩!

21.杨七公公过年

叶紫

稻草堆了一满船,大人、小孩子,简直没有地方可以站脚。

杨七公公从船尾伸出了一颗头来,雪白的胡须,头发;失掉了光芒的,陷进去了的眼珠子;瘪了的嘴唇衬着朝天的下颚。要偶然不经心地看去,却很象一个倒坚在秧田里,拿来吓小雀子的粉白假人头。

他眯着眼珠子向四围打望着:不象寻什么东西,也不象看风景。嘴巴里,含的不知道是什么话儿,刚好可以给他自己听得明白。随即,便用干枯了的手指,将雪白的胡须抓了两抓,低下了头来,象蛮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大约快来了吧!”

回话的,是七公公的媳妇,儿子福生的老婆。是一个忠实而又耐得勤劳的,善良的农妇。她一边说话,一边正是煮沸着玉蜀黍浆,准备给公公和孩子们做午饭。

“入他妈妈的!这家伙,说不定又去捣鬼去了啊!不回来,一定是舍不得离开这块!……老子……老子……”

一想起儿子的不听话来,七公公总常欲生气。不管儿子平日是怎样地孝顺他,他总觉得,儿子有许多地方,的确是太那个,那个了一点的。不大肯守本份。懵懂起来,就什么话都不听了,一味乱闯,乱干。不听老人家的话,那是到底都不周全的哟!譬如说:就拿这一次不缴租的事情来讲吧!……

“到底不周全啊。……”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思象乱麻似地老扯不清,去了一件又来一件。有很多,他本是可以不必要管的,可是,他很不放心那冒失鬼的儿子,似乎并非自己出来挡一下硬儿就什么都得弄坏似的。因此,杨七公公就常常在烦恼的圈子里面钻进钻出。儿子的不安本份,是最使他伤心的一件事情啊!

孙子们在狭小的中舱里面,哇啦哇啦叫着要东西吃。福生嫂急忙将玉蜀黍浆盛起来,分了两小碗给孩子,一大碗给了公公。

喝着,杨七公公又反复地把这话儿念了一回:

“不听老人家的话,到底都不周全啊!……”

远远地,福生从一条迂曲的小路上,一直向这边河岸走来。脚步是沉重的,象表现着一种内心的弹力。他的皮肤上,似乎敷上了一层黄黑色的釉油。眼睛是有着极敏锐的光辉,衬在一副中年人的庄重的脸膛上,格外地显得他是有着比任何农民都要倔强的性格。

几个月来的事业,象满抱着一片烟霞似的,使福生的希望完全落了空。田下的收成,一冬的粮食,凭空地要送给别人家里,得不到报酬,也没有一声多谢!

“为什么要这样呢?越是好的年成,越加要我们饿肚子!”

因此,福生在从自己要生活的一点上头,和很多人想出了一些比较倔强的办法:“要吃饭,就顾不了什么老板和佃家的!……”可是,这事情刚刚还没有开始,就遭到了七公公的反对,一直象连珠炮似地放出了一大堆:

“命啊!命啊!……种田人啊!安份啊!……”

福生却没有听信他的吩咐,便不顾一切地同着许多人照自己的意思做了起来。结果,父子们伤了感情;事情为了少数人的不齐心,艰苦地延长到两三个月的时间,终于失败了。而且,还失去了好几个有力量的年轻角色!

“入他妈妈的!不听老子的话!……不听老子的话!……我老早就说了的!……”七公公就常拿这件事情来对儿子卖老资格。

现在呢?什么都完了,满腔地希望变成一版烟霞,立时消灭得干干净净。福生深深地痛恨那些到了要紧关头而不肯齐心的胆小鬼,真是太可恶的。没有一点办法,眼巴巴地望着老板把自己所收成下的东西,统统抢个干净。剩下来一些什么呢?满目荒凉的田野,不能够吃也不能够穿的稻草和麦茎。……

“怎么办呢,今年?”大家都楞着,想不出丝毫办法来。

“到上海去吧!我老早就这么对你们说过的,入他妈妈的,不听我的话!……”

七公公的主意老是要到上海去,上海给他的印象的确是太好了啊!那一年遇了水灾,过后又是一年大旱,都是到上海去过冬的。同乡六根爷爷就听说在上海发了大财了。上海有着各式各样的谋生方法,比方说:就是讨铜板吧,凭他这几根雪白的头发,一天三两千是可以稳拿的!……

福生没有什么不同的主意,反正乡间已经不能再生活了。不过,这一次事情的没有结果,的确是使他感到伤心的。加以,上海是否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也还没有把握。他有些儿犹疑了;不,不是犹疑,他是想还在这失败了的局面中,用个什么方法儿,能够重新地掀起一层希望的波浪。这波浪,是可以卷回大家所损失的那些东西,而且还能够替大家把吃人的人们卷个干干净净!……

因此,他一面取下那四五年前的破板儿小船来,钉钉好,上了一点石灰油,浸在小河里。然后再把一年中辛辛苦苦的结果:一百十捆稻草都归纳起来,统统堆到小船上面。“到大地方去,总该可以卖得他几文钱的吧。”他想。另一方面呢,仍旧不能够甘心大家这次的失败;他暗中还到处奔跑,到处寻人,他无论如何都想能够再来一次,不管失败或者还能够得到多少成功。可是,大家都不能齐心了,不能跟他再来了,他感到异样的悲哀和失望!……

沿着小路跑回河边来,这是他最后的一次去找人,想方法活动。一直到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了,他才明白:事情是再也没有转机了的。

“完了哟!”当他带着气愤的目光和沉重的脚步,跑回到自己的船边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气昏了。杨七公公,老拿着那难堪的眼色瞧着他,意思好象在说:

“你不听我的话!到底如何呀!”

停了一会儿,他才真的开了口:

“你打算怎么办呢,明天?”

“明天开船!”

福生斩钉截铁地这样回答了。

从水道上离开这破碎的家乡的,不止杨七公公他们一伙。每到冬初秋尽的时候,就有千万只船象水鸭似的,载着全家大小向江南各地奔来,寻找他们一个冬天的生活,这,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惯例了。

现在呢,时候已是隆冬,要走的,大半都走了。剩下来的,仅仅只是杨七公公他们这破碎了巨大的希望的一群。带着失望的悲哀,有的仍旧还架着那水鸭似的船,有的就重新的弄了几块破旧的板子,钉成一个小船儿模样。去哟!到那无尽宝藏的江南去哟!

一共本来是三十多个,快要到达吴淞口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五六个比较坚牢的了。有的是沿着长江,在镇江、江阴等处停住着,找着个另外的可以过冬的工作。有的是流在半途被大江抛弃了,破了船,坏了行船的工具,到陆上去飘流去了。

福生的船,虽然也经过几次危险,总算还没有完全损坏,勉强地将他们一家五日渡到了这大都市的门前。七公公的老迈而又年轻的心,便象春天似地开放了:

“好哟!入他妈妈的,四五年来不曾到上海!”

五六条船拼命地摇着,象太阳那样大的希望,照耀在他们的面前。黄金啊,上海!遍地的黄金,穷人们的归宿啊!……

突然地,在吴淞镇口的左面:

“靠拢来!哪里去的草船!……”

“到上海去的!”大家都瞧见了:那边挂着一面水巡队检查处的旗帜。于是,便都轻轻地将船靠了拢来。

“妈的!又是江北猪猡!”

“带了什么好东西到上海去!……”

“逃难!没有什么东西哟,先生!”大家回答着。

每一个船上都给搜查了一阵,豪无所获的费了检查先生们好些时间。于是,先生们便都气愤了:

“打算怎么办呢?你们!……”五六只船都给扣下来了。

钱是没有的。东拼西凑,把每个船上的残余玉蜀黍统统搜刮下来,算是渡过了这第一层的关隘。

“唉!穷人哟!……”

只叹了一声气,便什么都没有讲了。每一个人都把希望摆在前头,拼命地向着那“遍地黄金”的地方摇去。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呢?”七公公在白渡桥的岔口前向大家询问。

“浦东!”

“我们到曹家渡。”

“我到南市,高昌庙。你们呢,七公公?”

“我们么?日晖港啊!”

“日晖港,”这个地方是特别与杨七公公有缘的。以前,每一次到上海来,他都是在那儿讨生活。那里他还有好一些老留在上海过活着的同乡。徐家汇的乐善好施的老爷们,打浦桥的油条,大饼!……

穿过好些外国大洋船,一直转到日晖港的口上,又给水巡队的先生搜查了一回。玉蜀黍已经没有了,祗好拿了十多捆稻草下来,哀告着先生们,算是暂时地当做过关的手续费。

天色差不多近夜了,也再没有什么关口了,杨七公公便开始计划着:

“就停在这桥边吧,让我上去。小五子,六根爷爷,祗要找到他们一个,便可以有办法的,他们是老上海了哟!”

杨七公公上岸去了。福生夫妇都极端疲倦地躺了下来,等候着公公的回信。

深夜,七公公皱着眉头跑回船来:

“入妈妈的,一个也没有看见!”

“明天再说吧,爹爹。”福生对七公公安慰着。

第二天,七公公一老早就爬了起来。叫福生把船摇到打浦桥下,他头也不回地就跑上了岸去。福生吩咐老婆看住孩子们,自己也跟着上去了。

“早上,他们一定是在什么茶棚子里的。”七公公想。祗有三四年没有到过上海,上海简直就变了个模样。房子,马路……真是大地方哟!

每一个露天小茶棚子里都给他探望过,没有!“是的,他们都发了财了哟!”七公公的心儿跳了起来:“发了财的人怎么会坐小茶棚子呢?”

又继续地看了好一些茶棚子,当然是没有的。忽然,在一个用破船当做屋子的里面:

“六根爷爷!你好呀?”

“谁呀!啊,杨七公公,你好呀!……几时来这块的?”

“今天呀……”

六根爷爷的面容憔悴得很利害,看不出是发了大财的人。

穿的衣服破得象八卦,象秋天的云片。说话时,还现出非常骇异的样子:

“你们为什么也跑到上海来呢?”

“乡下没有饭吃了呀!”杨七公公感觉得非常不安,照光景看来,六根爷爷怕也还没有发什么大财的。杨七公公的希望,便象肥皂泡似的,看看就欲消灭了。

“我们还正准备回去呢!”六根爷爷说,“听说乡下今年的收成比什么年都好呀!”

“好!”杨七公公象有一个锯子在锯他的喉咙,“入他妈妈的!越好越没得吃!”

“上海就有得吃么?……”

七公公没有做声了。他可不知怎样着才是好的。同儿子闹着要到上海来的是他;劝同乡们都到上海来,说上海平地可以拾到金子的也是他。现在呢?连老资格的六根爷爷也要说回乡下去,那真不知道是一回什么事情啊!

“上海不好了吗?……我,儿子,一家人都已经跑来了呀?……怎么办呢?”

六根爷爷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你们的船在哪块呢?”

“在桥下。”

“我同你去看看”

七公公把六根爷爷引到了桥下,老远地,便看见了儿子同一个象警察模样的人在那块吵架。

“我们又没有犯法!……”

“不行的!猎猡!”拍!——儿子吃了一个耳光。

六根爷爷急忙拖着七公公跑过去。他一看,就知道是那么一回事情,六根爷爷连忙陪笑地说:“对不住,先生!他是初来的,不懂此地的规矩!……”

“不行的!这是上面的命令。六月以前就出过告示:这儿的河要填,不能停泊任何船只。……”

“这块不是有很多船吗?”福生不服地瞪着眼睛。

“不许你说话!”六根爷爷压制着福生。接着便陪着笑脸地对那位警察先生说:“他们初来,不懂规矩,先生!……不过,先生!一时候,怕,怕……罗!只要让他们把这些草卖了!嘻!先生,算我的,算我的!嘻!……”

警察先生把六根爷爷瞧了一眼,知道他是一个老人:

“依你!几时呢?”

“十天之内!先生。”

“好的!你自家有数目就拉倒。不过,十天,十天……就不能怪我的了!”

“不怪先生!嘻!……”

福生和七公公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情,老向六根爷爷楞着。

六根爷爷:

“唉!总之,你们不该来!不该来!……”

接着,便讲了一些上海不比往年,不容易生活的大概情形给七公公听。并且替他们计划着:既然都来了,就没有办法的,应当拼命地想方法活!活!……

临了,他要福生和七公公不必过于着急。明天,他再来和他们作一个大的,怎样去生活的商量。……

杨七公公的希望仍旧没有完全死灭。他想着:“上海这大的一个地方,是决不致于没有办法的。”

听信了六根爷爷的吩咐,把稻草统统从船上搬下来,堆到那离港边十来丈远的一块空坪上。小船是不能浸在水里过冬的,并且还有好些地方坏了,漏水了。一家人,既没钱租房子住,又不能够马上找到生活,小船是无论如何不能抛弃的啊!

她在沿港的很多同乡人都是这样:船破了,就将它拖上岸边,暂时地当做屋子住着,只要是潮水浸不上来,总还可以避一避风雪的。福生便在这许多沿港的船屋子中间,寻了一块刚刚能够插进自家的小船的空隙地,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小船拖上了岸来。

怎样地过生活呢?一家人!

六根爷爷也皱着眉头,表示非常为难的样子。的确的,六根爷爷是六七年的老上海了,他仅仅只是一个人,尚且难于维持生活,何况一家拖着大小五六口,而且又是初到上海的呢?因此七公公就格外地着急。他象小孩子向大人要糖果似地朝着六根爷爷差一点儿哭了起来:

“难道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

六根爷爷昂着头,象想什么似地没有理会他。福生用稻草在补缀船篷顶上的漏洞处。孩子们,四喜子和小玲儿,躺在中船里,滚着破被条耍狮子儿玩,媳妇埋着头,在那里计算今天的晚上的粮食呢!……

七公公象失了魂,走进了云里雾里似的,心里简直没有了一点把握了。他想不到他经年渴慕着的满地黄金的上海,竟会这样地难于生活。梦儿全破碎了。要是年轻,他还可以帮着儿子想方法赚钱。或者是出卖他自己的气力;现在是老了,一切都力不从心了,眼巴巴地只能依靠着儿子来养活他。况且,这一次到上海来,又是他自己出的主意。……

大家都沉默着。福生补好了顶上的漏洞处,也走进来了,他瞧了瞧六根爷爷,又把爹望了一望,焦急地,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停了一会儿,六根爷爷才开口说:

“福生!光急也是没得用的啊,明早我替你找找小五子看看,要是他能够替你找到一担菜箩的话,我再带你去设法赊几斤小菜来卖卖,也是好的。……七公公你也不必着急,只要福生卖小菜能够赚到一点钱,你也好去学着贩贩香瓜子。……大嫂子没事过桥去寻着巡捕老爷,学生子,补补衣袜,一天几十个铜板也是好捞的!……”

“那么谢谢六根爷爷!”七公公说,“明天就请你老带福生去找找小五子看!”

福生仍旧没有作声。他把六根爷爷送走之后,便横身倒在中舱里,瞪着眼珠子,望着篷子顶上那个刚刚补好的漏洞处出神:“爹爹太老了!孩子们太小了!吃的穿的……自己又找不到地方出卖气力!……”

一会儿,七公公又夹着叹了一声气:

“要是明朝找不到小五子,借不到菜箩,乖乖!不得了啊!……”

福生的力气大,挑得多,而且又跑得快,他每天卖小菜,竟能卖到三四千钱,除去血本,足足有一千钱好落,七公公便乐起来了。

他自己又用稻草编好了一个小篮儿。他告诉着福生,只要能够替他积上三百四百文钱,他可以独自儿去贩卖香瓜子,赚些钱儿来帮帮家用。只要天气不下雪,他的身体总还可以支持的。

福生没有什么异议。四五天之后,七公公便做起香瓜子生意来了。福生嫂原来也是非常能干的,每天招呼过丈夫和公公出去之后,便独自儿把船头船尾用篷子罩起来,带着四喜子,小玲儿,跑过打浦桥的北面,找着了些安南巡捕老爷,穷学生子,便替他们补补鞋袜,或者是破旧的衣裳。……

这样的一家的五口生活,便非常轻便地维持下来了,七公公是如何地安了心啊!

每天早晨,当太阳还没有露面的时候,七公公就跟着儿子爬了起来,提着满篮了香瓜子,欢天喜地的,向着人烟比较稠密的马路跑去。

“谁说的上海没有生路呢?”他骄傲地想,“一个人,只要安本份,无论跑到什么地方都是有办法的啊。这就是天,天啊!”

七公公的勇气,便一天比一天大将起来。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饿死人的地方了。他每天从大的马路穿到小的弄堂,又由小的弄堂穿到大的马路。只要可以避着巡捕的眼睛的地方,便快乐地,高声地叫着“卖香瓜子!”装着鬼验儿逗引着孩子似的欢笑,永远地象一尊和蔼的神抵似的。一直到瓜子卖完,夕阳西下,寒风削痛了他的肤骨,才象一匹老牛似地拖着两条疲倦的腿子,带着几颗给孩子们吃的橘子糖,跑将回来。同儿媳孙子们吃着粗糙的晚饭以后,一睡,便什么都不去想它了。

天气毕竟是加上了几重寒气,听说是快要到洋鬼子过年的日子了。小菜和香瓜子的生意都渐渐地紧张起来。福生和七公公也更加地小心着,小心那些贪婪的象毒蛇一般的巡捕和警察们的凶恶的眼睛。

“早些回啊!福生。”

“早些回啊!爹!”

互相地关照着。这一天,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的压力,紧紧地压迫着父子们的心。在桥边,儿子福生又特别在站着,多瞧了那老迈的爹爹的背影一眼,一直看到那个拐过了一个弯,不再看见了,他才放开着大步,朝高昌庙铁路边的菜园跑去。

也许是因为过于耽心了吧,七公公刚刚才转过一个弯,心儿便跳起来了。手中的草篮子轻轻地抖战着,香瓜子统统斜倾在一边。他用着仓猝的眼光,向马路的四围不住地打望着:可没有看见什么,大半的店门,都还紧紧地关闭着没有开开呢。

自家把心儿镇静了一下。于是,便开始向大小的弄堂里穿钻起来,口里喊着:

“香瓜子啊!”

最初的主顾,照例是上学去的孩子们。用着白嫩的小手夹着一个铜元轻轻地向草篮中一放,便在七公公的一个鬼脸儿之下,捧着百十粒香瓜子儿笑嘻嘻地走开了。接着便是讨厌的,争多争少,罗罗苏苏的娘姨和老太婆们!……

工厂的汽笛告诉着人们已经到了午餐的时候。七公公便悄悄地从弄堂里钻出来,急忙穿过了一条大的马路,准备着回家去吃午饭,可是,猛不提防在马路的三岔口边,突然地发出一声:

“跑来!卖香瓜子的老头子!”

七公公一看,一个荷着枪的安南巡捕,迎面地向他走了过来,他吓得掉转头来就跑。

“哪里去?猪猡!”

安南巡捕连忙赶了上来,用三只指头把七公公的衣领子轻轻地抓住着向后面一拖!……

“猪猡依的香瓜子阿是弗卖?娘个操屄!娘个操屄!”

“卖,卖的!……”七公公的腿子不住地发抖。

于是,那个安南巡捕便毫不客气地抓去了一大把香瓜子。接着,又跑拢来了四五个:

“来呀!吃香瓜子呀!”

一会儿香瓜子去了一大半!七公公挨在地下跪着不肯爬起来,口里便尽量地哀求着:

“老爷!钱!……做做好事啊!……”

“钱?猪猡!”安南巡捕用力的一脚,恰好踢在七公公的草篮子上。

篮子飞起一丈多高!香瓜子,铜板……接着又是一阵扫地的旋风!

“天哪!”七公公伤心地大哭着。他爬起来到处找寻着他的草篮子!草篮子抵剩了一个边儿;香瓜子?香瓜子倒下来全给大风吹散了;铜板?铜板满马路滚的不知去向!

七公公象发疯了似的。他瞧着那几个凶恶的安南巡捕的背影,他恨不得也跑上去踢他几脚,出出气!要不是他们荷著有一支枪的话。

还有什么办法呢?祗好痛苦地拾起马路上的零碎的铜板,提着半个草篮儿,走一步咬一下牙门地骂几句;象一匹带了重伤的野狗似的,踉跄地走回到自己的船屋子里来。七公公的心儿,差不多快要痛得裂开了。

儿子还没有回来,他一面吃饭一面流泪的向媳妇诉述着他这一次被劫的经过。媳妇垂头叹着气,说着一些宽慰的活儿,小玲儿和四喜子便围着他亲热地呼叫起来;可是,这一回,公公的怀中,再也没有橘子糖拿出来了。

午饭过后,太阳眼看得又偏了西了,福生还没有看见回来,七公公可真有点儿急了: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入他妈妈的!”

媳妇又带着两个孙儿走过桥去寻活去了。七公公独自儿坐在船屋子里,焦急地等待着儿子回来诉述他心中的苦痛。用着气愤的羡慕的眼光,凝视着对面的高大的洋房和汽车的飞驶;仰望着天上惨白的浮云,低叹着自家六七十年来的悲伤的命运!

“入他妈妈的,还不回来!……”

非常不耐烦地低声地骂了一句。忽然,老远地有一个警察向这里跑来了。七公公吃了一惊!

“你的儿子呢?”

七公公定神地一看,马上就认识了:这是上一次打儿子的耳光,要码头费的那个人。

他连忙陪笑地说:“先生!早上出去的,还没有回来。”

“你们为什么把船架在此地呢?上一回我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妈妈个入肉的!……”

“是!是!先生……”

“马上撤开!”警察顺手用捧棍一击,拍的一声,船篷子上立刻穿了一个碗大的窟窿!“还有,那个坪上的一堆草,也得赶快弄去!……上面有过命令的,这是叫做‘妨害卫生,有得(碍)观胆(瞻)’!……”

“是!是!……”七公公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去告诉你的儿子吧!要是明朝还没有撤去,哼!……妈妈个入肉的!……”

警察先生耀武扬威地走了上去,回头还丢下一个凶恶的狡狠的眼光来!

七公公的心儿乱得一塌糊涂了,象卡著有一件什么东西急待吐出来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儿子还不回来,天色巴巴地快要黑下来了。

媳妇孙子们都回来了,马路上早已经燃上了路灯。胡乱地弄吃了一点东西之后,公媳们便都把心儿吊了起来,静静地等候着儿子、丈夫的消息。

“天哪!保佑保佑我的儿子吧!他再不能象我今天早晨一样呀!……”

一夜的光阴,在严厉的恐怖中度过。

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儿子福生才赤手空拳,气愤得咬牙切齿地跑回来,一屁股坐在船头上,半晌还说不出来一句话。

“怎,怎么回来吗?”七公公战战兢兢地问。

“入,入他妈妈的!……”福生忍气地说:“没得照会,昨天晚上在公安局关了一夜!”

“菜箩呢?钱呢?……”

“……”福生的眼睛瞪得酒杯那么大,摇摇头,没有作声。

“天哪!我们都活不成了哪!……”

一家人都焦急着。晚上,那个讨码头钱的警察又跑了来,福生气愤的祗和他斗了几句嘴,便又吃了他几个耳光。结果,钱没有给逼出一文来,警察先生也知道没有了办法,才恼怒地跑到那块空坪上,轻轻地擦着一根火柴,把福生的草堆子燃烧了。

等福生知道了急忙赶上去扑救的时候,已经迟了,祗剩得一堆火灰了。

七公公便更加伤心地哭叫起来:

“天哪!同强盗一样哪!我们活不成了哪!……”

儿子没有本钱再卖小菜了;自家的香瓜子卖不成了;仅仅祗有媳妇过桥去补补破衣破袜,一家人的生活,便立刻感到艰难起来了。

福生整天地躲在船舱里面发脾气。他象着了疯似的。一天到晚,骂骂这个,又骂骂那个;从故乡的灭绝了天良的田主起,一直骂到打他耳光,关禁他,放火烧他的草堆子的丧天良的警察为止。骂得不耐烦了就把眼睛睁得酒杯那样大,仰卧在船头上,牢牢地钉住那惨白的天空,象在深深地想着一桩什么事件一样。有时候,还紧紧地捏住他那粗大的拳头,向空中乱击乱舞;或者是寻着犯了过错的孩子们捶打一顿!……这样,一天,两天……他那一颗中年人的创痛的心儿,便更加迅速地变化得令人不可捉摸了。

七公公焦急得时时刻刻想哭。尤其是看不惯福生的那种失神失态的样子,真正是使他心烦,连一点儿忍耐性也没有。他几回都想开口责骂福生几句,可是,一想到这家伙平日拼死拼活地为生活挣扎的神气,心儿便不知不觉地软了下来。

“多可怜啊!他,他……天老爷为什么没有眼睛呢?”

习惯地一想到天老爷有眼睛,七公公的心儿便马上壮了许多。无论怎么样,他想,好人是绝对不会饿死的,一到了要紧关头就会有贵人来扶助。譬如说:就拿这次到上海来的事情来讲吧,一到岸,没有办法,就找到了六根爷爷!……

于是,七公公便比较地安心些了。他从从容容地跑到茶棚子里去找六根爷爷,六根爷爷表示没有办法,他不急;又跑去找小五子,小五子对他摇了摇头,他不急!不到要紧关头,是决没有贵人肯来扶助的,他想。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起来,除了整天地吃不到饱饭以外,每个人身上的破衣破服,都已经着实地感到单薄起来了。这,特别是七公公和那个稚幼的孩子,孩子们冷起来便往破被里面钻,特别是小玲儿,他差不多连小小的脑袋儿都盖了起来。七公公终天地坐在船舱中发抖,骨子里象有一把冰冷的小刀子在那里一阵阵地刮削他的筋肉。媳妇的生意,虽然比平常好了许多了,但是,天冷,手僵,一天拼命也做不了多少钱,生活,仍旧是毫无办法的哟!

“贵人为什么还不来呢?现在是时候了呀!”于是,七公公又渐渐地开始着起急来。他又跑去找六根爷爷,又跑去找小五子,六根爷爷和小五子仍旧没有替他想到办法。

孩子们,最初是闹着,叫着,要吃;随后,便躺在舱板上抱着干瘪的肚皮哇啦哇啦地哭起来。福生仍旧是一样的倔强,发脾气,寻着过错儿打孩子。福生嫂拼命地赶着做着生活!……

“天啊!难道真的要饿死我们吗?”七公公这在挨不下去了,身上,肚皮……终于,他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明天,要是仍旧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他就决定带着两个孙子,跑到热闹的马路边去讨铜板去。

单为了冬防的紧急,穷人的行动,便一天甚似一天地被拘束起来;尤其是沿日晖港一直到徐家汇一带的贫民窟,一到夜晚十时左右,就差不多不准行人往来了。

老北风,一连刮了三个整日。就在这刮北风的第三天的下午,天上忽然布满了灰黑色的寒云,象一块硕大无比的铝铁。当那寒云一层层地不住地加厚的时候,差不多把整个贫民窟的人们的心儿,都吊起来了。

“天哪!大风大雪,这儿实在来不得哪!”

入夜,暴风雪吹着唿哨似地加紧地狂叫着!随即,便是倾盆大雨夹着豆大的雪花。

“天哪!……”人们都发出了苦痛不堪的哀叫。

突然:……一阵巨大的旋涡风,把一大半数贫民窟的草棚和船屋子的篷盖,统统都刮得无影无踪了!船屋子里面的人们,便都毫无抵抗地在暴雨和雪花中颠扑!

“不得了呀!福生快来呀!”七公公拼命地扭住着一片被暴风揭断了的船篷子,在大雨和泥泞中滚着,打着磨旋。福生连忙跑过来将他扶住了!……

三四片船篷子都飞起来了,雨雪统统扑进了舱中!孩子,福生嫂,一个个都象落汤鸡似的,简直没有地方可以站得住脚;渐渐地都倒将下来了,满身尽沾着泥泞,腿子不住地发抖,牙门磕得可可地叫!

福生又连忙跑过来将他们扶起,拼命地把四五片吹断了的篷子塞在船舱中,用一根棕绳扎好。然后,扶着父亲、老婆,背着小玲儿和四喜子,跑到了马路上来。

两个小东西的脸色都变成了死灰,七公公已经冻得不能开口了,福生急急地想把他们护过桥去,送到一个什么弄堂里去暂时地躲一躲。可是,刚刚才跑到桥口上,就看见了一群同样的被难的人们,挤在大风雨中,和警察巡捕在那里争论着:

“为什么不许我们到租界上去躲一躲雨呢?”

“猪猡!不许过去!上面有命令的!……”

“为什么呢?”

“戒严!不知道!妈妈个入屄的!……”

大家都熬不住了,便想趁着警察巡捕们猛不妨备的时候,一齐冲过桥去。可是这边还没有跑上几步,那边老早已经把枪口儿对准了:

“你们哪一个敢来?妈妈个入屄的!怕不怕死?……”

互相支持了一个钟头左右,天色已经发白了,才算是解了严,准许了行人们通过。一时被暴风雨打得无处安身的人们,便象潮水似地向租界上涌来了!

福生寻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弄堂,把一家人锄着。

七公公和两个孙儿都生病了。特别是七公公病得厉害,头痛,发烧,不省人事!……

福生急得没有办法。这一回,他的那颗中年人的心儿,是更加地创痛了。几个月来,从故乡一直到此地,无论是一件很大的或是很小的事实,都使他看得十分明白了:穷人,是怎样才能够得到生存的啊!

在弄堂过了两天,他又重新地跑到港边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勉强地,将病着的七公公和两个孩子,从租界弄堂里搬回来。福生嫂,因为要在家看护七公公和孩子们,活计便不能再去做了。

福生仍旧还是整天地在外面奔跑着。家中已经没有一个能够帮他赚钱的人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再努力地去挣扎一下,马上便有很大的危险的。特别是父亲和孩子的病。

祗要是有一线孔隙可钻,福生就是毫不畏难的去钻过了。好容易地,才由同乡六根爷爷、小五子,以及最近新认识的周阿根、王长发四五个人的帮助,才算是在附近斜土路的一个织绸厂里,找到了一名做装运工作的小工,一天到晚,大约有三四角钱好捞到。

七公公的病是渐渐地有了转机了。孩子们,一个重一个轻,重的小的一个,四喜子,是毫无留恋地走了,另外投胎去了!大的轻的一个,小玲儿,也就同七公公一样,慢慢地好了起来。

福生嫂伤心地,捶胸顿足地哭着,号着,样子象要死去的四喜子哭转来似的。福生可没有那样的伤心,他抵是淡淡地落了几点眼泪,便什么也没有了。他还不时的劝着他的老婆:

“算了吧!哭有什么用呢?孩子走了,是他的福气!勉强留着他在这里,也是吃苦的!……”

渐渐地,福生嫂也就不再伤心了。

天气一连晴了好些日子,七公公的病,也差不多快要复原了。少了一个四喜子吃饭,生活毕竟是比较容易地维持了下来。

七公公的精神,虽然再没有从前那样好了,但是,他仍旧是一个非常安本份的人,就算每天还是不能吃饱饭,他可并没有丝毫的怨尤啊。

“穷人,有吃就得了!祗要天老爷有眼睛,为什么一定要胡思妄想呢?”

然则,“上海毕竟是黄金之地,无论怎样都是有办法的!”七公公是更进一步把心儿安下来了。

天气又有了雪意,戒严也戒得更紧了。可是,七公公已经有了准备,他把身上的破棉袄用绳子纵横的捆得绷紧,没有事情,他也决不轻易地跑到马路上去。他抵是安心地准备着;度过了这一个冷酷的冬天,度过了这一个年关,便好仍旧回到他的故乡江北去。

渐渐地,离阴历年关抵差半个月了。

租界上的抢劫案件,一天比一天增加着,无论是在白天,或是夜晚。因此,整个沪南和问北的贫民窟,都被更加严厉地监视起来。

“这一定又是江北猪猡干的,娘个操的……”

探捕们在捉不到正凶,无法邀赏的时候,便常常把愤怒和罪名一齐推卸到“江北猪猡”的身上。

七公公的船屋子前后,就不时有警察和包探们光顾。七公公,他是死死地守在自家的船屋子里老不出来。儿子福生下工回来了,也是一样地没有事情,七公公就绝对不让他跑到任何地方去。世道不好,人心险恶!要是糊里糊涂给错抓走了,连伸冤的人都会没有啊。好在福生不要七公公操心,每天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简直忙得连睡一忽儿的功夫都没有。

在一个黑暗无光的午夜:

突然地,就在七公公的船屋子的附近,砰砰拍拍地响了好几十下枪声。接着就是一阵人声的鼎沸!唾骂声,夹着木棍声和巴掌声,把七公公的灵魂儿都吓得无影无踪了。福生儿回都要跑上岸去打听消息,可给七公公一把拖住下来:

“去不得的!杂种!……”

人声一直闹到天亮,才清静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七公公和福生都跑上去打听了一遍,才知道那枪声是响着捉强盗的。

“谁是强盗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句话。

后来又跑到一个茶栅子里,过细打听,才知道这一夜一共捉去了十三四个人,连老上海的小五子、王长发……都在里面,捉去的谁也不承认他自家是强盗!

七公公吓得两个腿子发战:

“小,小五子!他也是强盗吗?乖乖!……”

福生把拳头捏得铁紧,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向着一些吃茶的同乡说:

“有什么办法呢?祗要你是穷人,到处都可以把你捉去当强盗!妈妈个入屄的!……”

七公公瞧着福生的神气,吓得连忙啐了他一口:

“还不上工去?入你妈妈的!捉去了,关你什么事,老爷冤枉他们吗?……”

福生没有理会他,仍旧在那里挥拳舞掌地乱说乱骂:

“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抓!妈妈个入屄的,他们自己才是真正的强盗呢!……”

七公公更加着急了,他恨不得跑上去打福生几个耳光。一直到工厂里快要放第二次汽笛了,福生才一步快一步慢地跑了过去。七公公,他跟在后面望着这东西的背影儿,非常不放心地骂了一句。

“这杂种!入他妈妈的!到底都不安本份啊!”

离过年祗剩下十天功夫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福生,他的老脾气又发作了。

每天晚上下工回来的时候,这家伙,一到屋就哇啦哇啦地骂个不休:“工钱太少哪!……工作大多哪!……厂主们太没心肝哪!……”七公公气得几乎哭起来了。他几回向福生争论著:

“骂谁啊,杂种!入你妈妈的,安些份吧!上海,上海,比不得我们江北啊!……要是,要是……入你妈妈的!”

可是,福生半句也没有听他的。

他仍旧在依照他自己的性情做着,而且还一天比一天凶了。

“加工钱啊!妈妈个入屄的……”

“过年发双薪啊!……”

“阴历年底当和阳历年一样啊!……放十天假啊!……米贴啊!……”

闹得烟雾笼天的。虽然,全厂中,不抵是福生一个,可是,杨七公公的心儿吊起来了。他非常地明白:自家的儿子,一向都是不大安本份的,无论是在乡间或是在上海!……因此,他就格外地着急。他今年七十多岁了,虽然,他对于自家这一条痛苦的,残余的,比猪狗还不如的生命,没有什么多大的留恋的了,可是,他还有一个媳妇,一个孙子。祗要是留着他一天活着不死,他就要一天对儿子管束着,他无论如何,不能眼巴巴地瞧着儿子将媳妇和孙儿害死啊!

在福生呢?他认为,现在,他对一切的事物,是更加地明白了,是更加有把握了。他明白人家,他更了解自己。而且,他知道:父亲是无论怎样都是说不清的。在这样的吃人不吐骨子的年头,自己不倔强起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因此,父子们的冲突,便一天一天地尖锐起来。乱子呢,也更加闹得大了。整个工厂四五百多工人都罢了工,一齐闹着,要求着:放假!发双薪!发米贴!……福生是纠察队长,他整日整夜地奔着,跑着,忙个不停。

七公公吓得不知道如何处置才好!他拼命地拖住着福生的衣袖,流着眼泪地向着福生说了许多好话:

“使不得的!你,你不要害我们!你,你做做好事!……”

福生抵对七公公轻轻地安慰了几句:“不要紧的,爸爸!你放心吧!又没有犯法,为了大家都要吃饭!……”就走了。

七公公更加弄得不能放心了。无可奈何地,他只好跪喊着天,求菩萨!

罢工接着延续了三四天功夫,没有得到结果。一直到第五天的早上,突然地,厂方请来了一大批的探警,将罢工委员会包围起来。按著名单:主席,委员,队长……一个也不少地都捉到了一辆黑色的香港车里面,驶向热闹的市场中去了。

消息很迅速地传入了七公公的耳朵里。他,惊惶骇急地:

“我晓得哪!……”仅仅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猛的一声晕到下来了。

福生嫂吓得浑身发战,眼泪雨一般地滚下来。小玲儿,也莫明其妙地跟着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公公呀!……”

天上又下了一阵轻微的雨雪。夜晚福生嫂拼命地把篷子用草绳儿扎住了。虽然,不时还有雨点儿漏进来,可总比没有加篷子的时候好得多了。

她向黑暗中望了一望浑身热得人事不省的公公,又摸了一摸怀内的瘦弱的孩子;丈夫的消息,外在的雨点和雪花,永远不可治疗的内心的创痛!……她的眼泪儿流出来了。

她不埋怨丈夫,她知道丈夫并没有犯法;她也不埋怨公公,公公是太老了,太可怜了!这样的,她应当埋怨谁呢?命吗?她可想不清楚。她想放声地大哭一阵,可是,她又怕惊动了这一对,老的,小的。她只好忍痛地叹着气,把眼泪水尽管向肚皮里吞,吞!……

痛苦地度过了两天,七公公是更不中用了。丈夫,仍旧还没有消息。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去把六根爷爷请了来,要求六根爷爷代替她看护一下公公,自己便带着饿瘪了肚皮的孩子,沿路一面讨着铜板,一面向工厂中跑去。

“还在公安局啊!嫂子。”工友们告诉她。

于是,福生嫂又拖着小玲儿,寻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警察先生略略地问了一问来由,便恳切地告诉她了:

“这个人,没有啊!”

“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回来,向六根爷爷问。六根爷爷只轻声地说了这么半句:

“该没有……”

福生嫂便嚎啕大哭起来。

过年了。

只隔一条港。那边,孩子们,穿得花花绿绿,放着爆竹,高高地举着红绿灯笼儿;口里咬爵着花生、糖果;满脸笑嘻嘻地呼叫着,唱着各样的歌儿!……大人们:汽车,高大的洋房子,留声机传布出来的爵士音乐,丰盛的筵席,尽情的欢笑声!

祗隔一条港。这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福生嫂,坐在七公公的旁边,尽量地抽咽着,小玲儿饿得呆着眼珠子倒在她的怀里不能作声。她伸手到七公公的头上去探了一探,微微地还有一点儿热意。该不是回光返照吧,福生嫂可不能决定。

老远地,六根爷爷带了一个人跑过来了。福生嫂一看,认得是小五子,便连忙把眼泪揩了一揩,抱着孩子迎了上去:

“小五伯伯!恭喜你,几时回来的?”

“今天早上。你公公好了些吗?”

福生嫂叹了一声气,小五子便没有再问了。走进来,七公公还正在微微地抽着气哩。

“七公公!七公公!”小五子轻轻地叫着。

“唔!”回答的声音比蚊子的还要细。这,模糊的在七公公的脑子里,好象还有一点儿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声音。可是,张不开口,睁不开眼睛。接着,耳朵里便象响雷似地叫了起来,眼前象有千万条金蛇在闪动!……

“你,伯伯!见没有见到我们福生呢?”福生嫂问。

“唔……”小五子沉吟了一会,接着:“见到的……”

“他呢?”福生嫂枪上一句。

“判了啊!十,十,十年徒刑哪!”

“我的天哪!”福生嫂便随身倒了下来。六根爷爷连忙抢上去扶着,小玲儿也跟着呜呜地叫起来了!

“福生嫂!福生嫂!……”

那一面,小五子回头一看:——几乎吓得跳将起来!七公公他已经瞪着眼睛,咬着牙门,把拳头捏得铁紧了!

“怎么一回事呀!”小五子轻轻伸手去一探,便连忙收了回来!“七公公升天了啊!……”

福生嫂也苏醒过来了,她哭着,叫着,捶胸顿足的。

六根爷爷和小五子也陪着落了一阵泪。特别是小五子,他愤慨得举起他的拳头在六根爷爷的面前扬了几扬!象有一句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儿要说出来一样!……

可是,等了老半天,他才:

“嗯,六根爷爷!我说,这个年头,穷人,要不自己,自己,嗯!嗯!……”只说了一半,小五子已经涨红了脸,再也嗯不出来了。

接着,老远地,欢呼声,爆竹声,孩子们的喧闹声,夹着对过洋房子里面的爵士音乐声,一阵阵地向这贫民窟这儿传过来了。

“恭喜啊!恭喜过年啊!”在另一个破烂不堪的船屋子里,有谁这么硬着那冷得发哑的嗓子,高声地叫着!笑着!……

1934年6月13日,脱稿于上海。 /vzRgZHW1G5LjqeCb+evb9FUbqnI/azZaB6VGL0Cq2CEwZ/uBnyie4OixhiwXx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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