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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语言描写范文阅读

1.范爱农

鲁迅

在东京的客店里,我们大抵一起来就看报。学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专爱打听社会上琐事的就看《二六新闻》。一天早晨,辟头就看见一条从中国来的电报,大概是:

“安徽巡抚恩铭被JoShikiRin刺杀,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焕发地互相告语,并且研究这刺客是谁,汉字是怎样三个字。但只要是绍兴人,又不专看教科书的,却早已明白了。这是徐锡麟,他留学回国之后,在做安徽候补道,办着巡警事务,正合于刺杀巡抚的地位。

大家接着就预测他将被极刑,家族将被连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人心很愤怒。有几个人便秘密地开一个会,筹集川资;这时用得着日本浪人了,撕乌贼鱼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荪的家属去。

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吊烈士,骂满洲;此后便有人主张打电报到北京,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会众即刻分成两派:一派要发电,一派不要发。我是主张发电的,但当我说出之后,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着起来:

“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是徐伯荪的学生。

我非常愤怒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杀了,连打一个电报还害怕,于是便坚执地主张要发电,同他争起来,结果是主张发电的居多数,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来拟电稿。

“何必推举呢?自然是主张发电的人罗。”他说。

我觉得他的话又在针对我,无理倒也并非无理的。但我便主张这一篇悲壮的文章必须深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为他比别人关系更密切,心里更悲愤,做出来就一定更动人。于是又争起来。结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谁承认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个拟稿的和一两个干事,等候做好之后去拍发。

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

然而这意见后来似乎逐渐淡薄,到底忘却了,我们从此也没有再见面。直到革命的前一年,我在故乡做教员,大概是春末时候罢,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见了一个人,互相熟视了不过两三秒钟,我们便同时说:

“哦哦,你是范爱农!”

“哦哦,你是鲁迅!”

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还是那样,然而奇怪,只这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但也许本来就有,我先前没有留心到。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破布鞋,显得很寒素。谈起自己的经历来,他说他后来没有了学费,不能再留学,便回来了。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现在是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学生糊口。但因为有时觉得很气闷,所以也趁了航船进城来。

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从此他每一进城,必定来访我,非常相熟了。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一天我忽而记起在东京开同乡会时的旧事,便问他:

“那一天你专门反对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你还不知道?我一向就讨厌你的,——不但我,我们。”

“你那时之前,早知道我是谁么?”

“怎么不知道。我们到横滨,来接的不就是子英和你么?你看不起我们,摇摇头,你自己还记得么?”

我略略一想,记得的,虽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时是子英来约我的,说到横滨去接新来留学的同乡。汽船一到,看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查检,关吏在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仔细地看。我很不满,心里想,这些鸟男人,怎么带这东西来呢。自己不注意,那时也许就摇了摇头。检验完毕,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须上火车。不料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坐位来了,甲要乙坐在这位上,乙要丙去坐,揖让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坐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自己不注意,也许又摇了摇头。然而那群雍容揖让的人物中就有范爱农,却直到这一天才想到。岂但他呢,说起来也惭愧,这一群里,还有后来在安徽战死的陈伯平烈士,被害的马宗汉烈士;被囚在黑狱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而我都茫无所知,摇着头将他们一并运上东京了。徐伯荪虽然和他们同船来,却不在这车上,因为他在神户就和他的夫人坐车走了陆路了。

我想我那时摇头大约有两回,他们看见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让坐时喧闹,检查时幽静,一定是在税关上的那一回了,试问爱农,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们带这东西做什么?是谁的?”

“还不是我们师母的?”他瞪着他多白的眼。

“到东京就要假装大脚,又何必带这东西呢?”

“谁知道呢?你问她去。”

到冬初,我们的景况更拮据了,然而还喝酒,讲笑话。忽然是武昌起义,接着是绍兴光复。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老迅,我们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复的绍兴。我们同去。”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

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爱农做监学,还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还是不行,王金发他们。”一个去年听过我的讲义的少年来访问我,慷慨地说,“我们要办一种报来监督他们。不过发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还有一个是子英先生,一个是德清先生。为社会,我们知道你决不推却的。”

我答应他了。两天后便看见出报的传单,发起人诚然是三个。五天后便见报,开首便骂军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员;此后是骂都督,都督的亲戚,同乡,姨太太……

这样地骂了十多天,就有一种消息传到我的家里来,说都督因为你们诈取了他的钱,还骂他,要派人用手枪来打死你们了。

别人倒还不打紧,第一个着急的是我的母亲,叮嘱我不要再出去。但我还是照常走,并且说明,王金发是不来打死我们的,他虽然绿林大学出身,而杀人却不很轻易。况且我拿的是校款,这一点他还能明白的,不过说说罢了。

果然没有来杀。写信去要经费,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时传令道:再来要,没有了!

不过爱农得到了一种新消息,却使我很为难。原来所谓“诈取”者,并非指学校经费而言,是指另有送给报馆的一笔款。报纸上骂了几天之后,王金发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是乎我们的少年们便开起会议来,第一个问题是:收不收?决议曰:收。第二个问题是:收了之后骂不骂?决议曰:骂。理由是:收钱之后,他是股东;股东不好,自然要骂。

我即刻到报馆去问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说了几句不该收他钱的话,一个名为会计的便不高兴了,质问我道:

“报馆为什么不收股本?”

“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我就不再说下去了,这一点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说出连累我们的话来,他就会面斥我太爱惜不值钱的生命,不肯为社会牺牲,或者明天在报上就可以看见我怎样怕死发抖的记载。

然而事情很凑巧,季榼写信来催我往南京了。爱农也很赞成,但颇凄凉,说:

“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我懂得他无声的话,决计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辞职,自然照准,派来了一个拖鼻涕的接收员,我交出账目和余款一角又两铜元,不是校长了。后任是孔教会会长傅力臣。

报馆案是我到南京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被一群兵们捣毁。子英在乡下,没有事;德清适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后,脱下衣服,照了一张照片,以显示一寸来宽的刀伤,并且做一篇文章叙述情形,向各处分送,宣传军政府的横暴。我想,这种照片现在是大约未必还有人收藏着了,尺寸太小,刀伤缩小到几乎等于无,如果不加说明,看见的人一定以为是带些疯气的风流人物的裸体照片,倘遇见孙传芳大帅,还怕要被禁止的。

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爱农。我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没有机会。他后来便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信,景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十分悲凉,又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觉得这是极其可靠的,虽然并无证据。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后来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现在是将要忘记完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中间忘掉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

后来我回故乡去,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爱农先是什么事也没得做,因为大家讨厌他。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友请他的。他已经很少和人们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

“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

一天,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看戏,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浮水,却从此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

他死后一无所有,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将来的学费的基金,因为一经提议,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其实还没有这笔款,——大家觉得无聊,便无形消散了。

现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儿景况如何?倘在上学,中学已该毕业了罢。

十一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四期。)

2.藤野先生

鲁迅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藤野先生在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采,——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三期。)

3.父亲的病

鲁迅

大约十多年前罢,S城中曾经盛传过一个名医的故事:

他出诊原来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闺女生急病,来请他了,因为他其时已经阔得不耐烦,便非一百元不去。他们只得都依他。待去时,却只是草草地一看,说道“不要紧的”,开一张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钱,第二天又来请了。他一到门,只见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药,好得多了,所以再请你来复诊一回。”仍旧引到房里,老妈子便将病人的手拉出帐外来。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没有脉,于是点点头道,“唔,这病我明白了。”从从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药方纸,提笔写道:

“凭票付英洋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画押。

“先生,这病看来很不轻了,用药怕还得重一点罢。”主人在背后说。

“可以,”他说。于是另开了一张方:

“凭票付英洋贰百元正。”下面仍是署名,画押。

这样,主人就收了药方,很客气地送他出来了。

我曾经和这名医周旋过两整年,因为他隔日一回,来诊我的父亲的病。那时虽然已经很有名,但还不至于阔得这样不耐烦;可是诊金却已经是一元四角。现在的都市上,诊金一次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了;又何况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确有些特别,据舆论说,用药就与众不同。我不知道药品,所觉得的,就是“药引”的难得,新方一换,就得忙一大场。先买药,再寻药引。“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可是说也奇怪,大约后来总没有购求不到的。

据舆论说,神妙就在这地方。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医者,意也。”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所以……我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还要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这样有两年,渐渐地熟识,几乎是朋友了。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利害,将要不能起床;我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了信仰,采办药引似乎再没有先前一般踊跃了。正在这时候,他有一天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

“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先生,本领比我高。我荐他来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轿。进来时,看见父亲的脸色很异样,和大家谈论,大意是说自己的病大概没有希望的了;他因为看了两年,毫无效验,脸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难以为情,所以等到危急时候,便荐一个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脱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只有一个陈莲河了。明天就请陈莲河。

陈莲河的诊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长而胖了:这一点颇不同。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这一回却是一个人有些办不妥帖了,因为他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然而还有“平地木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老弗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可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离我家就有五里,但这却不像平地木那样,必须暗中摸索了,陈莲河先生开方之后,就恳切详细地给我们说明。

“我有一种丹,”有一回陈莲河先生说,“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陈莲河先生又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凡国手,都能够起死回生的,我们走过医生的门前,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扁额。现在是让步一点了,连医生自己也说道:“西医长于外科,中医长于内科。”但是S城那时不但没有西医,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因此无论什么,都只能由轩辕岐伯的嫡派门徒包办。轩辕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现在,他的门徒就还见鬼,而且觉得“舌乃心之灵苗”。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

不肯用灵丹点在舌头上,又想不出“冤愆”来,自然,单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还请一回陈莲河先生,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的开了一张方,但已停止败鼓皮丸不用,药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只消半天,药就煎好,灌下去,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

从此我便不再和陈莲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时看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飞一般抬过;听说他现在还康健,一面行医,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报,正在和只长于外科的西医奋斗哩。

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早晨,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进来了。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说我们不应该空等着。于是给他换衣服;又将纸锭和一种什么《高王经》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拳头里……

“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

“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

“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十月七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一期。)

4.女杰郭耳缦

苏曼殊

1903年秋,曼殊在苏州任教,得悉挚友陈仲甫(独秀)在上海办《国民日日报》,即辞教前往该报任英文翻译,乃将年前在日本搜集到有关郭耳缦的资料,撰写成此文。

郭耳缦——EmmaGoldman(1869—1940),国际无政府主义者。生于俄国立陶宛,在圣彼得堡长大。十七岁赴美国,在纽约州罗彻斯特市当工人。后前往康涅狄格州新港与纽约市,结识无政府主义者,从事宣传活动,曾坐牢多次。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返国,因不满政府而转去英国。死于加拿大多伦多市。

女杰与无政府党

咄!咄!咄!北美合众国大统领麦金莱(原译麦坚尼),于西历一千九百零一年九月十四日被枣高士刺毙于纽约(原译纽育)博览会。捕缚之后,受裁判。枣高士声言:“行刺之由,乃听无政府党巨魁郭耳缦女杰之演说,有所感愤,决意杀大统领者也。”

当局者下捕郭耳缦女杰之令,追寻四日,竟由无政府党员西脑李斯之住宅就缚。

女杰之素行

郭耳缦年三十二,生于俄京圣彼得堡。当十六年前,姐妹偕至美国,定居于罗彻斯特(原译洛旗斯达)。身在中流社会,常寄同情于不幸之贫民,被种种不正裁判事件所驱,竟投身于无政府党,以鼓吹该党之主义为生涯。

女杰与枣高士之关系

郭耳缦与枣高士无深交,彼此仅面会一次,亲与谈话亦不过片刻之间耳。五月中旬,郭耳缦在克利夫兰(原译库黎乌兰)市开讲演会二次。时枣高士临会,听其议论,雄心勃勃,谋杀大统领之机已动于此。政府指女杰为暗杀之教唆者,非偶然也。

女杰之气焰

郭耳缦曰:“无政府党员,非必须嗾使枣高士加凶行于大统领也。大统领何人?自无政府党之眼视之,不过一最无学无用之长物已耳!有何所尊崇?然则无政府党亦何为而必加刃于此无用之长物也耶?当世之人,于大统领之被杀也,亦非常惊扰,此诚妾所不解者。妾无政府党员也,社会学者也。无政府党之主义,在破坏社会现在之恶组织,在教育个人,断非持利用暴力之主义者。妾之对于该犯人之所为,毫不负其责任,因该犯人依自己之见解而加害于大统领。若直以妾为其教唆者,则未免过当也。该犯人久苦逆境,深恶资本家之压抑贫民,失望之极,又大受刺击,由万种悲愤中,大发其拯救同胞之志愿者耳。”

狱中之女杰

斯时也,女杰拘留狱中,意气轩昂,毫无挫折。遥见铁窗之外,哀吊大统领之半旗飘然高树于街头,女杰冷然叹曰:“大统领死,是奚足怪?人皆有必死之运命,王侯、贵族、劳动者,何所区别耶?麦金莱之死也,市民皆为之惜,为之悲,何为乎?特以其为大统领故,而追悼之耶?吾宁深悼。夫市井间可怜劳动者之死也!”其卓见如此。女杰后卒放免,而枣高士遂定罪。

英皇之警戒

英皇爱德华(原译爱德威尔)七世,因此深为之惧。日夜孜孜严加警戒,常使数名微服警官卫护身边,如秦始皇也者。噫!皇帝,皇帝,诚可怜矣!

各国无政府党之响应

是时各国之无政府党人;云起响应,如某宝玉商与法人富塞伦氏论南非洲之惨状,而归咎于英国殖民大臣张伯伦。宝玉商遂嗾富氏刺杀张伯伦,而富氏不允诺。宝玉商怒甚,即在地上执起铁棒,将富氏击毙,此宝玉商固有名之社会党员也。同日又有加拿大警电,云英国皇太子巡游殖民地之时,有无政府党员,抱暗杀之目的,同到市中,后市长知之,严为防护乃免。千八百九十八年九月一日,奥、匈国皇后伊莉莎白(原译以利沙伯托),正徒步游览于瑞士(原译瑞西)国日内瓦(原译更富市)间,忽被二十五岁之工人所诛。是非无政府党员意大利路易基尔秦之所为乎?又千九百年七月二十九日,意帝洪伯尔特一世(原译夫母陪尔德一世)由罗马市郊外蒙萨村之归途,殪于凶人之手。是非无政府党员意大利人布列西之所为乎?又千九百0一年三月六日,德皇威廉第二世赴不来梅(布内门)市之火车站,途中遇一工人,持铁袭来,帝乃负伤。又千九百0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比利时今皇李奥波尔德(原译雷阿活尔)第二世尝受短铳弹丸,幸负微伤。是非无政府党员意大利人夫尔诺之所为乎?——继此风云,尚不知其何所极也!

5.碧伽女郎传

苏曼殊

1916年夏,曼殊在上海得到一幅德国邮片,上有一女郎肖像。曼殊便与杨沧白、叶楚伧开玩笑,当作真有其人,请二人赋诗,自己则串缀成此文。

碧伽女郎,德意志产。父为一乡祭酒,其母国色也。幼通拉丁文。及长,姿度美秀,纤腰能舞。年十五,避乱至圣约克。邻居有一勋爵,老矣,悯其流落可叹,以二女一子师事之,时于灯下,弦轸自放。自云:“安命观化,不欲求知于人。”和尚闻之,欲观其人,乃曰:“天生此才,在于女子,非寿征也!”

蜀山父绝句云:

子夜歌残玉漏赊,春明梦醒即天涯。

岂知海外森林族,犹有人间豆蔻花!

白傅情怀,令人凄恻耳!

细雨高楼春去矣,围炉无语画寒灰。

天公无故乱人意,一树桃花带雪开。

碧伽女郎濒死幸生,程明经乃以歪诗题其小影。嗟乎!不幸而为女子,复蒙不事之名。吾知碧伽终为吾国比干剖心而不悔耳!

四月二十一日

6.怀晚晴老人

夏丏尊

壁间挂着一张和尚的照片,这是弘一法师。自从八一三前夕,全家六七口从上海华界迁避租界以来,老是挤居在一间客堂里,除了随身带出的一点衣被以外,什么都没有,家具尚是向朋友家借凑来的,装饰品当然谈不到,真可谓家徒四壁,挂这张照片也还是过了好几个月以后的事。

弘一法师的照片我曾有好几张,迁避时都未曾带出。现在挂着的一张,是他去年从青岛回厦门,路过上海时请他重拍的。

他去年春间从厦门往青岛湛山寺讲律,原约中秋后返厦门。“八一三”以后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说要回上海来再到厦门去。那时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弹如雨,青岛还很平静。我劝他暂住青岛,并报告他我个人损失和困顿的情形。他来信似乎非回厦门不可,叫我不必替他过虑。且安慰我说:“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需三百元。现在住持者不生忧虑,因依佛法自有灵感,不致绝粮也。”

在大场陷落的前几天,他果然到上海来了。从新北门某寓馆打电话到开明书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邨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据说,他向章先生详问我的一切,逃难的情形,儿女的情形,事业和财产的情形,什么都问到。章先生逐项报告他,他听到一项就念一句佛。我赶去看他已在夜间,他却没有详细问什么。几年不见,彼此都觉得老了。他见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对我说道:“世间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写过一幅金刚经的四句偈了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

他说三天后有船开厦门,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馆是一面靠近民国路一面靠近外滩的,日本飞机正狂炸浦东和南市一带,在房间里坐着,每几分钟就要受震惊一次。我有些挡不住,他却镇静如常,只微动着嘴唇。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几位朋友拉他同到觉林蔬食处午餐,以后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馆留一摄影——就是这张相片。

他回到厦门以后,依旧忙于讲经说法。厦门失陷时,我们很记念他,后来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来信说:“近来在漳州城区弘扬佛法,十分顺利。当此国难之时,人多发心归信佛法也。”今年夏间,我丢了一个孙儿,他知道了,写信来劝我念佛。秋间,老友经子渊先生病笃了,他也写信来叫我转交,劝他念佛。因为战时邮件缓慢,这信到时,子渊先生已逝去,不及见了。

厦门陷落后,丰子恺君从桂林来信,说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当时就猜测他不会答应的。果然,子恺前几天来信说,他不愿到桂林去。据子恺来信,他复子恺的信说:“朽人年来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宏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之记念耳。……缘是不克他往,谨谢厚谊。”这几句话非常积极雄壮,毫没有感伤气。

他自题白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时也自称晚晴老人。据他和我说,他从儿时就欢喜唐人“人间爱晚晴”(李义山句)的诗句,所以有此称号。“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这几句话,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注脚,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岁,再过几天就六十岁了。去年在上海离别时,曾对我说:“后年我六十岁,如果有缘,当重来江浙,顺便到白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话原是毫不执着的。凡事随缘,要看“缘”的有无,但我总希望有这个“缘”。

7.早老者的忏悔

夏丏尊

朋友间谈话,近来最多谈及的是关于身体的事。不管是三十岁的朋友,四十左右的朋友,都说身体应付不过各自的工作,自己照起镜子来,看到年龄以上的老态。彼此感慨万分。

我今年五十,在朋友中原比较老大。可是自己觉得体力减退,已好多年了。三十五六岁以后,我就感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工作起不得劲,只是恹恹地勉强挨,几乎无时不觉到疲劳,什么都觉得厌倦,这情形一直到如今。十年以前,我还只四十岁,不知道我年龄的都说我是五十岁光景的人,近来居然有许多人叫我“老先生”。论年龄,五十岁的人应该还大有可为,古今中外,尽有活到了七十八十,元气很盛的。可是我却已经老了,而且早已老了。因为身体不好,关心到一般体育上的事情,对于早年自己的学校生活发见一种重大的罪过。现在的身体不好,可以说是当然的报应。这罪过是什么?就是看不起体操教师。

体操教师的被蔑视,似乎在现在也是普通现象。这是有着历史关系的。我自己就是一个历史的人物。三十年前,中国初兴学校,学校制度不像现在的完整。我是弃了八股文进学校的,所进的学校,先后有好几个,程度等于现在的中学。当时学生都是所谓“读书人”,童生、秀才都有,年龄大的可三十岁,小的可十五六岁,我算是比较年青的一个。那时学校教育虽号称“德育、智育、体育并重”,可是学生所注重的是“智育”,学校所注重的也是“智育”,“德育”和“体育”只居附属的地位。在全校的教师之中,最被重视的是英文教师,次之是算学教师,格致(理化博物之总名)教师,最被蔑视的是修身教师,体操教师。大家把修身教师认作迂腐的道学家,把体操教师认作卖艺打拳的江湖家。修身教师大概是国文教师兼的,体操教师的薪水在教师中最低,往往不及英文教师的半数。

那时学校新设,各科教师都并无一定的资格,不像现在的有大学或专门科毕业生。国文教师,历史教师,由秀才、举人中挑选,英文教师大概向上海聘请,圣约翰书院(现在改称大学,当时也叫梵王渡)出身的曾大出过风头,算学、格致教师也都是把教会学校的未毕业生拉来充数。论起资格来,实在薄弱得很。尤其是体操教师,他们不是三个月或半年的速成科出身,就是曾经在任何学校住过几年的三脚猫。那时一面有学校,一面还有科举,大家把学校教育当作科举的准备。体操一科,对于科举是全然无关的,又不像现在学校的有竞技选手之类的名目,谁也不去加以注重。在体操时间,有的请假,有的立在操场上看教师玩把戏,自己敷衍了事。体操教师对于所教的功课,似乎也并无何等的自信与理论,只是今日球类,明日棍棒,轮番着变换花样,想以趣味来维系人心。可是学生老不去睬他。

蔑视体操科,看不起体操教师,是那时的习惯。这习惯在我竟一直延长下去,我敢自己报告,我在以后近十年的学生生活中,不曾用了心操过一次的体操,也不曾对于某一位体操教师抱过尊敬之念。换一句话说,我在学生时代不信“一二三四”等类的动作和习惯会有益于自己后来的健康。我只觉得“一二三四”等类的动作干燥无味。朋友之中,有每日早晨在床上作二十分操的,有每日临睡操八段锦的,据说持久着做,会有效果,劝我也试试。他们的身体确比我好得多,我也已经从种种体验上知道运动的要义不在趣味而在继续持久,养成习惯。可是因为一向对于这些上面厌憎,终于立不住自己的决心,起不成头,一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们所过的是都市的工商生活,房子是鸽笼,业务头绪纷烦,走路得刻刻留心,应酬上饮食容易过度,感官日夜不绝地受到刺激,睡眠是长年不足的,事业上的忧虑,生活上的烦闷是没有一刻忘怀的,这样的生活当然会使人早老早死,除了捏锄头的农夫以外,却无法不营这样的生活,这是事实,积极的自救法,唯有补充体力,及早预备好了身体来。

“如果我在学生时代不那样蔑视体操科,对于体操教师不那样看他们不起,多少听受他们的教诲,也许……”我每当顾念自己的身体现状时常这样暗暗叹息。

8.再会

许地山

靠窗棂坐着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刚从海外归来底。他和萧老太太是少年时代底朋友,彼此虽别离了那么些年,然而他们会面时,直像忘了当中经过底日子。现在他们正谈起少年时代底旧话。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底时候出海底么?”她屈着自己底指头,数了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底眼睛看着她底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底枇杷树下,花香和你头上底油香杂窜入我底鼻中。当时,我底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那时,你……”

老太太截着说:“那时候底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底时候,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时节’。哈哈!你去时,那缕漆黑的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总不(见)着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

“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的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就在他弥月后去世的。”

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嚷着蔚明哥说:“我定知道你底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

“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的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完了才嫌饼里底牡蛎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闹着要把我底饼抢去。当时,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一起渗匀底。做底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只要饼底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为你做底,可是你已经吃过,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说末了这话多么感动我呢!拿这个来比我们底境遇罢:境遇虽然一个一个排列在面前,容我们有机会选择,有人选得好,有人选得歹,可是选定以后,就不能再选了。”

老人家拿起饼来吃,慢慢地说:“对啦!你看我这一生净在海面生活,生活极其简单,不像你这么繁复,然而我还是像当时吃那饼一样——也就饱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饼虽然多一些助料,也许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饱足是和你一样底。”

谈旧事是多么开心底事!看这光景,他们像要把少年时代底事迹一一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面底孩子们不晓得因什么事闹起来,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这里留着一位矍铄的航海者静静地坐着吃他底饼。

9.愚妇人

许地山

从深山伸出一条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岖。一个樵夫在那里走着,一面唱:

滊溗滊溗,滊溗滊溗,来年莫再鸣!

滊溗滊溗一鸣草又生。

草木青青不过一百数十日,

到头来,又是樵夫担上薪。

滊溗滊溗,滊溗滊溗,来年莫再鸣!

滊溗滊溗一鸣虫又生。

百虫生来不过一百数十日,

到头来,又要纷纷扑红灯。

滊溗滊溗,滊溗滊溗,来年莫再鸣!

……

他唱时,软和的晚烟已随他底脚步把那小路封起来了,他还要往下唱,猛然看见一个健壮的老妇人坐在溪涧边,对着流水哭泣。

“你是谁?有什么难过的事?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助你。”

“我么?唉!我……不必问了。”

樵夫心里以为她一定是个要寻短见底人,急急把担卸下,进前几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说:“妇人,你有什么难处,请说给我听,或者我能帮助你。天色不早了,独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险的。”

妇人说:“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难过。自从我父母死后,我就住在这树林里。我底亲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说到这里,眼泪就融下来了。往下她底话语就支离得怪难明白。过一会,她才慢慢说:“我……我到这两天才知道石女底意思。”

“知道自己名字底意思,更应当喜欢,为何倒反悲伤起来?”

“我每年看见树林里底果木开花,结实;把种子种在地里,又生出新果木来。我看见我底亲戚、同伴们不上二年就有一个孩子抱在她们怀里。我想我也要像这样——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个孩子在怀里。我心里这样说,这样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听一下。呀,这一打听,叫我多么难过!我没有抱孩子底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像果木,比不上果木么?”

“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说:“这正是你底幸运哪!抱孩子底人,比你难过得多,你为何不往下再向她们打听一下呢?我告诉你,不曾怀过胎底妇人是有福的。”

一个路旁素不相识底人所说底话,哪里能够把六十年底希望——迷梦——立时揭破呢?到现在,她底哭声,在樵夫耳边,还可以约略地听见。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10.父亲

彭家煌

仲夏的一晚,乌云棉被似的堆满在天空,风儿到海滨歇凉去了,让镜梅君闷热的躺着。在平时,他瞧着床上拖踏的情形,就爱“尺啊,布啊,总欢喜乱丢!”的烦着,但这晚他在外浪费回来,忏悔和那望洋兴叹的家用的恐慌同时拥入他的脑门,恰巧培培又叽嘈的陪着他丧气,于是他那急待暴发的无名火找着了出路啦,眉头特别的绷起,牙齿咬着下唇,痧眼比荔枝还大的睁着,活像一座门神,在床上挺了一阵,就愤愤的爬起来嚷:“是时候啦,小东西,得给他吃啊!”

照例,晚上九点钟时,培培吃了粥才睡。这时夫人闻声,端了粥来,抱起培培。培培在母亲怀里吃粥,小嘴一开一闭,舌头顶着唇边,像只小鲫鱼的嘴。镜梅君看得有趣,无名火又熄灭了,时时在他的脸上拨几下,在屁股上敲几下,表示对孩子的一点爱。粥里的糖似乎不够,培培无意多吃,口含着粥歌唱,有时喷出来,头几摇几摆,污了自己的脸,污了衣服,夫人不过“嗯,宝宝,用心吃!”的催着,羹匙高高的举起来等,可是镜梅君又恼起来啦,他觉着那是“养不教父之过”,不忍坐视的将培培夺过来,挟着他的头一瓢一瓢的灌。培培也知道一点怕,痴痴的瞧着镜梅君那睁大的眼和皱着的眉,将粥一口一口的咽,吃完了,镜梅君将他放在席子上。

培培肚子饱了,就忘记一切,攀着床的栏杆跳跃着站起来,小眼睛笑迷迷的,舌儿撑着下巴颚开开的,口涎直往胸部淌,快乐充满宇宙的尖脆的叫声在小喉里婉转,镜梅君的威严的仪表又暂时放弃了,搂起他在怀里紧紧的,吻遍了他的头颈,只少将这小生物吞下去,毛深皮厚的手又在他那柔嫩的股上拍。培培虽则感着这是一种处罚的不舒畅,但究竟是阿爹的好意,镜梅君也很自慰,即刻就想得到报酬似的命令着:“嗨,爹,爹,爹!培培,叫我一声阿爹看。”培培不知道服从,只是张着口预备镜梅君来亲吻似的。颇久的抱着玩,培培可就任意撒尿了,小鸡鸡翘起来不辨方向的偏往镜梅君的身上淋,这是培培一时改不掉的大毛病,也可以说是一种过分的扰乱,而在镜梅君的脑中演绎起来,那可断定培培一生的行为与成就,于是他的面孔就不得不板起,牙齿从兜腮胡子里露出来:“东西,你看,你看,迟不撒,早不撒,偏在这时撒在我身上,忤逆胚!”他骂着,手不拘轻重的拍培培。培培起首惊愕的瞧着他,即刻扁着嘴,头向着他妈哭。但这怎么能哭?“你哭,你哭,我敲死你,讨厌的东西!”镜梅君更加严厉了,培培越哭他越使力打!打完了,扔在席上。培培,年纪十个月大的男孩,美观的轮廓,为着营养不足而瘦损,黯黄的脸,表现出血液里隐藏着遗传下来的毒质,容颜虽不丰润,倒还天真伶俐。他常为着饿,屁股脏,坐倦了就“嗯——嗳——”的哭,但必得再睡了一觉醒才得满足他的需求,因此,他妈非常可怜他。“他懂什么,你没轻没重的打他?你索兴打死他啦!也没看见这样不把孩子当人的!”培培遭了打,夫人看得很心痛,等到自己抱着培培在怀里,才敢竖着眉毛向着丈夫咒。

“不抱走,你看我不打他个臭死!讨厌的东西!”镜梅君本懒于再打,但语气里却不肯收敛那无上的威严。

“讨厌!?你不高兴时,他就讨厌;你高兴时,他就好玩,他是给你开玩笑的吗?”

“不是啊!他撒湿我的衣服,还不讨厌,还不该打!”

“干吗要给你打,我养的?”

“不怕丑!”

夫妻俩常为孩子吵,但不曾决裂过,其原因是镜梅君担负家庭间大半经济的责任,他常觉自己是负重拉车的牛马,想借故吵着好脱离羁绊,好自个儿在外面任情享乐,幸而他的夫人会见风转舵,每每很审慎的闹到适可而止,因而夫妻的感情始终维系着,镜梅君也就暂时容忍下去。那时,他觉着过于胜利,静默了一会,又觉着夫人的责备不为无理,同时便心平气和的感到有一种文明人的高玄的理想不能不发表出来似的,因为文明人的智识和态度不能落后于妇女们,见笑于妇女们的。于是他用半忏悔半怀疑的语气说:

“不知怎样,我心里不快乐时,就爱在孩子身上出气;其实我也知道尊重孩子的地位,知道哭是满足他的欲求的工具,爱吵爱闹是他天赋的本能。他的一切是自然的,真实的,我也想细心观察他,领导他,用新颖而合理的教育方法陶冶他,使他的本能顺遂的在多方面健全的发展,但我不知如何,一听见他哭,或看见他撒屎撒尿撒了满地,就不高兴!”

“是呀,你就爱这样,我知道是你肝火太盛的缘故,明天上医院去看看吧,老是吵着也不是事。”

好,孩子被毒打了一顿,已归罪于肝火,一切便照旧安静。培培瞌睡来了,他妈将他安置在床上,自己也在旁边睡了,镜梅君也一个人占一头,睡了。

不管天气闷热不,到了晚上,在培培便是凄惨黯淡的晚上。蚊子臭虫在大人的身上吮吸点血液,他们不觉着痛痒,即令觉着了,身体一转,手一拍,那蓬饱的小生物,可就放弃了它们的分外之财,陈尸在大的肉体之下;但它们遇着培培呢,自己任意吃饱了还雍容儒雅的踱着,叫它们的伙伴来。培培不敢奈何它们,只知道哭,在床上滚,给全床以重大的扰乱,而镜梅君之陶冶他,处理他,也就莫过于这时来得妥当,公道,严肃而最合新颖的教育原理!

五尺宽的床本不算很窄,但镜梅君爱两脚摊开成个太字形的躺着,好像非如此,腋下胯下的一弯一角的秽气无由发挥,而疲劳也无由恢复似的。那时培培睡得很安静,连镜梅君的闲毛都没冒犯过,镜梅君得恬静的躺着,于是悠然神往的忆起白天的事,众流所归的脑海忽然浮起一支“白板”来。那是C家麻雀席上的下手放出的。当时,他如中了香槟票的头彩一般,忙将自己手里的“中风”“白板”对倒的四番牌摊开,战栗恐惧的心得到无穷的快慰,可是正等着收钱进来,对门也将一支“白板”晾出来,自己的“四番”给他的“念八和”截住了。那次是他的末庄,捞本的机会错过了,一元一张的五张钞票进了别人的袋,于是他血液沸腾的愤懑的睁着眼睛瞧着对门。他回忆到这里,不觉怒气磅礴的。这时候,培培不知天高地厚的像一条蚯蚓样在他的脚边蠕动了,“嗯——嗳——”的声浪破静寂而传入他的耳膜,愤懑的情绪里搀入了厌恶,于是所有的怨毒都集中在这小蚯蚓的身上,直等床上不再有什么扰乱,于是,“蚯蚓”“对门”随着那支“白板”漂漂荡荡的在脑海里渺茫了,继之而起的是一阵漾动着的满含春意的微波。

那微波也是C家麻雀席上起的:一位年轻的寡妇是他的上手,她那伶俐的眼睛时时溜着他,柔嫩的手趁着机会爱在他的手上碰,那似是有意,在她的枯燥生活中应该是有意。他的手好像附在她的手下蚁行前进着,到腋下,到胸膛,由两峰之间一直下去。想到了玄妙的地方,他便俯着身体想寻求满足,在没得到满足时,那怕半颗灰尘侮辱了他,也足够惹起他那把肝火的,漫说那末大的培培在他的脚边有扰乱的行为。

那时,夫人被挤在一边倒是静静的,可是培培竟又昏天黑地莽撞起来,左翻右滚,在床角俨然是个小霸王,但这是小丑跳梁,在镜梅君的领域里是不作兴的。起首,镜梅君忍着性子,临崖勒马似的收住脚力,只将培培轻轻的踹开,诚虔的约束起自己那纷乱的心,将出了轨的火车一般的思潮,猛力一挟,挟上正轨,然后照旧前进着;可是不久培培仍是毫无忌惮的滚,他可就加力的踹着,开始烦起来啦:“讨厌的东西,闹得人家觉都不能睡!”

“好,又起了波浪啦,我真害怕!”夫人恐惧的说,连忙唱着睡歌想稳住培培,但培培受了镜梅君的踢,更加叽嘈了。

“我不是爱起波浪,我的肝火又在冒啦,我告你!家里叽叽嘈嘈,就容易惹起我的肝火,我真是不希望有家庭,家庭于我有什么?”镜梅君已经仰转身体睡,想寻求满足的目的地已给夫人和孩子扰乱得满目荒凉了!“你总爱说这种话,我知道你早有了这付心肠,你要如何就如何吧,我不敢和你说话,反正我是天生成的命苦!”

“来啦,鬼来啦,来了这末一大串!哼,晚上吵得这样安不了生,就只想压住我不说话,我早有了这付心肠!就有了你要怎么样?这小畜生……”镜梅君手指着培培,一条小蚯蚓,“你瞧,一个月总得花八九块钱的代乳粉,吃得饱饱的还要闹,屎尿撒得满屋臭熏熏的,光是娘姨服侍他还不够!”

“唉,那家没有孩子,那个孩子不这样,像他还是顶乖的,你怪三怪四的埋怨干什么?”“我埋怨,我埋怨我自己当初不该……”这时培培又在镜梅君的脚边滚,他不由得使劲的踹着说,“喏,你瞧,这家伙还在我脚边讨厌,他好像爱在人家肝火盛的时候故意来呕人,九点吃的粥,滚到现在……”说着他坐起,在培培的腿上捏了两把,又继续的嚷,“你寻死吗,老是滚来滚去的。”培培不但不静止,反而“哇”的哭起来,镜梅君的肝火的势焰也随着冲到了极地。“你哭,你哭,我打死你,小畜生,闹得人家觉都不能睡,我花钱受罪,我为的什么,我杀了你,可恶的小杂种!”他口里一句一句的数,巴掌一记一记的在培培的脸上股上拍。夫人起首忍着,渐渐心痛起来了:

“唉,他连苍蝇站在脸上都得哭一阵,蚊子臭虫想咬他还找他不着呢,这么大的孩子,那能受得起这样粗重的手脚踢啊,打啊!欺侮孩子罪过的!”

“放屁,放屁,我不懂得这些!谁讨厌,我就得解决谁!女人,我知道很清楚,很会瞎着眼睛去爱孩子,宠得他将来打自己的耳巴,除此之外就会吃醋争风,吃喝打扮,有的是闲工夫去寻缝眼跟丈夫吵嘴。你当然不是这种人,受过教育的,我知道,但是,你还是收起你的那张嘴巴强。”镜梅君压服了夫人,便专心来对付培培:“这杂种,他什么地方值得爱?像这打不怕的畜生,将来准是冥顽的强盗,我说的错不错,到那时候你会知道。现在我得赶早收拾他,你瞧,他还往我这边滚!”镜梅君想使孩子的罪恶有彰明的证据,颤着手指给夫人看,顺势将那只手纷纷的打培培。“轻轻的打你几下就送了你的终吗?你这该杀的,我就杀了你也并不过分啊!”

培培只是拚命的哭,夫人闷着一肚子的气,本想不睬不理,但她抑制不住母亲对孩子的慈悲,终于伸出手去抱,但她的手给镜梅君的拦回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让谁抱起他!我要看他有多末会哭,会滚!我知道他是要借着吵闹为消遣,为娱乐;我也要借着打人消遣消遣看,娱乐娱乐看。”镜梅君阻住了夫人又向着培培骂:“你这世间罕有的小畜生,你强硬得过我才是真本事!你哭,你滚,你索兴哭个痛快,滚个痛快吧!妈妈的,我没有你算什么,我怕乳粉没人吃,我怕一人安静的睡得起不了床!”他很气愤,认真的动起武来了,打得培培的脸上屁股上鲜红的,热热的,哇一声,隔了半天又哇一声。夫人坐在旁边没办法,狠心的溜下床,躲开了。她不忍目睹这凄惨的情景,一屁股坐在邻室的马桶盖上,两手撑着无力的头,有一声没一声的自怨着:“唉,为什么要养下孩子来,我?——培培,你错投了胎啦,你能怪我吗?——这种日子我怎么能过得去,像今晚这日子——我早知道不是好兆头,耗子会白天跑到我的鞋上的,唉!”

这种断续的凄楚的语音,在镜梅君的拍打声中,在培培的嚎叫声中,隐约的随着夜的延续而微细,而寂然。培培愈哭愈招打,愈打愈哭;打一阵哭一阵之后,他竟自翻身爬起来,身体左右转动,睁开泪眼望着,希冀他妈来救援,但他妈不知去向了,在他前面的只有镜梅君那幅阎罗似的凶脸,在惨淡的灯光之下愈显得吓人,黯灰的斗室中,除泰然的时钟“踢踏”的警告着夜是很深了而外,只有他这绝望的孤儿坐以待毙的枯对着夜叉,周围似是一片渺茫的黄沙千里的戈壁,耳鼻所接触的似是怒嚎的杀气与腥风。于是,人世的残酷与生命的凄凉好像也会一齐汇上他那小小的心灵上,他伏在席上本能的叫出一声不很圆熟的,平常很难听到的“姆妈”来,抬头望了一下又伏着哭,等再抬头看他妈来了不的时候,眼前别无所有,只镜梅君的手高高的临在他的额前,一刹那就要落下。他呆木的将眼睛死死的钉住那只手,又向旁边闪烁着,似乎要遁逃,但他是走不动的孩子,不能遁逃,只得将万种的哀愁与生平未曾经历过的恐惧,一齐堆上小小的眉头,终于屈服的将哭声吞咽下去。微细的抽噎着;惨白而瘦削的脸上的泪流和发源于蓬蓬的细长的头发里的热汗汇合成一条巨大的川流,晃晃的映出那贼亮贼亮的灯光的返照,他像是个小小的僵尸,又像是个悲哀之神,痉挛似的小腿在席上无意义的伸缩,抖战的小手平平的举起,深深的表现出他的孤苦与还待提抱的怯弱来。

人穷了喊天,病倒了喊妈,这是自然的,培培喊“姆妈”算得什么,然而在这时的镜梅君的心上竟是一针一针的刺着一样。他蓦然觉着刚才的举动不像是人类的行为;用这种武力施之于婴儿,也像不是一个英雄的事业,而且那和文明人的言论相去太远,于是他的勇气销沉了,心上好像压了一块冰。他感到自己也是爹妈生的。爹虽活着,但那是在受磨折,勉强的度着残年,和自己年年月月给迢迢万里的河山阻隔着,连见一面也难。许多兄弟中,他独为爹所重视,他虽则对爹如路人一般,但爹容忍的过着愁苦日子,毫无怨言,至今还满身负着他读书时所欠的巨债;岂仅无怨言,还逢人饰词遮掩儿子的薄情,免避乡人的物议,说:“这衣服是镜梅寄回的。这玳瑁边眼镜值三四十元,也是镜梅寄回的。”妈呢,辛苦的日子过足了,两手一撒,长眠在泥土里,连音容都不能记忆。她曾在危险的麻豆症中将他救起,从屎尿堆里将他抚养大,而他在外面连半个小钱都没寄给她缝补缝补破旧的衣服,逢年过节也不寄信安慰安慰她倚闾念子的凄愁,于今感恩图报,可还来得及?爹妈从来不曾以他对付培培的手段对付他过,将来培培对他又应怎样?培培的将来虽不能说,或许也如他对爹妈一样,应遭天谴,但他对于仅十个月大的培培,那有像爹妈对他那末的深恩厚德!何况这么小的培培还吃不住这种苦啊!反复的推敲,他的眼泪几乎潮涌上来,立即将培培抱起,轻轻的拍着在室内踱着,凶残的硬块似已溶解于慈祥的浓液中了,但偶然听见一声啼哭时,他觉着又是一种扰乱来了,那又是一种该处罚的忤逆行为,慈祥的脸子骤然变了,不肯轻易放弃的威严又罩下来,口里又是:“还哭啊,还哭啊,我打你!”的威吓着。他好像不这样便示了弱,失了自己的身份似的。培培在他的怀里缩做一团的低声抽噎,经过许久也就打起瞌盹来了。夫人悲哀得够了,也就上床睡了,于是镜梅君将培培放在夫人的身边,自己也尽兴的躺着,随着肝火的余烬,悠悠的入梦,更深夜静,只有培培在梦中断断续续的抽噎的声音。

第二天,清早,第一个醒的是培培。他那肉包子似的小拳在自己的脸上乱擂了一阵,头左右摇几下,打了一个呵欠,小眼睛便晶明透亮的张开了。他静静的看看天花板,看看窗上的白光,渐渐的,小腿儿伸了几伸,小手在空中晃了几晃,便又天真烂漫的跟窗外的小鸟儿一样,婉转他的歌喉,散播着乐音如快乐之神一般的,昨宵的恐惧与创伤便全然忘却了,他眼中的宇宙依然是充满着欢愉,他依然未失他固有的一切!

第二个醒的是夫人,她也忘了一切,高兴的逗着培培玩,格支格支的用手轻轻的抓着他的腰胁,有时抱着他狂吻。培培发出婴儿的尖脆的笑声,非常好听!最后醒的是镜梅君。他是给大门外的粪车声惊醒的,他当那是天雷。那雷是从昨宵那满堆着乌云的天空中打出的。但他张着眼睛向窗边一闪,射入他的眼帘的不是闪电,却是灿烂的晨光,那光照出他的羞惭的痕迹,于是他怯生的将眼门重新关了,用耳朵去探听;培培的笑声,夫人的打趣声,一阵一阵传送进来,室内盈溢着母子自由自在的在乐着的欢忭。镜梅君觉着那又是故意呕他享受不到那种天伦之乐,心中起了些恼愤,但同时又反衬出其所以致此之由,全然是自己的罪恶,情绪完全陷入懊悔的漩涡里,不好意思抬头望夫人,更难为情看那天真烂漫的孩子;但又不能长此怯羞下去,于是念头一转,重要的感觉却又是:犯不上对属于自己统治之下的妻儿作过分踦踦的丑态;犯不上在妇孺之前露出文明人的弱点来。他只得大胆的将眼门开了,故意大模大样的咳嗽着,抬头唾出一泡浓痰,望了培培几眼,又嘻皮笑脸的逗他玩:“Hello,Baby!Sorry,Sorry!”

“不要脸的!”夫人斜着眼,竖着眉头,啐了他一口。培培听了奇怪的喊声,旋转头来向镜梅君愕眙的瞧了一眼,他认识了那是谁,便脸色灰败的急往他妈的怀里爬!

一九二七,八,一九,三次改作。

(原载一九二七年九月《民铎杂志》九卷一期)

11.乞丐

朱自清

“外国也有乞丐”,是的;但他们的丐道或丐术不大一样。近些年在上海常见的,马路旁水门汀上用粉笔写着一大堆困难情形,求人帮助,粉笔字一边就坐着那写字的人,——北平也见过这种乞丐,但路旁没有水门汀,便只能写在纸上或布上——却和外国乞丐相像;这办法不知是“来路货”呢,还是“此心同,此理同”呢?

伦敦乞丐在路旁画画的多,写字的却少。只在特拉伐加方场附近见过一个长须老者(外国长须的不多),在水门汀上端坐着,面前几行潦草的白粉字。说自己是大学出身,现在一寒至此,大学又有何用,这几句牢骚话似乎颇打动了一些来来往往的人,加上老者那炯炯的双眼,不露半星儿可怜相,也教人有点肃然。他右首放着一只小提箱,打开了,预备人望里扔钱。那地方本是四通八达的闹市,扔钱的果然不少。箱子内外都撒的铜子儿(便士);别的乞丐却似乎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画画的大半用各色粉笔,也有用颜料的。见到的有三种花样。或双钩ToLive(求生)二字,每一个字母约一英尺见方,在双钩的轮廓里精细地作画。字母整齐匀净,通体一笔不苟。或双钩GookLuck(好运)二字,也有只用Luck(运气)一字的。——“求生”是自道;“好运”“运气”是为过客颂祷之辞。或画着四五方风景,每方大小也在一英尺左右。通常画者坐在画的一头,那一头将他那旧帽子翻过来放着,铜子儿就扔在里面。

这些画丐有些在艺术学校受过正式训练,有些平日爱画两笔,算是“玩艺儿”。到没了落儿,便只好在水门汀上动起手来了。一九三二年五月十日,这些人还来了一回展览会。那天晚报(TheEveningNews)上选印了几幅,有两幅是彩绣的。绣的人诨名“牛津街开特尔老大”,拳乱时做水手,来过中国,他还记得那时情形。这两幅画绣在帆布(画布)上,每幅下了八万针。他绣过英王爱德华像,据说颇为当今王后所赏识;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时候。现在却只在牛津街上浪荡着。

晚报上还记着一个人。他在杂戏馆(alls)干过三十五年,名字常大书在海报上。三年前还领了一个杂戏班子游行各处,他扮演主要的角色。英伦三岛的城市都到过;大陆上到过百来处,美国也到过十来处。也认识贾波林。可是时运不济,“老伦敦”却没一个子儿。他想起从前朋友们说过静物写生多么有意思,自己也曾学着玩儿;到了此时,说不得只好凭着这点“玩艺儿”在泰晤士河长堤上混混了。但是他怕认得他的人太多,老是背向着路中,用大帽檐遮了脸儿。他说在水门汀上作画颇不容易;最怕下雨,几分钟的雨也许毁了整天的工作。他说总想有朝一日再到戏台上去。

画丐外有乐丐。牛津街见过一个,开着话匣子,似乎是坐在三轮自行车上;记得颇有些堂哉皇也的神气。复活节星期五在冷街中却见过一群,似乎一人推着风琴,一人按着,一人高唱《颂圣歌》——那推琴的也和着。这群人样子却就狼狈了。据说话匣子等等都是赁来;他们大概总有得赚的。另一条冷街上见过一个男的带着两个女的,穿著得像刚从垃圾堆里出来似的。一个女的还抹着胭脂,简直是一块块红土!男的奏乐,女的乱七八糟的跳舞,在刚下完雨泥滑滑的马路上。这种女乞丐像很少。又见过一个拉小提琴的人,似乎很年轻,很文雅,向着步道上的过客站着。右手本来抱着个小猴儿;拉琴时先把它抱在左肩头蹲着。拉了没几弓子,猴儿尿了;他只若无其事,让衣服上淋淋漓漓的。

牛津街上还见过一个,那真狼狈不堪。他大概赁话匣子等等的力量都没有;只找了块板儿,三四尺长,五六寸宽,上面安上条弦子,用只玻璃水杯将弦子绷起来。把板儿放在街沿下,便蹲着,两只手穿梭般弹奏着。那是明灯初上的时候,步道上人川流不息;一双双脚从他身边匆匆的跨过去,看见他的似乎不多。街上汽车声脚步声谈话声混成一片,他那独弦的细声细气,怕也不容易让人听见。可是他还是埋着头弹他那一手。

几年前一个朋友还见过背诵迭更斯小说的。大家正在戏园门口排着班等买票;这个人在旁背起《块肉余生述》来,一边念,一边还做着。这该能够多找几个子儿,因为比那些话匣子等等该有趣些。

警察禁止空手空口的乞丐,乞丐便都得变做卖艺人。若是无艺可卖,手里也得拿点东西,如火柴皮鞋带之类。路角落里常有男人或女人拿着这类东西默默站着,脸上大都是黯淡的。其实卖艺,卖物,大半也是幌子;不过到底教人知道自尊些,不许不做事白讨钱。只有瞎子,可以白讨钱。他们站着或坐着;胸前有时挂一面纸牌子,写着“盲人”。又有一种人,在乞丐非乞丐之间。有一回找一家杂耍场不着,请教路角上一个老者。他殷勤领着走,一面说刚失业,没钱花,要我帮个忙儿。给了五个便士(约合中国三毛钱),算是酬劳,他还争呢。其实只有二三百步路罢了。跟着走,诉苦,白讨钱的,只遇着一次;那里街灯很暗,没有警察,路上人也少,我又是外国人,他所以厚了脸皮,放了胆子——他自然不是瞎子。

12.房东太太

朱自清

歇卜士太太(Mrs.(ibbs)没有来过中国,也并不怎样喜欢中国,可是我们看,她有中国那老味儿。她说人家笑她母女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那是老古板的意思;但她承认她们是的,她不在乎这个。

真的,圣诞节下午到了她那间黯淡的饭厅里,那家具,那人物,那谈话,都是古气盎然,不像在现代。这时候她还住在伦敦北郊芬乞来路(FinchleyRoad)。那是一条阔人家的路;可是她的房子已经抵押满期,经理人已经在她门口路边上立了一座木牌,标价招买,不过半年多还没人过问罢了。那座木牌,和篮球架子差不多大,只是低些;一走到门前,准看见。晚餐桌上,听见厨房里尖叫了一声,她忙去看了,回来说,火鸡烤枯了一点,可惜,二十二磅重,还是卖了几件家具买的呢。她可惜的是火鸡,倒不是家具;但我们一点没吃着那烤枯了的地方。

她爱说话,也会说话,一开口滔滔不绝;押房子,卖家具等等,都会告诉你。但是只高高兴兴地告诉你,至少也平平淡淡地告诉你,决不垂头丧气,决不唉声叹气。她说话是个趣味,我们听话也是个趣味(在她的话里,她死了的丈夫和儿子都是活的,她的一些住客也是活的);所以后来虽然听了四个多月,倒并不觉得厌倦。有一回早餐时候,她说有一首诗,忘记是谁的,可以作她的墓铭,诗云:

这儿一个可怜的女人,

她在世永没有住过嘴。

上帝说她会复活,

我们希望她永不会。

其实我们倒是希望她会的。

道地的贤妻良母,她是;这里可以看见中国那老味儿。她原是个阔小姐,从小送到比利时受教育,学法文、学钢琴。钢琴大约还熟,法文可生疏了。她说街上如有法国人向她问话,她想起答话的时候,那人怕已经拐了弯儿了。结婚时得着她姑母一大笔遗产;靠着这笔遗产,她支持了这个家庭二十多年。歇卜士先生在剑桥大学毕业,一心想作诗人,成天住在云里雾里。他二十年只在家里待着,偶然教几个学生。他的诗送到剑桥的刊物上去,原稿却寄回了,附着一封客气的信。他又自己花钱印了一小本诗集,封面上注明,希望出版家采纳印行,但是并没有什么回响。太太常劝先生删诗行,譬如说,四行中可以删去三行罢;但是他不肯割爱,于是乎只好敝帚自珍了。

歇卜士先生却会说好几国话。大战后太太带了先生小姐,还有一个朋友去逛意大利;住旅馆雇船等等,全交给诗人的先生办,因为他会说意大利话。幸而没出错几。临上火车,到了站台上,他却不见了。眼见车就要开了,太太这一急非同小可,又不会说给别人,只好教小姐去张看,却不许她远走。好容易先生钻出来了,从从容容的,原来他上“更衣室”来着。

太太最伤心她的儿子。他也是大学生,长的一表人才。大战时去从军;训练的时候偶然回家,非常爱惜那庄严的制服,从不教它有一个折儿。大战快完的时候,却来了恶消息,他尽了他的职务了。太太最伤心的是这个时候的这种消息,她在举世庆祝休战声中,迷迷糊糊过了好些日子。后来逛意大利,便是解闷儿去的。她那时甚至于该领的恤金,无心也不忍去领——等到限期已过,即使要领,可也不成了。

小姐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就为这个女孩子活着。早晨一块儿拾掇拾掇屋子,吃完了早饭,一块儿上街散步,回来便坐在饭厅里,说说话,看看通俗小说,就过了一天。晚上睡在一屋里。一星期也同出去看一两回电影。小姐大约有二十四五了,高个儿,总在五英尺十寸左右;蟹壳脸,露牙齿,脸上倒是和和气气的。爱笑,说话也天真得像个十二三岁小姑娘。先生死后,他的学生爱利斯(Ellis)很爱歇卜士太太,几次想和她结婚,她不肯。爱利斯是个传记家,有点小名气。那回诗人德拉梅在伦敦大学院讲文学的创造,曾经提到他的书。他很高兴,在歇卜士太太晚餐桌上特意说起这个。但是太太说他的书干燥无味,他送来,她们只翻了三五页就搁在一边儿了。她说最恨猫怕狗,连书上印的狗都怕,爱利斯却养着一大堆。她女儿最爱电影,爱利斯却瞧不起电影。她的不嫁,怎么穷也不嫁,一半为了女儿。

这房子招徕住客,远在歇卜士先生在世时候。那时只收一个人,每日供早晚两餐,连宿费每星期五镑钱,合八九十元,够贵的。广告登出了,第一个来的是日本人,他们答应下了。第二天又来了个西班牙人,却只好谢绝了。从此住这所房的总是日本人多;先生死了,住客多了,后来竟有“日本房”的名字。这些日本人有一两个在外边有女人,有一个还让女人骗了,他们都回来在饭桌上报告,太太也同情的听着。有一回,一个人忽然在饭桌上谈论自由恋爱,而且似乎是冲着小姐说的。这一来太太可动了气。饭后就告诉那个人,请他另外找房住。这个人走了,可是日本人有个俱乐部,他大约在俱乐部里报告了些什么,以后日本人来住的便越过越少了。房间老是空着,太太的积蓄早完了;还只能在房子上打主意,这才抵押了出去。那时自然盼望赎回来,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情形并不见好。房子终于标卖,而且圣诞节后不久,便卖给一个犹太人了。她想着年头不景气,房子且没人要呢,那知犹太人到底有钱,竟要了去,经理人限期让房。快到期了,她直说来不及。经理人又向法院告诉,法院出传票教她去。她去了,女儿搀扶着;她从来没上过堂,法官说欠钱不让房,是要坐牢的。她又气又怕,几乎昏倒在堂上;结果只得答应了加紧找房。这种种也都是为了女儿,她可一点儿不悔。

她家里先后也住过一个意大利人,一个西班牙人,都和小姐做过爱;那西班牙人并且和小姐定过婚,后来不知怎样解了约。小姐倒还惦着他,说是“身架真好看!”太太却说,“那是个坏家伙!”后来似乎还有个“坏家伙”,那是太太搬到金树台的房子里才来住的。他是英国人,叫凯德,四十多了。先是作公司兜售员,沿门兜售电气扫除器为生。有一天撞到太太旧宅里去了,他要表演扫除器给太太看,太太拦住他,说不必,她没有钱;她正要卖一批家具,老卖不出去,烦着呢。凯德说可以介绍一家公司来买;那一晚太太很高兴,想着他定是个大学毕业生。没两天,果然介绍了一家公司,将家具买去了。他本来住在他姊姊家,却搬到太太家来了。他没有薪水,全靠兜售的佣金;而电气扫除器那东西价钱很大,不容易脱手。所以便干搁起来了。这个人只是个买卖人,不是大学毕业生。大约穷了不止一天,他有个太太,在法国给人家看孩子,没钱,接不回来;住在姊姊家,也因为穷,让人家给请出来了。搬到金树台来,起初整付了一回房饭钱,后来便零碎的半欠半付,后来索性付不出了。不但不付钱,有时连午饭也要叨光。如是者两个多月,太太只得将他赶了出去。回国后接着太太的信,才知道小姐却有点喜欢凯德这个“坏蛋”,大约还跟他来往着。太太最提心这件事,小姐是她的命,她的命决不能交在一个“坏蛋”手里。

小姐在芬乞来路时,教着一个日本太太英文。那时这位日本太太似乎非常关心歇卜士家住着的日本先生们,老是问这个问那个的;见了他们,也很亲热似的。歇卜士太太瞧着不大顺眼,她想着这女人有点儿轻狂。凯德的外甥女有一回来了,一个摩登少女。她照例将手绢掖在袜带子上,拿出来用时,让太太看在眼里。后来背地里议论道,“这多不雅相!”太太在小事情上是很敏锐的。有一晚那爱尔兰女仆端菜到饭厅,没有戴白帽沿儿。太太很不高兴,告诉我们,这个侮辱了主人,也侮辱了客人。但那女仆是个“社会主义”的贪婪的人,也许匆忙中没想起戴帽沿儿;压根儿她怕就觉得戴不戴都是无所谓的。记得那回这女仆带了男朋友到金树台来,是个失业的工人。当时刚搬了家,好些零碎事正得一个人。太太便让这工人帮帮忙,每天给点钱。这原是一举两得,各相情愿的。不料女仆却当面说太太揩了穷小子的油。太太听说,简直有点莫名其妙。

太太不上教堂去,可是迷信。她虽是新教徒,可是有一回丢了东西,却照人家传给的法子,在家点上一枝蜡,一条腿跪着,口诵安东尼圣名,说是这么着东西就出来了,拜圣者是旧教的花样,她却不管。每回作梦,早餐时总翻翻占梦书。她有三本占梦书;有时她笑自己,三本书说的都不一样,甚至还相反呢。喝碗茶,碗里的茶叶,她也爱看;看像什么字头,便知是姓什么的来了。她并不盼望访客,她是在盼望住客啊。到金树台时,前任房东太太介绍一位英国住客继续住下。但这位半老的住客却嫌客人太少,女客更少,又嫌饭桌上没有笑,没有笑话;只看歇卜士太太的独角戏,老母亲似的唠唠叨叨,总是那一套。他终于托故走了,搬到别处去了。我们不久也离开英国,房子于是乎空空的。去年接到歇卜士太太来信,她和女儿已经作了人家管家老妈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上流妇人,这世界已经不是她的了。 TNSrVHPfCvXCm/Usoo044BdwG2/sALKZnc5XXg4mYUYaDBSCGG0STezYWHAq2gM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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