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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在一个广场上,有无数的儿童,拿着几个球在那里横穿竖冲的乱跑,不久铃声响了,一个一个和一群蜜蜂般地涌进学校门去了;当他们往里走的时候,我脑膜上已经张好了白幕,专等照这形形式式的电影,顽皮没有礼貌的行动;憔悴带黄色的面庞,受压迫含抑闷的眼光,一色色都从我面前过去了,印入心幕了。

进了课堂,里头坐着五十多个学生,一个三十多岁,有一点胡须的男教员,正在那里讲历史,“支那之部”四个字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大连是谁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书——教书的又是日本教员——这本来没有什么,教育和学问是没有国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他是不许藩篱这边的人和藩篱那边的人握手,以外人们的心都和电流一般相通的——这个很自然……

“这是那里来的,不是日本人吗?”靠着我站在这边两个小学生在那窃窃私语,遂打断我的思路,只留心听他们的谈话,过了些时,那个较小的学生说“这是支那北京来的,你没看见先生在揭示板写的告白吗?”我听了这口气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气,原来大连人已受了软化了吗?不久,我们出了这课堂,孩子们的谈论听不见了。

那一天晚上,我们住的房子里,灯光格外明亮;在灯光之下有一个瘦长脸的男子,在那里指手画脚演说:“诸君!诸君!你们知道用吗啡培成的果子,给人吃了,比那百万雄兵的毒还要大吗?教育是好名词,然而这种含毒质的教育,正和吗啡果相同……你们知道吗?大连的孩子谁也不晓得有中华民国呵!他们已经中了吗啡果的毒了!……中了毒无论怎样,终久是要发作的,你看那一条街上是西岗子一连有一千余家的暗娼,是谁开的,原来是保护治安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们勾通地棍办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都是吃了吗啡果子的大连公学校的卒业生呵!”

他说到那里,两个拳头不住在桌上乱击,口里不住的诅咒,眼泪不竭的涌出,一颗赤心几乎从嘴里跳了出来!歇了一歇他又说: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天下午,从西岗子路过;就见那灰色的墙根底下每一家的门口,都有一个邪形鸠面的男子蹲在那里,看见他走过去的时候,由第一个人起,连续着打起呼啸来;这种奇异的暗号,真是使人惊吓,好象一群恶魔要捕人的神气;更奇怪的,打过这呼啸以后立刻各家的门又都开了;有妖态荡气的妇人,向外探头,我那个朋友,看见她们那种样子,已明白她们要强留客人的意思,只得低下头,急急走过,经过他们门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调笑,幸亏他穿的是西装,他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敢过于造次,他才得脱了虎口,当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从胡同的那一头,来了一个穿着黄灰色短衣裤的工人;他们依样的作那呼啸的暗号;他回头一看,那人已被东首第二家的一个高颧骨的妇人拖进去了!

唉!这不是吗啡果的种子,开的沉沦的花吗?

我正在回忆从前的种种,忽漱玉在我肩上击了一下说:“好好地月亮不看,却在这漆黑树影底下发什么怔。”

漱玉的话打断我的回忆,现在我不再想什么了,东西张望,只怕辜负了眼前的美景!

远远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来;我寄我的深愁于流水,我将我的苦闷付清光;只是那多事的月亮,无论如何把我尘浊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块白石头上;我对着她,好象怜她,又好象恼她;怜她无故受尽了苦痛的磨折!恨她为什么自己要着迹,若没这有形的她,也没有这影子的她了,无形无迹,又何至被有形有迹的世界折磨呢?……连累得我的灵魂受苦恼……

夜深了!月儿的影子偏了,我们又从来处去了。

8.两个小学生

庐隐

国枢今天早晨绝早就起来了。月儿的倩影还隐约云端,偷窥世人未醒的酣梦呢!他急急穿好衣服,也顾不得吃点心,背上他的小书包——里面装着昨夜他亲爱的母亲替他预备的饼,和鲜黄色甜美可口的鸡蛋糕;还有红如胭脂的苹果——他含着微微的笑容;轻轻走出街门,向东约走一里多路,他便站在一家红漆大门前面用小手轻轻拍了两下:呀的一声门开了;一个年纪和他相仿佛的孩子,也含着微微的笑容,愉快的眼光,走上前来,拉着国枢的手,两人并肩走到靠西边的一间书房里去。国枢带着喜悦和惶恐疑惧的余情轻轻问他的小伴侣道:“坚生——你母亲没有拦阻你吗?”

“可不是吗?我几乎急得要哭了,后来还是我姊姊说也去,母亲才答应了!你呢?……”

国枢听坚生问他,含着笑道:“我也是和你一样;母亲起先一定不许我去,她说:‘这么点小孩子,也学管那些事;请甚么愿?倘若闯出祸来,岂不是白吃亏吗?没的吓得爹妈的心都碎了!’我没有说话,但是我就急得哭起来了!我爹爹想了半天才说:‘他们学生去请愿,按理说只有有效没效罢了。断不至有甚么意外的祸事,他既是一定要去,也就让他去,小孩子们也应该使他们锻炼锻炼。’我母亲这才没说甚么,末了又嘱咐我早点回去……我还怕她今天早起又许翻悔,不叫我去,所以我一早就出来了,也没告诉她呢。”

坚生道:“我们今天去了,不知总统答应我们的要求不答应呢?……现在快七点了,我们快去吧!你看这天上的雨还没止住,母亲要是知道一定不叫我们去呢!”

“对啦!我们赶紧走吧!”

说着他们俩手牵着手走出大门,天上布满着阴云,雨点如帘珠般淅淅沥沥落个不止;他们两个并无些许畏怯的样子,活泼泼地支着一把雨伞往前走去;脚底下沾满了滑泥,几次要滑倒,但是他们互相牵扯着,才没有摔下去。

几个他们的同伴,从远远走过来了,彼此含笑取下帽子行了早晨见面的礼,络绎着走向白色粉墙,那边一个黑油漆大门里去,大门的两旁还挂着两块五尺长的木板,写着北京公立第二高等小学校字样,他们进去了,但是满院里站满了他们的同学,正在乱糟糟搬运白纸小旗,见他们俩进来了,很欢迎地叫道:“呀!你们来了,好啊!”说着递过两面旗子来,他们接了旗子,见大家都按着秩序,排起队伍来,也就赶紧插进队中,一个稍大的学生——他们的代表,站在高台阶大声的说道:“今天我们大家为了教育的前途,都抱着绝大牺牲去和政府请愿,但愿诸位亲爱的同学,还要有坚持到底的精神,人人不要露出畏怯的气象,并且在街上走的时候,大家更要保持好秩序,现出我们学生无上的尊严。”

他的话说完,仍回到队中,这时候大家脸上都露出勇敢庄严的样子来,在他们队伍的前面,那一个年纪最小的汴忱,披着满肩的黄黑色的头发,挺直胸膛,含着微微的笑容,头也不回地,跟着大队前面两个拿旗子的学生向前去。现在走到转湾的地方了,国枢一眼正看见他那小同学尊严的样子,立刻受了暗示,更直起他们的身体,放齐他们的脚步。

不久他们的目的地到了,那金字辉煌的高等师范学校的扁额已在面前,他们益发振起精神,用整齐和谐的脚步向操场里面去,忽听见耳旁刷刺、刷刺的声音,好似风吹落叶那般清脆,眼前一片白旗,上下飞舞,有如穿花蝴蝶活泼而踊跃,这就是所有的学生,欢迎他们的小朋友的诚意;他们脸上都含着笑容,但是无论他们怎样的伪饰,那一种深藏灵府的惨愁悲愤的情绪,仍旧不时的流露出来;看着他们纯洁无瑕的小朋友,满身淋着无情的愁雨,沾着泞腻的污泥,衬着他们时时振作活泼的精神,益发使他们灵魂上感受一种委曲难伸的苦痛,大家不约而同的寂静了,只听见微微地叹息声,在空中回旋萦绕,含着无限悲哀恻怨的味道。

哨子响了,大家都预备着进发,于是踏踏地脚步声充塞在空气里头,大队直向西长街公府门口走去,街上过路的人,看了这个大队——冒雨前进的大队,不禁受了一种暗示,竟停止他们的脚步,忘了他们所急要作的事,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无限怀疑的表示,有的和他的同伴说:“这不知又为了甚么事呢?这些个学生们究竟也想不开,放着优游行乐的地方,不去开心,却来这大雨底下淋着,莫非说他们这么作,就能感动那衣冠禽兽的什么……这些孩子们更是无辜受罪了!”国枢听了那人的话,不觉抬头对他望望,只见那人眼圈红着,眉峰皱着,似乎要哭的样子,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就觉得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坚生一回头,正好看见,不知甚么缘故,因轻轻地扯他的手道:“是不是冷了,肚子痛吧!”国枢喉咙里哽咽得不能回答,只是摇摇头,坚生正要再往下推究的时候,不提防花拉一声,两人都吓怔了。

公府面前那两扇大铁门,现在闭得紧紧的——适才惊人的声响,就是这个拒绝公道的铁门作他胜利的快鸣呢!——一队队的黄衣卫兵和警察,层层叠叠地站满了公府的门前,凶狠狠地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就好似身临十万雄兵大敌似的,——他们聚精会神的各处调派救兵,后盾埋伏,煞费苦心啊!但是学生们为了公理而来,公理就是他们的唯一的兵器,对着这些——一兵士和武器,他们并不畏怯,停止在公府的门口,冀得公理战胜最后的胜利。

他们现在不前进了,虽是助威的淫雨,冷峻的气焰时时刺激他们的皮肤,僵冷他们的热血,他们绝不退后一步,就是那小小的国枢和坚生也只紧紧互握住他们的手,抵抗天公的恶作剧。两只黑漆似的眼睛,不住望着他们自己所委任的代表,表示一种坚决诚挚的样子,希望他们能得到圆满的结果,但是铁门紧紧闭住,没有一点同情的卫兵,安能了解他们这些孩子们赤心热肠呢?他们只明白他们每月是有八块钱的薪水,这是他们的主人——唯一的主人的恩典赏给他们的,他们才能不委身沟壑,并且还能作威作福欺压他们的同类,他们得到这许多利益,怎能不格外感激他们的主人呢?至于这些学生们,究竟算得了甚么啊!他们这么想着,益发觉得他们的恩人的可感,这些学生可恶了!所以他们的面容,越变越凶,国枢和坚生的手也越握越紧,他们不能更矜持了。恐怖的神已经打破他们紧闭的心门,闯入占住了,他们嫩弱的心灵几乎碎了!他们的面色渐渐失掉红润,转入苍白而黯淡了!

“他们不开门,怎么办呢?”国枢低声和坚生说;坚生摇摇头不回答甚么,只是踮起脚来,看着那许多欲入不得站在门口焦愁满面的代表,叹了一声,紧紧握住国枢的手道:“咦!怎么好?”国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彼此对看着发闷,如是的过了两点多钟,一些办法也想不出来了!

远远地一队人也向这边来了,手里也拿着白色旗子,但是国枢和坚生望过去,这些来人,没有和他们一般大的同伴,只是有胡须和他们父亲和叔叔相仿佛的人们,他们不明白到底是谁。“呀!那不是我们的吴老师吗?”坚生一壁嚷着,一壁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了。适才的满面愁容,顷刻都洗刷干净。又见自己队里的同伴,各个人都举起旗子,正如早晨欢迎他们的一样。这时候人声嘈杂,国枢和坚生也不觉跟着“哈拉,哈拉”的乱叫;这队人渐渐走近总统府那座铁门前面了。但这两扇门仍旧关得一条缝都没有,只听见一声“往前进呵!”果见人头攒动,一齐向前蜂涌而进,国枢和坚生和他们的小朋友也一齐向前拥进;但是还没走上两步,只听见唉呀哭叫的声音,把这愁闷的空气,更一变而为惨凄悲痛的空气了。

国枢和坚生正在往前走,前面的人忽一齐向后退,后边的人不提防被这一挤,更加着满地的滑泥,都滑倒地上,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也不能幸免了!国枢摔在路旁,头部碰伤,鲜血被面,一时支持不住昏晕过去,及至清醒过来,抬头向前一看,但见适才那些如虎狼的卫兵,举着枪杆刀把,不分头面,对着他们的教师和同学,正在乱砍哪!刹时间哭声震天,鲜血湿透了他们的衣服,更流到地上和泥水渗和得暗红刺目,国枢正看到心碎魂越的时候,忽听见一声凄苦的惨叫“国枢!好痛啊!”国枢一吓回头一看隔他约有十步光景,他亲爱的小朋友坚生,满面鲜红的血倒在那一堆的泥水里,愁苦的形状,把国枢的心刺碎了,一声哀叫又昏过去,任他的朋友怎样呼救,他也不曾知道啊!

行路的人,看了这两个小学生——可怜的孩子,万分的凄惨,都赶紧回过头去,偷拭他们同情的辛酸泪,不忍再看那两个孩子了。

这时候的雨,仍是沛然未息,新华门一带已变作血肉横飞的战场,什么人民代表的总统府的尊严,早已烟消云灭,不知去向了!便是那不懂人事的苍天,也把那助威的淫雨,化作悲惨哀悯的痛泪,滴在那些被黑暗压制,有怀莫伸的学生们身上,作深情的慰藉和洗刷了。

这绝大的惨剧——摧人肝胆的惨剧,和那两个小学生的哀呼,便是“不仁”的天地,也不忍目睹了!现在已是背过他光明的脸,露出那黑暗沉沉的背影来,惟有那三层楼上一间小屋子里,露出些微黯淡的灯光;夹着两个孩子呼痛和呻吟的悲声,从那窗隙里送了出来。

“唉!这些孩子们,永远不肯听话!他们的任性,只是苦了无数作母亲的心!”

“谁说不是呢?我早就说,不用去,去了也没有用处!他们这些大人那有工夫来理你们这些无力无财的秀才,他偏不听,还有他爹纵着他,说甚么请愿是法律应许的行为,不能干涉啦,我也不知道这些,自然让他去了……现在果然闯出这么个大祸来,还说甚么法律呢?……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养活了这么大,也不是容易!……倘若有个好歹……!那便怎么……”

她伤心泪哽住喉咙不能再往下说了!那一个母亲也禁不住伤心,她们的话头断了,只是呜咽的哭声破了夜的沉寂。

微弱的呻吟声,打断她们的哭声,一个小孩子巍颤颤地声音叫道:“娘啊!……那边的兵又拿着刀,砍破坚生的头了,嗳呀!……怕呵!”说着不住用手摸着他头上包的那块白布,脸上露出极可怜恐惧的颜色——灰白而惨淡!

他母亲带着哭声安慰他道:“国枢啊!你醒醒吧,不用怕。娘在这里看着你呢!坚生也在这里,没有人来打他,你放心呵!”

国枢果睁大了眼睛,对着他慈爱的母亲的脸上望着道:“娘呵!你为甚么哭?他们的心比石头还硬呢!哭是没用的,那两扇门是永远不开的啊!……”

坚生这时清醒了,听见国枢的话,一阵心急,竟哭道:“呵!那门永远不开吗?……娘呵!怎么办?”说着握着他母亲的手不住的流泪,两个母亲看见两个孩子可怜的样子,忍不住把住他们的头,悲悲切切地哭作一团。

惨凄的哭声,刺碎了全医院的病人的心,无数同情的叹声,和那母子的血泪,衬出无限夜的苍凉,和世界的黑暗来!

9.女人

朱自清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这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记录。他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搔头发道:“好!就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余裕。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桌上所说,拉杂写下。现在整理出来,便是以下一文。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

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是常常领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屡有的。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一回头。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我们地方有句土话说:“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了。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在火车里,我必走遍几辆车去发见女人;在轮船里,我必走遍全船去发见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时,我便逛游戏场去,赶庙会去,——我大胆地加一句——参观女学校去;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两只脚跟着她们走,往往直到疲倦为止。

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从前人将女人比做花,比做鸟,比做羔羊;他们只是说,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使人们欢喜赞叹——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不独男人欢喜赞叹,女人也欢喜赞叹;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正如“爱”是欢喜赞叹的一面一样。受欢喜赞叹的,又不独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一语,尤为“史不绝书”。但男人的艺术气分,似乎总要少些;贾宝玉说得好: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这是天命呢?还是人事呢?我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觉得事实是如此罢了。——你看,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呢?这不是因为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我们说,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的;这句话总该不会错吧?所以我说,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我说女人比男人更其艺术的,是一般的说法;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个别的说法。——而“艺术”一词,我用它的狭义,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与绘画,雕刻,跳舞同其范类。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圆满相,只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贞洁等等,但都无碍于这一相。诸相可以帮助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实;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分其圆满于它们,有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这个陶醉是刹那的,无关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此外本还有“仁爱”,便是“民胞物与”之怀;再进一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便是“神爱”,“大爱”了。这种无分物我的爱,非我所要论;但在此又须立一界碑,凡伟大庄严之象,无论属人属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为这种爱;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始在“欢喜”的阈中。至于恋爱,以人格的吸引为骨子,有极强的占有性,又与二者不同。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喜,以为“喜”仅属物,“爱”乃属人;若对人言“喜”便是蔑视他的人格了。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比鸟,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赞颂女人的体态,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视他们的人格了!但我觉我们若不能将“体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们便要慢慢的说这句话!而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在这样的立场上,将人比物,欢喜赞叹,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可告无罪于天下。——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在所谓的“恋爱”之中。艺术的女人,是的,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兹了,我发见了一件事,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切不可使她知道;无论是生疏的,是较熟悉的。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她的艺术味便要变稀薄了;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所以我们只好秘密地鉴赏;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欢喜的艺术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您得问了。让我告诉您:我见过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两个女人,城内的女人,名闻浙东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只见过不到半打的艺术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没有一个日本人!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惊鸿一瞥似地便过去了。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一个看了半天,一个看了两天;还有一个是在乡村里遇着的,足足看了三个月。——我以为艺术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使人如听着萧管的悠扬,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鹅绒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烟的轻,笼罩着我们;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这是由她的动作而来的;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掠鬓,一转眼,一低头,乃至衣袂的微扬,裙幅的轻舞,都如蜜的流,风的微漾;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最可爱的是那软软的腰儿;从前人说临风的垂柳,《红楼梦》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但我所欢喜的腰呀,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使我满舌头的甜,满牙齿的软呀。腰是这般软了,手足自也有飘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多么丰满呢!从膝关节以下,渐渐的隆起,像新蒸的面包一样;后来又渐渐渐渐地缓下去了。这足胫上正罩着丝袜,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紧紧的,一些儿皱纹没有,更将那丰满的曲线显得丰满了;而那闪闪的鲜嫩的光,简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往上瞧,她的两肩又多么亭匀呢!像双生的小羊似的,又像两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讴歌颂赞所集的“面目”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可喜,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褐色小鸽子。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苹果般照耀着的,恰如曙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乱云一般,点缀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爱的东西;微笑是半开的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是的,我说的已多了;我不必将我所见的,一个人一个人分别说给你,我只将她们融合成一个Sketch给你看——这就是我的惊异的型,就是我所谓艺术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在女人的聚会里,有时也有一种温柔的空气;但只是笼统的空气,没有详细的节目。所以这是要由远观而鉴赏的,与个别的看法不同;若近观时,那笼统的空气也许会消失了的。说起这艺术的“女人的聚会”,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云烟一般,好惹人怅惘的。在P城一个礼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礼拜;听说那边女人多,我是礼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时候,女座还空着,似乎颇遥遥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满了每个空坐里。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泽当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远远的走进来了。我现在不曾看见上帝,却看见了带着翼子的这些安琪儿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霜四合的时候,一只插着小红花的游艇里,坐着八九个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风舞弄着她们的衣裳,便成一片浑然的白。我想她们是湖之女神,以游戏三昧,暂现色相于人间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桥上,淡月微云之下,倚着十来个,也是姑娘,朦朦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在抖荡的歌喉里,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这些是我所发见的又一型。

是的,艺术的女人,那是一种奇迹!

10.同舟者

郑振铎

今天午餐刚毕,便有人叫道:“快来看火山,看火山!”我们知道是经过意大利了,经过那风景秀丽的意大利了;来不及把最后的一口咖啡喝完,便飞快的跑上了甲板。

船在意大利的南端驶过,明显的看得见山上的树木,山旁的房屋。转过了一个弯,便又看见西西利岛的北部了;这个山峡,水是镜般平。有几只小舟驶过,那舟上的摇橹者也可明显的数得出是几个人。到了下午2时,方才过尽了这个山峡。

啊,我们是已经过意大利了,我们是将到马赛了;许多人都欣欣的喜色溢于眉宇,而我们是离家远了,更远了!

啊,我们是将与一月来相依为命的“阿托士”告别了,将与许多我们所喜的所憎的许多同舟者告别了。这个小小的离愁也将使我们难过。真的是,如今船中已是充满了别意了。一个军官走过来说:

“明天可以把椅子抛在海上了。”

一个葡萄牙水兵操着同我们说的一般不纯熟的法语道:

“后天,早上,再会,再会!”

有的人在互抄着各人的通信地址,有的人在写着要报关的货物及衣服单,有的人在忙着收拾行装。

别了,别了,我们将与这一月来所托命的“阿托士”别了!

在这将离别的当儿,我们很想恰如其真的将我们的几个同舟者写一写;他们有的是曾给我们以许多帮忙,有的是曾使我们起了很激烈的恶感的。然而,谢上帝,我是自知自己的错误了;在我们所最厌恶者之中,竟有好几个是使我们后来改变了厌恶的态度的。愿上帝祝福他们!我是如何的自惭呀!我觉得没有一个人是压根儿的坏的,我们应该爱人类,爱一切的人类!

第一个使我们想起的是一位葡萄牙太太和她的公子。她是一位真胖的女子,终日喋喋多言。自从香港上船后,一班军官便立刻和她熟悉了,有说有笑的,态度很不稳重。许多正人君子,便很看不起她。在甲板上,在餐厅中,她立刻是一个众目所注的中心人物了。然而,后来我们知道她并不是十分坏的人。在印度洋大风浪中的几天,她都躺在房中没出来,也没人去理会她——饭厅中又已有了一个更可注目的人物了,谁还理会到她。这个后来的人物,我下文也要一写——据说,她晕船了,然而在头晕脚软之际,还勉强的挣扎着为她儿子洗衣服。刚洗不到一半,便又软软的躺在床上轻叹了一口气。她同我们很好。在晕船那几天,每天傍晚,都借了我的藤椅,躺在甲板上休息着。那几天,刚好魏也有病,他的椅子空着,我自然是很乐意的把自己所不必用的椅子借给她。她坐惯了我的椅子,每天都自动的来坐。她坐在那里,说着她的丈夫,说着她的跳舞,“别看我身子胖,许多人和我跳过舞的,都很惊诧于我的‘身轻如燕’呢”;还说着她女儿时代的事,说着她剖了肚皮把孩子取出的事,说着她儿子的不听话而深为叹息。她还轻声的唱着,唱着。听见三层楼客厅里的隐约的音乐声,便双脚在甲板上轻蹬着,随了那隐约的乐声。船过了亚丁,是风平浪静了,许多倒在床上的人都又立起来活动着。魏的病也好了。我于每日午、晚二餐后,便有无椅可坐之感,然而我却是不能久立的。于是,踌躇又踌躇,有一天黄昏,只得向她开口了:

“夫人,我坐一会椅子可以不可以。”

她立刻站起来了,说道:“拿去,拿去!”

“十分的对不起!”

“不要紧,不要紧。”

我把我的椅子移到西边坐着,我们的几个人都在一处。隔了不久,她又立在我们附近的船栏旁了,且久立着不走。我非常难过,很想站起来让她,然怕自此又成了例,只得踌躇着,踌躇着,这些时候是我在船上所从没有遇到的难过的心境,然而她终于走开了。自此,她有一二天不上甲板,还有一顿饭是房里吃的。后来,即上了甲板,也永远不再坐着我们的椅子。我一见她的面,我便难过,我只想躲避了她。

她的儿子Jim最初也使我们不喜欢,一脸的顽皮相,我们互相说道:“这孩子,我们别惹他吧。”真的,我们一个人也不曾理他。他只同些军官们闹闹,隔了好几天,他也并不见怎么爱闹,我开始见出我的错误。到西贡后,船上又来了二个较小的孩子。Jim带领了他们玩,也不大欺负他们。我们看不出他的坏处。在他的十岁生日时,我还为他和他母亲照了一个相。然而他母亲却终于在这日没有一点举动,也没有买一点礼物给他。在这一路上,没有见他吃过一点零食,没有见他哭过一声,对母亲也还顺和。别人上岸去,带了一包一包东西回来,他从来没有闹着要;许多卖杂物的人上船来,他也从不向他母亲要一个两个钱来买。这样的孩子还算是坏么?我颇难过自己最初对他之有了厌恶心。学昭女士还说——她本是与他们同一个房间的——每天早晨起来时,或每晚就寝时,这个孩子,一定要做一回祷告;这个小小的人儿,穿着睡衣,赤着足儿,跪在地上箱上,或板上,低声合掌的念念有词;念完了,便睁开眼望着他母亲叫了声“妈”。这幅画多么动人!

一位白发萧萧的老头儿,在西贡方才上船来,他的饭厅上的座位,恰好可以给我们看得见。我不晓得他已有了多少年纪,只看他向下垂挂着的白须,迎着由窗口吹进来的风儿,一根根的微飘着;那样的银须呀,至少增加他以十分的庄严,十二分的美貌。他没有一个朋友,镇日坐着走着,精神仿佛很好。过了好几天,他忽然对我们这几个人很留意。他最先送了一个礼物来,那是由他亲手做成的,一个用线和硬纸板剪缀成的人形,把线一拉手足便会活动着。纸上还用钢笔画了许多眉目口鼻之类。老实说,这人形并不漂亮,然而这老人的皱纹重重的手中做出的礼物,我们却不能不慎重的领受着,慎重的保存着。他很好事,常常到我们桌子上来探探问问。什么在他都是新奇的:照相机也要看看,饼干也要问这是中国的或别国的;还很诧异的看着我们写字;我写着横行的字,这使他更奇怪:“是中国字么?中国是直行向下写的。”直到了我们告诉他这是新式的写法,他方才无话,然而“诧异”似还挂在他的眉宇间。有一天,他看见一位穿着牧师的黑衣的西班牙教士来探望我们,他一直注目不已。这位教士刚走出饭厅门口,他便跑来殷殷的查问了:“是中国人么?是天主教牧师么?”人家说,老人是像孩子的。这句话真不错,他简直是一位孩子。听说——因为我没有看见——那几天他执了剪刀、硬纸板、针和线,做了不少这些活动的人形分给同饭厅的孩子们,然而没有一个孩子和他亲热。军官们、少年们、太太们,没有一个人理会他。这几天,他是由房里取出一个袋子来,独自坐在椅上,把袋子里的绒线、长针都搬出,在那里一针一针的编织着绒线衣衫。他织得真不坏!这绒线衫是做了给谁的呢?我猜不出,我也不想猜。然而我每见了这位白发萧萧而带着童心的孤独的老人,我便不禁有一种无名的感动。

一位瘦瘦的男人,和一位瘦瘦的他的妻,最惹我们讨厌。第一天上船,他们的一个小孩子便啼哭不止,几乎是整夜的哭。徐、袁、魏三位的房门恰对着他的房门。他们谈话的声音略高,那瘦丈夫便跑来干涉,说是怕扰了孩子的睡眠。他们门窗没有放下,那瘦丈夫又跑来说,有女太太在对门不方便。这使他们非常的气愤。那样瘦得只剩皮和骷髅的脸,唇边两劈(撇)乌浓的黑胡子,一见面便使人讨厌。后来,他们终于迁居了一个房间,仿佛孩子也从此不哭了。他们夫妻俩似乎也很沉默,不大和人说话,我们也不大理会他们。他们那两个孩子可真有趣,大的女孩不过五岁,已经能够做事了——当她母亲晕船的那几天,她每顿饭总要跑好几趟路,又是面包、冷水,又是菜。我见了那小小的人儿、小小的手儿,慎重其事的把大盆子、大水杯子捧着,走过我的面前,我几乎要脱口的说道:“小小的朋友,让我替你拿去了吧。”当然,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幻想,并没有真的替她拿过。他们的小女孩子,那是更小了,需有人领着,才会在甲板上走。她那双天真的小黑眼,东方人的圆圆的小脸,常常笑着看着人。我不相信,她便是那位曾终夜啼哭过的孩子。

再有,上文说起过的那位胖女人,她也是由西贡上船来的。我不是说过了么,有了她一上船,那位葡萄牙太太便失了为军官们所注意的中心人物么?她胖得真可笑,身重至少比那位葡萄牙的胖太太要加重二分之一。她终日的笑声不绝,和那些军官玩笑得更为下流。我们不由得不疑心她是一个妓女。那些和她开玩笑的军官,都是存心要逗她玩玩的,只要看他们那样的和同伴们挤小眼儿便可见,然而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到这些。她是真心真意的说着、笑着、唱着、闹着、快乐着,不惜以她自己为全甲板、全饭厅的人的笑料。没有一个人见了她不摇摇头。她常不穿袜子,裸着半个上身,半个下身,拖着一双睡鞋,就这样的入饭厅、上甲板。啊,那肥胖到褶挂下来的黄色肌肉,走一步颤抖一下的,使我见了几乎要发呕。我躺在藤椅上,一见她走过便连忙闭了眼不敢望她一下。没有一个同舟的人比之她使我更厌恶的。有一次,她忽然和一位兔脸儿的军官,大开玩笑。她收集了好几瓶的未吃的红酒,由这桌到那桌的收集着,尽往兔脸军官那儿送去。兔脸军官立了起来,满怀抱都是酒瓶。他做的那副神情真使人发笑,于是全饭厅的人都拍了掌。从这一天起,她便每天由这桌到那桌的收集了红酒往兔脸军官那儿送去。只有我们这个桌子,她没有来光顾过;她往往望着我们的酒瓶,我们的酒瓶早已空了。有一天,隔壁桌儿上的军官,故意的把水装满了一瓶放在我们桌上。她来取了,倒还机灵,先倒来一试,说道水,又还给我们了。总算我们的桌上,她是始终没有光顾过。后来,船到了波赛,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上岸了。她的座位上换了一个讨厌的新闻记者,而饭厅里不复闻有笑声。

讲起兔脸军官来,我也觉得了自己的错误,有一天,他在Lavatory门口对我说了一声“Bonjour”,我勉强的还了一声。然而他除了和胖女人逗趣外,并无别的讨厌的事。在甲板上,他常常带领了几个孩子们玩耍,细心而且体贴。Jim连连的捏了他的红鼻子,他并不生气,只是笑嘻嘻的,还替两个孩子造了两个小车,放在满甲板上跑。他总是嘻嘻笑的,对了我总是点头。

啊,在这里,人是没有讨厌的,我是自知自己的错误了。然而那瘦脸的新闻记者,那因偷钱而被贬入四等舱而常到三等舱来的魔术家,我却是始终讨厌他们的。

不,上帝原谅我,我没有和他们深交,做兴他们也有可爱之处而为我们所不知道呢!

还有,许许多多的军官、同伴,帮忙我们不少的,早有别的人写了,我且不重复,姑止于此。

我在此,得了一个大教训,是:人都是好的。

11.不速之客

郑振铎

这里离上海虽然不过一天的路程,但我们却以为上海是远了,很远了;每日不再听见隆隆的机器声,不再有一堆一堆的稿子待阅,不再有一束一束来往的信件。这里有的是白云,是竹林,是青山,如果镇日的靠在红栏杆上,看看山,看看田野,看看书,那么,便可以完全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偶然的听着鸟声口桀格口桀格的啭着,或一只两只小鸟,如疾矢似的飞过槛外,或三五丛蝉声曼长的和唱着,却更足以显出山中的静谧与心中的静谧来。

然而我们每天却有两次或三次是要与上海及外面世界接触的:一次便是早晨8时左右邮差的降临,那是照例总有几封信及一束日报递来的。如果今天邮差迟了一点来,或没有信件,我们心里便有些不安逸。

“我有信没有?”一见绿衣人的急步噔噔噔的上了楼,便这样的问;有时在路上遇见了,那时时间是更早,也便以这同样的问题问他。

他跑得满头是汗,从邮袋中取了信件日报出来,便又匆匆的转身下楼了。我到了山中不到三天,已与这个邮差熟悉。因为每次送这一带地方邮件的总是他。据他说,今年上山的人不到三百。因为熟悉了,在中途向他要信时,他当然不会不给的。

再一次是下午五时左右:那时带了外面的消息来的,又是邮差,且又是同样的那一个邮差;不过这一次是靠不住的,有时来,有时不来。

最后一次是夜间9、10时左右,那时是上海或杭州的旅客由山下坐了轿子来的时候。因为滴翠轩的一部分是旅馆,所以常常有旅客来。我的房间隔壁,有两间空房,后面也有一间,这几个房间的住客是常常更换的。有时是官僚,有时是军人,有时是教育家,有时是学生——我还曾在茶房扫除房间时,见到一封住客弃掉的诉说大学生活的苦闷的信——有时是商人,有时是单身,有时是带了女眷。虽然我是不大同他们攀谈的,但见了他们的各式各样的脸,各式各样的举动,也颇有趣。不过他们来时,往往我们已经睡了。第二天一清晨,便听见老妈子们纷纷传说来的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座谈得迟了,便也看见他们的上山。大约每一二夜总有一批人来。一见轿夫挑夫的喧语,呼唤茶房的声音,楼梯上杂乱匆促的足步声,便知山客是又多了几个了。有时,坐在廊前,也看见对山有灯火荧荧的移动。老妈子们便道:“又有人上山了。”刘妈道:“一个,两个,还有一个,妈妈呀,轿子多着呢!今天来的人真不少呀!”这些人当然不是到滴翠轩来的,因为到滴翠轩是走老路近,而对山却是新路,轿夫们向来不走的。走新路的,都是到岭上各处别墅上去的。

第一次第二次的外面消息,是我们所最盼望的,因为载来的是与我们有关的消息。尤其热忱的来候着的是我。因为,箴没有和我同来,我几次写信去,总催她快些上山来。上海太热,是其一因,还有……

别离,那真不是轻易说的。如果你偶然孤身做客在外,如果你不是怕见你那母夜叉似的妻,如果你没有在外眷恋了别一个女郎,你必定会时时的想思到家中的她,必定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离情别绪萦挂在心头的,必定会时时的因事,因了极小极小的事,而感到一种思乡或思家之情怀的。那是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毋庸其讳言。即使你和她向来并不怎么和睦,常常要口角几声,隔了几天,且要大闹一次的,然而到了别离之后,你却在心头翻腾着对于她的好感。别离使你忘了她的坏处,而只想到了她,特别是她的好处。也许你们一见面,仍然再要口角,再要拍桌子,摔东西的大闹,然而这时却有一根极坚固极大的无形的情线把你和她牵住,要使你们互相接近。你到了快归家时,你心里必定是“归心如箭”;你到了有机会时,必定要立刻的接了她出来同住。有几个朋友,在外面当教员的,一到暑假,经过上海回家时,必定是极匆忙的回去,多留一天也不肯。“他是急于要想和他夫人见面呢。”大家都嘲笑似的谈着。那不必笑,换了你,也是要如此的。

这也毋庸讳言,我在这里,当然的,时时要想念到她。我写了好几封信给她,去邀她来。“如果路上没有伴,可叫江妈同来。”但她回了信,都说不能来。我们大约每天总有一封信来往,有时有两封信,然而写了信,读了信,却更引起了离别之感。偶然她有一天没有信来,那当然是要整天的不安逸的。

“铎,你不在,我怎么都不舒服,常常的无端生气,还哭了几次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这是她在我走了第二日写来的信。

凄然的离情,弥漫了全个心头,眼眶中似乎有些潮润,良久,良久,还觉得不大舒适。

听心南先生说,有两位女同事写信告诉他,要到山上来住。那是很好的机会,可以与箴结伴同行的。我兴冲冲的写了信去约她。但她们却终于没有成行,当然她也不来了。我每天匆匆的工作着,预备早几天把要做的工做完。她既不能来,还是我早些回去吧。

有一次,我写信叫她寄了些我爱吃的东西来。她回信道:“明后天有两位你所想不到的人上山来,我当把那些东西托他们带上。”

这两位我所想不到的人是谁呢?执了信沉吟了许久,还猜不出。也许是那两位女同事也要来了吧?也许是别的亲友们吧?我也曾写信去约圣陶、予同他们来游玩几天,也许会是他们吧?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这两位还没有到,我几乎要淡忘了这事。

第三夜,10点钟的左右,我已经脱了衣,躺在床上看书。倦意渐渐迫上眼睫,正要吹灭了油灯,楼梯上突然有一阵匆促的杂乱的足步声;这足步到了房门口,停止了。是茶房的声音叫道:

“郑先生睡了没有?楼下有两位女客要找你。”

“是找我么?”

“她说是要找你。”

我心头扑扑的跳着。女客?那两位女同事竟来了么?匆匆的穿上了睡衣,黑漆漆的摸到楼梯边,却看不出站在门外的是谁。

“铎,你想得到是我来了么?”这是箴的声音,她由轿夫执的灯笼光中先看见了我,“是江妈伴了我来的。”

这真是一位完全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在山中,我的情绪没有比这一时更激动得厉害的了。

1926年11月28日

12.记黄小泉先生

郑振铎

我永远不能忘记了黄小泉先生,他是那样的和蔼、忠厚、热心、善诱。受过他教诲的学生们没有一个能够忘记他。

他并不是一位出奇的人物,他没有赫赫之名;他不曾留下什么有名的著作,他不曾建立下什么令年轻人眉飞色舞的功勋。他只是一位小学教员,一位最没有野心的忠实的小学教员,他一生以教人为职业,他教导出不少位的很好的学生。他们都跑出他的前面,跟着时代上去,或被时代拖了走去。但他留在那里,永远的继续的在教诲,在勤勤恳恳的做他的本份的事业。他做了五年,做了十年,做了二十年的小学教员,心无旁骛,志不他迁,直到他儿子炎甫承继了他的事业之后,他方才歇下他的担子,去从事一件比较轻松些、舒服些的工作。

他是一位最好的公民。他尽了他所应尽的最大的责任;不曾一天躲过懒,不曾想到过变更他的途程。——虽然在这二十年间尽有别的机会给他向比较轻松些、舒服些的路上走去。他只是不息不倦的教诲着,教诲着,教诲着。

小学校便是他的家庭之外的唯一的工作与游息之所。他没有任何不良的嗜好,连烟酒也都不入口。

有一位工人出身的厂主,在他从绑票匪的铁腕之下脱逃出来的时候,有人问他道:“你为什么会不顾生死的脱逃出来呢?”

他答道:“我知道我会得救。我生平不曾做过一件亏心的事,从工厂出来便到礼拜堂,从家里出来便到工厂。我知道上帝会保佑我的。”

小泉先生的工厂,便是他的学校,而他的礼拜堂也便是他的学校。他是确确实实的不曾到过第三个地方去;从家里出来便到学校,从学校出来便到家里。

他在家里是一位最好的父亲。他当然不是一位公子少爷,他父亲不曾为他留下多少遗产,也许只有一所三四间搭的瓦房——我已经记不清了,说不定这所瓦房还是租来的。他的薪水的收入是很微小的,但他的家庭生活很快活。他的儿子炎甫从少是在他的“父亲兼任教师”的教育之下长大的。炎甫进了中学,可以自力研究了,他才放手。但到了炎甫在中学毕业之后,却因为经济的困难,没有希望升学,只好也在家乡做着小学教员。炎甫的收入极小,他的帮助当然是不多。这几十年间,他们的一家,这样的在不充裕的生活中度过。

但他们很快活。父子之间,老是像朋友似的在讨论着什么,在互相帮助着什么。炎甫结了婚,他的妻是我少时候很熟悉的一位游伴,她在他们家里觉得很舒服,他们从不曾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争执。

小泉先生在学校里,对于一般小学生的态度,也便是像对待他自己的儿子炎甫一样;不当他们是被教诲的学生们,不以他们为知识不充足的小人们;他只当他们是朋友,最密切亲近的朋友。他极善诱导启发,出之以至诚,发之于心坎。我从不曾看见他对于小学生有过疾言厉色的责备。有什么学生犯下了过错,他总是和蔼的在劝告,在絮谈,在闲话。

没有一个学生怕他,但没有一个学生不敬爱他。

他做了二十年的高等小学校的教员、校长。他自己原是科举出身,对于新式的教育却努力的不断的在学习,在研究,在讨论。在内地,看报的人很少,读杂志的人更少;我记得他却订阅了一份《教育杂志》,这当然给他以不少的新的资料与教导法。

他是一位教国文的教师。所谓国文,本来是最难教授的东西;清末到民国六七年间的高等小学的国文,尤其是困难中之困难。不能放弃了旧的《四书》《五经》,同时又必须应用到新的教科书。教高小学生以《左传》《孟子》《古文观止》之类是“对牛弹琴”之举,但小泉先生却能给我们以新鲜的材料。

我在别一个小学校里,国文教员拖长了声音,板正了脸孔,教我读《古文观止》。我至今还恨这部无聊的选本!

但小泉先生教我念《左传》,他用的是新的方法,我却很感到趣味。

仿佛是到了高小的第二年,我才跟从了小泉先生念书,我第一次有了一位不可怕而可爱的先生。这对于我爱读书的癖性的养成是很有关系的。

高小毕业后,预备考中学。曾和炎甫等几个同学,在一所庙宇里补习国文、教员也便是小泉先生。在那时候,我的国文,进步得最快。我第一次学习着作文。我永远不能忘记了那时候的快乐的生活。

到进了中学校,那国文教师又在板正了脸孔,拖长了声音在念《古文观止》!求小泉那个时代那么活泼善诱的国文教师是终于不可得了!

所以,受教的日子虽不很多,但我永远不能忘记了他。

他和我家有世谊,我和炎甫又是很好的同学,所以,虽离开了他的学校,他还不断的在教诲我。

假如我对于文章有什么一得之见的话,小泉先生便是我的真正的“启蒙先生”、真正的指导者。

我永远不能忘记了他,永远不能忘记了他的和蔼、忠厚、热心、善诱的态度——虽然离开了他已经有十几年,而现在是永不能有再见到他的机会了。

但他的声音笑貌在我还鲜明如昨日!

1934年7月9日

13.关于女人

瞿秋白

国难期间女人似乎也特别受难些。一些正人君子责备女人爱奢侈,不肯光顾国货。就是跳舞,肉感等等,凡是和女性有关的,都成了罪状。仿佛男人都成了苦行和尚,女人都进了修道院,国难就得救了似的。

其实那不是她的罪状,正是她的可怜。这社会制度,把她挤成了各种各式的奴隶,还要把种种罪名加在她头上。西汉末年,女人的眉毛画得歪歪斜斜,也说是败亡的预兆。其实亡汉的何尝是女人!总之,只要看有人出来唉声叹气的不满意女人,我们就知道高等阶级的地位有些不妙了。

奢侈和淫靡只是一种社会崩溃腐化的现象,决不是原因。私有制度的社会本来把女人也当做私产,当做商品。一切国家,一切宗教,都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规条,把女人当做什么不吉利的动物,威吓她,要她奴隶般的服从;同时又要她做高等阶级的玩具。正像正人君子骂女人奢侈,板着面孔维持风化,而同时正在偷偷的欣赏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拉伯一个古诗人说:“地上的天堂是在圣贤的经典里,在马背上,在女人的胸脯上。”这句话倒是老实的供状。

自然,各种各式的卖淫总有女人的份。然而买卖是双方的。没有买淫的嫖男,那里会有卖淫的娼女。所以问题还在卖淫的社会根源。这根源存在一天,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会消灭。女人的奢侈是怎么回事?男人是私有主,女人自己也不过是男人的所有品。她也许因此而变成了“败家精”。她爱惜家财的心要比较的差些。而现在,卖淫的机会那么多,家庭里的女人直觉地感觉到自己地位的危险。民国初年就听说上海的时髦总是从长三堂子传到姨太太之流,从姨太太之流再传到少奶奶,太太,小姐。这些“人家人”要和娼妓竞争——极大多数是不自觉的,——自然,她们就要竭力的修饰自己的身体,修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这修饰的代价是很贵的,而且一天天的贵起来,不但是物质的代价,还是精神上的。

美国的一个百万富翁说:“我们不怕……我们的老婆就要使我们破产,较工人来没收我们的财产要早得多呢,工人他们是来不及的了。”而中国也许是为着要使工人“来不及”,所以高等华人的男女这样赶紧的浪费着,享用着,畅快着,那里还管得到国货不国货,风化不风化。然而口头上是必须维持风化,提倡节俭的。

1933,4,11。

14.露沙

石评梅

昨夜我不知为了什么,绕着回廊走来走去的踱着,云幕遮蔽了月儿的皎靥,就连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见,寂静中我只渺茫的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毫无意志地痴想着。算命的鼓儿,声声颤荡着,敲破了深巷的沉静。我靠着栏杆想到往事,想到一个充满诗香的黄昏,悲歌慷慨的我们。

记得,古苍的虬松,垂着长须,在晚风中:对对暮鸦从我们头上飞过,急箭般隐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着,忽然停步握紧了我手说:“波微!只有这层土上,这些落叶里,这个时候,一切是属于我们的。”

我没有说什么,检了一片鲜红的枫叶,低头夹在书里。当我们默然穿过了深秋的松林时,我慢走了几步,留在后面,望着你双耸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诉我你肩上所负心里隐存的那些重压。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块青石上,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水榭红柱映在池中,蜿蜒着像几条飞舞的游龙。云雀在枝上叫着,将睡了的秋蝉,也引得啾啾起来。白鹅把血红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颈藏在雪绒的翅底;鸳鸯激荡着水花,昂首游泳着。那翠绿色的木栏,是聪明的人类巧设下的藩篱。

这时我已有点醺醉,看你时,目注着石上的苍苔,眼里转动着一种神秘的讪笑,猜不透是诅咒,还是赞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着你毫无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旷的社稷坛,你比较有点勇气了,提着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阶时,脸上轻浮着女王似的骄傲尊贵,晚风似侍女天鹅的羽扇,拂着温馨的和风,袅袅的圈绕着你。望西方荫深的森林,烟云冉冉,树叶交织间,露出一角静悄悄重锁的宫殿。

我们依偎着,天边的晚霞,似纱帷中掩映着少女的桃腮,又像爱人手里抱着的一束玫瑰。渐渐的淡了,渐渐的淡了,只现出几道青紫的卧虹,这一片模糊暮云中,有诗情也有画景。

远远的军乐,奏着郁回悲壮之曲,你轻踏着蛮靴,高唱起“古从军”曲来,我虽然想笑你的狂态浪漫,但一经沉思,顿觉一股冰天的寒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余热。无聊中我绕着坛边,默数上边刊着的青石,你忽然转头向我说:“人生聚散无常,转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现在,真是千载难遇的良会,我们努力快乐现在吧!”

当时我凄楚的说不出什么;就是现在我也是同样的说不出什么,我想将来重翻起很厚的历史,大概也是说不出什么。

往事只堪追忆,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们在这深夜想到时,过去总不是概归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沦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遗迹。但是有时我不敢想,不愿想,月月的花儿开满了我的园里,夜夜的银辉,照着我的窗帏,她们是那样万古不变。我呢!时时在上帝的机轮下回旋,令我留恋的不能驻停片刻,令我恐惧的又重重实现。露沙!从前我想着盼着的,现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后,白屋的空气沉寂的像淡月凄风下的荒冢,我似暗谷深林里往来飘忽的幽灵;这时才感到从前认为凄绝冷落的谈话,放浪狂妄的举动,现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兴奋。在这长期的沉寂中,屡次我想去信问候你的近况,但慵懒的我,搁笔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汉路中读完《前尘》,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写信,这次确是能在你盼望中递到你手里了。

读了最近写的信,知你柔情万缕中,依稀仍珍藏着一点不甘雌伏的雄心,果能如此,我觉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网罗,有时在无意中无端的受了系缚;云中翱翔的小鸟,猎人要射击时,谁能预防,谁能逃脱呢!爱情的陷入也是这样。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结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着你,在锦帷绣帏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从前的希望,努力作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嚣在香梦朦胧时,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过,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路上,由崎岖荆棘又进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宗莹在公园茅亭里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丈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思神往的时候,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醉醺阳光的蔷薇。

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觉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末,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胞努力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

我自然还是那样屏绝外缘,自谋清静,虽竭力规避尘世,但也不见得不坠落人间;将来我计划着有两条路走,现暂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从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游戏人间,想不到人间反游戏了我”。如今才领略了这种含满了血泪的诉述。我正在解脱着一种系缚,结果虽不可预知,但情景之悲惨,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远的恐惧。不过,露沙!我已经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虽朽,而此志不变的;我的血脉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决斗没有了结,自知误己误人,但愚顽的我,已对我灵魂宣誓过这样去做。

15.董二嫂

石评梅

夏天一个黄昏,我和父亲坐在葡萄架下看报,母亲在房里做花糕;嫂嫂那时病在床上。我们四周围的空气非常静寂,晚风吹着鬓角,许多散发飘扬到我脸上,令我沉醉在这穆静慈爱的环境中,像饮着醇醴一样。

这时忽然送来一阵惨呼哀泣的声音!我一怔,浑身的细胞纤维都紧张起来,我掷下报陡然的由竹椅上站起,父亲也放下报望着我,我们都屏声静气的听着!这时这惨呼声更真切了,还夹着许多人声骂声重物落在人身上的打击声!母亲由房里走出,挽着袖张着两只面粉手,也站在台阶上静听!

这声音似乎就在隔墙。张妈由后院嫂嫂房里走出;看见我们都在院里,她惊惶地说:“董二嫂又挨打了,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张妈走后,我们都莫有说话;母亲低了头弄她的面手,父亲依然看着报,我一声不响的站在葡萄架下。哀泣声,打击声,嘈杂声依然在这静寂空气中荡漾。我想着人和人中间的感情,到底用什么维系着?人和人中间的怨仇,到底用什么纠结着?我解答不了这问题,跑到母亲面前去问她:“妈妈!她是谁?常常这样闹吗?”

“这些事情不希奇,珠,你整天在学校里生活,自然看不惯:其实家庭里的罪恶,像这样的多着呢。她是给咱挑水的董二的媳妇,她婆婆是著名的狠毒人,谁都惹不起她;耍牌输了回来,就要找媳妇的气生。董二又是一个糊涂人;听上他娘的话就拼命的打媳妇!隔不了十几天,就要闹一场;将来还不晓的弄什么祸事。”

母亲说着走进房里去了。我跑到后院嫂嫂房里,刚上台阶我就喊她,她很细微的答应了我一声!我揭起帐子坐在床沿,握住她手问她:“嫂嫂!你听见莫有?那面打入!妈妈说是董二的媳妇。”

“珠妹!你整天讲妇女问题,妇女解放,你能拯救一下这可怜被人践踏毒打的女子吗?”

她说完望着我微笑!我浑身战栗了!惭愧我不能向她们这般人释叙我高深的哲理,我又怎能有力拯救这些可怜的女同胞!我低下头想了半天,我问嫂嫂:“她这位婆婆,我们能说进话吉吗?假使能时,我想请她来我家,我劝劝她;或者她会知道改悔!”

“不行,我们刚从省城回来,妈妈看不过;有一次叫张妈请她婆婆过来,劝导她;当时她一点都不承认她虐待姐妇,她反说了许多董二媳妇的坏话。过后她和媳妇生气时,嘴里总要把我家提到里边,说妈妈给她媳妇支硬腰,合谋的要逼死她;妹!这样无智识的人,你不能理喻的;将来有什么事或者还要赖人,所以旁人绝对不能干涉他们家庭内的事!咳!那个小姐妇,前几天还在舅母家洗了几天衣裳,怪可人的模样儿,晓的她为什么这般簿命逢见母夜叉?”

张妈回来了。气的脸都青了,喘着气给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嫂嫂笑着望她说:“张妈!何必气的这样,你记住将来狗子娶了媳妇,你不要那么待她就积德了。”

“少奶奶!阿弥陀佛!我可不敢,谁家里莫有女儿呢;知道疼自己的女儿,就不疼别人的女儿吗?狗子娶了媳妇我一定不歪待她的,少奶你不信瞧着!”

她们说的话太远了,我是急于要从张妈嘴里晓的董二嫂究竟为了什么挨打。后来张妈仔细的告诉我,原来为董二的妈今天在外边输了钱。回来向她媳妇借钱,她说莫有钱;又向她借东西,她说陪嫁的一个橱两个箱,都在房里,不信时请她吉自己找,董二娘为了这就调唆着董二打他媳妇!确巧董二今天在坡头村吃了喜酒回来,醉熏熏的听了他娘的话,不分皂白便痛打了她一阵。

那边哀泣声已听不到,张妈说完后也帮母亲去蒸花糕,预备明天我们上山做干粮的。吃晚饭时母亲一句话都莫有说,父亲呢也不如经常高兴;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荡漾起巳伏的心波!那夜我莫有看书,收拾了一下我们上山的行装后,很早我就睡了。睡下时我偷偷在枕上流泪!为什么我真说不来;我常想着怎样能安慰董二嫂?可怜我们在一个地球上,一层粉墙隔的我们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为什么我们无力干涉她?什么县长,什么街长?他们诚然比我有力去干涉她,然而为什么他们都视若罔睹,听若罔闻呢!

“十年媳妇熬成婆”,大概他们觉的女人本来不值钱,女人而给人做媳妇,更是命该倒霉受苦的!因之他们毫不干涉,看着这残忍野狠的人们猖狂,看着这可怜微小的人们呻吟!要环境造成了这个习惯,这习惯又养了这个狠心。根本他们看一个人的生命,和蚂蚁一样的不在意。可怜屏弃在普通常识外的人们呵!什么时候才认识了女人是人呢?

第二天十点钟我和父亲昆侄坐了轿子去逛山,母亲将花糕点心都让人挑着:那天我们都高兴极了!董二嫂的事,已不在我们心域中了!在杨村地方,轿夫们都放下轿在那里息肩,我看见父亲怒冲冲的和一个轿夫说话,站的远我听不真,看样子似乎父亲责备那个人。我问昆侄那个轿夫是谁?他说那就是给我们挑水的董二。我想到着父亲一定是骂他不应该欺侮他自己的女人。我默祷着董二嫂将来的幸福,或须她会由黑洞中爬出来,逃了野兽们蹂躏的一天!

我们在山里逛了七天,父亲住在庙里看书,我和昆侄天天看朝霞望日升,送晚虹迎月升,整天在松株青峰清溪岩石间徘徊。夜里在古刹听钟声,早晨在山上听鸣禽;要不然跑到野草的地上扑捉蝴蝶。这是我生命里永不能忘记的,伴着年近古稀的老父,偕着双鬓未成的小侄,在这青山流水间,过这几天浪漫而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

七天后,母亲派人来接我们。抬轿的人换了一个,董二莫有来。下午五点钟才到家,看见母亲我高兴极了,和我由千里外异乡归来一样:虽然这仅是七天的别离。跑到后院看嫂嫂,我给她许多美丽的蝴蝶,昆侄坐在床畔告诉她逛山的所见,乱七八糟不知她该告诉母亲什么才好。然而嫂嫂绝不为了我们的喜欢而喜欢,她仍然很忧郁的不多说话,我想她一定是为了自己的病。我正要出去,张妈揭帘进来,嘴口张了几张似乎想说话又不敢说,只望着嫂嫂;我奇怪极了,问她:“什么?张妈?”“太太不让我告小姐。”

她说着时望着嫂嫂。昆侄比我还急,跳下床来抱住张妈像扭股儿糖一样缠她,问她什么事不准姑姑知道?嫂嫂笑了!她说:“其实何必瞒你呢:不过妈因为你胆子小心又软,不愿让你知道;不过这些事在外边也很多,你虽看不见,然而每天社会新闻栏里有的是,什么希奇事儿!”

“什么事呢?到底是什么事?”我问。

张妈听了嫂嫂话,又听见我追问,她实在不能耐了,张着嘴,双手张开跳到我面前,她说:“董二的媳妇死了!”

我莫有勇气,而且我也想不必,因之我不追问究竟了。我扶着嫂嫂的床栏呆呆地站了有十分钟,嫂嫂闭着眼睛,张妈在案上检药包,昆侄拉着我的衣角这样沉默了十分钟。后来还是奶妈进来叫我吃饭,我才回到妈妈房里。妈妈莫有说什么,父亲也莫有说什么,然而我已知道他们都得到这个消息了!一般人认为不相干的消息,在我们家里,却表示了充分的黯淡!

董二嫂死了!不过像人们无意中践踏了的蚂蚁,董二仍然要娶媳妇,董二娘依尽要当婆婆,一切形式似乎都照旧。

直到我走,我再莫有而且再不能听见那哀婉的泣声了!然而那凄哀的泣声似乎常常在我耳旁萦绕着!同时很惭愧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小了,我是贵族阶级的罪人,我不应该怨恨一切无智识的狠毒妇人,我应该怨自己未曾指导救护过一个人。

16.血尸

石评梅

我站在走廊上望着飞舞的雪花,和那已透露了春意的树木花草,一切都如往日一样。黯淡的天幕黑一阵,风雪更紧一阵,遥望着执政府门前的尸身和血迹,风是吹不干,雪是遮不住。

走进大礼堂,我不由的怯步不前。从前是如何的庄严灿烂,现在冷风切切,阴气森森,简直是一座悲凄的坟墓。

我独自悄悄地走到那付薄薄的小小的棺材旁边,低低地喊着那不认识的朋友的名字——杨德琼。在万分凄酸中,想到她亲爱的父母和兄弟姊妹时,便不禁垂泪了!只望她负笈北京,完成她未来许多伟大的工作和使命,哪想到只剩得惨死异乡、一棺横陈!

这岂是我们所望于她的,这岂是她的家属所望于她的,这又岂是她自己伟大的志愿所允许她的,然而环境是这样结果了她。十分钟前她是英气勃勃的女英雄,十分钟后她便成了血迹模糊,面目可怖的僵尸。

为了抚问未死的伤者,便匆匆离开了死的朋友,冒着寒风,迎着雪花,走向德国医院。当我看见那半月形的铁栏时,我已战栗了!谁也想不到,连自己也想不到,在我血未冷魂未去以前,会能逼我重踏这一块伤心的地方。样样都令人触目惊心时,我又伏在晶清的病榻前,为了她侥幸的生存,向上帝作虔诚的祈祷!她闭着眼,脸上现出极苦痛的表情。这时凄酸涌住我的喉咙,不能喊她,我只轻轻地用我的手摇醒她。

“呵!想不到还能再见你!”她哽咽着用手紧紧握住我,两眼瞪着,再不能说什么话了。我一只腿半跪着,蹲在病榻前,我说:“清!你不要悲痛,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不是我们去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里探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子追随着我们。‘永远是血,一直到了坟墓’。这不值的奇怪和惊异,更不必过分的悲痛,一个一个倒毙了,我们从他们尸身上踏过去,我们也倒了,自然后边的人们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生和死,只有一张蝉翼似的幕隔着。

“看电影记得有一个暴君放出狮子来吃民众。昨天的惨杀,这也是放出野兽来噬人。只恨死几十个中国青年,却反给五色的国徽上染了一片污点,以后怎能再拿上这不鲜明的旗帜见那些大礼帽,燕尾服的外国绅士们。”

这时候张敬淑抬下去看伤,用X光线照弹子在什么地方。她睡在软床上,眼闭着,脸苍白的可怕。经过我们面前时,我们都在默祷她能获得安全的健康。医院空气自然是阴阴森凄惨,尤其不得安神的是同屋里的重伤者的呻吟。清说她闭上眼便看见和珍,耳鼓里常听见救命和枪声。因此,得了狄大夫的允许,她便和我乘车回到女师大。听说和珍棺材,五时可到学校,我便坐在清的床畔等着。

我要最后别和珍,我要看和珍在世界上所获到的报酬。由许多人抚养培植的健康人格,健康身体,更是中国女界将来健康的柱石,怎样便牺牲在不知觉中的撒手中?

天愁地惨,风雪交作的黄昏时候,和珍的棺材由那泥泞的道路里,抬进了女师大。多少同学都哭声震天的迎着到了大礼堂。这时一阵阵的风,一阵阵的雪,和着这凄凉的哭声和热泪!我呢,也在这许多勇敢可敬的同学后面,向我可钦可敬可悲可泣的和珍,洒过一腔懦弱的血泪,吊她尚未远去的英魂!

粗糙轻薄的几片木板,血都由袭缝中一滴一滴的流出,她上体都赤裸着,脸上切齿瞪眼的情形内,赠给了我们多少的勇气和怨愤。和珍,你放心的归去吧!我们将踏上你的尸身,执着你赠给我们的火把,去完成你的志愿,洗涤你的怨恨,创造未来的光明!和珍!你放心的归去吧!假如我们也倒了,还有我们未来的朋友们。

她胸部有一个大孔,鲜血仍未流完,翻过背来,有一排四个枪眼,前肋下一个,腋下一个,胸上一个,大概有七枪,头上的棒伤还莫有看出。当扶她出来照像时,天幕也垂下来了,昏暗中我们都被哭声和风声,绞着,雪花和热泪,融着。这是我们现时的环境,这便是我们的世界,多少女孩儿,围着两副血尸!

这两副血尸,正面写着光荣!背面刻着凄惨!

17.一个褴褛的老医仙

柔石

你真太苦了!背着囊,囊中盛百草的古根,采之于悬崖,采之于海底,费了你精壮的少年时节,正可行乐的青春的光阴,眼被药气熏赤了,腰被药椎捣偻了。而今,你还在街头走,你还在巷尾叫,“百病好医!”

但你腹中已三天没见白米,你的声音也低了。

你真太苦了!你没有谋生的本领,你却有救人的方法,你不能先医自己的饿腹,你却说能医世上的奇病怪毒,除了你欺骗你的良心外,谁能信任你?有谁来信任你?

你真太苦了!你看,那高楼大厦中的文人,他先穿上那堂皇的衣冠,走着那和钟摆一样的脚步。他说:“世界糟到这个地步了,非我的力量不可。”

于是人们就和逐臭的苍蝇般来了。

再看,那金鞍肥马上的兵士,他先吃圆他的脸孔,养壮他的身躯,背上了枪,系上了弹,扳出谁敢凌他的威风。他说:“世界糟到这个地步了,非我的力量不可。”

于是人们又和得粪的狗一般听命了。

你真太苦了!你穿着褴褛的衣衫,你饿着腹,形容憔悴,你的呼声低弱,你踏遍街头,你叫遍巷尾,谁能信任你,有谁来信任你?

或者,你用滑稽的手段,你用夸张的口吻,你向人迷笑,你向人吹嘘,万一有老太太,少奶奶,她们能求你一问,但你又低着头过去了。

你真太苦了!你不懂谋生的方法,你却有救人的心志,不先医你自己,却先去医人世,何〔你〕真太苦了!

你还天天不息地走,轻轻地叫,或者,你的精神不死了!

一九二六,五,九国耻日 IrL7y0Uq0Pxl1sU25hcbzLhgLUUBl4IEWwGLbsb3MtAPeB7LH+s5HzUZzMQBqC4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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