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
1811年,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代。在一个名叫涅纳拉多沃的村庄,住着厚道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他殷勤好客,和蔼可亲,远近闻名。四邻往往上他家吃吃喝喝,跟他夫人玩玩赌五个戈比输赢的波士顿牌。但也有的客人来此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看看他的女儿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一个身材苗条、肤色白净的十七岁的姑娘。她被视为全村里最漂亮的女孩,许多人都想要得到她,或者为了自己,或者为了自己的儿子。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是读着法国小说长大的,因此,其结果自然是深受小说的影响并过早堕入情网。她的恋人是个穷酸的陆军中尉,那时他正休假住在自己的村子里。不言而喻,很快的,他们两个人相爱了。不幸的是,他们的恋爱被玛利亚的父母发觉后,加夫里拉夫妇开始限制女儿的行动,接待他的态度比接待一个退职陪审员还不如。
尽管如此,这两位爱人仍不断互通信件,并屡屡在密松林里或古教堂边幽会。他们海誓山盟,缔结同心。并达成共识:既然我俩缺一便不能活下去,而残忍的父母的死脑筋又妨碍咱们的姻缘,那么,不如逃离到一个不受他们管制的地方去!这个谋幸福的好主意照亮了这两个年轻人的脑袋,而醉心于罗曼蒂克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这个好主意更是称心。
冬季到了,他们的幽会也因此中断,但情书往还却更加频繁了。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在每封信里都央求她嫁给他,跟他秘密结婚,躲藏一些日子,然后双双跪在双亲脚下,二老最终肯定会为恋人的英勇的蛮干行为和不幸的遭遇所感动,并且他们还会说:“孩子们,你们的爱真伟大!”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久久拿不定主意,一大堆私奔的计划被推翻。她终于同意了如下办法:在某个晚上,她可以借头疼不吃晚饭而躲在屋子里,她的贴身使女本是她的同谋犯;她二人穿过屋后的门廊到达花园,花园后面有一辆备好的雪橇,坐上去直奔离涅纳拉多沃村五公里的冉德林诺村,然后走进教堂,弗拉基米尔会在那里等她们。
在私奔的前一天夜里,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整晚都没有睡意。她收拾好东西,包了几件衬衫和衣裙,给她的女友,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写了一封长信;另一封信给自己的父母。她用最动人的辞句向父母道别,陈述爱情的来势不可抗拒,央求父母饶恕她的过失,她在信的结尾写道:如果有一天她回来时父母亲已原谅了她的过失,那将是她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她封好两封信,封口盖上图拉出产的图章,图章印出两颗燃烧的心和文绉绉的题辞。然后在天亮前她躺倒在床上,打了个盹儿,但是她的脑海里时不时浮出阵阵幻影。一会儿,她恍恍惚惚觉得,正当她坐上雪橇去结婚的那一刻,他父亲一把抓住她,把她从雪地上飞快地横拖过去,然后扔进黑咕隆咚的无底深渊……她整个身体都坠入深渊,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一会儿她又看见弗拉基米尔倒在草地上,一脸惨白,满身血污。他就要死了,用刺耳揪心的声音说话,求她跟他赶快结婚……一些不成形的、不连贯的幻象接二连三地从她眼前闪过。终于,她从床上爬起来,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并且果真头痛了。父母看出了她心神不定,慈爱地、关切地,连连探问:“噢!我亲爱的女儿,你怎么了?病了吗,嗯?”——这一切,使得她心都要碎了。她极力安慰他们,想装出快活的样子,但除了摇摇头,什么也做不好。到了晚上,想到这是自己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刻了,她的心紧缩起来。她觉得自己还仅剩半条命了,心里暗暗地跟家里人和身边东西一一告别。
开晚饭了,她的心咚咚直跳。她嗓音颤抖地宣布,她不想吃饭,便离开了父母。父母吻了她,如同平常一样祝她“晚安”。她差点儿哭起来。回房后,她倒在靠椅里,泪珠儿一粒一粒直往下滚。使女劝她镇定,劝她打起精神来。一切准备停当。再过半个钟头,玛利亚就要永远离开父母的宅子、自己的闺房以及平静的生活了……户外起了暴风雪,风在吼,百叶窗在抖动。她觉得,一切都暗藏杀机,一定不是什么好兆头。不久宅子里安静下来,大地沉沉睡去。玛利亚披一条花披肩,穿上暖和的外衣,手里提着小箱子,出房走到了后门口。使女跟在后面,拿两个包袱。她们进了花园。暴风雪没有平息,风迎面吹来,仿佛想抓住这个年轻的私奔女。她们好不容易走到花园的尽头。雪橇已经在等候着她们了。马冻僵了,不肯规规矩矩地站着不动。弗拉基米尔的车夫在车轮前面走来走去,勒住马儿。他搀扶小姐和使女坐进雪橇,放好包袱和小箱子,抓住缰绳,马儿便飞跑起来。让我们把小姐暂时交给命运之神和车夫杰廖希卡的赶车技艺去保护,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咱们年轻的新郎吧!
弗拉基米尔坐车赶了一整天的路,早晨他找了冉得林诺村的神父,好不容易才跟他谈妥,然后到四邻的地主中间去找证婚人。他去找的第一个人是个退职的骑兵少尉,四十来岁的德拉文,德拉文非常喜欢这份美差。他说这种冒险使他回忆起已逝的美好时光和骠骑兵的恶作剧。他留弗拉基米尔吃午饭,并且要他放心,还拍拍胸膛包下了找另两个证婚人的差事。果然,吃罢午饭,就来了一个蓄有唇须、靴子带有踢马刺的土地丈量员施米特,还有县警察局长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他前不久才参加骠骑兵。这两个人不但欣然接受弗拉基米尔的请求,甚至还对天起誓,不惜牺牲性命为他效劳。弗拉基米尔心存感激地对着他们深深鞠躬,互相拥抱然后回家张罗去了。
天断黑已经好久了。他向自己信得过的车夫杰廖希卡面授机宜,详详细细布置一番,然后打发他驾起三匹马拉的雪橇去涅纳拉多沃村,再吩咐给自己套好一匹马拉的小雪橇,他没有再请车夫,而是自己一个人动身到冉得林诺村去,大约两个钟头以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也应该到达那里了。他认得路,全程只要二十分钟。
可是,弗拉基米尔刚刚出了村口来到田野上,随之风也来了,暴风雪铺天盖地而来,他啥也看不见了。一分钟以后,道路就盖满了雪。四周景物全都消失在昏黄的一团混沌之中,但见一片片雪花狂舞,天地浑然莫辨。弗拉基米尔发觉陷在田里,于是想再赶到路上去,但却白费劲。那匹马瞎忙一气,时而跑上雪堆,时而陷进沟壑,雪橇时时翻倒。弗拉基米尔费尽心力,但求不要迷失大方向。他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了,而他还没有到达冉得林诺村的丛林。又过了十来分钟,还是看不见丛林。弗拉基米尔驶过一片沟渠纵横的田野。暴风雪还没停,天色不开。马儿也疲倦了,身上汗流如注,它不时陷进齐腰深的雪里。
这时候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恐怕迷路了。弗拉基米尔刹住雪橇,开动脑筋,使劲回忆和思索,于是断定应当朝右拐。他便掉转雪橇朝右赶去。那匹马敷衍塞责,挪动步子。他在路上足足花了一个钟头了。冉得林诺村应该不远了。他走着,走着,田野没个尽头。到处是雪堆和沟渠,雪橇时时翻倒,他也就时时把它扶起来。时间在消逝。弗拉基米尔着实不安了。
终于一片黑黑的东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弗拉基米尔便转到那边去。等他走近一看,果真是一片林子。谢天谢地!他想,现在总算快到了。他沿着林子走,一心想立即走上他熟悉的道路,或者绕过林子:冉得林诺村就在它后面。他很快就上了路,驶进冬季落叶的树林的阴影里了。狂风在这里不能逞强,道路平坦,马儿不再瞎走,而弗拉基米尔也宽心了。
他走着,走着,树林没个尽头,而冉得林诺村还是看不见。弗拉基米尔惊恐地看到,他走进了一片陌生的森林。他绝望了。他打马,那匹可怜的畜牲放开腿奔跑,但很快就慢下来,一刻钟以后就一步一步地拖着他走了,不管倒霉的弗拉基米尔怎样使劲鞭打都不顶用。
树木渐渐稀疏了,弗拉基米尔出了森林,冉得林诺还是看不见。这时应该快到半夜了。泪水从他眼眶里涌出来,他任马儿自己走去。这时风雪平息了,乌云消散,他面前展现一派平川,上面铺了一层波浪起伏的洁白的地毯。夜色分外明净。他望见不远处有个小村庄,零零落落约莫四五家农舍。弗拉基米尔的雪橇向村子驶去。到了第一家茅屋旁边,他跳下雪橇,跑到窗前就动手敲打。过了几分钟农舍的百叶窗开了,一大把白胡须的老人探出头来。
“有什么事吗?”
“请问冉得林诺村离这儿还有多远?”
“你是问冉得林诺村吗?”
“对!对!它离这儿还有多远呢?”
“不算远,只有十公里。”
话音刚落,弗拉基米尔便一把揪着自己的头发愣住了,仿佛一个人被宣判了死刑。
“你是从哪儿来的?”老头好奇地打量他。弗拉基米尔已经顾不得他的问话了。
“嘿,我说,”他对着老头说,“你能不能弄到马匹拉我到冉得林诺去。”
“噢!马匹?我上哪儿给你找呀!”老头回答。
“那么,总能找一个带路的人吧!当然,我会给钱的,随他要多少。”
“等一下!”老头说,放下百叶窗,“我儿子知道路,让他带你去吧!”
弗拉基米尔等着。没过几分钟,他又去敲窗子。百叶窗再次打开,还是那个大白胡须。
“你还有事吗?”
“你的儿子……”
“别着急,他还在穿鞋子。你兴许冻坏了?进屋来暖和暖和吧!”
“不用了,多谢,能否叫你儿子快一点?”
大门咿呀打开;一个少年拿根拐杖走出来,他走在前头探路,时而指点,时而又探寻路在那儿,因为路面已被大雪封住了。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弗拉基米尔问他。
“快天亮了。”年轻人回答。弗拉基米尔一下子像只泄气的皮球。
到达冉得林诺村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教堂关了大门。弗拉基米尔付了钱给带路人,然后进了院子去找神父。院子里不见他派去的三匹马的雪橇。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让我们再掉转头来看看涅纳拉多沃村的玛利亚一家,看看他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两位老人醒来以后走进客厅。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戴着睡帽,穿着厚绒布短上衣。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穿着棉睡衣。摆上了茶炊,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叫一个使女去问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的身体怎么样,昨晚睡得好不好。使女回来报告,小姐昨晚睡得不好,可现在她感到好了些,她马上就到客厅来。果然,门开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走上前向爸爸妈妈请安。
“现在头还疼吗,亲爱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问她。
“好多了,爸爸!”玛利亚回答。
“亲爱的!你莫不是昨晚煤气中毒了?”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说。
“也有可能。妈妈!”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但到了晚上,玛利亚病倒了。父母急忙派人进城去请医生。傍晚时分,医生来了,正赶上玛利亚的胡言乱语——她被高烧烧晕了头。可怜的玛利亚一直躺在床上,足足有两个星期濒于死亡的边缘。
家里没有一个人晓得那预谋的私奔。写好的两封信已经被烧掉了。她的使女对谁也不敢吐露实情,生怕会因此丢了饭碗。神父、退职骑兵少尉、蓄胡子的土地丈量员以及娃娃骠骑兵知道原因,但都很谨慎。车夫杰廖希卡连喝醉了的时候也未曾漏出只言片语。这样一来,秘密依旧是秘密,虽然有半打以上的人参与其事。可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不断胡言乱语,自己倒出了全盘计划。她的话虽颠三倒四,但寸步不离她的病床的母亲也能从她的话里头听明白一点:女儿拼死拼活地爱上了弗拉基米尔,这就是她重病的起因。她跟丈夫以及几个邻居商议,最后一致认定: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和那小子是命中注定的,是命就逃不掉,不管他是穷是富;女人是跟男人结婚,不是跟金钱结婚,如此等等。每当我们难以想出为自己的理由辩解的时候,道德格言一类的东西就被吐露出来。
接下来,小姐的身体渐渐有所好转。在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家里,却再也见不到弗拉基米尔这个客人了。以前那种冷遇使他不敢再来。派了人去找他,向他宣布一个意外的喜讯:同意把玛利亚嫁给他啦!可是,且看涅纳拉多沃的两位老地主将如何吃惊吧!招他做女婿,他竟然回报了一封半疯不癫的信。信中宣称,他的脚从此永远不会跨进他们家的门槛,并请他们忘却他这苦人儿,除非他死了,他才会取玛利亚为妻。过了几天,他们得知,弗拉基米尔参军了,这是1812年的事。
加夫里拉夫妇有好久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正在康复的玛利亚。她也绝口不提弗拉基米尔。几个月过去了,在鲍罗金诺战役立功和受伤者的名单中,玛利亚找到了他的名字。她晕倒过去,父母生怕她旧病复发。不过,谢天谢地!她醒来以后总算还是健健康康的。
另一个灾殃从天而降: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去世了。玛利亚继承了全部资产。但是,金钱不能平抚她悲痛的心,她真诚地分担着可怜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的悲恸,发誓跟母亲永不分离。母女俩离开了涅纳拉多沃这个令人触景生情的地方,迁居到自己的另一处田庄××村去了。
求婚者一批批地踏入这位既温柔又有钱的姑娘家里,但她对谁也不给一点儿希望。她母亲有时也劝她挑个朋友,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听了,总是摇摇头,然后垂下头去。弗拉基米尔已不在人世了:在法国人进攻前夕,他在莫斯科牺牲了。玛亚利认为,对他的怀念是再圣洁不过的了。至少,她保存了能引起对他的回忆的一切东西:他读过的书籍、他的绘画、乐谱和为她抄录的诗歌。她的乡邻知道了这一切,无一不为她的坚贞不贰惊叹不已,并且怀着好奇心等候一位英雄出场,但愿他能够战胜这位处女那哀怨的贞节之心。
再后来,战争结束了。我们的队伍从国外凯旋,人民欢迎他们。乐队奏起了胜利的歌曲——《亨利四世万岁!》和《若亢特》中的吉罗莱斯舞曲和咏叹调。出征时仅仅是十几岁的小娃娃,经过战火的洗礼,而今个个均已成了堂堂的男子汉,他们胸前挂着勋章胜利归来了。士兵们快快活活地交谈,不时夹杂几句法国话和德国话。难忘的时刻!光荣和欢乐的时刻!听到“祖国”这两个字眼,每一颗俄罗斯人的心是怎样地跳动啊!见面时的眼泪是多么甜蜜啊!万众一心,我们把全民的骄傲跟对皇上的爱戴合而为一。对于陛下,这又是怎样的时刻呀!
俄国妇女们当时真是无与伦比。平素的冷漠一扫而光,她们欣喜欲狂,着实令人心醉。在欢迎胜利者的当口,她们纵声大叫:乌啦!并把帽子扔到空中。
当年的军官中有谁不承认俄国女人给了他最好、最珍贵的报酬呢?……
在那光辉的日子里,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正跟母亲住在××村,无缘目睹部队凯旋的热烈场面。不过,在小县城和乡下,那种全民的欢腾的场面或许还要热烈。一个军官只要露露面,对他来说,那就等于一次胜利的进军,穿大礼服的情郎跟他一比,只得甘拜下风。
我们上面已经指出,虽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冷若冰霜,但她的身旁还是照样有一批批爱慕者。不过,这帮人终于一个个悄悄引退,因为她家里有个骠骑兵少校露面了。他叫布尔明,脖子上挂一枚格奥尔基勋章。用本地小姐们的私房话说,他还有一张白净可爱的脸蛋。他二十六岁左右,回到自己的田庄休假,他正好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近邻。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惟独对他另眼相看。有他的时候,她平素的那种闺愁消逝了,并显得特别活泼。我们不能说她向他卖弄风情。不过,倘若有位诗人看了她的举止,定然会说:
“如果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
布尔明的确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他正好具有赢得女人欢心的才智:殷勤机敏,体贴入微,落落大方而无半点矫饰,可又带点儿无所谓的嘲弄神色。他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交往显得纯朴诚恳和潇洒自然。可是,无论她说啥干啥,他的心神和眼睛肯定都会紧追其后。看起来,他是个性情谦逊和文静的人,但纷飞的流言却常常传说他以前是个荒唐的浪子。不过,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眼里,这也无损于他的名誉,因为她也跟一切年轻女士一样,能够欣然饶恕他的胡闹,那正好说明他天生勇敢,具有火辣辣的性格。
可是,这年轻的骠骑兵沉默时,却胜过他的殷勤体贴,胜过他愉快的谈吐,胜过他动人的苍白的脸,胜过他缠着绷带的手。因为,他的沉默比什么都易于挑动姑娘的好奇心和激发她的想像力。玛利亚不能不默认,她喜欢他。而他本来就聪明机灵,阅历不浅,大概早已看出她对他那种不同一般的眼神。为何事到如今她还不见他跪在她脚下,还没有听见他表白呢?他是否是有所顾虑呢?那他又在顾虑着什么呢?那是采花贼在玩弄欲擒故纵的惯伎吗?她很想知道自己对于一切猜疑的答案。她好好想了想,认定胆怯是惟一的原因,因而,她对他更为关怀体贴,倘使环境许可,甚至对他顾盼含情,她想用这种办法来给他鼓劲。她甚至为自己编好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并且着急地等待着罗曼蒂克式的表白。秘密,不论其属于何种类型,终归是女人心上的一块石头。她的策略终于取得预期的胜利:至少,布尔明不由得悄然凝神,一双黑黑的眼珠火辣辣地盯住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脸。看起来,她为自己计划的美丽爱情该有个结果了。邻居们已在谈论结婚的事,好似事已成定局,而善良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也喜在心头:女儿终于找到了如意郎君。
一天,老太太坐在客厅里,一个人摆纸牌卜卦,布尔明走进来,开口就问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哪儿。
“她在花园里哩!”老太太回答,“进去吧!她见到你会很高兴的!我在这里等你们。”
布尔明去了。老太太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许下心愿:“希望事情今日就有个结果!”
布尔明在池塘边一株柳树下找到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手里捧一本书,身穿洁白的连衫裙,俨然是浪漫小说里的女主角。互相问候之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故意中断谈话。这样一来,便加剧了两人之间的窘态,或许只有陡然的、决定性的表白才能打破这个僵局。事情就这样发生着,布尔明分明感到自己处境的尴尬,于是便说道,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向她披露自己的情怀,并请她倾听一分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合上书本,垂下眼睛表示同意。
“我爱您,”布尔明说,“真的,我已疯狂地爱上了您……”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脸红了,头垂得更低。
“我行为不慎,放纵自己天天见您,天天听您说话——这真是醉人的幸福啊!……”
“可我们之间有一个无法克服的障碍。”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赶忙打断他的话,“我是不可能做您的妻子的……”
“我知道,”他低声回答她说,“我知道,您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是他死了,您为他死守贞洁……亲爱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请别再剥夺我最后这个自宽自解的机会:我想,您或许会成全我的幸福,如果您听了我的故事……等一下,看上帝的份上,您别插开我的话题。您使我痛苦。是的,我知道,我觉得,您或许会成为我的妻子,但是——我想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结过婚了!”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恐地盯着他的脸。
“我结过婚,”布尔明接着说,“算起来,这已经是结婚的第四个年头了,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谁是我的妻子,她在哪儿,今后会不会见她一面!”
“噢!天啦,这是为什么?”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大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说下去!等下我也给你讲关于我的……别停嘴呀!你快讲下去!”
“1812年初,”布尔明说,“我赶路去维尔纳,我必须和那里的团队接上头。有一天晚上到达一个小站,时间已经晚了,我吩咐赶快套马,突然起了暴风雪,驿站长和车夫劝我再等等。我听了他们的话,但是,一种说不出的焦躁不安的情绪控制了我,冥冥中仿佛有人推我前进。我等了许久,雪也不见停。我不耐烦了,便吩咐再套马,冒着暴风雪上路了。车夫想把雪橇沿着河面赶,那样要缩短三公里的路程。河岸堆满了雪。车夫错过了拐上大道的路口,这一来我们发觉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暴风雪没有停,我看见远处有一点灯火,于是吩咐往那儿赶。我们驶进了一个村子,木头教堂里有灯光。教堂大门开着,栅栏门外停了几辆雪橇,有人在教堂门前台阶上走来走去。”
“‘快点!快点!到这里来!’几个声音招呼着我们。”
“我吩咐车夫赶过去。”
“‘啊!我的老天,你怎么现在才来?’有人对我说,‘新娘都晕过去了,神父不知道怎么办,再不见你的影子,我们就要回去了。赶快下车吧,老兄!’”
“我默默地从雪橇里跳出来走进教堂,教堂里燃着两三只蜡烛。一位姑娘侧卧在昏暗的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另一个姑娘正在给她擦太阳穴。”
“‘谢天谢地!’后一个姑娘说,‘您终于还是来了!您差点送了我们家小姐的命!’”
“老神父走到我面前问:‘现在就开始吗?’”
“‘好吧!就这样,开始吧,神父!’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们把小姐搀扶起来。我看她长得非常漂亮……我犯了个错误,真是不可理喻、不可饶恕的错误呀!……我贴近她站在讲经台前面,神父匆匆忙忙,三个男子汉和一个贴身使女搀扶新娘,只顾照料她去了。接着,神父给我们举行了婚礼。”
“‘她现在是您的妻子了,您可以吻她了!’他们对我说。”
“那位姑娘转过苍白的脸看我。我的嘴刚要放下去……她大叫起来:‘哎呀!不是他!不是他!’”
“她颓然倒地,失去知觉。所有的目光都集在我身上,并且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我转头便跑,出了教堂也没有人跟上来,我赶紧跳上雪橇,大声说:‘快走!’”
“呀!我的上帝!”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叫起来,“您不知道,您那可怜的妻子最后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不知道……”布尔明面色痛苦地摇着头,“我甚至不知道我结婚的村子叫什么名字,我也记不得是从哪个驿站出发的。那时我把我那犯罪的恶作剧根本不放在心上,出了教堂,我便在雪橇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过来,已经过了三个驿站。我过去的跟班在行军时也死了,因此我已经没有希望找到那个姑娘了,我对她残酷地开了个玩笑,现在,她又残酷地报复着我。”
“上帝呀!上帝呀!”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喊着,一把抓住他的手,“是您吗?真的是您吗?……那么,请您仔仔细细地看看我……”
布尔明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脸色发白……双腿一软瘫软在她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