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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

公元107年九月二十一日,邓太后提拔了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太傅张禹,一个是太常周章。太傅张禹被任命为太尉,太常周章被提拔为大司空。

张禹,字伯达,赵国襄国人也;周章,字次叔,南阳随人也。

仔细观察东汉政治的人,都会发现一个明显的特点,自刘秀立国以来,只见皇族和外戚在洛阳城忙活。刘庄驾崩前,是皇族在忙,等到他死后,外戚就忙开了。无论两派势力怎么忙,就是没别人什么事。

这个别人,就是外廷文官集团。

到目前为止,东汉文官集团中,只听说过袁安和任隗曾经很牛,除此之外,别无他人,此势头之发展堪忧啊。可是,偌大的一个文官集团,有骨气的都跑哪里去了呢?

让我来告诉大家,他们都被驯化成乖孩子了。

把文官威信扫出东汉政治影响圈外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刘秀。刘秀立国之初,其政治理念很有问题。他认为西汉末期,皇权之所以会落入王莽之手,主要是文官集团势力太猛,劫持皇权,再加上外戚从背后捅了一刀,什么好东西都被人家抢走了。

所以为了避免悲剧重演,他一上台就打压文官集团和外戚势力。

打压对手最基本的办法,就是把他架空。刘秀虽设了三公位置,但实际上并不让他们管事,管事的人都移到了宫廷尚书署。

刘秀的设想似乎不错,可现实却很残酷。他根本就没想到,貌似美丽的政治理想,非但没有还原西汉初期的政治模式,反而将汉朝政治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刘秀不知道的是,要实现他伟大的皇权梦想,要有一个大前提:皇帝继承人,必须是想干事并能干事的人。一旦有想干事却干不了事,或者是不想干事的家伙当上皇帝,皇权就危险了。

事实果真如此,权力二代刘庄走后,刘氏第三代皇帝刘炟就有些撑不住了。

东汉外戚的力量,在他任期里迅速发展,完成了政治资产的原始积累,再次登上了历史舞台。从此,皇权从一家独大,变成了两家火拼。

当初,刘秀只看到文官集团的可怕,却没想到当皇权处于最危险的境地之时,文官却是皇权的救命人。

整个西汉史,即可证明这一点。吕氏企图霸政,是文官陈平等人出力摆平的;刘询当皇帝时,是文官魏相当幕后推手,干掉霍氏外戚,抢回皇权的。

权力是社会关系的产物,不是孤立产生的。皇权有上升期,有没落期。无论是何种时期,两只手总不会比四只手干活好。刘秀的失策之处,就是把权力代理商一脚踢掉,从此放弃了替皇权保驾护航之人的支持。也正如此,文官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邓氏外戚扶持婴儿皇帝,却束手无策。

文官身处体制之内,却远离政治权力,这就是东汉政治悲剧的成因之一。

从东汉立国起,太傅邓禹就主动做着乖孩子,后来他的同宗邓彪也做了太傅,也是个乖孩子。到了眼前的太傅张禹,也是乖得不得了。

但有一个人例外,这就是大司空周章。

如果说,袁安和任隗等人曾经是东汉文官的代言人,那么周章将是后起之秀。当年,外戚窦宪很嚣张的时候,周章跟随太守工作。太守说要去拜访窦宪,周章却把他拦住了,并且叫道:“别去了,窦氏撑不了多少年了。”

在周章的阻挠之下,太守没有见到窦宪,正因为如此,才保住了一命。刘肇除掉窦宪后,将窦氏政党一网打尽,没跟窦宪攀上关系的都平安没事。

窦宪那么牛的时候,周章都不乖。现在,他当上了大司空,就更不乖了。为了表现他的胆力,周章秘密纠集一帮文官,准备单挑邓氏外戚。

他认为,如果事情成功,东汉政治结构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在邓太后一手遮天的汉朝,人人都说邓太后好,但周章却说她是个大奸人。

当初邓太后扶持刘隆登基时,说刘肇长子刘胜患痼疾,当不了皇帝。事实上,当邓太后封刘胜为平原王时,周章却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平原王刘胜好得很,哪里是邓太后所说的得了不治之症。可刘隆驾崩后,邓太后没有扶持刘胜,竟然把刘祜推上了皇帝的宝座,自己临朝听政。摆明了就是玩弄阴谋。

有阴谋,就有反阴谋。

然而当周章即将行动时,他发现根本不是单挑。如果真刀实枪干起来,那是一比二的火拼。

因为在邓太后的背后,还站着一个邪门的派别,这就是长期潜伏在皇宫里的宦官。掌门人有两个,分别是大长秋郑众和中常侍蔡伦。

士大夫们已多年没在政治舞台崭露头角了。面对着两个强大的门派,周章会是他们的对手吗?

说真的,周章没有多大的把握。尽管如此,也别无退路。只有前进,再前进,文官集团才有可能杀出血路。如果就此听话,永远都是坐在台下看戏,替人鼓掌的角色。要告别这个不堪的过去,就要奋起抗争,别无选择。

谁说小人物不能成大事?

一想到这,周章浑身热血沸腾,止不住地亢奋了。

周章的行动计划如下:首先,关闭宫门,诛杀邓骘兄弟,以及郑众和蔡伦;其次,威胁尚书下诏,罢黜邓太后,准备把她关到南宫;最后,把傀儡皇帝刘祜赶下台,扶持刘胜登基。

傀儡也是人,如果把刘祜这一派算进来,周章就不是一对二,而是一对三了。

周章要赢得这场史无前例的夺权政变,实在很悬。

或许周章会认为,他是站在道义的立场上做事的,老天不可能瞎了眼,不让他成功。但可惜的是,老天虽然长眼的,但它也不是二十四小时都睁着眼的,偶尔也有打瞌睡的时候。

周章竟然就在老天爷打瞌睡的时候,向邓太后发出了战书。

当我们都揪着心,等着看大戏时,阴谋泄露了。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没人知道。

十一月十九日,周章自杀。

就好像一场闹剧,竟然以这样虎头蛇尾的方式收场了。花还没开,就枯萎了;锣刚敲响,戏场就被砸了。怎么会这样呢?

说真的,写到这里我都认为真的太没趣了。

对于邓太后来说,周章企图造反,不是她人生烦恼的结束,而是刚刚拉开序幕。将她推向狂风巨浪顶端的,不是周章,而是发生在周章闹剧之前的一件大事。

这就是,由老前辈班超辛辛苦苦经营了三十五年的西域,一夜之间就没了。偌大的西域,五十余国,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这话说起来,还真是一笔糊涂账。

把西域账目搞糊涂的,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这个人的名字就叫任尚。

任尚,何方人也?没人知道。《后汉书》没给这人单独立传,只能从别人的传记里寻找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当年,班超因为年老,向皇帝请求退休,派他人管理西域。如果皇帝聪明的话,一般都要登门拜访,咨询班超有什么合适人选可以推荐。但刘肇做事不经大脑,问都没问班超,就把任尚找来顶替。

我们搞不清楚任尚是何方高手,但他的成长史大约还是知道的。他出道时,先是跟邓训混,被提拔为护羌长史;后来又跟窦宪混,当了司马。

由以上得知,在平定羌人造反时,他是出过力的,后来把匈奴赶出亚洲,他也是有功的。或许是因为有了以上这两个耀眼的功绩,刘肇认定任尚是个可造之才。

班超回到洛阳后,任尚曾经登门拜访,虚心请教治理西域的问题。

当他向班超问起经验时,人家先是送他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任尚悟性有限,听到这话有点儿如坠云雾。

班超只好再次解释说:“首先,西域诸国,犹如鸟兽,很容易被驱散,但是很难将他们团结起来。其次,从中原跑到西域打工的汉人,多数都是犯了法没地方待的。这两种人,都不是什么好鸟。要对付他们,你只要抓大放小,总领大纲就可以了。”

班超还特别强调道:“切记,总领大纲很重要,不然后果很严重。”

任尚告别班超,抽身离去。他一出班超家门,立即露出鄙夷的神色,对左右说道:“娘的,害老子白跑了一趟。我以为班超有什么盖世武功,竟然说的是一些凡人之计。”

一个自诩比班超聪明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认为,这种人不是神人就是烂人。事实证明,任尚不是神人,也不能说他是烂人,只能说他是个没有深刻认识自我的人。

公元102年九月。班超逝世,任尚接班。

公元106年九月。仅隔四年,西域诸国就集体造反,任尚仓皇出逃,要求撤退。

问题是,任尚是怎么弄得人心沸腾,最后被赶走的,没人知道详细内幕。所以说这是一笔糊涂账。如果要猜,只能说是任尚反班超其道而行之,失败了。

任尚一人功力,哪能挡得过西域群魔乱舞,他只好向中央上书,请求援助。邓太后马上下诏,命人驰往西域解救任尚。

看一个人有多大能耐,只要看他跟谁为伍,就可知道一二。与任尚不同,即将来拯救他的人,可是在《后汉书》中单独立传的。他的名字,跟班超并列在了一起,被喻为班超之后,对付西域较有办法的猛人。

这个人,就叫梁慬。

梁慬,字伯威,北地弋居(今甘肃宁县)人。其父梁讽,曾经跟随窦宪出征匈奴,为军司马。因为跟窦宪不合拍,被斩杀。刘肇搞死窦宪后,知梁讽冤枉,还他一个人情,将梁讽儿子梁慬提为郎中。

跟班超一样,梁慬天生不是坐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侃大山虚度光阴之徒。他有勇气,胸襟开阔,有慷慨大志,渴望建功立业。梦想点燃了激情,激情催动了他奋斗的车轮。经过多年努力,终于被拜为西域副校尉。

当西域诸国发力反任尚时,西域副校尉梁慬正率军前往西域执行任务。这时邓太后的诏书就来催了,说务必走快点儿,慢了任尚就顶不住了。

于是乎,梁慬紧急率河西走廊四郡五千人驰往。

然而,当梁慬双腿生风地赶往西域,还没抵达时,任尚已经跑出来了。丢了西域,捡了条命,对于任尚来说,这真是个好买卖。

这时中央的诏书来了,召回任尚,重新任命了新的西域都护。

任尚灰头土脸地滚回去了,但梁慬的雄壮人生才崭露头角。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当前最要紧的就是深入西域腹地,营救刚被任命的西域都护段禧。

当年,班超任西域都护时,首府就设在龟兹国它乾城(今新疆新和县西南)。此时,新西域都护段禧就驻守于该城。

梁慬认为,它乾城小,城池又不牢固,不如把西域都护首府移到别的地方。

挪到哪里,梁慬已经想好了,就是龟兹城。

想法很好,可是难度很大。大就大在现在的西域不是班超时代的西域,哪有那么容易就挪窝的?要想搬家,必须得经龟兹国王同意。

对于梁慬来说,既然他想到了龟兹城,肯定就有办法搞定龟兹王,这不是难事。

果然,他飞书一封,送往龟兹国那里,许诺愿往龟兹城,与龟兹王一同驻守,为保家卫国出力。

这个保家卫国,保的是龟兹王的家,卫的也是龟兹王国。龟兹王一看,好事呀,就同意了。梁慬迅速进入龟兹城。他一进城,立即派人去迎接段禧等人,纠集军队有八九千人。

可西域都护段禧等人刚进城,城里就起火了。一场席卷龟兹国的反汉朝之火,正在向着他们熊熊燃烧。

事实上,当梁慬忽悠龟兹王,说要替他保家卫国时,龟兹国除了国王本人外,基本都知道那是一招引狼入室之计,极不可信。所以当时龟兹国官员及老百姓都极力反对,可龟兹王就是不为所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龟兹王脑袋被夹了吗,竟然连个小小的阴谋都看不出来?

老实说吧,不是他看不出来,而是他根本就视汉军为自己人,不得不迎之进城。

这个龟兹王,名唤白霸,是当初班超亲手立起来的。

这么多年来,估计他这个国王当得不怎么爽。班超立他的时候,全国人民表面顺从,实则是人人手里都拿着一块砖,只等时机一到就要朝他拍了。

看到了吧,龟兹国内不稳,这才是白霸迎梁慬进城的真相。所以梁慬一进城,龟兹人就跟国王彻底翻脸了。

他们纠结温宿和姑墨等国,兵力有数万,团团包围龟兹城。就像当初包围班超一样,他们准备歼而灭之。

龟兹人带来的联军,看起来势头很大,但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为什么班超等人,只带了三十六个兄弟,就敢在西域撒野,扩充地盘,让西域诸国不得动弹呢?

在梁慬看来,这不仅是个技术问题,还要讲胆魄魅力。过去,他们搞不定班超,今天,他们照样搞不定他这姓梁的。

因为他这姓梁的,和班超一样,都有一个渴望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欲望。欲望,让他置生死于度外,视千军万马为草芥。这等英雄豪杰之情怀,情深意坚,钢铁铸就,坚不可摧,无往而不胜。

联军来袭,梁慬已经作好充分准备。他没有看走眼,龟兹城不是什么豆腐渣工程,坚固得很。就在城下,他调动军队与联军战斗。数月后,联军缺粮,准备撤退,梁慬出城追击,斩杀一万余人。

龟兹国局势终告稳定。这时冬天来了,整个西域都蒙上了一层淡白的颜色。

这个冬天,对于梁慬来说,比谁都难熬。他赢得了龟兹城,却仍然平息不了西域诸国的叛乱。

梁慬不敢出城,只能据守。这样,硬是撑过了一年。一年后,龟兹城外已经物是人非,不胜悲凉。

这时梁慬的处境越发不妙。除了一个龟兹城,汉军什么都没有。龟兹城外四野茫茫,群狼涌动。梁慬就像一头困狮,连一封情报都无法送出城外。

那边梁慬在急,远在万里之外的洛阳城里的邓太后也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召集百官开会,讨论平定西域的方案。会议开得很沉重,最后得出一套方案——放弃西域,撤兵回国。

理由是,西域很大,汉朝很穷,战争是要烧钱的,撑不下去了。

公元107年六月二十二日。

汉朝中央决定撤销西域都护,另派骑兵出塞迎接段禧和梁慬等人,要求他们全部撤退回国。辽阔的西域,从此成了汉朝永远的传说。

在我生之世,西域不是传说;于我死后,西域成了海市蜃楼。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就此化为浮云了吗?

透过苍茫历史,我仿佛看见,有一个叫班超的英雄老人,立于大地之上,正在悲伤凝望,颤抖涕下。 euxwKECwz4QUGKbWajmHre+Pyy1zvMNSrl/AC1LXQrJ04IDUOhasVkzFdrrccu+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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