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祖刘邦立国以来,汉朝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今天这般吵架的场面。当年吕雉专权的时候,陈平周勃那一帮人,都是装孙子地保护着自己,从来不敢多顶一句嘴。到汉朝末期的王太后,老人家没有专权,把权力交给了王莽代理,所以省了很多事。
可为什么这次,窦太后临朝执政,说要出兵,汉朝众卿却像疯狗一样扑上去狂叫呢?我认为,这里面有学问,看似是为战与不战而吵,实则是为抢权而闹。
汉朝的权力分配,在宦官出现之前,基本上是三足鼎立。皇帝宗室为一方,皇后外戚为一方,士大夫为一方。在王莽出现之前,三方权力互相制约,基本平衡,而王莽以后,一切就变了。这归根到底就在于,王莽是一个特殊的人。
王莽是外戚,同时又是儒家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正因为他代表了两方的利益,所以当他替王太后代理朝政时,汉朝那帮读书人都没几个反对。外戚与士大夫力量合流,而皇室宗族力量薄弱,力量失衡,才导致西汉崩溃。
由此可见,在汉朝,读书人可不是好惹的。虽说皇室马上得天下,但想马下治天下,还必须靠这帮人。皇室都惹不起,外戚就更不要说了,大家都不是光脚的,也都不是吃白饭长大的,要干架他们是当仁不让的。
正因为儒家知识分子力量不容小觑,凡聪明点儿的外戚,总要千方百计讨好他们。西汉的外戚代表窦婴、田蚡,甚至到了刘询时代的外戚史高等,都十分聪明地推崇读书人。
到了东汉,从阴家到马家,外戚对士大夫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可到了窦宪,你看他怎么使用太傅邓彪就知道了。他就是希望,汉朝众卿应该个个都向邓彪学习,吃的是国家的粮食,干的全是窦家的活。
窦宪的理想很丰满,可现实很骨感。太傅缺钙,那是太傅的事,像司徒司空这些好斗的公鸡,还坚持在吵架现场为国家大义而战。
我认为,吵架这玩意儿,就像大浪淘沙,被筛掉的不一定只是沙子,可留下来的,绝对是金灿灿的金子。司徒袁安、司空任隗、尚书令韩棱,就是汉朝朝堂上最让窦太后头大的三粒金子。
袁安,字郡公,汝南汝阳(今河南商水西南)人。他孝廉出身,从基层做起,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人是铁,饭是钢。经过多年的官场历练,国家的俸禄已经把他喂成了一个不畏强权的官场钢铁战士。
任隗,字仲和,典型的富二代。其老爹,就是当年跟随刘秀打天下的任光。此人好黄老之术,清心寡欲,极其低调。但是,由于深信黄老之术的息养精神,他是极力反对瞎折腾,征伐北匈奴的。
在汉朝三公中,太尉宋由吵归吵,但畏首畏尾,不成气候。袁安和任隗才是真正的猛士。俩人一起上殿,找窦太后理论,论着论着,都不由得激动地把官帽揪下来。那副架势,摆明就是宁愿被撤职,也要为北匈奴讨个公道。
袁安和任隗冲锋在先,后面的人都替他们偷偷地捏把汗。可是袁安和任隗仍旧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大有“我是三公,我怕谁”的气势。怕什么呢?他们又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他们俩的后面,还有尚书韩棱等人当啦啦队。
但是他们发现,窦太后的确也是一个不好惹的女人。他们吵他们的,窦太后不但不放弃对北匈奴用兵的念头,还做出了一件让这些男人抓狂的事。
这就是在洛阳城大肆兴建土木。修的不是国家工程,而是窦家豪宅。窦太后弟弟窦笃、窦景,征调差役民夫,大张旗鼓地盖起楼来。
这戏搞大了。
要知道,袁安和任隗反对征伐北匈奴,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国家没钱。先帝刘炟在位时,实施盐铁专卖等一系列政策,发了不少财。问题是,他赚钱有术,花钱却没有节制。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像个财神爷,到处赏赐,以至于在他驾崩前,国家都空虚了。
国库没钱,对外用兵又要烧钱,钱从哪里来?只能将危机转嫁到天下百姓身上。百姓就像树根,那可是立国之本。要从百姓身上抽血,等于吸他们的树汁。树汁干了,他们这些挂在树上的叶子,还能不随风而落吗?
这是一个很显然的道理,窦太后怎么就不懂呢,竟然还好意思让窦家修建豪宅,难道败家就是为了赌气吗?
窦太后史无前例的顽固和耍流氓,深深刺痛了袁安和任隗的心。他们在摇头,在叹息,在抗争。可是他们没想到,窦太后用铁的意志顶住了重重压力,指引着汉朝朝着一条他们谁也想不到的大道走去。
公元89年,夏天,六月。当司徒袁安等人在洛阳城歇斯底里地和窦太后斗法时,窦宪正率领汉军,分三路向北匈奴方向义无反顾地进军。会师的地点,初步设在涿邪山(今蒙古国巴彦温都尔山)。可当他们走到稽落山(今蒙古国伊赫巴颜山)时,竟然发现了猎物。
窦宪与北匈奴的第一次会战,就此打响。
代表窦宪打前锋的人中有一个指挥官,就是耿秉的弟弟,司马耿夔。出来打猎,也是讲运气的,耿夔很幸运,他碰上的是一只大猎物——北匈奴单于。
自耿况以来,耿家替汉朝培养将军几乎是量贩式的。从耿一代到耿三代耿恭,虽然出货多,可从来没出现过“质量门”事件。所以不用担心,作为耿三代出口产品的耿夔,他的斩敌技术会出问题。
此时,耿夔率领的,就是南匈奴骑兵,人数约有万余。我们知道,征伐北匈奴的始作俑者是南匈奴单于。这些南匈奴人征战在外,个个心中的理想不是复仇,而是斩杀建功,解放漠北。所以,双方一交战,个个凶猛异常,北匈奴兵被打得两眼晕花,抬腿就跑。
接着,各路方面军也及时赶到了。大家凑到一起后,窦宪一声令下,犹如狂风暴雨,席卷着北匈奴追杀。血染的风采,一路绵延到私渠北鞮海(今蒙古国巴彦洪戈尔城西南本查干湖)。
这是北匈奴的地盘。然而,他的地盘,他却做不了主。北匈奴被斩杀了一万三千人,被拿下的家畜上百万头,俘虏连绵,一望无际,数都数不清。后来认真清点,约有二十万人。
当年,霍去病攻一趟祁连山,只俘虏了数万人。窦宪这一次的胜利,远超前辈英雄。历史证明,窦宪此举既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然而苍天都不相信,建立此等千古功勋的,竟然是一个洛阳城里最捣蛋的混世魔王。
此时,北匈奴单于已经逃得没影儿了。窦宪派人携带大量财物,前去找人。不久,他们就在西海(今蒙古国科布多城东哈腊湖)上,把北匈奴单于找到了。
他们先是给北匈奴单于送礼,然后才把窦宪的话向北匈奴单于传达:汉朝很强大,你就算插上翅膀飞上天,也会把你揪下来。不如向故呼韩邪单于学习,与汉朝结成亲家,我们给你发钱花,你们也不要给我们惹事,双方世代结好,不是挺美的事吗?
北匈奴单于无处可逃,愿意与汉朝修好,随军南返,准备到洛阳城朝见皇帝。此时,窦宪也宣布撤军。在班师之前,他和副帅耿夔率着众人登上了巍然屹立的燕然山(今蒙古国杭爱山)。
当年,霍去病率兵奔袭两千里,深入漠北,追杀匈奴,终于完成了他的巅峰杰作,即以损失一万五千人的代价,斩杀匈奴七万多人,俘虏匈奴王爷三人,以及匈奴高官八十三人。然而霍去病却不满足,竟然还一路追杀,最后登狼居胥山筑坛祭天,方才还师。
今天,窦宪要学当年的霍大帅,登山祭天,宣扬大汉气魄。于是,他就在燕然山上立了一个石碑,命人在上面刻字,记载此次征战的丰功伟绩。窦宪连写碑文的枪手都找好了,他就是远在西域之外的班超的老哥,班固。
在那巍巍燕然山上,班固挥笔纵横,写下了著名的《封燕然山铭》。千年之后,我们仿佛还能听见那遥远的歌唱,正悠悠地传来——
铄王师兮征荒裔,
剿凶虐兮截海外。
夐其邈兮亘地界,
封神丘兮建隆嵑,
熙帝载兮振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