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刘贺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当夜就飞进长安未央宫登基。然而,他只知道猴急,却不懂做皇帝的规矩,此前竟然也没人教他。事实上,就算是教他,他也未必能听得进去。
那么,做皇帝的规矩是什么呢?很简单,准备辞让三次。理由也是千篇一律的,说天下能人辈出,自己不够资格,还是让别人去做吧。
这不是谦虚,这叫作秀。这个政治秀,自刘邦开国以来,已成传统。刘邦之后,将此传统演得最为成功的,恐怕就是刘恒了。
当年,吕雉势力倒台,陈平和周勃商议选皇帝,最后敲定了代王刘恒。然而当长安旨意发到代地时,刘恒非但不兴奋,反像要被人家推出去踩地雷似的,弄得全家都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于是,他先是辞让。辞让没通过,又开会讨论,会议上辩论激烈,没有形成统一意见。最后,只好派人去长安探虚实,摸清情况,然后才慢吞吞地前行。
到了长安后,刘恒低姿态出场,一秀再秀。最后,终于坐稳屁股,天下在手,任其拿捏。当然,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刘恒之所以成功,跟他的成长经历有莫大关系。
刘恒早年经历过很多苦难,比如吕雉时代的政治风波,其无论是心智还是心理,都过早成熟,这是其一。刘恒自小就被老妈薄太后严加管教,修身养性、韬光养晦,终成大器,这是其二。
反观刘贺,要家教没家教,要磨炼没磨炼,简直就是一有头无脑的小混混。如此这般,他手无寸铁就要出去闯荡江湖,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以上这些,昌邑王国中尉王吉是知道的。所以,在刘贺动身之前,他还特别写了一封书,告诉刘贺到长安后,必须注意两件事:第一,就是谦虚,谦虚再谦虚。第二,听霍光大将军的话,做个乖孩子。不乖的话,可能连糖都没的吃了。
看了王吉的奏疏,刘贺一笑置之,将王吉的奏疏一丢,拍拍手就走人了。
在刘贺看来,以前昌邑王国是他的,他爱怎么整就怎么整。现在,天下就快是他的了,他爱怎么搞就怎么搞。所谓霍大将军,能管得着他吗?
于是乎,刘贺双脚才迈出门,就在路上耍起了皇帝的派头。先是,来到济阳(河南省兰考县东北十固阳镇),叫地方政府给他贡献特产。此一特产是长鸣鸡,据说很珍贵。然后,到了弘农郡(河南省灵宝市东北),命奴隶总管给他弄美女,以解旅途寂寞。
这实在太不像话了。刘贺也知道不像话,所以把美女偷偷地藏在车上。没想到,到了湖县(河南省灵宝市西),就被中央迎驾的使节发现了。
于是,使节找来昌邑王国国相训话。国相很委屈,又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就只好找到郎中令龚遂。龚遂一听,二话不说,直奔刘贺处,质问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刘贺理不直,气却很壮。他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根本就没那回事。”
龚遂说道:“没那回事,为什么车上会有人偷藏美女?”
刘贺说:“我不知道,反正这事不是我干的。”
刘贺是个什么角色,龚遂是知道的。然而他知道,话说到这份上,算是够了。因为他来找刘贺质问,不是要算账,而是要替对方找个替罪羊。
于是乎,龚遂又对刘贺说:“既然你不知道这事,那肯定是奴隶总管干的好事了。这等破坏礼教的事,您准备怎么处理?”
刘贺一时无语。最后,刘贺很无奈地听从龚遂的建议,将奴隶总管杀了。
龚遂想,通过这次血的教训,刘贺应该学乖点了。如果是这样,那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让他太过操心了。事实上,龚遂太过乐观了。让他哭都哭不得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呢。
路上干那些荒唐事就算了,还有一笔更荒谬的呢。刘贺这一路去长安,基本上是半飞状态。见过猴急的,但没见过如此急的。仅从昌邑王国出发,抵达定陶这一段距离一百三十五里,一路都是刘贺一行人赶路跑死的马。按此计算,刘贺要到长安,到底要跑死多少匹马?我想,这个数据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有一点我们是必须向刘贺学习的。他长途奔波,马死无数,竟然还能保持高昂的精神,最后,胜利抵达霸上。
长安派来的大鸿胪已经在此等候。大鸿胪见到刘贺,叫他换乘皇帝御用车辇。刘贺一点儿也不谦虚,坐上去就走了。在车里陪坐的是郎中令龚遂,车队即将到长安东都门时,龚遂告诉刘贺:“长安到了,赶快放声痛哭!”
龚遂为什么叫刘贺哭?别忘了,刘贺此趟来,不能只记得是为当皇帝而来的,他在登基之前,还必须做一件事——奔丧。
如果刘弗陵不崩,哪来刘贺当皇帝的大好机会?所以,刘贺必须感谢刘弗陵,祝人家天堂路上一路顺风。
我认为,哭泣是一件技术活,亦是一项艺术活。哭得好,钱财滚滚,江山易得。哭得不好,别说江山,估计连老命都保不住。中国历史上,有多少优秀的政客,练就一身哭功。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有需要,他都能哭得排山倒海、惊天动地。
然而,刘贺却真诚地告诉龚遂:“你别叫我哭,我根本就哭不出来。”
刘贺这话搞得龚遂哭笑不得。连秀都不会作,这皇帝他能当多久呢?真是个未知数啊!龚遂也没办法,对刘贺说:“现在哭不出来也没关系,你先酝酿一下感情,待会儿到了内城,一定得哭。”
刘贺点点头。于是,刘贺的车一到城内,龚遂就提醒刘贺,进城了,该哭了。
这时,刘贺两只眼睛明亮如灯,他告诉龚遂:“感情还没酝酿好,等到了未央宫再哭吧。”
龚遂无奈。他看着刘贺,犹如看着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这个猴子,仿佛不知人间世故,更谈不上什么政治伎俩。凭他这一身泼猴脾气,不知在长安城是否会有好日子过呢。
龚遂问刘贺:“你能保证到未央宫前哭出声来吗?”
刘贺:“应该没问题吧。”
龚遂:“你不要跟我说应该,而是保证你一到未央宫,眼泪必须哗啦啦地流出来。”
刘贺:“此话怎讲?”
龚遂:“很简单,你到未央宫如果还不会哭,你就别想在长安城里混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基本程序,一定要记住了。我们昌邑王国的丧帐,设在未央宫门外御用大道北面,丧帐前有一条南北小路。你一到小路,立即下车步行,面向西边,伏拜在地,然后痛哭流涕,哭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可以止哭。”
龚遂的话,吓到了刘贺。刘贺一听,坚定地说道:“请放心,这个小事,我还是能办到的。”
果然,刘贺一到刘弗陵的灵堂,哭得死去活来。灵堂外面,龚遂一听到刘贺的鬼哭狼嚎之声,那颗悬得快要蹦出来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六月一日,刘贺接受皇帝玉玺,顺利登基。
在汉朝历史上,皇帝混好混坏,基本上可以用时间作为计算单位。上一等的,可用十年为计算单位;次一等的,以年为计算单位;再次一等的,以月来计算;最次一等的,以日来计算。
按以上方式排行,倒数第一的名次,非刘贺莫属了。历史是残酷的,也是爱开玩笑的。刘贺可能想破脑袋都没料到,人家当皇帝是顺着数日子的,他却是倒着数的。六月一日这天,开始了他的倒计时皇帝生涯。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道理,刘贺还是懂的。于是,他一上台,就干了三件让霍光郁闷万分、让龚遂心急如焚的大事。
第一件事是,大张旗鼓地一批批地提拔官员。刘贺提拔高干,有两大原则。凡是跟他玩得好的,一律升官;凡是昌邑王国出来的干部,一律往长安城调动。于是,在刘贺思想方针指导下,过去在昌邑王国跟随他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全都人模狗样地在长安城招摇过市。
第二件事是,继续发扬享受至上精神,将吃喝玩乐进行到底。按规矩,刘贺到长安后,必须先替刘弗陵守丧。古人的丧礼是很严的,守丧的期限往往以血缘关系为标准,长短不一。然而,刘贺玩性大发,不顾规矩,竟然在守丧期间带着一帮玩友跑到御花园斗虎玩豹,乐而忘返。
第三件事,就是故意跟霍光大将军顶牛。以上两事,即为例证。还记得吗?刘贺动身来长安前,中尉王吉曾上书建议他当了皇帝,要低调、谦虚,最好事事听霍大将军的。事实证明,王吉的话是白说了。刘贺非但没放在心上,甚至采取极端态度,对霍光不闻不问。想让他对霍光早请安、晚请示,门儿都没有。
刘贺的叛逆行为,看得龚遂整天眼皮直跳,整颗心都悬起来了,就差心脏病发作了。都是娘生出来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自汉朝立国以来,见过疯玩的,还没见过玩疯的。今天的刘贺,简直就是无药可救。
怎么办?怎么办?说不听,劝不来,骂不行,难道就这样听天由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自己毁掉自己吗?着急之下,龚遂又去找了一个人。这个人,名安乐,曾经是昌邑王国的国相,现被刘贺调入长安当了长乐卫尉。
龚遂一见到安乐,眼泪像打开的水龙头,哗啦啦地流个不停。他一边哭,一边悲痛地说道:“咱们的昌邑王当上皇帝后,玩性非但没减,反而一天天地升级。我利嘴磨破、好话说尽,却一点儿都不管用。按此速度玩下去,不会很久,肯定就会出事,到时咱们这些跟班的都得跟着报废。本来,我想辞职,却又不被允许,想疯,又怕被人识破。搞得我整天里外不是人,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龚遂说这话,意思很明显:反正我是没招了,大家想在长安混得久一点儿,就得群策群力,拯救刘贺。刘贺好了,大家才好,都是坐一条船出来的,这个道理就不用多说了。
事实上,龚遂对安乐哭诉的那些话,也是白说的。很简单,龚遂整天操心都没辙,安乐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既然如此,现在的情况就只能是,坐等刘贺出事、大家都完蛋的那天。
果然,霍光这时已经坐不住了。
谁都知道,霍光算是老江湖了。老江湖的生存之道,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他不出手则罢,一出手就直捣死穴,一招搞定。不过话说回来,霍光迎刘贺进京,不是要打击他,更不是要搞死他,而是要帮助他如何做一个出色的驾驭国家的皇帝。
所以,面对刘贺一连串的瞎闹,霍光认为,应以救治为主。孩子嘛,要允许他犯错,给他一个宽松的成长过程,那是必须的。如果实在救不了,再考虑下一步棋。
当然,霍光要治病,不需要他亲自操刀。很快,就有一猛人主动跳出来,直奔刘贺而去。
即将闪亮登场的猛人,名唤张敞。张敞,字子高,河东平阳人(今山西临汾西南)。其祖父做过上谷太守,父亲曾长期跟随刘彻,官至光禄大夫。到张敞这一代,入朝做官仍然是张家的光荣传统和不懈追求。于是,张敞决定继承祖上遗志,投身官场。
尽管张敞天生具有过硬的政治素质,家里还有不错的后台替他撑腰打气。但是,他不等不靠,主动出击,从基层干起。先是当一乡长(乡有秩),后补为太守卒史,秩俸一百石。
在通往权力顶峰的道路上,别看张敞起点低得离谱,速度却一点儿也不慢。接着,张敞因工作出色,升为甘泉仓长。不久,又升为太仆丞。
太仆丞,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交通部长秘书。我们知道,霍光刚刚任命一得力干将当了交通部长,那人就是杜延年。张敞当了太仆丞后,立即得到了太仆杜延年的器重。
有些人,天生就是小丑和混混,然而张敞不是。此时,属于张敞的历史舞台还没有打开。我认为,此时他主动跳出来,不是强出风头,亦不是打捞政治资本,更不是表演作秀,而是为将来做必要的政治热身运动。
多年来,张敞已经逐渐树立了为官风格。那就是,清廉从政、刚柔并济,该出手时就出手。所以,当他看到刘贺等混账人整天做混账事时,终于忍不住了。
张敞给刘贺上了一道奏疏,语气很不客气。他说道:“我们迎你进京,不是让你来玩的,是要看你怎么做事的。你看你登基以来做的什么事,你就知道从昌邑国拉一帮小人进京做官,却对国家大臣不闻不问,连个嘘寒问暖的话都没有。”
最后,张敞加了一句:“我必须告诉陛下,你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请务必及时改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后面的完全可以省略了。张敞相信,刘贺没理由听不懂他说的话。
要知道,张敞是谁的人?杜延年的。杜延年又是谁的人?霍光的。张敞说那番话,是替谁说的?他的声音基本就代表了霍光的声音。这是严重警告的声音。
事实上,刘贺看懂了,也听懂了。然而,他并没有理睬张敞。他仍然我行我素,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种种迹象表明,他似乎要摆开架势,准备跟霍光火拼一场。
好吧!既然烂泥扶不上墙,那就甩了吧。
于是,霍光迅速召来一个人,独自跟他谈话,商量对策。霍光召来的人,名叫延年。但请注意了,此延年非彼延年,此延年姓田,先祖是齐国人。
在汉朝,有三个牛人同名不同姓。他们分别是:杜延年、田延年、严延年。杜延年,南阳杜衍(今河南南阳西南)人,职务:太仆。田延年,齐国之后,先世徙居阳陵(今陕西高陵西南),职务:大司农。严延年,东海下邳(今江苏邳州)人,职务:侍御史。
这三个人,有所同也有所不同。杜延年和严延年,主修专业一样,都是学法律出身。然而,从政治的生活圈子看,杜延年和田延年都是霍光的人,严延年则不是。相反,严延年还特爱找霍光的碴儿。从三人执政特点看,杜延年的风格是宽厚,老好人一个,得饶人处且饶人;田延年和严延年则是地地道道的酷吏,在汉朝酷吏排行榜上,他们俩可是赫赫有名。
从以上资料分析,我们大约可以知道,为什么霍光偏找田延年,而不找杜延年或者是严延年。首先,严延年不是霍光的人,不能找。其次,要想办大事,就得找狠人。杜延年为人为官,特别仁慈,明显不合要求。
田延年呢,他为人做事够狠,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他先是被霍光重用,任为长史,后来迁为河东太守。任河东太守期间,他雷厉风行,诛锄豪强,因而声名鹊起,连孩子听到他的名字都不敢哭了。
由此看来,要搞掉刘贺,选田延年来当助手,非常合适。于是,霍光一看到田延年,先将刘贺的事情摆明,问这戏怎么收场。
霍光心里想什么,田延年大概是清楚的。他对霍光说道:“既然刘贺不听话,为什么霍大将军不上奏上官太后,要求重新换人呢?”
霍光轻叹一声,慢悠悠地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呀。不知道古代有没有废黜君王的事?”
田延年一听,答道:“古代废君选贤的事,怎么会没有?比如商朝时,伊尹当宰相,曾经废掉没用的天子,保护了国家安全。最后,后世非但不责骂伊尹,反而歌颂他忠于国家。”
田延年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地说道:“如果将军您效法伊尹,您就是大汉的活伊尹了。”
田延年的话,犹如春风拂面,吹开了霍光严肃的脸。仿佛一下子,所有复杂棘手的问题,都变得简单多了。
这时,霍光看着田延年,满意地点点头。他接着说了一句:“这件事,就交给你和车骑将军了。”
车骑将军是谁?他就是由霍光一手提拔起来的张安世。
可怕的狼牙,终于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