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再次证明,姜还是老的辣。赵充国的判断,又被证实是对的。不久,赵充国获取一个重要的情报,说羌侯部落酋长狼何,已经派出使节向匈奴借兵。狼何的目标是,同时进攻汉朝的敦煌郡和西域的楼兰,企图切断汉朝和西域的交通。
赵充国马上给刘病已上书,提出一个对策:“狼何企图切断汉朝和西域的联系,凭他那小样的,肯定想不出来,这一定是匈奴使节替他想出来的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肯定在秋天动手。因为秋天庄稼收割,战马正肥,粮食充足,正是他们作战的好时机。当务之急,中央必须派出特使,巡视边塞,加强防御工事。同时,再派人到羌人当中,挑拨离间,破坏他们的内部团结。唯有如此,才是上上之策。”
刘病已看了赵充国的奏章,马上把丞相魏相和御史大夫丙吉叫来。刘病已把基本情况说了一下,然后叫他们尽快推荐一个好人选,派去边塞了解羌人动向。
很快,魏相和丙吉就把名单送给了刘病已。刘病已一看,就傻了。他们推荐的人,竟然是义渠安国。
义渠安国上次犯了错误,没有受到惩罚,此次,又要代表中央巡视边塞。这说明一个问题,这个人后台很硬,真不是一般的硬。不过,丞相和御史大夫都定好的人选,刘病已也没什么好说,只好批准义渠安国巡视西羌部落。
魏相和丙吉为什么要推荐义渠安国,而刘病已为什么也同意了?这事我思前想后,摸不着头脑。然而,当我看到下面即将发生的几件事,似乎明白了些许。
我想,魏相和丙吉推荐的理由,大约如下:义渠安国也是少数民族,长期跟羌民打交道,熟门熟路,好做思想工作,这是其一。羌民得以重返湟中,是义渠安国批准的。可是,义渠安国当初只允许羌民在湟水以北放牧,羌民却越过湟水,跑到汉朝领土来了。可能羌民没听清楚,义渠安国有义务再跑一趟,把话说明白。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其二。
想想也是,对义渠安国来说,这是一趟和平之旅。只要他把羌民思想工作做通了,就可以回国将功赎罪了。
可是,意外的事又来了。义渠安国一到羌地,竟然再接再厉地又一次把工作思路搞反了。
事情过程大致如下:义渠安国带了两千人马,抵达羌中。然后,他召集先零部落等三十余酋长喝酒。接着,就在酒席间,义渠安国突然逮捕几个牛气冲天的酋长,砍了。再接着,他又乘先零部落不备,发起攻击,斩杀一千余人。
天下有这样做思想工作的人吗?来硬的,能行吗?这下子,羌民各落部的意见可大了。他们认为,他们进入湟中是义渠安国批准的,没有什么违法的。可是义渠安国一来,话都没解释清楚,就砍杀无度,实在太不厚道了。于是,不管是先归降的,还是未归降的酋长,都被一种莫名的向心力拉到了一起。
很快,先零部落首领杨玉联合各部落,集体反叛,向义渠安国发起了攻击。义渠安国大败,率军撤退到令居(今甘肃永登县西北),急报中央发救兵。
刘病已收到急报后,马上吩咐丙吉,叫他赶快去找赵充国,让他推荐个能上场面的人担当大职,率兵西征。
奇怪,赵充国不是挺能打的吗,为什么刘病已不直接派赵充国出去呀?刘病已当然知道赵充国能打,但是他实在不放心赵充国上战场啊。因为,赵充国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那么老,还能打吗?
能不能打,不是由刘病已说了算,而是赵充国说了才算。当丙吉问赵充国,有什么好人选时,赵充国说了一句:“有一个人,非常合适。”
丙吉一听,很是惊喜,问道:“你说的是谁?”
赵充国很平静地说道:“那个人,名字就叫赵充国。”
丙吉眼睛都绿了:你?如果你能打,皇上还派我来问你干吗?不过,丙吉什么也没说,回去告诉刘病已,说:“赵充国自荐上战场,您看怎么办?”
刘病已一听,哭笑不得。他对丙吉说道:“麻烦你再跑一趟,问问赵将军,为什么他最合适?如果让他出征,该派多少军队?”
于是,丙吉又跑了一趟。很快,丙吉又跑到刘病已面前,说道:“赵将军说了,反正是他最适合了。把事情交给他,绝对让你放心,至于该派多少军队,要根据实际情况而定。”
刘病已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只听他豪爽地说道:“好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让他去吧。”
公元前61年,四月。赵充国被拜为西征军司令,率大军出发。宝刀,再次拔向苍穹!
按计划,汉军在金城郡(甘肃省兰州市)集结。很快,赵充国抵达金城郡,他集结了一万余骑兵打前锋,准备西渡黄河。
赵充国打仗有三大优点:一是敢打敢冲,不怕死;二是熟悉兵法,运用自如;三是思路严密,牢不可破。此三大优点,李广只占前两者。所以,李广注定是悲剧英雄,而赵充国注定是凯旋英雄。
想当初,天有多大,李广的胆量就有多大。所以屡战屡败,就算不败,也是跟人打个平手,无功而归。李广玩的是什么?是冒进主义。赵充国可不同,他可以跟你玩胆量,但绝不跟你玩冒进。
所以,赵充国整到一万骑兵后,没有急忙前奔。他认为,如果草率渡河,对面可能埋有伏兵。于是,赵充国吩咐三个指挥官,先率小分队骑兵,马口衔枚,夜里偷渡黄河。然后在对岸筑阵地,等赵充国率大军随后跟上。只一夜工夫,赵充国部队,全部渡过黄河。
然而,天亮的时候,赵充国发现大事不妙——有人偷窥。
偷窥赵充国军的,是西羌侦察兵。几十个西羌侦察兵及百余个骑兵,在赵充国驻营附近活动。有人把情况告诉赵充国,请示要不要向他们发起攻击。但是,赵充国却说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
赵充国可谓老成持重。在他看来,汉军才渡河,筋骨疲劳。如果就此贸然进攻,敌人以逸待劳,于己不利。还有,西羌侦察兵之所以这么嚣张,跑到汉军营垒附近活动,他们背后可能埋有伏军。
事实上,敌方有侦察兵,赵充国也有侦察兵。这时,汉军侦察兵回来报告,前方的四望峡(青海省乐都县西)没有羌军把守。赵充国一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就高兴得跳起来叫道:“我早知道羌民不懂军事,果然如此。”
原来,赵充国从金城郡开往湟中,中间必须经过四望峡。而四望峡是一条狭窄地带,易守难攻。如果羌民在这里设置伏军,或者把守,赵充国想开往前方寻找羌民部落,门儿都没有。
赵充国决定夜里行动。他乘夜急赶,穿过四望峡。第二天,汉军就出现在了落都(青海省乐都县),接着继续向西挺进,终于到达了西部都尉府。
西部都尉府,是金城郡属下的西部民兵司令部所在。汉军一到这里,赵充国命令管伙食的,天天给士兵煮好吃的。同时,赵充国还命令士兵:“你们尽管吃好喝好,就是不要乱动。”于是,当西羌落部几次向汉军发起攻击,汉军都坚守不出。
奇怪了,赵充国一大把年纪,大老远的过来,敌人就在眼前,却装作不见。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或者是,他还要等汉军主力赶到,才与西羌决战?
事实上,赵充国按兵不动,就是想玩一把阴的。这个不是别的,而是离间计。离间计作为孙子兵法的重要组成部分,赵充国可谓体味极深。他认为,西羌部落联盟貌合神离,最适合使用离间计。运用得好,还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如果汉军只讲打,打得了今年,打得了明年吗?打得了明年,又打得了后年吗?打来打去,国力损伤不说,民族仇恨越积越深,一个匈奴够让汉朝折腾的了,再来一个西羌之患,汉边和平,何年是个头啊?
综上所述,赵充国是站在高处,以战略的眼光来解决问题。这不仅是高手,而是高手中的高手。这种高手,我们称之为军事家。
赵充国怎么个玩法,他心里已经有底。在先零部落酋长杨玉造反之前,曾经有人跑来西部都尉府告密。那个人,名唤雕库,是罕部落酋长靡当儿的弟弟。没想到的是,雕库告密后,西部都尉府听说西羌诸部落联盟造反,便把雕库扣下来当人质。
赵充国认为,要拆解羌民部落联盟,就从冤大头雕库入手。于是,赵充国把雕库释放,并叫他回去宣传,说汉朝军队只诛杀叛逆,奉劝大家不要自取灭亡。如果戴罪立功,好处多多。
然而这时,赵充国收到一封来自长安的奏疏。赵充国读完奏疏,心情很郁闷。奏疏是刘病已转交来的,而奏疏的作者却是赵充国的一个老熟人——酒泉郡郡长辛武贤。
赵充国一读完那奏疏,心里暗叫一声,麻烦事来了。
辛武贤,陇西狄道(今甘肃临洮)人。西羌叛乱前,赵充国曾经建议刘病已派一个熟悉羌民的特使,深入羌地做安抚和侦察工作。那时,他推荐的人,就是辛武贤。然而魏相和丙吉俩人却极力推荐义渠安国。刘病已同意派出义渠安国,结果事情越搞越乱,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对于平反羌民叛乱,辛武贤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案,于是他就上书给刘病已。而刘病已之所以把辛武贤的奏疏转交过来,是想征求赵充国的意见。之所以要征求意见,那是因为辛武贤的平乱方案,与赵充国先前的方案,有极大冲突。
辛武贤的意见是:汉军后方的六万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不能拖得太久。如果等到秋冬才作战,北方天寒地冻,汉朝战马无法承受。所以,不如把作战时间前挪,放到夏天七月上旬,汉军携带三十日粮草,分别从张掖郡和酒泉郡出发,先对罕部落发起一轮攻击,然后冬天再来一轮,杀鸡给猴看,到时先零部落肯定就害怕了。
辛武贤这套方案,看上去很美。然而,在赵充国看来,问题很大。于是,他紧急给刘病已上书,批驳辛武贤。
赵充国是这样反驳对方的:
首先,战马背负三十日粮草前行,跑得不快。如果行动缓慢,必然引起敌方警觉,逃之夭夭。而汉军求战心切,必然追敌,深入羌地。那么敌人就可以先断绝汉军后路,再在险阻地方与汉军决战。如果那样的话,汉军可能会遭遇全军覆没。
其次,最先叛乱的是先零部落,其他部落都是在先零部落的引诱和威胁下造反的。所谓擒贼先擒王,打掉先零部落,其他部落自然解散。如果避开先零部落不打,选罕部落开刀,其他部落肯定会恐慌。这样的话,只有一个坏处,促使羌民部落联盟更加团结。
没想到,赵充国的奏疏一到中央,也引起了群臣热议。于是,一场口水战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这场口水战,赵充国为一方,另外一方自然是辛武贤,而汉朝众卿几乎都站到辛武贤一边去了。双方纠缠的重点主要有两个:一是,什么时候打;二是,怎么打,先打谁最合适。
刘病已头都大了。大家意见不统一,这仗怎么打呀?于是乎,他只好召开会议讨论。很快,讨论结果就出来了。中央的意见一致认为:先打罕部落,再打先零部落,而且马上就打,不能再拖了。
接着,刘病已着手部署。任命侍中许延寿为强弩将军,酒泉郡郡长辛武贤为破羌将军。下了诏书后,刘病已又给赵充国去了一封书。在书里,刘病已一改客气语气,用词严厉地责备赵充国。
刘病已是这样骂赵充国的:
“你这个后将军率万余骑兵,万里奔波,却按兵不动,偏要等到冬天才动手。难道你不知道,到时敌人粮草充足,汉军不能承受冰冻吗?你就知道拖泥带水,却不知道花国家的钱心疼。这样,我已经命令辛武贤动身了,你必须配合好他攻击罕部落,不得有任何借口!”
这下子,刘病已真的是要撕破脸了!
刘病已这人,有一特点,一般不开口骂人。如果他对你破口大骂,那可能就是非骂不可了。对于赵充国说,一定要等到秋冬才动手,这事辛武贤百思不得其解,刘病已也是摸不着头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赵充国老了,人一老就容易趋向保守啊。在战场上,保守等于怕死,怕死还打个球仗啊,回家养老算了。
刘病已这一骂,换成是张安世,早闭上嘴回家盖被子哆嗦了。然而,赵充国不是张安世,反正他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该得到的也得到了,早活够本了。既然刘病已要撕破脸,那他就拿那张老脸陪着你撕,看谁撕得可怕。
赵充国决定抗争。
他再次给刘病已上奏疏,将他的真正意图重新解释一遍。他的抗辩辞很长,总结起来,大约如下:
在造反这件事上,是先零部落牵的头,罕部落较为规矩。所以,我才把罕部落酋长靡当儿的弟弟雕库释放,让他回部落宣传汉朝政策,以起到瓦解羌民联盟的作用。如果拿罕部落开刀,正中先零部落下怀,结果是他们联盟越来越团结,队伍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会导致一举两伤,这样值得吗?
所以,我坚持要打,就先打先零部落。只要拿下先零部落,其他部落肯定主动臣服。但我为什么要选择冬天开战,那是因为夏天,他们战马正肥,粮草正丰,向他们发起攻击不妥,不如选在冬天。
综上所述,冬天开战,先打先零部落,最为合适。如果搞定先零部落,罕部落还不听话,等到春天正月,再去收拾他们。这样,不但合宜,而且合理。
很快,刘病已收到奏疏。这次,刘病已态度转变,他同意赵充国的作战方案。
事实证明,赵充国的抗辩是对的,刘病已批“同意”那两个字,也是对的。接着,赵充国率骑兵出发,向先零部落压去。先零部落闻听后将军驾到,二话不说,丢下辎重,提腿便跑。
汉军看着逃跑的羌军,个个兴奋得要去追。然而,赵充国却挥挥手,止住他们说道:“别追,追得太快,把他们逼急了,反而会掉头咬人的。”
赵充国此招,就叫穷寇勿追。果然,汉军不急追,羌军反而崩溃得更快。他们想渡过湟水逃命,不料河水太窄,数百人不幸被挤落水中淹死。于是,汉军尾随而来,斩杀数百,俘虏数百,捡到的牛马,十万余头,战车四千余辆。
赵充国率军继续西进,开进罕部落。一进罕部落所在地,赵充国下了一道死命令:不准焚烧房屋和一切粮草。
赵充国相信,以汉军之强和仁,罕部落没有理由不来投降。
果然不久,罕部落首领靡当儿,亲自前来拜谒赵充国。于是,赵充国摆开宴席,请靡当儿喝酒。在席间,赵充国宣布,凡是先零部落以外的俘虏,通通释放。接着,罕部落首领亦宣布,愿臣服汉朝,戴罪立功。
好了,摆平了罕部落,下一个先零部落,问题就容易多了。
二十日,汉朝六万破羌兵团前往鲜水(青海湖)边,与赵充国会师。接着,汉朝主力向西羌先零部落发起大规模进攻。
汉军向羌军发起进攻的,有三支军队:一支是许延寿率领的强弩兵团;一支是由辛武贤率领的破羌兵团;一支是由赵充国的儿子中郎将赵昂率领的皇家警卫队。三支军队,总共斩杀和俘虏羌军八千余人。
那么,赵充国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参加决战?
赵充国没有去哪儿,他正在打开大门,任羌军部落一批批地跑来报到投降。最后,赵充国数了数,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赚了五千余投降的羌军。
事实上,开战之前,赵充国就知道羌军肯定顶不住。所以他认为,搞定先零部落,根本就不用开战,只要他在原地屯田驻扎,先零部落就会自动跑光。但是,赵充国的屯田想法还没写成报告,刘病已就已经下达了攻击命令。
赵充国的儿子赵昂,早就知道赵充国不会参加作战。但是,他又不敢去劝,只好派了个人去游说老爹:“还是打吧,打了有份,不打的话,皇上怪罪下来,性命可能不保了。”
但是,赵充国却说:“你们打你们的,我来说我的话。”于是,赵充国就紧急上书,强烈建议汉军撤军,留其下来屯田驻守。
很快,刘病已批复回来了,只有一句话:“如果屯田,先零部落什么时候可以消灭,战争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赵充国上书回复:“只要几个月,就可以摆平先零部落。”
不久,刘病已再下诏询问:“所谓几个月,是指今年冬季,还是别的时间?还有,万一我们撤军,羌军再席卷而来,后将军能顶得住吗?”
赵充国再上书回复:“我所说的几个月内摆平先零部落,指的就是这个冬天。再晚,也不会拖到明年春天。羌军所剩不到一万人,我们万余精兵,全副武装,屯田自卫,绝对没问题。”
这次,刘病已没有完全同意赵充国的意见。他的回复是“同意撤回骑兵,留下赵充国的步兵屯垦”。可以看出,刘病已这个决定比较稳当。他还是担心赵充国说大话,万一有情况,他应付不过来,怎么办?
公元前60年,五月,西羌叛乱结束。
赵充国再次向皇帝上书,说先零部落所剩不多,不足为惧。罕部落酋长已经保证,一定尽力彻底铲除先零残余。所以,汉军不必驻留,请准予撤军。
不久,刘病已下诏,同意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