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弘搞死主父偃后,心里有如卸了一块石,总算为齐人做了件好事。事实上,公孙弘貌似替别人做好事,实则为自己搬走了一块挡路石。因为,只要有主父偃压在他头上,他就别想有出头的一天。
官场风水轮流转,既然主父偃都死了,该是他出头的时候了。
万事开头难,待君从头跃。公孙弘总结经验发现,过去没有深得刘彻喜欢,主要是他办事太傻,说话不滑。
现在终于明白了,要想赢得皇帝的回头率,要想在人才济济的汉朝出人头地,实事是要做的,马屁也是要拍的,政治秀是必须装的。
于是,公孙弘开始包装自己。
首先,他总是将自己打扮得很大气。这个大气,不是穿个宽袍就能装得出来,关键是肚子里必须有墨水。没有干货,徒有外表,那是要被人家笑话的。
公孙弘在书堆里狂啃了好几十年,学过法律,又学了经学,可算是双学士学位。再加上年纪沧桑,搞点奇闻怪谈来武装肚皮,也是没问题的。于是,公孙弘跟人说话,一出口就是发别人听所未听过的话,引起别人一阵好奇。
这仅仅是第一招,更猛的还在后头。
第二招,装孝顺,装节俭。公孙弘的后母死了,公开守孝三年。同时,到处宣扬其节俭,说自己不食重肉,睡觉盖布被,欢迎检举,如假包换。
第三招,改变过去活人做傻事、说死话的风格。公孙弘发明了一个花招,每次上朝,总是准备多种提案。这就好像今天的房地产公司销售员一样,向顾客推销多种楼型,多种价格的楼盘,不替顾客拿主意,一切由顾客自己掌分寸,自做选择。
这是一记妙招。因此,公孙弘避免了和皇帝刘彻正面交锋。就算皇帝一个都看不中的提案或者意见,他也绝不多一句据理力争的话,顾客至上,一切以皇帝愉快为主。
这么几招合计一弄,刘彻经过长期观察,发现公孙弘的确比以前进步多了。首先,这个下属很厚道,口才不错;其次,一专多能,法律儒学,一概都懂;再次,说话圆滑,极会拍马。这么一个有品人物,不培养一下,的确可惜。
于是,刘彻将公孙弘提拔为长安市市长(左内史)。
公孙弘还有一招没有透露。
每次上朝之前,公孙弘都要找同事,先将议事说好,进行分工,互相搭配。汉朝最大病号汲黯,曾经就是公孙弘的合作伙伴。你一唱,我一和,搭配和谐。有时彼此高兴,皇帝也高兴。
但是,让汲黯极为郁闷的是,公孙弘升官后,作风一改往前。比如,大家合计要整皇帝,可是一到开会现场时,公孙弘违背事前所约,不顾兄弟,一切顺着皇帝旨意说去。
惹了谁,估计只有吃哑巴亏。让汲黯吃亏,当然可以,但必须付出代价。于是,汲黯当着刘彻的面大骂公孙弘,抖出私情。
汲黯诘问公孙弘:“你这个狡诈的家伙,本来咱们事先说得好好的奏议,为什么总是临时违约?”
末了,汲黯还加上一句:“你一味逢迎皇帝,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甚至可以说是,不忠!”
刘彻听得一愣,当场责问公孙弘:“你心里到底是不是怀有不忠之诡计?”
公孙弘不慌不忙,从容作答道:“知我者也,谓我忠;不知我者也,谓我贼。”
刘彻一听,很有道理。从此每当有人向他告公孙弘的状,一概不理。于是,公孙弘从此有如春风摇树,一路直上。
公元前126年,刘彻免去张欧御史大夫职位,让老家伙公孙弘接位。
公孙弘扶摇直上,这不是汲黯要的结果。但毕竟是个事实。公孙弘升官后,开始琢磨着整事了。不久,他上书强烈建议刘彻撤掉西南夷、苍海郡及朔方郡。
亏唐蒙在西南披星戴月,又披荆斩棘地奋斗,要打通整个西南夷。钱也哗啦哗啦地流出去了,公孙弘竟然说要废郡,脑袋瓜到底想的什么?
苍海郡设立,是两年前,也就是公元前128年的事了。情况是这样的,东夷朝鲜部落酋长南闾,率二十八万人向汉朝投降。
当时,汉朝政府愿意接受投降。刘彻知道,朝鲜人之所以投降,完全是冲着汉朝的安居工程而来的。于是,汉朝只好花钱开路,打通朝鲜的大道。这一整,最受苦的是燕赵人民。于是,他们像当年西南夷人一样,纷纷骚动。
朔方郡的事就不用多说了。这是主父偃的政绩,人都死了,凭什么还要让他阴魂不散呢。
当然,公孙弘也不全是冲着主父偃而来的。这个老家伙算了一本账,西南夷、苍海郡、朔方群等三个巨大政绩工程,将汉朝国库的钱花光了,而且各地的人民情绪很不稳,国内形势不容乐观啊。
国内都搞不定,还要跟匈奴对着打,不亚于多线作战,国家有那么大的财力吗?
公孙弘的奏送上去,刘彻看了,但什么都没有说。
从理论上讲,公孙弘书奏,并非无懈可击。开拓疆土,保家卫国,那不仅是刘彻的梦想,刘彻相信,那也是汉朝人的国家梦想。为梦想烧钱,理直气壮,有何不妥?
不过,御史大夫有异议,那就廷议吧。
所谓廷议,就是开会辩论。要搞定公孙弘,非得派一个辩论高手出马。刘彻灵光一现,马上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朱买臣。
朱买臣,字翁子,吴国人。家贫,好读书,没有别的特长,向来以砍柴卖柴为生。因为穷,妻子要跟他离婚。离婚前,朱买臣挽留妻子,说他五十岁就可发达,现在都四十多了,多忍几年革命就可以成功了,妻子一听,狂笑三百六十度。
一个砍柴为生的臭老九,不饿死就算了,还会有啥出息,于是执意离婚。
离婚之后,妻子嫁人,朱买臣更穷了。有一次,朱买臣在路上饿得没力走路,前妻和现任老公见他可怜,送他一顿饭吃。这顿饭,朱买臣记在了心里。
将朱买臣拯救出水深火热的生活中的人,是他的老乡严助。朱买臣千辛万苦到了长安,靠别人赞助吃饭,眼看撑不了几天了,严助就出现了。于是,严助向刘彻推荐此人。刘彻召来面试,发现朱买臣一肚子墨子,不但能说《春秋》,还能说“楚辞”。于是,就拜为中大夫。
刘彻为什么要派朱买臣跟公孙弘辩论?事实上,朱买臣和公孙弘,代表了汉朝两套班子。这两套班子,前者属内朝,后者属外朝。
所谓内朝,是刘彻发明出来的。他之所以发明这套班子,缘于外朝丞相权力太大,不容易控制。于是,刘彻一上台,举行两次招贤良大会。实际上,他就是招兵买马,建立自己的智囊集团,以此制衡外朝,平衡权力。
刘彻的内朝班子,官职不大,多数是郎中、中大夫之类的。但是权力很大。前后属于这个圈子里的人,有司马相如、东方朔、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等。
为什么主父偃活着的时候,诸侯都纷纷贿赂他?原因就在于,主父偃是内朝中的红人,说话有分量,一句等于一万句。
朱买臣的政治生涯,就从和公孙弘辩论开始。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这场辩论会。朱买臣的立论基础是,紧抓朔方郡的好处不放。于是,朱买臣出十策,公孙弘一策都对不上。第一回合,朱买臣赢了。
第二回合,公孙弘的观点是,尽管立朔方郡重要,问题是西南夷和苍海郡等三个国家级工程同时烧钱,国家支持不住。如果从国家长远角度考虑,应该专奉朔方郡,撤销西南夷和苍海郡。这样的好处是,保持国家精力和财力,全力对付匈奴狼。
第二回合,公孙弘赢了。
两个回合下来,公孙弘和朱买臣打了平手,刘彻无话可说了。
最后,刘彻决定:继续建设朔方郡;西南夷和苍海郡两个半拉子工程,暂时撤郡,停止投资。
通过所谓辩论,公孙弘的政治风格逐渐清晰。该拍的时候拍,该做事的时候做。替皇帝挠痒痒的时候,也不忘为国家做事。似乎,刘彻要的就是这种工作态度。
但是,扶摇而上的公孙弘,却总被一条老蛇追着屁股咬。此条老蛇,就是公孙弘曾经合作过的政治伴侣——汲黯。
汲黯是个什么样的人,公孙弘是知道的。想当初,前丞相田蚡准备将窦婴往死里整的时候,除了汲黯外,基本都没人替窦婴说句公道话了。汲黯为什么这么牛,不仅仅是性格刚烈,更主要的是,他当过刘彻的启蒙老师。
在汉朝,很多人都知道这么一个传说:卫青见刘彻,刘彻可以一边蹲在厕所,一边说话;公孙弘要见刘彻,刘彻有时可以免冠;但是,如果汲黯求见,刘彻非得整得全身一尘不染,整整齐齐的才可见面。
有一次,汲黯突然闯进刘彻住所,请奏公事。当时,刘彻没有戴帽子,但他远远望见汲黯,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只好窜入帷帐中,让侍者代劳批示。
所以说,这种连皇帝都不敢轻易惹的货色,公孙弘是惹不起,躲也躲不掉。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认了。
有一天,上朝。
汲黯突然放开利牙,当着众人面突然咬了公孙弘一口。只见他对刘彻说道:“公孙弘位在三公,俸禄甚多,然而还要回家睡觉盖布被。他这不是明摆着蒙人吗?”
齐人多诈,欺世盗世,那是一点没错的。这是汲黯的逻辑。这是他第二次揭公孙弘老底了。
刘彻转头问公孙弘:“真有这回事?”
公孙弘从容作答:“是有这么回事。”
刘彻看着公孙弘,半天无语……
然而,公孙弘又答道:“陛下,我身为三公,还盖着一床布被,的确是有损汉朝公卿形象。不过,我还是谢谢汲黯先生给我提出忠告,他不愧为一个忠臣。陛下应该为有这样的忠臣而欣慰啊。”
投之匕首,报之桃李。实在太高了。
公孙弘这招避实就虚之术,搞得汲黯极不好意思。刘彻也觉得这个公孙弘,做人挺厚道。从此,刘彻越来越欣赏公孙弘。
更让汲黯料想不到的事,还在后面。在汲黯的穷追猛打下,在刘彻的皇恩浩荡中,公孙弘像一架战斗机,扶摇直上,越飞越高。
不久,刘彻免去薛泽丞相位,公孙弘接班。
汲黯想攻击公孙弘,没想到反而成了人家炒作的工具。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他对那些看不顺眼的,只要一掐,都不禁被炒红起来,而且千篇一律往上升官。
第二个被汲黯掐红起来的人,是张汤。
公孙弘早年学过法律,张汤也是学法律专业出来的,所以公孙弘对张汤较是欣赏。两人一拍即合,意气相投,成为了好同事。
张汤做官之道,简直就是公孙弘的一个翻版:要想升官,首先将专业知识搞扎实。更主要的还有,一切顺从皇帝的旨意办事。见风使舵,小心谨慎,才能驶得万年船。
张汤自上次替刘彻搞掉陈阿娇后,就被提拔为太中大夫。有领导提拔和鼓励,张汤从此做事,更加积极。那时,他为了求发展,和一个叫赵禹的家伙,准备修改汉朝法律。
汉初,有四个人是汉法的奠基人。萧何定律令,韩信定兵法,叔孙通定仪法,张苍定章程。当年,汉高祖刘邦嫌秦法苛刻,废除了许多没人性的条文。事实上,萧何定的那一套法律,还是不够宽容。后来,曹参上台,实行懒汉政治,对萧何定的法律,保持原地踏步,没有梳理。以至于到了文景之治,文帝刘恒亲自参与整理和完善,又废除一些苛刑,景帝刘启上台,又继续改。
在刘彻登基以前,汉朝的法律,基本上是以人民满意为主。不满意的就改,一直改到百姓点头称赞为止。所以,刘启后来拼命地改,改得人民都满意过头了。有的刑法简直到了,如果不犯罪,都觉得亏的地步。
文景二帝修改法律的指导思想,是黄老思想。黄老思想,从来就是少管事的工作态度。时过境迁,刘彻已经不喜欢黄老治世之术。他认为,最理想的治国方法就是,法治和德治相联合,也就是所谓的“外儒内法”。
在刘彻看来,法家是干实事的,儒家是用来点缀升平,为社会树立道德模范的。法律专家的特长就是,不是使法律书简越来越轻,而是越来越重,条条文文必须做到执法有依。
张汤干的就是这种细化法律的枯燥的工作。工作是辛苦了点,利润却是诱人的。张汤和赵禹合伙修改好汉法后,俩人同时升官。赵禹升到少府,张汤被提为廷尉。从此,张汤正式列于九卿之位。
当公孙弘和张汤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混的时候,汲黯早就当了都尉,位于卿位。没想到,公孙弘都七老八十了,升官就像坐直升机一样,追都追不上。这是很让汲黯纳闷的原因之一。
现在好了,自己原地不动很多年了,竟然又蹿上一个张汤。况且,他对张汤不是一般的不顺眼,而是特别的不顺眼。
汲黯的专业是黄老学术,尽管他做的工作,与法律沾边,但从不乱整。偏偏是这个张汤,却乱了汉朝将近百年的大法,改得苛刻深奥,乱七八糟,让人直叫不爽。如果文景两帝在地下有知,肯定跳出来扒了张汤的皮。
不过没关系,用不着麻烦文景父子了,让我汲黯自己来吧。
又是上朝。汲黯当着刘彻面,大声骂张汤道:“听说你将汉法改了,你知道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吗?以前的法律,对于老百姓来说,还可以乱蹦活跳。你现在却改得,让天下人都只有踮着脚,只有哆嗦的分了。你以为让监狱装满囚犯,就是好的法律吗?你以为让天下人都躲着法官,就是好法律吗?本来祖宗大法好好的,你竟然为了成就自己的升官梦,将高祖定下的规矩搞得一塌糊涂。我告诉你张汤,你这个做法,于国于己,都是无益。你就等着断子绝孙吧。”
汲黯骂得痛快,张汤没有不痛快的表情,他从容自信地对汲黯说:“公如不服,可以廷辩。”
辩就辩,谁怕谁。汲黯等的就是这句话。
之前他想死磕公孙弘,没想到公孙弘根本就不接招。既然张汤不怕死磕,那就奉陪到底。
但是,汲黯马上发现,打架骂人,他根本就不是张汤的对手。
接下来,两人果然举行了一次辩论。汲黯的辩论风格,慷慨激昂,大道理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张汤的风格,犹如众溪汇流,深究法理,论证严密。
正所谓,有理不在声高,事实胜于雄辩。汲黯输了。
这次输,是真输在口才不如人。嘴巴是输了,汲黯却不认输。他轻蔑地对张汤说道:咱们的事没完,走着瞧。
张汤笑了。
那就走着瞧吧,看看谁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