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到新西兰来做什么?”亚当的嘴巴不肯闲着,又问我。
“过来打工旅行。”我回答。
“到新西兰来打工?你有病吧?”听到他讲话这么直接,我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我有些不悦,心想跟你又不熟,你凭什么批评我?但是坐在他的车上,我也不好发脾气,只是耐着性子问。
“你在国内是白领吧?”我耸耸肩,表示承认。亚当继续说,“那我跟你讲,你在这边不可能找到办公室里的工作,只能做苦力,又赚不了什么钱,你这不是有病吗?跑来自讨苦吃……”
“我不是来赚钱的。”我打断亚当。
“不赚钱来干吗?”亚当不理解。
“就是专门来体验做苦力的。”我懒得跟他多做解释,我们显然不是一路人。亚当听了这句话,更加一头雾水,但我做出一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表情,他就没再多说。
“你的旅馆具体在哪里?”沉默了很长时间,进入市区后,亚当又问。
“Ponsonby区,我再问问我朋友。”现在没网络,我找亚当借手机给Luna发了条微信,可是Luna没回。
“你还有朋友在这边?”
“她是过来旅游的,玩一个星期就回去。”
“从哪里来旅游?中国?”
“对啊,从上海直接飞过来。”
“她有病吧?来新西兰旅游?”
“旅游又怎么有病了?”这回我真沉不住气了,刚批评过我,现在又批评我朋友,大家全都“有病”,难道只有你自己最正常吗?
“来新西兰旅游,至少得花一两万人民币吧?有这闲钱,干吗不去欧洲旅游?来什么新西兰?这里屁都没有!玩什么?”亚当越说越激动,新西兰在他嘴里简直一无是处。
我没再搭腔,转头望着窗外黑魆魆的街道,心中突然一阵失落。亚当自言自语又说了好多话,一会儿说我住的那种背包客栈很脏,床褥里都有臭虫什么的,一会儿又说他免费接了很多过来打工旅行的姑娘,都长得很丑什么的。我偷偷翻白眼,他怎么就没完没了呢?真是烦死了!我都没告诉他我的眼镜在飞机上坏掉了呢,否则还不知道会被他骂成什么样,这趟顺风车搭得真不值,自己给自己添堵!好想快点下车!
“这就是Ponsonby区了,你朋友有回你信息吗?”外面开始下起毛毛细雨,亚当跟我说道。
“没有。”我摇摇头,“不过我刚才查了一下地图,应该在那个方向。”我指了指身后。
“啊?在后面?”亚当不耐烦的样子,“我现在不方便掉头,而且我回家是往前开,如果不远的话,麻烦你走过去吧。”
亚当把车停在路边,赶我下车,我也不好多要求他什么,毕竟是免费送我过来的,真是贪小便宜吃大亏。
我慌乱地戴上破眼镜,撑起雨伞,扛着大包小包,走在空无一人的漆黑的奥克兰街头。我辨不清方向,袖子和裤脚被淋湿了,贴在身上凉凉的,加上刚才被亚当狠狠教训一通,负能量爆棚,简直心灰意冷到极点,觉得自己这趟“大气磅礴”的新西兰打工旅行眼看真的要胎死腹中了。
不远处有一面大钟,时间刚好过零点,又是新的一天了,可我却一点希望都看不到。独自旅行那么久,我很少会难受成这样。
见到Luna,她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我,前台已经下班,她帮我开了门。跟熟人待在一起,终于让我舒坦了一些。这家背包客栈是一栋白色小屋,内部装修颇有欧式情调,沙发柔软舒适,地毯充满设计感,大厅里还摆有一排书架,以及满书架的书籍,和之前亚当描述的情况完全不同嘛!他讲的尽是鬼话!
我把自己的遭遇和担心都给Luna说了一遍,她似懂非懂地听着,毕竟这对她来说,只是一次度假,一次放松心情的旅行,跟我的目的完全不同。我不指望她能帮我解决什么问题,只要能听我倾诉就已经够好了,所以说完之后我依旧很无助,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仍然一头雾水。不过,最后我并未把阻止她来新西兰打工旅行的狠话真正说出口,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然,Luna也跟我讲了她对新西兰的第一印象,最大的抱怨就是Wi-Fi。这个在亚洲国家几乎随处可用的免费玩意儿到了新西兰竟然贵得不可思议,至少在这家背包客栈贵得不可思议,1纽币1M数据,Luna花5纽币买了5M,不到5分钟就用完了,所以后来她都收不到我发的微信。她很沮丧,觉得真要在这个太平洋的小孤岛上与世隔绝了。
我去洗澡之前,Luna带我将整个背包客栈参观了一遍,他们有很大的厨房和客厅,我看见墙角坐着一个疑似中国姑娘在玩电脑,就上前去打了招呼,果然没猜错。
“你也是来打工旅行的?”我问她,如同一匹迷路的斑马在荒茫的大草原上苦苦地寻找着同伴。
“对啊。”姑娘身穿朴素的格子衬衣、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束着,她回答我道。
“真的?你来多久了?”我很兴奋,我现在太需要有同类来给我提供一些客观的资讯,搞清楚新西兰的生活到底是不是像亚当描述的那么恐怖。
“七个月。”姑娘平静地回答。
“七个月?那么久?”我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同时又有些内疚。相比之下,我这人高马大的汉子实在丢人,才来七个小时不到呢,已经快被吓得屁滚尿流了,有出息吗我?我继续问她,“感觉怎样?”
“挺好的。”姑娘肯定地点点头,她的话稍微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我们互相介绍了一下自己,她跟我一样姓刘。然后小刘把她的经验传授给我,说刚来新西兰,有几件事情要做:第一,去办张银行卡;第二,去翻译驾照;第三,拿银行卡和驾照翻译件去邮局办理税号,两个星期之后拿到税号才能开始找工作,否则只能打不上税的黑工。新西兰最低工资是每小时13.5纽币,2013年4月1日之后涨到13.75纽币,也就是说,不管你在新西兰做多么低贱的活儿,每小时至少能赚到100元人民币。所以,不用太拼命赚钱,再加上花费节省点,最后把旅行费用赚回来是问题不大的。
因为是零攻略出行,对于小刘说的办银行卡、翻译驾照、办税号这些程序我完全不懂。我事无巨细地向她咨询,她后来甚至隐隐有些不耐烦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对啊,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自己问自己。
后来,Luna和小刘开始聊起新西兰的旅行路线和计划,我就插不上什么嘴了。看来,我只能先想办法摸着石头过河,可小刘刚才说了一大堆,我仍不知从何下手,我脑子又快不够用了。该死!上不了网!我连亡羊补牢的机会都没有!
“明天,我先想办法去修眼镜,然后办银行卡,有时间的话再去翻译一下驾照。”临睡前,我将自己的计划告诉Luna。
“好!明天我没什么安排,先熟悉一下市区环境,反正你去哪儿我就跟着你好了。”Luna回应。
终于,经过两天一夜的折腾,我到了新西兰。本来以为非常遥远的这一天总算来了,而现在我身心俱疲,只想赶紧好好睡一觉,让这个该死的夜晚赶紧过去,等天亮了,“到时候再说”。
周日,天气不错,我一觉醒来,透过亮晶晶的玻璃窗看见外面蓝天白云、绿树草坪都在闪闪地发着光,心情顿时好起来。四周真安静啊,让我恍惚有点错觉,好像一下子穿越到了小时候在乡下姑姥姥家过暑假的日子。
我洗漱完毕,走到餐厅,罗宾已经坐在那里吃早餐了。他见我进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打招呼:“早上好!今天感觉如何?”
“很好!谢谢。”我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你今天身体好些了吗?”
“不算坏。”罗宾回答,然后他问我用牛奶、麦片、吐司做早餐会不会介意,还是中国人一定要吃米饭。我说不用,跟他吃一样的就行。无功不受禄,我还没给罗宾做什么工作呢,实在不忍心吃他的食物,哪敢挑三拣四?可罗宾却显得相当客气。
“我中国的朋友让我在新西兰一定要抓紧时间使劲儿喝牛奶。”为了不让罗宾觉得亏待了我,我一边倒牛奶一边跟他说,“你知道吗?新西兰牛奶在中国卖得特别贵,一般人喝不起呢!”
“是吗?真不好意思。”罗宾抱歉,“这不是纯牛奶哦,是用奶粉冲的。”
“啊,没关系!”我连忙把话圆回来,“新西兰奶粉在中国卖得也特别贵,那绝对是奢侈品,是有钱人喝的!”
“真的啊?”罗宾将信将疑。
“你是从中国的哪个地方来的?”罗宾继续问。
“武汉。”我回答,“你知道这个地方吗?中国中部最大的城市。”
“不知道。”罗宾摇头,但并未就此罢休,“你等一下。”他起身到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本又大又厚的世界地图册,不知道是哪个年份的,书页都泛黄了。他翻开中国地图那一页,叫我指给他看。
“北京,你知道吧?它是首都,也是中国北部最大的城市。上海,它是中国东部最大的城市。广州,它是中国南部最大的城市。”我在地图上一边指一边告诉罗宾,他频频点头,“你看,这里是成都。”
“成都?”罗宾疑惑地反问了一句。
“大熊猫?”我提示,“大熊猫的原产地就在这个地方。”
“哦,我明白了。”罗宾一脸恍然大悟。
“喏,你看,这里是武汉。”我介绍道。
“武汉?”罗宾又疑惑地反问了一句。
“黄鹤楼?”我继续提示道,罗宾仍然一脸疑惑,我想了想,只好说,“长江?”罗宾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长江很长,不是吗?”罗宾问我。
“也对。”我很沮丧,老外并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他知道长江并非武汉独有的风景。而武汉真的是个让人“恨铁不成钢”的大城市啊,就在跟它同等级的中国城市已经在全世界声名远播的时候,外国人却几乎没人知道它的名字,给再多提示都没用。
我吃完早餐,罗宾又给我泡了一杯茶。看来,对于中国的话题他还想继续下去,可能是太久没人陪他聊这些新鲜有趣的故事了,他听得津津有味,连我带有中国口音的结结巴巴的英语他都没工夫嫌弃了。这期间,隔壁租房的那个马来西亚女孩阿丽莎惊鸿一瞥地小露了一面,瘦瘦小小的她快速给我们打声招呼,端起灶上炖了很久的一锅肉骨茶又清风一般地飘走了。
“中国那么大,你们会在自己的家乡找工作,还是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罗宾问。
“通常都不会在家乡工作。”我喝了口热茶,回答道,“大家都喜欢跑到像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大城市里去。”
“我听说过一件事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罗宾说,“在中国,如果你要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你得拿到一种类似居住证的东西。”
“居住证?”我想了一会儿,“对对对,那个东西叫户口。”
“户口?”罗宾觉得这个名字很新鲜。
“对,这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我向罗宾解释,“打个比方,如果我想拿到上海户口,比我拿新西兰绿卡还难。”
“怎么可能?”罗宾惊讶,以为我在危言耸听。
“真的没有骗你。”这种交流很好玩儿,我在新西兰打工旅行,不仅是自己认识西方世界的机会,也是让西方人认识中国的机会。我问罗宾:“获得新西兰绿卡有几种渠道,我可以一一给你举例。首先,配偶移民。我跟一个新西兰姑娘结婚的话,就可以拿到绿卡,对不对?”
“对。”罗宾点头。
“可是我跟一个上海姑娘结婚,就拿不到上海户口。”
“什么?”罗宾摇头,“这太不可思议了。”
“另外,投资移民。我在新西兰办厂、开店、买房的话,我可以拿到绿卡,对不对?”
“对啊。”罗宾又点头。
“可是如果我在上海投资,也拿不到上海户口。”
“简直无法想象。”罗宾又摇头。
“还有,技术移民。我是新西兰紧缺的高级技术人才,我可以拿到绿卡,对不对?”
“对啊。”罗宾继续点头。
“可是如果我这样的情况在上海,还是拿不到上海户口。”
聊完中国,又开始聊新西兰。罗宾知道我准备在这里找工作,就跟我大概描述了一下新西兰目前的就业状况。
“新西兰的年轻人都移民去澳大利亚了,现在劳动力很少,所以才吸引大量的亚洲移民过来。”罗宾告诉我。
“为什么年轻人不想待在这里呢?”我问。
“因为新西兰没有职业前景,你只能一直做最底层的工作,找不到上升空间。”罗宾回答。
“难道中高层职位不需要人吗?”我感觉奇怪。
“哦,如果跨国公司要进入新西兰市场,它不会把主要机构放在新西兰,因为新西兰太小了,它通常会选择澳大利亚,新西兰只是作为澳大利亚市场的一个组成部分。比如说,麦当劳,整个新西兰可能只有一个头儿,其他职位都是餐厅服务生之类的底层工种,而且这个头儿还不一定从新西兰招,而是从澳大利亚派过来的,那些餐厅服务生或许做一辈子都做不到头儿,年轻人又怎么会有斗志呢?”罗宾讲解得很通俗。
“难怪,大家都说新西兰是个养老的地方。”我对这个国家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所以很矛盾,一方面新西兰缺乏劳动力,另一方面失业率又很高。因为好多底层的工作没人愿意做,又或者像我,想做但是身体吃不消。”罗宾咳嗽了几声。
“那你会有政府补助吧?”我问。
“有,但是很少,只够我维持基本生活。”罗宾回答,这话说得我都不好意思刚才吃了他那么多食物。可是,我又转念一想,会不会是这老头儿故意装穷,想少在我身上花点钱呢?至少他有这房子,旧是旧了点,搁在中国那也绝对是独栋豪宅啊。
“我今天还需要给你工作吗?”我转移话题,毕竟我也没钱,无法为自己消费的食物向他付费,只能以劳动来补偿了。
罗宾看看时间,已经11点多,于是说:“今天你就不用工作了,要不你准备一下午饭吧。我上楼去休息一会儿。”
“好的。”我回应道。罗宾离开,我窃喜,原来罗宾这老头儿并不难缠,只要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开心就行。这个我很拿手,而且目前看来效果不错。
晚上,罗宾开车带我和阿丽莎去了一家附近的越南餐厅吃饭,他说天天在家自己做,需要换换口味儿,正好我来了,大家可以一起出来吃。阿丽莎是马来西亚华人,但她不会说汉语,而我这才知道,阿丽莎是医生,另一对租房子的印度夫妇是护士(这对护士夫妇每天都上夜班,昼伏夜出,我很少碰见他们),看来健康欠佳的罗宾在寻找房客的时候都藏着点“私心”呢!
最后,罗宾帮我付了饭钱,我们俩一共吃了将近40纽币。而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40纽币对于罗宾来说,意味着怎样一笔巨款。
周一,我收到眼镜店给我发来的邮件,说是因为我的眼镜度数左右相差太多(左眼100多度,右眼500多度),实验室配起来比较麻烦,时间需要推迟,可本周五到下周一是为期四天的复活节假日,实验室不上班,所以眼镜配好的时间预计是下周五。
下周五?这一推迟就是两个星期!我简直想不通,在中国一般配好一副眼镜就两个小时吧,在神奇的新西兰为何需要两个星期?实验室里的人就不能少喝点咖啡、多拿点时间出来做事吗?我突然觉得中国好发达!
我原本跟罗宾说我会在他家待一个星期,吃早饭时我把眼镜推迟的情况跟罗宾解释了一遍,说我现在恐怕需要待两个星期了,罗宾表示没问题,让我按照自己的计划,怎么方便就怎么来。因为明天我要和小鱼去激流岛游玩,罗宾提议我今天干两天的活儿,明天就可以休息一天。我心想,这多好啊,我上周六来到罗宾家,周日没干活儿,周一干一天,周二又可以休息,简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最佳诠释。
罗宾的要求是一天工作4个小时,这样我今天就得工作8个小时。罗宾带我到后院,交给我一块杂乱无章、看起来已经好多年没清理过的荒地,叫我帮忙清理干净。我看了一眼,以为没什么困难,无非是把上面堆放的东西全都搬走,砖石和砖石放在一起,木头和木头放在一起,垃圾就运到垃圾堆去倒掉,似乎很简单。罗宾给了我一大堆劳动工具还有一辆小推车,为了让罗宾觉得我没有白吃他给我的食物,我马不停蹄地开始干活儿。可后来发现,这工作真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我这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的白领,什么时候做过长时间的体力活儿啊?爬个楼梯还嫌累,坐电梯都懒得伸手去按电钮——当然,在外旅行多年,我早已经没那么娇贵了。可旅行是旅行,工作是工作,压力还是不一样。
那块荒地长满了杂草与藤条,将各种垃圾、石头、木块死死地缠绕在一起,我需要用好几斤重的大剪刀将盘根错节的杂草与藤条一一剪断,用力地拔出来,然后才能将需要搬走的东西搬走。刚做了一个小时,我就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了。
罗宾对我倒是很放心,没有监督。他后来说要去面试一个志愿者的工作,离开之前告诉我不要太辛苦,累了就去喝杯茶休息休息,不需要今天把事情全部做完。可我从小就是个认真听话、招家长老师喜欢、凡事严格要求自己(其实是懒得坏给他们看)的乖小孩,虽然罗宾不在,但我丝毫未松懈,大半天时间,就把那块荒地清理得差不多了。
等罗宾下午回来,看到我的工作成果,他感动得差点当场认我做干儿子:“真是太谢谢你了!”罗宾反复强调,我想肯定是以前的换宿者都没有像我这样兢兢业业地做一份没有工资的工作,否则那块荒地怎么会荒了那么久?
罗宾只让我工作了6个多小时,其间还叫我喝了下午茶,就结束了第一天的园丁工作。可罗宾是个有原则的人,说了8小时就是8小时,还剩1个多小时的配额,罗宾叫我准备晚饭。这对我来说就不算工作了,因为罗宾也知道我喜欢做饭。
“看来,你和老头儿相处得不错嘛!”晚上,我和Luna打电话聊天时,她跟我说道。
“对啊,现在感觉还不错,所以眼镜推迟也无所谓了,反正待在这里不用花钱,还挺开心的。”我回应,至于辛苦的园丁工作嘛,权当是每天在锻炼身体就好了。
“哎呀!过段时间,我都想回新西兰打工旅行了。”Luna说。
“我看你还是在家好好陪老公吧!”女孩子就是喜欢心血来潮,听我讲得很轻松,就真把这日子想象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个样子了。像罗宾这里的园丁工作让女孩子来做可不一定吃得消,Luna那细皮嫩肉的,即便她能吃苦,她老公也舍不得吧?
第二天早上,我准备出门,罗宾叫我将昨晚的剩菜带上,可以在激流岛上当午饭吃。我叫罗宾自己留着,可他说他中午会再做,怕我在外面吃东西太贵。推脱不过,我只好收下了。
又花了5.60纽币坐了趟火车去市中心。因为火车站紧挨着码头,我看时间所剩不多,都来不及跑到眼镜店去跟他们吵一架,就直奔码头去找小鱼了。
小鱼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只不过脸很臭,不笑的时候就感觉在闹脾气,这让我压力很大。因为我不管说什么话,小鱼都不高兴,好像对我有意见的样子。
“你不要介意啊!我知道,我天生就是一张臭脸。”小鱼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安抚我道,“但我其实是很开心的。”可她说这话的时候,依然一脸严肃,好冲突的姑娘。
小鱼告诉我,等下还有一个朋友,是前几天刚抵达新西兰来打工旅行的上海姑娘,叫“王阿姨”。其实王阿姨年纪不大,比我还小一岁,不知道怎么给自己取了一个如此奇怪的外号。
我跟小鱼交流了一下在新西兰的生活心得,小鱼觉得这里太无聊了,她有可能提前回国,因为她老公开始担心了。原来小鱼也是结了婚跑出来打工旅行的,我要把这个信息告诉Luna,给她点动力,让她不要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在战斗”。
“王阿姨可能也会提前回国。”小鱼跟我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她怕她男朋友把她甩了。”小鱼回答。
我在想,王阿姨这姑娘到底是太自信还是太不自信了呢?
没多久,王阿姨终于出现了。她戴着眼镜,穿着红色格子衬衣和牛仔长裤,背着双肩包,急性子,说话语速飞快,这里瞧完那里瞄,不知道在忙什么,反正没空儿正眼看着你说话,肯定也是一个难以取悦的主儿。
“王阿姨,听说你刚买了车?”我们三人上了渡轮,坐在顶层甲板上看海景,天气不算太好,云很厚,但海水依然蓝得刺眼。马达声音巨大,跟坐在身边的人说话都得靠大吼。叫一个比自己小的姑娘为“阿姨”,感觉真是奇怪。王阿姨买车的事情我是之前听小鱼讲的,她说王阿姨住在比较偏远的郊区,今天就是开车过来的。
“是啊。”王阿姨总是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
“你刚来几天就买车了?”我问,“速度好快啊!”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车又不贵,新西兰公共交通这么不发达,自己没车多不方便。”王阿姨一副“懒得理你”的语气对我说道。可能上海女人多少都有点这种居高临下的气场吧,我没往心里去。
“不过我还在犹豫要不要买车。”我继续话题,我最怕冷场了,这时候小鱼已经起身走到船舷去拍照,只有我和王阿姨坐在一起。新西兰买二手车确实很便宜,只要能使用,对其他方面没太高要求,2000纽币之内可以搞定,离开新西兰时再转手卖掉,损失不了什么钱。但新西兰是靠左行驶,我怕一恍神就逆行了太危险,而且我待的时间不长,万一到时候没办法脱手,也是个大麻烦。
“你有驾照吗?”王阿姨又问我。
“有啊。”我点头。
“那犹豫个屁啊!”刚认识没多久,她说话倒是不会假装客气。
“虽然我拿驾照三四年了,可是我基本上没开过车,都快忘了怎么开了。”我是A型血,忍耐力超强,在对方把我逼到绝境之前,我都不会把这个人随便打入“冷宫”的。
“你为什么那么久不开车?”王阿姨转头看我一眼。
“没车开啊,我没买车。”我耸耸肩。
“你爸妈的车呢?”王阿姨问。
“我爸妈也没车。”我又耸耸肩。
王阿姨打量了我一番,估计是看到我破眼镜上面那些脏兮兮的万能胶了,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蠢很落魄,所以她毫不留情面地抛了一句:“你这么穷,为什么要考驾照?”
我一下子蒙了,这是个什么情况?我刚跟你认识不到一个小时,你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先不说你是不是以貌取人,就算我真的是穷光蛋,你真的腰缠万贯,也轮不到你用这样轻蔑的方式来羞辱我吧?就像你遇到一个很胖的人,劈头盖脸地说人家胖,虽然是事实,但这不会显示出你的优越感,反倒只会显出你的狭隘。
并非所有在路上遇到的人都值得做朋友,这个道理我早就懂了。从那句话后,我再也懒得跟王阿姨多说话了,冷场就冷场吧,不是还有马达声填补空白吗?小鱼拍完照回来坐下,似乎并未察觉到我和王阿姨之间的关系起了什么微妙的变化。
激流岛真是一个乏善可陈的小岛。因为我们报的是旅行团,上岛之后就有一辆旅游小巴在码头迎接,一头银发、老得连走路都在颤抖的司机兼导游大爷引导大家上了车,然后开始慢悠悠地环岛游。
大爷说的英语完全听不懂,跟天书一样,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去理解那些景点到底是什么含义。可是,在大爷停车叫我们下去拍照的几个景点,我都实在搞不懂哪里有特别之处。已经秋天了,眼前花花草草都是枯的,零星地散落着一些没有设计特色的房子,只有远方的海水倒是很蓝,可大爷只给我们三分钟时间,根本不够跑到海边去。于是,我们就这样跟随一群胖胖圆圆的白人盲目地上上下下地拍照、走人、拍照、走人,无聊极了。
小鱼和王阿姨坐在一起,我则坐在旁边的单人座,这期间主要是她们在聊天,我不时地凑过去插几句嘴。我不算一个记仇的人,只要王阿姨回应我的话,我也不想计较之前的不愉快,攀着台阶就下了,接下来依然很自然地和她相处。后来我们三人聊得越来越起劲儿,音量也越来越大,直到坐我前排的老太太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我们才收敛住。
大爷将我们扔在靠近码头的商业中心,结束了两小时的环岛游,王阿姨买了明信片要到邮局去寄,我和小鱼就找了家咖啡馆坐下。小鱼虽然脸比较臭,但她实际上是个挺随和的人,我和她比较有共同话题。她来奥克兰之后没赚钱,反倒挥霍了不少,花费将近是我的五倍,这减轻了我对自己没有急着找工作的罪恶感,反正要等眼镜嘛,还要等税号审批下来嘛,干脆离开奥克兰再说吧。
没多久,王阿姨回来了。小鱼肚子不舒服去上厕所,只剩下我和王阿姨两个人。王阿姨拿菜单过来准备点餐,我则从背包里掏出早上罗宾交给我的午饭,为了省钱,我打算将就着吃冷的。
“你点什么菜?”少了小鱼这么一个中间人,我和王阿姨没有什么话说,可是冷场太久我也难受,所以还是没话找话地问她道。
“我看那边一桌吃的炸鱼薯条还不错的样子,我也点一份儿吧。”王阿姨漫不经心地回答。
“19.9纽币?”我瞟了一眼菜单价钱,惊讶道,“100元人民币啊,太贵了吧?”
“我又不是吃不起。”王阿姨回了这么一句,把我给噎住了,不知道该接什么,我就继续默默地吃冷饭。她看我这穷样儿更来劲儿了,“我觉得新西兰的消费也不算高,拿房子来说,我们家在浦东那边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拿到这边来说不定都能买两套独栋别墅了。”
我懒得搭理她,一路上她没少拿钱来说事儿,所有事情都用钱来衡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从上海来的,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优越感爆棚。后来,王阿姨点的炸鱼薯条端上来,我们俩就默默地各自吃各自的,气氛十分尴尬,直到小鱼回来才稍微缓和一点。
不知道后来,又怎么说到钱的事情上了,好像是王阿姨觉得自己的炸鱼薯条比她之前看到别人桌上的分量要少吧,就找服务生过来询问。服务生告诉她,别人点的是大份儿,可王阿姨质疑菜单上没有标明,她觉得不划算,跟人家争辩了半天才罢休。
这让我想起前些年跟朋友去大理旅游,其中也有一个上海男生,我们三个去坐公车,每人一块五,三人四块五,我投了五块钱整钞,可司机不肯找我们五毛钱,那个上海男生就跟司机吵了快一个小时。我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意思是上海人对金钱很有概念,不像我们,五毛钱的事情可能就算了,免得影响司机开车。
“这没什么不对啊。”王阿姨突然一脸严肃地教训我,“五毛钱不争,然后五块钱也不争,然后五十块钱也不争,钱就会越来越少。你不爱钱,钱不爱你,知道吗?”
“我没说这样不对。”我声辩,“我的意思你对金钱有这样的意识,跟我们不太一样。”
“哎,小顺,你吃的这个菜是你在老头儿家自己做的吗?”小鱼听到我和王阿姨对话的语气不太对劲儿,赶紧出来解围。
“对啊,什么时候有机会我也可以做给你们尝尝。”我特地说“你们”,还看了王阿姨一眼,大家萍水相逢嘛,我不想因为一点小事情把局面搞僵。
“当然跟你们不一样!”王阿姨没有罢休的意思,继续之前的话题,这下她的语气更重了,不知道是触碰了她哪条敏感神经,又劈头盖脸地对我教训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越来越穷吗?就是你对钱没概念!”
听到这话,我心里的火噌的一下就冒出来,说一次我忍了,现在又说第二次,即便我是个穷光蛋,你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懂吧?本来毫无关联的事,非要搞人身攻击才显得自己占据高峰吗?这人未免太没教养了吧?
之后,我就彻底不搭理王阿姨了,正眼都不瞧她,管她尴尬不尴尬!这倒难为了小鱼,努力在中间做调解,可是没起到什么效果,反正我是不打算跟王阿姨继续来往下去了。
回到奥克兰,差不多下午6点钟,王阿姨晚上不想回郊区,准备和小鱼将就着挤一夜。小鱼邀请我到她住的地方去坐一坐,我本来不想去,可实在不忍心驳小鱼的面子,就还是答应了。小鱼不太会做饭,前些天都是吃面条和水饺,我主动提议说晚上给她们(没办法,还是她们,我不想让小鱼太难堪)做一顿正儿八经的晚饭吃。
在附近一家华人超市买了菜和调料,我们就回了小鱼住的那家名叫Oceanic Hostel的旅舍。这里不是背包客栈,住的大部分是在奥克兰工作的底层人民,每个房间只有五六平方米,大部分没有窗户,走廊又憋又暗,感觉特别压抑。真佩服小鱼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居然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那么多天,她之前说她待在一个“小黑屋”里,原来并非言过其实。
王阿姨把东西放在小鱼房间,又跑出去充话费了。我和小鱼就到地下室里的厨房去做饭,电梯不好用,启动和到达时都会剧烈地震动,好像随时都会熄火,厨房里油腻腻的桌面和黏糊糊的地板,还有闲坐在满是破洞的沙发上一路盯着你走过来似乎不怀好意的人,我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到他们。
“你很厉害。”我悄悄对小鱼说。
“什么?”小鱼不明白。
“没什么。”我不解释。
所以,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到另一个来做菜的男孩在用纯正中式英语跟别人说话时,顿时备感亲切,赶紧用“你是中国人吗”向他打招呼。
眼前这个圆圆脸、粗眉毛的男孩名叫阿迪,他遇到我们同样很兴奋,那种感觉应该是与我如出一辙的。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我问阿迪。
“一年半。”阿迪回答。
“多久?”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地方我连一天半都住不下去。
“一年半。”阿迪重复了一遍,我立刻就想把之前对小鱼说的那句“你很厉害”转交给他。
“我的鸡蛋被偷了。”小鱼从冰柜区走过来,对我说道。
“被偷了?”在我目前的印象中,新西兰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之前我住背包客栈,东西全都随便乱丢,从来没被偷过。
“是啊。”小鱼皱眉,“我剩三个鸡蛋放在冰柜里,现在找不到了。”
“这里被偷很正常。”阿迪插嘴,“你怎么不把食物锁起来?”
“冰柜里可以锁起来的框子已经用完了。”小鱼抱怨,我心想,这里可真是一个险象环生的生存环境。
后来,阿迪和我们聚在一起吃饭,他的厨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几乎就是糖水煮菜,除了甜,没有别的味道。而讽刺的是,他当初拿打工旅行签证来到新西兰,然后花了两万纽币学了一年西厨,现在留下来在餐厅做厨房帮工,指望有一天可以拿到新西兰绿卡。但我看他这做菜的水准,一点儿都不像专业厨师。当然,也许人家学的是西厨,做中餐是另外一回事。
王阿姨是彻底的厨房白痴,来新西兰之后终于吃到第一顿带有中国味道的菜,所以她破天荒地对我进行了表扬。我这人嘛,好打发,心想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她了,就又继续跟她说上了话。
吃完饭,我们四个人一起回小鱼的房间聊天儿,阿迪说这个周五中午有一个海边野餐活动,全是亚洲人参加,问我们有没有兴趣参加,他朋友可以开车来接。我们答应下来,约好周五上午10点在这里集合。
聊天的过程中,王阿姨一直嚷嚷着好热,她身穿一条带绒布的厚牛仔裤,而小鱼房间确实闷得不行,她问我们她可不可以穿短裤,我们说没问题,可是她犹豫半天没脱,我们也没管她,继续聊。就在我们聊到半途时,王阿姨突然二话不说,把牛仔裤整个儿脱了下来。
看到她如此豪爽的举动,我突然原谅王阿姨了,也许她就是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人,说过的话不经过大脑,估计也不会往心里去。
“昨天去激流岛感觉怎么样?”早餐时,罗宾问我。
“感觉一般,不过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还不错。”我回答。
“那很好啊!”罗宾笑。
“谢谢,我来新西兰其实不是为了打工,也不是为了旅行,就是为了多认识不同世界的朋友。”我向罗宾解释。
“对,这个想法很棒。”罗宾夸赞道。然后,我发现,今天餐桌上放着的竟然不是用奶粉冲泡的牛奶,而是瓶装的新鲜牛奶,肯定是罗宾听我之前说了要在新西兰多喝牛奶的想法后,觉得奶粉亏待了我,特地跑去超市买来的。为了不引起罗宾尴尬,我没有点破,但很感激地记在了心里,干活儿也格外卖力了。
今天依然在清理后院那片荒地,清理得差不多了,罗宾又让我用锄头把土松了松。锄头重死了,而且我这人太实诚,哪怕罗宾没有盯着我,我都十足卖力地工作着,一点儿没偷懒。所以一上午下来,真是把我累得够呛。
中午时,罗宾取出一本西餐菜谱让我做肉酱意大利面,我问罗宾是不是我做的中国菜不好吃。罗宾否认,他只是觉得中国菜比较单调,需要时不时地更换口味。
“中国菜单调?”我很不可思议地反问,“中国菜的菜式是世界上最丰富的,好吗?”
“可你们中国菜都是炒出来的啊。”罗宾耸耸肩。
“中国菜除了炒,还有很多种其他做法。”因为我一时想不起来“蒸、炸、煮、煎”用英语怎么说,就没一一罗列出来,听起来很缺乏说服力。
“我们有餐前沙拉,有餐后甜点,而且我们还用烤箱,你们中国菜都是拿一个锅在灶上做,不是吗?你们基本上不用烤箱吧?”罗宾毫不示弱。
“天啊!”我一拍脑袋,完全不知道如何跟他辩解。算了,寄人篱下嘛,我只好“忍辱负重”地做了一次西餐,罗宾吃完连连称赞,说一点儿都吃不出来我是第一次做。而我心想,拜托,你们这个肉酱意大利面的复杂程度就跟我们兰州拉面馆的干拌拉面差不多,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把它做失败,西方人的胃可真容易满足啊!
到了周五,我为了参加阿迪的海边野餐活动,又跟罗宾请了一天假,罗宾爽快地答应下来,他支持我多出去见见朋友。根据上一次坐火车的经验,到市区大概半小时,每10分钟就有一趟,所以我没查时刻表,直奔火车站。谁知道我鬼使神差走错了方向,绕了一大圈才赶到,天气很热,我来不及脱外套,后背都汗湿了,好在抵达火车站时才9点钟,10点前赶到小鱼的住处应该没问题。
我心里还纳闷,今天火车站的人怎么这么少。凑近一看,布告栏上竟然写着,因为奥克兰的火车线路正在进行电气化改建,节假日停运,请大家去坐公共汽车。我这才想起来,对哦,今天是为期四天的复活节长假的第一天,昨天罗宾还特地给我吃了彩纸包装的巧克力蛋,说是复活节的传统,我怎么给忘了?
我只好又跑到附近的公车站去等公共汽车,谁知道今天连公共汽车也减班,1个小时才来一趟,上一班刚刚开走,下一班要等50分钟,而且我看了时刻表,开到市区比火车慢多了,需要1个小时左右。我只好给小鱼发短信解释情况,小鱼说他们会尽量等我。
好不容易折腾到市区,已经下午1点。小鱼和阿迪等不及先走了,原本我还可以转公共汽车去海边找他们会合,可是想到今天的特殊情形,嫌麻烦,只好作罢,自己去觅食。
想想在中国过节时的情景,市区的主要街道必定挤得水泄不通,所有的店面都亢奋地张灯结彩,恨不得24小时营业。可是看到眼前奥克兰这个新西兰最大城市里最繁华的市中心皇后街,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因为这里看起来简直像一座空城。95%以上的店铺,包括邮局、银行、图书馆全部大门紧闭,行人和车辆更是寥寥无几,如果这样的情景出现在节假日的中国城市,无论谁看到都会被吓到吧?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中国人?”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问道,我转头一看,是一个中国老太太带着两个调皮的小女孩。
“是啊。”我回答。
“你好。”老太太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想请问你,码头怎么走,你知不知道?”
“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给老太太指了指,她依然有些迷茫。
“这样吧,我也要往那个方向走,你跟着我就好了。”我对老太太说。
“好,好,谢谢你啊,小伙子。”老太太对我连连道谢。
“你们住在奥克兰?”我一边走,一边跟老太太闲聊。
“是啊,住在郊区,今天带她们出来玩玩。”老太太示意手上牵着的两个小女孩。
“您已经移民过来了?”我好奇地问。
“早就移民过来了,都已经……”老太太想了一下,“已经四五年了。”
“在这边生活怎么样?”我像是个做调查的。
“在这边生活很辛苦啊。”老太太似乎有一肚子苦水,叹气道,“尤其是对老人来说。”
“为什么?”我追问。
“我们不懂英语,认识不了什么朋友,子女们工作压力又大,没时间陪老人,我就只能带带孙子,心里还是很寂寞的啊。”老太太回答。
“那您还是想回中国了?”我好奇地问。
“当然想啊!不过这边就是吃东西放心,可老人真的过不习惯。”似乎很久都没人陪老太太说话了,她很有倾诉的欲望。
我把老太太送到码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些落寞,回想起第一天晚上把我从机场送到市区的“抱怨男”亚当,心里竟然很伤感,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好在码头附近的麦当劳开着门,我就进去点了一份儿最便宜的汉堡套餐,一边绝望地吃着,一边等小鱼和阿迪回来,心情焦躁得厉害,又开始暗骂不守时的眼镜店了。我发现自己来新西兰之后变得异常敏感,一点儿小小的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强烈的心理反应,不知道是不是独自身处异国他乡的缘故。如果是的话,那我真佩服阿迪,怎么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待那么久?——不管怎么说,亚当和老太太都是有家人陪在一起的,难道阿迪不会更绝望吗?
“绝望?”晚上,我又留在Oceanic Hostel阴暗的地下室厨房里,跟小鱼和阿迪一起吃晚饭,今天王阿姨没过来,只有我们三个人。我把心中的疑问告诉阿迪,想知道是不是只有我抗压能力那么弱,阿迪回答说,“我根本忙得没有时间绝望。”
我这才知道,阿迪除了每天要在餐厅厨房做帮厨10个小时,他还另外有两份兼职,加上周末在旅馆里打扫卫生抵房租,他几乎没时间休息。难怪阿迪做事风风火火,生怕慢了半拍,像是有什么人不停地在追着他似的。
“你们也看到了,新西兰生活节奏很慢,平时大家走路都慢悠悠的。”阿迪一边囫囵吞枣地吃饭,一边向我们诉苦,“当我有时候为了赶往下一个工作地点,在大街上狂奔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好奇怪,以为我疯了……”
一股难以名状的心酸。
“为什么?”我问。
“什么为什么?”阿迪反问。
“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移民?”我继续问,因为我至今遇到的两个新移民都过得不开心。
“我想去美国学电影。”阿迪答非所问。
“那你怎么没去美国?”我问。阿迪竟然是一个志向如此远大的文艺青年,而我同样是骨灰级影迷,年轻时也曾想为电影产业献身来着,现在早就没那股冲动了。面对阿迪看似“不切实际”的梦想,我竟然不知道是应该支持还是应该反对了。
“我觉得先移民到西方国家来了,去美国应该会比较方便吧。”阿迪好像还是答非所问。
“那你会想念中国吗?”我好没创意,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问题。
“有时候会想。”阿迪叹气,“我以前在南京一家高档商场做经理,每天没什么事情忙,跟柜台小姐聊聊天,四处巡逻巡逻,一个月能收入一万人民币,现在我在新西兰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只能赚这么多。”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移民?”我还是不明白。
“哎呀,我也不知道。”阿迪彻底被我问得纠结了。是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小鱼适时转换了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她说她准备周日搭王阿姨的车北上去找工作,可她预交的房费一直到下周三,剩下三个晚上她是没法住的,问我愿不愿意来住,免费。
我还在犹豫,虽然住宿免费了,吃饭毕竟要花钱,不如住罗宾家划算。但阿迪极力邀请我去,说有人陪他讲话解闷,而且那几天仍是复活节假期,他不用上班,可以带我游玩。我权衡了一下,住市区比较方便,能遇到很多人,不会像罗宾家那么孤僻;另一方面,我催一催眼镜店,看能不能在周三把眼镜搞定,这样就省得我再跑一趟市区。
“好,那我周日搬过来。”我答应道。
“太好了!”阿迪非常高兴,可还是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心酸,一直觉得。
2013年3月31日,周日,我从罗宾家搬走时,罗宾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很感动:“你想走或者想留,都随你方便,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因为我买了4月9日的机票飞去南岛最大的城市基督城,市区三天的免费住宿之后我可能还要回到罗宾家来,但我暂时又拿不定主意。阿迪说他房间里是一张高低床,他睡在下铺,上铺是空着的,如果上铺能将就让我睡几天,我就不用那么麻烦地搬来搬去,干脆在市区住到离开的那一天。所以,罗宾这才跟我说了上面那句话,让我宽心。
小鱼的那间小黑屋,当我真正住进去之后,比之前感觉更压抑沉闷。排风扇是坏的,门只要一关上,整个屋子就如同一座密不透风的古墓,我待了不到一小时就胸闷气短,浑身难受。好在阿迪过来找我,问我想不想去教堂。
“你是基督徒?”我问阿迪。
“暂时还不是。”阿迪回答,“不过今天教堂有免费的午餐。”
我和阿迪来到一座位于市中心的白色教堂,不少教会在这里做活动,阿迪去了最熟悉的一家,热情地跟人打招呼。我们来得有点晚,活动已接近尾声。
“今天的午餐是野餐,要到郊外去。”阿迪告诉我,“现在有朋友载我去,但他车上只有一个空位,我帮你再去问问其他人。”
“不用了,不用了。”我连忙摆手。
阿迪脑袋一根筋,我一边拒绝他,他还一边帮我四处问人。谢天谢地,问了好多人,要么是没车,要么是没空位,我松了一口气,上帝不要惩罚我。阿迪把我送出教堂,反复确认我一个人没问题才肯回去。
我在附近一家华人超市买了食材,回旅舍自己解决午饭。
“水饺小姐今天不在了?”在地下室厨房做饭时,旁边一名彪形大汉突然跟我搭讪道。我吓了一跳,转头望他一眼,他的形象绝对是电影里那种一出场就能把瘦弱的男主角吓得半死、转头拔腿就跑的类型,我生怕哪句话语气不对,小命就难保了。
“水饺小姐?”我不明白。
“就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彪形大汉用手势比画了一圈儿。
“哦,你说小鱼啊。”我恍然大悟,因为小鱼之前几乎每顿都吃水饺,所以彪形大汉就给她取了这样的外号。然后,我跟彪形大汉聊起来,他跟我讲了许多关于小鱼和其他住客的趣闻,原来他还挺可爱,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恐怖。
渐渐地,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厨房里又碰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喜欢到处找女孩聊天的菲律宾华侨,有笑起来像一只小狗、做梦都想拿到新西兰绿卡的斐济胖仔,还有一对说话不多、不停地在灶上摊煎饼的印度兄弟……他们都是好人,只不过为了生存而在底层苦苦挣扎,所以不太爱笑,可他们很有趣,各有各的有趣。我慢慢开始觉得,这家破烂的旅馆其实也不是那么坏了。
吃完午饭,我又去了奥克兰图书馆。其实图书馆在复活节假期也是不开门的,但Wi-Fi信号仍有效,我就和其他一些背包客歪七扭八地散坐在图书馆门口蹭网,直到电脑电量不足。我回到旅馆做晚饭时,阿迪又出现了。
“我做了好多炒饭,等下可以一起吃。”我对阿迪说。
“好啊!”阿迪倒是不跟我客气了。
可正在我做好炒饭准备出锅时,阿迪又突然跑过来跟我说,他刚才收到一个朋友的短信,要出去吃饭。
“什么朋友啊?”我见阿迪特地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一副隆重的样子,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就是教会的朋友。”阿迪回答得含糊其词。
“女的吧?”我挑了挑眉头,一脸八卦。
“嗯。”阿迪点点头,似乎有点羞涩。
“你女朋友?”我没有罢休,得寸进尺。
“不是,不是。”阿迪连忙辩解,“人家怎么看得上我?”
“干吗这么没自信?”我问。
“她家里条件很好,现在在奥克兰做幼师,已经拿到绿卡了。”阿迪解释。
“那有什么关系?加油追啊!女孩不在乎这些的。”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对啊,如果你跟她结婚,你不就能拿到绿卡了吗?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不行,不行。”阿迪又连忙摆手。
“为什么不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阿迪有点神神道道,对任何事情都十分敏感而固执,难道是一个人在新西兰待太久的缘故吗?
“我不想依靠别人。”阿迪回答。
“那她漂亮吗?”我不想再讨论移民这个沉重的话题,也许这个话题在阿迪心中还没有答案,我不想给他太大压力。
“挺有气质的。”阿迪说。
“那我可以去看看吗?”其实我就随口开一个玩笑。
“可以啊,一起去呗!”没想到阿迪竟一口答应下来,“我帮你去问问她。”
“哎,不用了,不用了。”这下轮到我慌张了,我没想真去给他们当电灯泡。
“没关系,我们又不是约会。”阿迪一边发短信一边跟我说,过了一会儿,他回来告诉我,没问题。
既然晚上没事做,多认识认识朋友也好,可是做了炒饭不能浪费,我就狼吞虎咽吃完了,然后跟阿迪一起钻进了奥克兰冷冷清清的夜里。心想,万一到时候气氛不对头,那我稍微坐一下就找借口离开。
女孩名叫Crystal,来自杭州,确实是一个挺有气质的姑娘,说话特别温柔,淡淡的。我本以为这是一次属于Crystal和阿迪的浪漫约会,可谁知现场至少有10个人,分别来自不同的国家——原来这是他们教会的聚餐,Crystal只是把阿迪叫过来跟大家一起玩。阿迪之前也不知道是这样的情况,所以当他穿上自己最隆重的服装,看到眼前这个大场面时,我估计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吧。
那天晚上,我们身边坐着很多中国人,我主要与阿迪、Crystal,还有一个来自成都的设计师在聊天,他们都是独自在新西兰生活很久了的。Crystal是基督徒,也是这次聚会的核心人物,阿迪和成都设计师都还没入教,但是经常跟教会的人聚在一起,用Crystal的话说,“他们还在摸索的阶段”“他们还在寻找与上帝冥冥之中的心电感应”。
聚餐的最后,所有人都给了即将过生日的Crystal一个惊喜,服务员将蛋糕端上桌,大家大声合唱生日快乐歌,现场气氛非常热烈。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每个人实际上都没那么开心,或者说,每个人心里都好像空着一块地方,怎么都填不满。
聚餐结束后,大家从餐厅里走出来纷纷告别,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安静得让人害怕。突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看,月亮。”所有人都朝天上望过去,今天是什么日子?月亮居然又大又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圆的月亮,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外国的月亮”吗?当我回过神儿来,发现其他人都还在痴痴地望着天,若有所思的模样,我突然间很伤感,也理解了他们心中的感受,是那种连每天走路都好像脚踩不到地的恐慌。
深夜,大伙儿作鸟兽散,喧嚣的气氛如同沉重的砂石般沉落到水底。我和阿迪走在回家的路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会想念中国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讨厌,为什么总要提起这个话题?然而,这也确实是我自己的心声,在外旅行那么久以来,我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想念过中国。
“不知道。”阿迪的回答依旧模棱两可,“我已经用掉了两年时间,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我去阿迪的房间看了一眼,刚开门,一股刺鼻的味道就扑面而来。他房间倒是有扇窗户,可是对于这个遍地垃圾、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的房间来说根本不管用。里面确实有张高低床,上铺也确实是空的,但床单看起来很久没洗了,布满不明成分的污垢,这样的环境我根本没法住,所以我决定三天的小黑屋期满后,还是搬回罗宾家去。
现在想想,罗宾家简直是天堂。
后来,我跟罗宾谈起这件事,罗宾说他以前去英国住过一段时间,虽然新西兰和英国在文化上没太大差异,他都依然感觉心里空了一块,所以当华人移民到西方世界,缺少精神寄托是很正常的。
“还好!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了上帝!不然,很多人会沉湎于赌博、喝酒,甚至吸毒。”同为基督徒的罗宾感同身受,然后他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那些沉迷在赌博、喝酒和吸毒里的人,最后大多数还是会找到上帝。至少,你的朋友们少走了这么一步弯路,算是幸运的了。”
周三上午,我退了房,发短信跟已经前去上班的阿迪告了别,然后跑到市中心的眼镜店,问他们可不可以今天之内帮我取到眼镜,我可以在市区再等一天。
胖胖的经理翠西特地跑出来向我不停地赔礼道歉,说眼镜最早只能在本周五拿到,没办法提前了。我有些恼怒,配个眼镜怎么需要那么久?两个星期了,就算是从树上长出来的也差不多该有结果了吧?
“刘先生,真不好意思,你的眼镜比较特殊,因为左右度数相差太大,而且你又选择了最便宜的镜片,所以两边的厚度相差也就很大,实验室装了几次都不成功。后来发到澳大利亚的实验室去装,拿回我们店里一看,还是不合格,又打回去叫他们重配了。这样来来往往好几趟,所以才耽误那么多时间。”翠西耐心地向我解释道。
“澳大利亚?怎么还要送到澳大利亚去?”我惊讶地反问道,“这又不是我第一次配眼镜,为什么我这样的度数在中国装镜片,都是一次成功?”
“真的不好意思,都是我们的错。”翠西继续向我道歉,一脸悲怆,好像这副眼镜已经上升为国家尊严的问题了,“所以为了帮你配一副最完美的眼镜,我们已经帮你将镜片升级到了更高级更轻薄的镜片,免费升级,不用加钱。”
“哦。”我表面上无所谓,心里却暗爽,这样对我自己花“冤枉钱”在新西兰配眼镜的罪恶感减轻了很多,至少物超所值了嘛!可我不能表现出来,在最终拿到眼镜之前,一定要跟商家斗智斗勇。我假装镇静地继续问:“我下周二就飞去南岛了。你确定本周五我能拿到眼镜吗?”
“我们尽量。”翠西说了一句拿不定主意的话,让我又不放心了。
“什么叫尽量?周五拿不到的话,你让我怎么办?再从南岛飞回来吗?”我急了。
“我们可以给你邮寄过去。”翠西又强调了一句,“免费。”
“邮寄眼镜怎么放心?万一碎了怎么办?”我是生怕到嘴的熟鸭子又飞走,虽然这些天我戴着那副破眼镜都开始习惯了,见到人也不会那么没底气了(甚至有人说,他们以为我镜片上的白胶水是特别设计呢,呃,这也太假了吧),可如果有新眼镜戴当然更好啊。况且现在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难道换一家眼镜店,再继续等半个月吗?我会疯掉的。
“周五应该是可以拿到的。”翠西一脸诚恳,“但我也不敢给你100%的保证,因为不是我们在装镜片,是实验室在装。不过有个好消息是,你的眼镜现在在新西兰的实验室,不是澳大利亚的实验室。”
这算好消息?我心想,为了给翠西更大的压力,我使出了在中国买东西时最容易得手的撒手锏:“如果周五拿不到眼镜,那就给我退钱。”
“好啊。”想不到翠西丝毫没犹豫,立即答应下来,“你想退钱的话,现在就可以退。”
“现在?”被翠西反将了一军,我哑口无言,怎么回事?他们难道不想赚钱吗?
“是的,除了验光的30纽币之外,其他费用都可以退给你。”翠西说。
“啊?那我验光的钱不是白出了?”我终于抓到把柄能挽回一点面子,然后恼羞成怒地继续投诉,“而且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等这副眼镜,滞留在奥克兰又花了多少冤枉钱?吃、住难道都不要钱吗?你们已经把我所有的旅行计划全破坏了!”
“哦,可怜的刘先生。”看我真有些发火的样子,翠西战战兢兢地捂住胸口,用很可怜的口吻说,“我能理解你的痛苦,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会帮你想办法解决的。”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除了等到周五再跑来市区一趟(啊!该死的公交车费怎么那么贵),也没有别的办法。临走时,翠西将我送到大门口,说今天艾丽丝不在,如果周五我来的时候艾丽丝在,也让她亲自给我道个歉。我赶紧说不用了,那么多道歉我真的承受不起。
我又继续开始在罗宾家的换宿生活。罗宾是个严谨的人,每天让我工作4个小时就非得4个小时不可,如果他交代给我的事情做完了而时间还没到,他就会另外想办法安排点工作让我把时间用完,这让我觉得罗宾似乎有点“不通人情”。
罗宾看天气预报得知接下来几天天气不太好,他说如果园丁工作没法做的话,他会给我安排室内的清洁工作;可如果天气持续不好,室内的清洁工作又做完了,他希望我能给他贴补一些费用,比如每天20纽币包吃住。
我心里便对罗宾隐隐地有了些芥蒂,中国人都说“谈钱伤感情”,难道罗宾不觉得这样做会让我感到尴尬吗?如果工作时长都要算得那么严格的话,工作以外的时间我帮他做饭、洗碗、喂猫这些事情,是不是都得算进去呢?干吗这么古板?而且你有这么大一栋房子,至于缺钱缺成这样吗?
不过,我也只是心里埋怨,面子上并未表现出来,反正几天后就离开了,忍忍就过去了,以免闹得不开心。
周四,翠西给我发了短信,说眼镜已经送到店里了,我周五可以过去拿。周五做完活儿(本来其实可以像之前那样,给罗宾请个假,早早出门,就能偷个懒。但自从上次罗宾叫我给他房钱后,觉得还是不要给他留下话柄为好),我又坐车到了市区,直奔眼镜店。
终于拿到朝思暮想的眼镜,看上去确实不错,在中国拿出来跟人说是1000多块钱配的,都不会让人觉得离谱。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实验室装出来的镜片果然非同凡响,边沿圆润得就像剥了皮的水果似的。
“谢谢你,我很满意!”我对翠西说道,“我还要再付你114.5纽币,对吧?”
“你等等!”翠西低头到电脑上一阵敲敲打打,“我来确认一下!”
“还要确认什么?”我又急了,不会到最后一步再来坑我吧?因为之前翠西特地将打印出来的收货单给我看,上面显示这副眼镜本来的价格是镜框249纽币、镜片249纽币,合计598纽币,比我预订时的199纽币,高了近两倍。难道翠西觉得亏损太严重,想多收我一点钱?
“你再给我30纽币。”翠西抬头对我说道。
果然!我心想,果然叫我多给钱!这个意思是叫我给她144.5纽币吗?这可不行!之前是翠西自己说免费帮我升级镜片的,我又聚集了自己所有的英语词汇,拉开架势准备吵架:“怎么会再给30纽币呢?不是说好114.5纽币的吗?”
“我的意思是,不用给114.5纽币了,你给30纽币就行。”翠西解释道,“因为我们的眼镜,让你在奥克兰多花了钱,这是我们对你的歉意,30纽币是最低的了。”
不会吧?新西兰的商家真的不喜欢赚钱吗?为什么他们对我这么好?我马上对自己的小人心态感到无地自容。离开时,翠西又把我送到门口,她说真不好意思,艾丽丝今天还是不在,她只能发E-mail给我道歉了。我说真的不用道歉,你们还要对我道什么歉啊?你们这是故意让我心里过不去吗?
朝思暮想的眼镜拿到了,我戴上后,终于看清奥克兰这座城市的面貌,看清这些天我所走过的地方。我给阿迪发了条短信,他说今天一直要工作到深夜,没时间出来见我了;我说我回国之前会再来奥克兰的,到时候再见。
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了,竟突然有些伤感,似乎我等的并不是这副眼镜。在没拿到眼镜之前,我总想着早点拿到它;可是一旦拿到了,又很失落。然后我发现,我只不过把等待眼镜的时间寄托在了奥克兰这座看似无聊的城市上,然后慢慢走进它、了解它,对它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而这副眼镜只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
“嘿,你回来了?”我回到家时,罗宾不在,我等了一会儿,他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了。
“是啊,你去超市了?”我问他。
“是的。”罗宾把买来的东西都放在桌上。
“买了这么多啊?”我问。
“嗯,是的。”罗宾点头,“你再过三天就走了,这些东西吃三天差不多够了。”
“其实不需要这么多。”我客气道。
“没事。”罗宾回应,“不过这次我确实有点超支了。”
“超支?”我奇怪。
“对啊,现在我没工作,每个星期的政府补助扣去这个房屋的信托金,我只有100纽币用来买食物,可我今天花了112纽币。”罗宾解释道。
“信托金?”我不明白,“这不是你的房子吗?”
“这是信托机构的房子。”罗宾摇摇头,“我只是受托人。”
尽管我不是很懂什么信托机构什么受托人,但我一下子理解了罗宾的生活处境,原来他确实是需要一分钱掰成两分钱来花的穷光蛋,他用尽全力为我提供食宿,我之前竟然对他有那么多想法,我觉得自己真浑蛋。我只好说:“罗宾,我真的不需要那么多食物,你不用花那么多钱。”
“没事,你走了,我吃得少,平均下来就不超支了。”罗宾很可爱地笑起来,他突然发现了什么东西,问道,“咦,这是你的新眼镜吗?终于拿到了啊。很好看!不过,我还是觉得以前那副旧的更好看。”
习惯真是一个要命的东西,这么长时间下来,我竟然习惯了罗宾的咳嗽声,习惯了窗外的阳光和草坪,习惯了罗宾家里那只懒洋洋的花猫,习惯了厨房里的食物和摆设,习惯了在奥克兰无所事事的生活。可是,习惯对于打工旅行的我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我也说不清,毕竟这不是单纯的旅行,接下来恐怕不能再这么散漫懒惰地混日子了,我得想办法认真找份工作赚点钱,否则打工旅行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能说,我就是“不折腾自己不舒服”星球来的外星人。
2013年4月9日,周二,临走的那天早上,我想给罗宾拍张照,他很慌张,叫我等等,然后非常隆重地跑出去刮了胡子,换了件整洁的T恤回来,略显紧张地盯着镜头。窗外阳光灿烂,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十分和蔼。我拍完照,对罗宾说:“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罗宾咳嗽了半天,才终于回答说:“我随时欢迎你。”
2013年4月9日上午,罗宾开车将我送到机场。奥克兰阳光明媚,蓝天白云,暖和惬意,正赶上该死的冬令时(新西兰每年4月的第一个周末,今年是4月5日,为了充分利用日光照明、节能减排,全国将时钟拨快1小时,进入冬令时。而我的航班恰好卡在这个日子后面几天,我都来不及适应新时间,连手表还没调过来呢),幸亏出门比较早,否则真要误机了。我下车匆匆与罗宾告别,扛起背包就向机场入口狂奔。
在去基督城之前,我对基督城的了解只有:它是新西兰南岛最大的城市,2011年遭遇过大地震,目前正在重建中。
我之所以选择直接从奥克兰飞到基督城,是因为我将在冬天离开新西兰,而冬天的南岛非常冷,工作机会又少,也不太适合旅行,我就赶紧趁秋天先到南岛待一阵子,等天冷了再返回相对温暖一点的北岛——没错,在南半球,南边比北边冷,这是当初经过王阿姨和小鱼的提醒我才想起来——我是有多不操心啊?怎么待了一段时间之后,竟都忘记这里是南半球,这里什么都是反的了?
在其他打工旅行者眼里,对基督城的评价呈现两极分化:有一部分人说,基督城目前人口骤减,大量工厂、商店停业,工作机会非常少;而同时又有一部分人说,基督城目前正处于灾后重建阶段,因为劳动力太少,职位大量空缺,工作机会很多。两种互相矛盾的观点都有各自充足的理由,具体情况到底是怎样,对我来说,不亲自去待一段时间,很难得出自己的判断。
我对接下来打工旅行的计划是尽量待在城市:首先,因为我没车,行动不方便,城市的交通配套设施相对发达;其次,因为新西兰的大城市都已经冷清到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可想而知小城镇必定荒凉得更加“惨无人道”。而我持续旅行那么多年,如今需要的不再是漂亮的风景,而是有趣的人。
所以,去南岛,第一站我依然首选“大城市”基督城。
相对于新西兰的消费水平,他们的机票堪称白菜价,从奥克兰飞基督城,两个半小时,包括行李、税费、附加费等在内总价才65纽币,300多人民币,这在中国也算得上非常低廉了。
坐在飞机上,我对即将前往的基督城倒没太大期待,在奥克兰的这段日子让我觉得,新西兰恐怕也不过如此,所有的东西都井井有条,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所有的食物都干干净净,好是好,可是很难有惊喜,去什么地方都一样,So what?
走出基督城机场,室外天气很差,漫天的乌云黑沉沉地压着,冷风飕飕地四处倒灌,毛毛细雨若有似无地飘在空气中,挡都挡不住,稍不注意就浑身湿透了,同奥克兰的阳光灿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心情也仿佛瞬间从天上跌到谷底。
我事先查过基督城的天气预报,确实是说基督城今天有雨,而且最低气温只有不到10摄氏度,而我还一度天真地以为全世界的天气预报都跟中国一样不靠谱呢!
基督城的冷清光是在机场就能让人深切地感受到,偌大的广场,放眼望去,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影无助地晃动着,比天上飞过的麻雀还少。我突然怀念起奥克兰,在罗宾家的生活简直太舒服了,什么都不用操心,现在到了基督城,内心隐隐的不安全感开始窜出来作祟,摆在我面前的又将是无依无靠的新生活。
难道长途旅行注定就是“新鲜-熟悉-逃避熟悉-再新鲜-再熟悉-再逃避熟悉”的无限循环吗?
我在公交站台等车,只有我一个人。查了一下公交时刻表,该死,半小时之后才有一班,四周空空荡荡,连个搭讪的人都找不到。我的目的地是市区里的Bealey街,这次我有了经验,提前在网上联系到一家BBH客栈,准备去那里以工换宿,尽管没有薪水,但毕竟是一家营业单位,跟罗宾家的性质不同,多少能算得上一份工作吧?我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以减少懒惰的罪恶感。
喂,笨蛋!你是来打工旅行的吗?
过了几分钟,一个瘦瘦的亚洲男孩拖着两个大箱子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也开始等车。他穿得很少,冻得直哆嗦,不停地跳脚,我和他对视了两眼,只是微笑,却没有搭腔。后来又陆续出现两个白人男子,亚洲男孩就开始用古怪发音的英语跟他们聊起天。那两个白人男子跟我们等的不是同一班车,他们先走了,又只剩下我和亚洲男孩。
“很冷哦?”我主动和他说了话,亚洲人和亚洲人之间总是这样,明明见到对方心里很亲切,却羞于开口,都在暗暗等待对方先迈出第一步。
“是啊,好冷。”他很快就接了话,似乎早已准备好。
“中国人吗?”我依照惯例问。
“不。”他摇头,继续用英文,“我是韩国人。”
这个韩国人明明是个话痨,之前还偏要假装少言寡语,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地迅速给我和盘托出他的几乎所有个人资料——虽然他的英语语法和发音杂乱无章,英语母语的人听到恐怕得大皱眉头、一头雾水,但亚洲人之间却能心照不宣。那是一种神奇的化学效应,我相信我们这样聊天,身边经过的当地人乍一听,估计都听不出我们在说英语——他名叫Hanmo Lee,翻译成中文是李汉模,也是来打工旅行,已经在新西兰待了8个月。之前都在奥克兰(8个月都待在奥克兰?我很惊讶,他却特得意,好像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壮举似的)一家小超市打工,超市老板也是韩国人,现在他同样准备来基督城一家客栈打工换宿,而且目的地也跟我一样,是Bealey街。
“不会吧?”我问他,“难道我们在同一家客栈工作?”
“我的是157号,你的是多少号?”李汉模积极地打开身上的背包,翻出一张纸条查看之后告诉我,他顺便把背包里一件外套也拿出来穿在了身上。
“啊,那不一样,我的是70号。”我回答,“不过离得不算远。”
“太好了!”李汉模继续手舞足蹈,“把你的电话给我吧!改天找你一起玩。”
我不太情愿地将电话号码给了他,心想,我只不过随口搭个讪,小哥儿你也不用如此认真吧?咱俩的英语都不好,口音又重,经常牛头不对马嘴,聊这么一会儿已经让我相当头疼。以后你还要来找我玩,我得继续死多少脑细胞啊?而且看这小哥儿的样子,不是那种开玩笑的人,他那么多话,真要无聊起来,哪管得了我愿意不愿意?
终于坐上公车,因为李汉模行李太多,只好跟我分开坐在不同的座位上,他喋喋不休的嘴巴这才得以休息片刻,而我也终于可以清静清静,透过车窗开始仔细观察这座新鲜而陌生的城市。
一路上,真的见不到几个人、几辆车,好像这座城市只是用积木搭建起来的模型,没什么实用价值。偶尔有一些地震过后尚未完全修复的建筑物触目惊心地划过,满是裂痕,狰狞却不至于让人害怕。如果奥克兰是一位妖娆风情的时尚女郎,那基督城就是一位低调朴素的壁花小姐。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在Bealey街路口一栋破损的教堂前下车,先走到我的目的地Rucksacker客栈,而李汉模的客栈还得继续往前走。
“你的工作需要面试吗?”临别时,李汉模问我。
“又不是有薪水的工作,干吗面试?”我反问。
“我去的那一家需要面试。”
“啊?那万一面试没通过呢?”
“所以我想让你帮我问一下你的老板,看他还缺不缺人,如果那边我没通过,就到你这边来试试。”
“嗯,好。”我终于和李汉模告别,走到Rucksacker客栈的白色小楼门口。可是,大门紧锁,一个披头散发的亚洲女孩坐在门口,身边一堆脏兮兮的背包。
“前台没人吗?”我问亚洲女孩。
她不说话,摇摇头,指了指门口贴的一张纸,上面写着:“前台工作时间,上午9点半到12点半,下午3点半到9点半。”我低头看时间,现在才两点半,还得1个小时才开门,可我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亚洲女孩从背包里翻出两片黑乎乎的干瘪面包啃起来,我把身上的大背包放下,准备出去觅食。我让亚洲女孩帮我看一下包,她点点头,还是不说话,一副怯生生的神情。
“中国人吗?”临走前,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亚洲人跟亚洲人见面,都像是在玩一种叫作“看谁先开口搭讪”的心理游戏呢?
“不。”她小声地回答,“我是日本人。”
我沿Bealey街往东走,路过一个卖快餐的小摊位,花8纽币随便买了个鸡肉汉堡。当我将这个冰冰冷冷、干瘪涩口的鬼东西放入口中,嚼得连腮帮子都酸了还是咽不下去时,突然悲从中来,下次再也不敢在外面买东西吃来虐待自己了。
“我面试通过了!赶快恭喜我吧!”我收到李汉模的短信,心想,能在基督城这么一个阴郁的城市里遇到这么一个很容易开心,还没心没肺的新朋友,也算不错。
等到将近下午4点,前台才有一个糊着眼屎没睡醒的鸡窝头男人姗姗来迟。日本女孩跑去登记入住,我就站在她身后等着。
日本女孩非常内向,英语也不好,我跟她聊得不多,她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人,聊几句就停下来直点头。我只知道她同样是来打工旅行的,已经快满一年,马上就准备回国了。她穿得很邋遢,头发纠结,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到最后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呃……你好……我是来,呃……换宿的,之前给你们发过邮件……你知道吗?”日本女孩办手续办了很长时间,她刚一离开,我就赶紧凑上前去对鸡窝头男人说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紧张,一句简单的话断断续续说了好几遍才说完整,“说都不会话了”,况且还是用本来就不怎么灵光的英语,我觉得自己当时那样子一定蠢得要死!真没出息啊!
“嘿!兄弟,你好!我叫克雷格!”鸡窝头男人先是皱眉沉默了几秒,好像在慢慢消化我刚才那句结结巴巴的话。等他终于明白过来,瞬间跟打了鸡血一样,眉头打开,从座位上跳起来,一副十分激动的样子,还举起右手要跟我击掌。
“你……你好……”我被他吓到了,伸手过去勉强给了克雷格一个击掌,可是没经验,打得有点偏,没使上劲儿,“我叫小顺,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克雷格倒是实话实说,我顿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心想,那你刚才兴奋个什么劲儿?然后,他指着斜对面跟我说,“你去住7号房,那里还有一张空床。”
“7号房?”我没反应过来,这就算“入职”了?不跟我介绍一下工作内容,或者带我熟悉一下工作环境什么的?
“还有事吗?”克雷格见我没动,奇怪地问道。
“我今天需要工作吗?”我这人真是老实巴交,不忍心占别人便宜,无功不受禄,总想着要付出一点什么才能让自己感觉心安一点——怎么可能让我白住呢?一个床位一晚上要20纽币呢!但显然,这个不操心的克雷格比我还弄不清状况。
“不需要。”克雷格摇头,“你先住下来再说。”
真有免费的午餐这种事,太好了!原来第一晚可以白住!
这家背包客栈在BBH网站上评分最差,果然卫生条件和基础设施都很一般,床单和被套是看不出脏到什么程度的深蓝色,唯一的一张沙发也是半身不遂,破了很多洞,窗帘掉了一大半,像块破抹布一样摊在窗前的写字桌上。我住的是六人间,只剩下一张上铺是空着的,我没的选择。我只好安慰自己,无论如何,好歹是省了20纽币。
“20纽币,20纽币……”我像和尚念经一样在心里默念,似乎这样就能稍微掩饰一下内心难以抑制的失落感。外面的天气还是好差!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背包客栈的住客通常都应该是年轻人,但这里却住了很多老人,不是一般老的老人,而是很老很老的老人,头发全白,满脸皱纹,比罗宾看上去老多了,不过倒是没罗宾身子骨那么弱。这些老人无事可做,就喜欢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或者到处飘来荡去地找人搭讪,你甚至不用回应他们,他们都能一直说一直说,根本不管你听不听得懂。
我在房间安顿好后,出来参观整个客栈的格局。走到厨房时,发现一个老头儿正缠着先前那个沉默的日本女孩说话。日本女孩低头吃方便面,身体缩得很紧,一副畏惧的模样,她不敢看老头儿,老头儿却如同一只庞大的野兽蹲守在旁边,伺机而动。
日本女孩无意识地抬头看见我,然后用求助的眼光盯了我好久。我被盯得心里发毛,只好过去帮她解围。
“你也是日本人吗?”我和老头儿搭上话,老头儿终于放过日本女孩,转过来问我。
“不是。”我摇头,“我是中国人。”
“啊……你是中国人?”老头儿一脸惊讶,“我女朋友也是中国人。”
“是吗?你女朋友现在在哪里?”我一边说话一边看日本女孩,她加快速度三两口吃完方便面,冲我点点头,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在中国啊。”老头儿发现日本女孩已经离开,并未表现出介意,他似乎需要的只是一个说话的人,而不是特定的某个人。
“哦,好的。”任务已经完成,我想尽快结束这场难受的对话。
“你好,我叫詹姆士。”老头儿也许感受到了我的敷衍,况且我不是女孩,估计他也懒得纠缠,就伸出手来,最后做了个自我介绍。
“很高兴认识你。”我跟他握了握手,并自报家门,老头儿就起身也准备离开了。
“对了,我女朋友很年轻哦,只有22岁,跟刚才那个日本女孩一样大。”詹姆士刚走出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回头炫耀般地补充道。
“啊!”我本想跟他开个玩笑,因为詹姆士跟007同名,“那她可是中国的邦女郎啊!”
然而,詹姆士没听懂我的玩笑,毫无反应地转身走了。我不知道那个22岁的中国女孩到底因为什么跟这样一个足以做她爷爷,而且一穷二白还很好色的老头儿隔了半个地球谈恋爱,或许她发现了詹姆士身上我没发现的优点,或许那就是毫无理由的真爱——我只能尽量往好的方向去想。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座压抑的城市,在这个压抑的客栈,好像所有人都多少有些压抑的感觉,没有一般背包客栈那种欢声笑语、没心没肺、青春无悔的气氛,大家都绷着神经,距离感很强。我在整间客栈里绕了一圈,没什么意思,只好重新回到房间。这时一个长头发的法国男孩开门进来,他是第一个主动找我聊天的人。
他的名字很拗口,叫Diedrik,刚来基督城三天,今天已经开始工作了,现在刚下班回来。Diedrik英语不好,这让我放心地大聊特聊,不用担心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漏洞百出或者结结巴巴,因为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日后想在基督城找一份有薪水的工作,就跟Diedrik打听情况。他叫我放心,说基督城工作非常好找,他昨天刚到职业中介去登记,今天就开工了,在一家超市仓库里做搬运工,不辛苦,一小时赚16纽币。
我一听,很兴奋,由此看来,我来基督城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我之前承诺过要在这间客栈换宿一个月,每天工作时间是上午10点到下午1点,这样,如果我那么快再去找一份全职工作,恐怕就没办法兼顾这份换宿工作了。我不想做不守承诺的人,难道真在人家这里白住几天然后拍屁股走人?既然基督城工作那么好找,随找随上,我就不着急了,先在这家背包客栈换宿两周之后再看情况。
“请问你是小顺吗?”突然一个女孩推开房门,问了一声,我转头看她一眼,竟然是跟克雷格如出一辙的鸡窝头。
“是啊。”我一边说着,一边迎上去,鸡窝头女孩带我走到了前台。
“你好,我是薇若,我们之前有过通信。”鸡窝头女孩自我介绍道。
“哦!你是薇若啊?你好!”这份换宿工作我确实是跟一个名叫薇若的女孩联系的,她才是我真正的老板,“那克雷格是……”
“克雷格是我男朋友。”我心想,难怪,你们连发型都一样,难道是因为基督城的梳子很贵吗?
“你为什么会来基督城?”薇若给我介绍完客栈的基本情况以及我的工作内容之后,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没弄明白。
“这里刚地震过,你知道吗?”薇若又问。
“我知道啊。”我耸耸肩,回答道。
“那你喜欢这里吗?”
我想了想,回答说:“我肯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Rucksacker客栈一共有三名换宿者,除了我,另外还有一个德国男生Max和一个芬兰女生Anu。Max负责垃圾清扫及处理,Anu负责铺床和洗晒;而薇若给我安排的工作是清洁,主要负责卫生间、厨房以及地面的清洁,因为在罗宾家有过经验,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西方人素质比较高,卫生间通常脏不到哪儿去,他们对排泄物的容忍程度比中国人低得多。打扫厕所这种工作在在我的认识里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工作之一,可是在新西兰,倒没想象中那么恐怖,只是把卫生间擦干净之后,我会小心翼翼地连自己都舍不得使用。
我在打扫厨房时,又遇见詹姆士,他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日本女孩去哪儿了。我说我不知道,我跟日本女孩不熟,他就自己呢喃着:“奇怪,怎么没见到她呢?”说完,转身离开了。
除了詹姆士,另外还有一个名叫约翰的老人也很奇怪,我不知道他是这里的住客还是工作人员。如果他是工作人员,他住在客房里,又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和工作任务;如果说他是住客,但他偶尔又会拿工具做一点木匠活儿,比如给厨房换个桌板、修个凳子什么的;他还没事就喜欢在我身后站着,好像监工一样,我哪里做得不好,他就会跳出来指点一番。可他说话实在太快,我听不懂,只能一脸无辜地“啊、啊、啊”地装傻带过去。
这家背包客栈太奇怪了,怎么住着那么多孤独而无聊的老人?难道同时也是养老院吗?
换宿工作并不累,我提前半小时就完成了。跟奥克兰不同的是,基督城几乎看不到中国人的身影,连亚洲人都很少,我和西方人玩儿不到一块儿去。记得那时候Luna一个人去了皇后镇,也跟我抱怨说遇不到中国人,整天和白人混在一起,找不到话说很尴尬。
下午我去了附近一家图书馆上网,然后走到城南一家很远但是很便宜的打折超市去购买食物。基督城真是一个荒凉而压抑的地方,到处都是被地震摧毁过的痕迹,歪歪扭扭的教堂和房屋、满是裂纹的道路和墙壁、奇怪的不声不响的看不到几个工人的建筑工地,走着走着就让人不禁陷入莫名的感伤。
超市门口有一片巨大的停车场,此时已经晚霞满天,到处是乌鸦在飞,难怪背包客们都不愿待在这里,是真的。如今的基督城给人第一感觉并不好,至少它一点都不讨喜,尤其对于喜欢热闹、忍受不了清静的中国人来说。
在超市买完东西,我拎着大包小包往回走。天越来越黑,基督城就越来越像一座鬼城。时间才7点钟,放眼望去几乎没人没车,我像是永无止境地走在黑暗的通道里,四周安静得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目的地却好像怎么都走不到。我开始有些灰心,难道我真得在这么一个要命的城市待上一个月甚至更久吗?
“嘿,兄弟,周五晚上我要去一个朋友家聚会,你有兴趣参加吗?”突然手机响起来,吓我一跳。我拿起来一看,是李汉模发的,我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不会放过我。
“好啊!你这么快就认识朋友了?也是韩国人吗?”我问。
“会有很多人去,各个国家的都有,其中应该会有韩国人。”李汉模解释道。
“没问题,到时候你叫我吧!”在这座要命的城市里,赶紧多认识些朋友才是正经事,否则真要寂寞死了。
回到客栈做晚饭时,我终于又在厨房遇到一个亚洲女孩,头发很短,矮矮胖胖,做事风风火火,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中国人,因为她不停地到处忙来忙去,不会用正眼看人,我就懒得搭讪了。
夜里,詹姆士居然搬到我们房间来了。他8点多钟就睡下了,正在用电脑的Diedrik向我抱怨,说这老头儿很奇怪,他刚刚在看书,詹姆士一声不响地就把灯关掉了,害他看不成书,只好改用电脑。
我耸耸肩,悄悄爬上床,因为这家客栈的Wi-Fi需要另外收费,而我一时还不困,就把电脑里存着的电影拿出来看。直到夜里10点多,詹姆士的闹钟突然响了,他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出门去。Diedrik又冲我瘪瘪嘴,对詹姆士奇怪的作息时间表示无奈。
等我准备睡觉时已接近午夜,詹姆士一直没回来,我出去上厕所,见他正坐在大厅里小声地打着电话,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专门调整作息时间,就是为了给远在中国的小女友说说情话。他这么大年纪,孤苦伶仃地住在一个如此压抑绝望的环境里,那个似乎不太现实的小女友成了他对现实生活的全部期盼。从这个层面上来讲,这段奇怪的恋情也许比其他很多人的恋情都更有意义吧?
周五晚上,我和李汉模一起步行去他朋友家,快到时他才告诉我,他是基督教徒,今天晚上是教友聚会,可以带非教徒的朋友参加。但他没有事先告诉我,如果我不愿意,他可以再送我回去。我表示没关系,虽然我不信教,但在旅行期间,我对宗教一直都很感兴趣,让他不要有心理负担。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胖胖的非常开朗的非洲裔女孩Milka,她来自津巴布韦,现在在基督城做老师,是今天这次聚会的主人。Milka笑声洪亮,中气十足,她经常被李汉模不怎么好笑的笑话逗得花枝乱颤,呃,也可以说是肥肉乱颤。不管怎么说,Milka确实是一个很可爱很容易亲近的朋友,第一次见面都不会让你感到隔阂。
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其他朋友,有另一个从非洲来读书的女学生卡洛琳,一对新西兰夫妇安格斯和妮娜,一个美国胖女孩玛丽,等等。每人都带了自己做的菜,因为大部分人吃素,所以全都是素食。大家用碟子每人盛上一些食物,坐到客厅里开始边聊边吃。
“你不是说有韩国朋友的吗?”我问李汉模,“是女生吧?”
“是的。”李汉模回答。
“是一个大美女,她叫戴安娜。”卡洛琳插嘴道。
“真的啊?戴安娜今天过来吗?”我问卡洛琳。
“她今天不来了。”卡洛琳很遗憾地告诉我。
“唉,好可惜啊!看不到美女了。”我瘪瘪嘴。
“只要你每次都来参加我们的聚会,肯定就有机会见到她。”卡洛琳笑笑。
李汉模不再说什么,他这么活泼这么多话的人怎么突然沉默了呢?我觉得他心里其实有话,只是现在不方便说,我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
吃完饭,今天的重头戏才正式开始。卡洛琳是主持人,她将一份印有歌词的打印稿分发给大家,然后集体开始唱圣歌。我不会唱,就默默听着,旋律倒是好听,让人心里很平静。然后,每个人都拿出《圣经》,我也被分到一本,卡洛琳开始给大家讲解其中一个寓言故事的寓意。大家听得相当仔细,不时有人开一两句玩笑,气氛倒没那么凝重,就像朋友聚在一起聊天似的。接着,每个人都来讲述自己这一周的生活状况,遇到的烦恼以及希望实现的心愿,以便最后大家集体为你祈祷。
每个人讲述自己最近的生活状况,其他人都认真地聆听着,并适时给出建议与安慰。我突然觉得宗教在新西兰似乎已经不仅仅是宗教,而是一种社交方式,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冷清国度,它成为人与人之间某种联系的纽带,宗教不再玄妙,不再高深,不再有距离感,而是深深切切地贴合着每个人的身体、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的心。
李汉模开口分享自己的心情:“我最近遇到的烦恼是,我觉得对自己的信仰不够有信心,面对有其他宗教信仰或者没有宗教信仰的朋友,我总是不敢开口表达自己的信仰……”
“因为你怕引起不必要的争执。”妮娜插嘴道。
“对!”李汉模赞同,“这是我需要改变的事情,我要勇于大声地跟所有人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不光是宗教信仰。”
“很棒!”卡洛琳夸赞道,“那你有什么希望实现的心愿呢?”
李汉模考虑了半天,迟迟没有开口。
“我猜他的心愿跟我一样,想快点见到戴安娜。”我突然开玩笑说,大家哄堂大笑,李汉模整张脸羞得通红。
“对!我就是喜欢戴安娜!”李汉模突然大声宣布,像是对自己之前说他以后“要勇于大声地跟所有人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的勇敢实践,“我希望实现的心愿就是,我希望戴安娜愿意跟我在一起!”
所有人愣了一小会儿,然后集体鼓掌,为李汉模加油。晚上,在从Milka家回家的路上,李汉模告诉我,他当初在奥克兰教堂第一次见到戴安娜就喜欢上了她,后来戴安娜来了基督城,他也决定跟过来。此时的李汉模一脸真诚,没了平时嘻嘻哈哈的模样。我在想,旅行时遇到一个能让自己动心的人,不管结果怎样,都是值得追忆和纪念的财富,旅行因为喜欢一个人而不再是单纯的风景和照片,变得有血有肉起来。
从这个意义上讲,李汉模很幸福。
回到客栈,我又遇到那个内向的日本女孩。她失踪了几天,此时正低头坐在厨房吃面包,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麻雀,不敢抬头看人。此时,詹姆士也出现了,他没说话,绕到日本女孩身后的冰箱,取出一瓶牛奶喝了几口,然后又绕走,一如既往地坐到了电话机旁边。
詹姆士似乎对这个冷淡的日本女孩灰心了……
在和那个疑似中国人的不喜欢正眼看人的亚洲女孩打过好几次照面后,我终于在一次洗碗的间隙跟等在旁边准备过来洗碗的她搭上了话。她确实是中国人,不过她却坚持让我叫她的英文名Cherry。
“你也是来打工旅行的吗?”我问Cherry。
“不,我可是来这里工作的!”Cherry回答,带着一丝得意。
“你已经找好工作了?”我又问。
“对啊!早就找好了,是他们把我招过来的。”Cherry的语气里总有着某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哦,什么样的工作啊?”气场不对,我其实不太想理她了,可是手上的碗还没洗完,嘴上闲着也是闲着。
“护士,就在旁边的一家医院。”Cherry回答。
“哇!那是很好的工作啊!”一听我这话,Cherry脸上更得意了,“你是准备移民吗?”
“有这个打算,看情况。”见我洗完碗,Cherry凑到水槽边来接着洗。
“你不觉得新西兰很无聊吗?反正要我移民,我都不想移。”我把洗好的碗擦干。
“无所谓了,主要是我妈想移民过来养老。”Cherry边洗碗边回答我说。
“老人家待在这边更难适应,没什么事情做。”我回想起在奥克兰偶遇的那个带着两个小孙女的北京老人。
“哎呀!跟你讲,我们家有的是钱,我妈准备过来这边做生意,怎么可能没事做?而且我提前来还有个任务,就是要给我妈先物色一块地皮。我男朋友是做建筑设计的,他赚钱也赚得很多,我们要把地皮买下来,让我男朋友来做设计,我们自己造一栋房子,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呢!”Cherry似乎有些急了,好像我在专门跟她唱反调似的,见我一副典型的屌丝样,直接摆出“财大气粗”的样子来吓唬我。
哎呀!我还真是被吓到了!这个看起来像农村劳动妇女一样的人,竟然是深藏不露的大富婆呢!可是,转念一想,既然“深藏不露”,又干吗这么快就告诉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说自己“有的是钱”?好矛盾的人!
为了不再自取其辱,在Cherry继续喋喋不休地公布财产,说什么她“之前一直在香港工作,年收入40多万港币,现在在山东老家和天津各买了一套房产”诸如此类的时候,我赶紧抽身而退,生怕Cherry说到兴起,为了充分证明自己财力雄厚,直接把银行卡和密码甩给我,叫我随便取,那我可担当不起这份人情。
既然“有的是钱”,怎么住这种地方?忆苦思甜吗?
薇若叫我从六人间搬出来,住进客栈旁边的另一栋楼里。那是薇若和克雷格住的地方,其中有两间空房,专门用来做员工宿舍,我和Max同住一间。
Max是一个20岁的德国男孩——不知道怎么回事,来基督城旅行的德国人特别多,客栈里住的年轻人几乎一半以上都是德国人,所以我在厨房工作的时候,有一次一个美国人跟我打招呼,问我从哪里来,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抢先说:“看你的样子,你应该不是从德国来的吧?”我回答:“当然不是。”然后他才大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我已经快被德国人搞疯了。”
Max除了在这家客栈换宿之外,还另找了一份工作,是在距离市区50公里的一家奶粉厂做包装,一周工作4天,每天12个小时,两个白班、两个夜班,除了白班之外,其他时间都跟换宿工作不冲突,所以双方兼顾,而且薪水高达每小时18纽币,可以省下不少钱,我听了很羡慕。Max就对我说了和Diedrik同样的话:“现在基督城的工作很好找,我也是去中介登记了一下,过两天就马上开始工作了。”这更让我卸下了心理负担,放心大胆地先“游手好闲”着,反正等我休整好了,工作都是唾手可得的,就先不着急吧!——怎么办?我永远在为自己的懒惰寻找借口。可是如果我真的既懒得打工又懒得旅行,那我到底来新西兰干什么呢?
李汉模闲不住,隔三岔五给我发短信,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就是没话找话。每次都会先问我在干吗,等我告诉他了,他就很冷淡地“哦”一声,我以为他想找我,叫他过来,他又会开始不停地抱怨说他的换宿工作太辛苦,客栈里所有事情都让他一个人来做,根本没时间出来玩。所以,到后来他问我在干吗,我都一律回答我没干吗,懒得多做解释。直到有一次,他跟我说他今天下午放假,叫我带他出去玩,我说我不知道去哪儿玩,我每天都去图书馆蹭免费的Wi-Fi,就把他也带过去了。
虽然李汉模住的客栈每天提供给他一定流量的免费Wi-Fi,但网速很慢,而且他又是第一次来图书馆,发现这里既暖和,网速又飞快,兴奋得一直向我不停地问这问那,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等他好不容易把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又开始跟家人打视频电话,自己的破手机不好用,就把我的iPhone借过去打。
接下来的时间,我就濒临崩溃地听李汉模叽里呱啦地用韩语没完没了地唠叨着,音量虽不大,但是坐在我身边就感觉像无数只蚊子不停地绕着我的脑袋飞来飞去,我又不好意思赶他走,而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别人造成了困扰。说到最后还把电话转过来,叫我给他的姐姐和姐夫打招呼,而我居然还真的“忍辱负重”地跟电话那头的韩国夫妇聊了几句,中韩两国人民之间的和谐关系不得不说我也是出了一小把力的。
图书馆每天下午6点钟关门,那是基督城天空最美的时刻,晚霞从眼前一路远远地铺向地平线,各种层次的红色和蓝色激烈地碰撞交织,让人心满意足而又淡淡哀伤。我和李汉模就在这样的天空下走出图书馆,回去的路上,我们发现了一座赌场。
“去赌场看看?”李汉模向我提议道。
“啊?”对我这种从小到大连考试都不敢作弊的“乖孩子”来说,赌场简直是个大逆不道的所在,只要一进去就会中毒似的。
“走啦!这么早回去干吗?”李汉模硬生生把我拽了进去。
进到赌场大厅,电梯前面的保安让我们把背包寄存起来,又查了我们的护照。我显得怯生生的,好像小孩偷偷做了坏事被大人不小心发现了一样。
“你已经29岁了?”五大三粗的保安查完护照,一脸惊讶地问我,“我还以为你只有19岁。”
经过“永远看不出亚洲人年龄”的老外一提醒,我才似乎猛然醒过来:对啊!我已经29岁了!我又不是小孩了,进个赌场有什么!怕个屁啊!有出息吗?给我来两斤出息。
两斤的出息根本不够用,刚把楼梯走完就没了,一看见眼前红红绿绿的赌博游戏机以及一张张纸牌赌桌,我就又开始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与此同时,李汉模倒是轻车熟路,他带我走到接待处,问接待员要怎么办会员卡,接待员就递给他一张表格。
“你想办吗?”李汉模一边填表一边问我。
“我……我还是不办了吧?我又不赌博。”我想了想,回答道。
“其实我也不赌,但是会员卡可以在这里免费喝饮料。”李汉模向我解释道。
“真的啊?免费喝饮料?”这倒是吸引了我,“那会员卡是免费的吗?”
“是免费的。”李汉模填完表,交给接待员,接待员很快就做好一张会员卡递回来,那是一张铜色卡片,上面还印有李汉模的名字,挺高级的样子。
“那我也办一张吧!”我心想,反正不办白不办。
就在我填表的时间里,李汉模没有闲着,他开始拉旁边一名表情严肃的女工作人员聊天。女工作人员询问我们的各种详细情况,李汉模都毫不避讳地和盘托出,甚至说我们在青年客栈打工换宿,现在没有工资之类的。我暗忖,说这些东西干吗?还不够丢人吗?可李汉模却大方得很,还说他之前去过奥克兰的赌场几次,并直言不讳地嫌弃基督城赌场面积太小、设备太旧、客人太少,搞得他没兴趣玩。我生怕女工作人员当场翻脸,可她却连连向李汉模道歉,好像李汉模是过来视察工作的大领导似的。
“你们别把内裤都输没了哦!”我办好会员卡,临走前,女工作人员对我们“警告”道。
“肯定不会的!”李汉模自信满满,“我会把你们的内裤都赢过来。”女工作人员就哈哈大笑。有时候我真佩服李汉模,他英语说得那么烂,怎么能这么有自信有胆量呢?相比之下,我简直太弱了。
后来我发现,赌场真是个好地方,咖啡和茶都是免费的,随便喝,如果你坐到赌桌上或者游戏机前,还能向不时经过的服务生点其他不含酒精的饮料,比如果汁、可乐、奶昔等,全部免费——实际上跟办会员卡没有半毛钱关系,李汉模只是信口胡说。不过办就办了,也不损失什么,反正我这个“穷光蛋”简直就像发现了一座新的蹭吃蹭喝的天堂!
我们一人端着一杯咖啡,走到一张玩得州扑克的赌桌前,李汉模一边观摩一边耐心地给我讲解。其实我们的主要目的只是装个样子把咖啡喝完,最后李汉模忍不住,丢了20纽币进去玩,不到3分钟,就输光了。我们赶紧离开,李汉模又开始不停地抱怨这家赌场。
“我在奥克兰赌场赢了一万纽币。”李汉模告诉我。
“多少?”我就跟这辈子没见过钱似的,大声惊呼,“一万纽币?”
“对啊。”李汉模轻描淡写的样子,反衬得我像个傻蛋。
“那么多钱?”我觉得不可思议,“那干吗还找工作啊?天天来赌场玩就行。”
“可是最后又输光了。”然而,李汉模毫不留情地一巴掌击碎了我刚刚升起来的对某种“新生活”的希望。
我们从赌场走出来,取包时李汉模又闲不住开始跟存包处的大婶一通胡侃。让人沮丧的是,我竭尽全力,竟然一句话都听不懂,完全插不上嘴。李汉模有太浓的韩国口音,大婶又有太浓的新西兰口音,可他们互相间却对答如流,毫无障碍,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真是我自己的问题吗?我站在旁边干着急,只能赔笑,憋得满脸通红,自信心进一步崩溃。
“太好了!”李汉模转过头对我说,我这才终于听懂一句。
“啊?什么?”我一头雾水。
“你刚才没听到吗?”晕,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赌场有免费的接驳车送我们回去。”
“我们住得又不远,走路也才几分钟。”我这人真是太实在了。
“免费的嘛,不坐白不坐。”李汉模带我往外走,一名穿西装的男人过来迎接,帮我们打开车门,我们就像贵宾一样大摇大摆地爬上了接驳车。
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乘客,李汉模又开始跟司机一通胡侃。司机是英国人,他的口音我听着问题不大,可是一说得快起来,我脑子又不够用了,可李汉模照样能应付,用他漏洞百出但是语速飞快的英语从容应答,我坐在旁边仍然像个傻瓜。
“你来自哪里?”司机抽空儿问了我一句。
“中国。”我简短地回答。
“啊!我喜欢中国。”可是,说完这句,司机就不再搭理我了,继续和李汉模聊。我感觉这是一件挺替我们国家丢脸的事,所以我决定接下来不能再害羞,要找人突击一下英语,否则来新西兰不是白来了吗?至少不能被连名词单复数都搞不清楚的李汉模所打败吧?
我的问题是脸皮太薄,说英语总怕出错。中国大部分学英语的人好像都有这样的毛病,恐怕是读书的时候被老师骂怕了,说之前总要先在脑子里过一遍,时态、单复数、人称、主格宾格,等想得差不多了才说出口,自然说得又慢又结巴。不像李汉模(也可能他的英语主要不是从课堂上学来的,没有那些条条框框),他为了说得流利,根本不管语法,一股脑儿瞎用,牛头不对马嘴,可外国人照样听得懂,而且也不会介意,交流的目的达到了,神气得很!
为了重拾信心,我开始尝试抛弃自己的“学院派”作风。本来我不喜欢热闹,可这次我一回到客栈就跑去厨房(这里人最多)拉各种外国人聊天,以适应德国、芬兰、以色列、智利、巴西及苏格兰等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口音。总之,李汉模,我一定要打败你!
旅行者聚在一起最喜欢聊什么?开头的问题当然是“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完了之后就是互相聊自己的国家。因为有几个人对中国感兴趣,说以后可能会去中国旅行,所以我又开始跟他们介绍中国。
“现在去中国旅行可不便宜啊。”我说,“很多东西的物价甚至比新西兰还高,比如说牛奶、肉类、化妆品等等。”
“真的吗?”一个智利人反问我,“那中国人的收入高吗?”
“平均水平不高,但有钱的人还是很有钱。”我回答。
“对!”突然旁边有个人接话道,我转头一看,竟然是Cherry,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我旁边来了,端着一碗颜色诡异的汤泡饭在吃。所有人的眼光都转向Cherry,她咽下口中的饭后,又继续扬扬得意地说道,“我们家就很有钱。我爸妈很早之前开始做生意,而我男朋友是建筑设计师,我也在香港工作了很多年,我们的收入都非常高……”
晕,又来了!这人到底是多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光我知道还不行,恨不得全世界都得知道。而且Cherry的英语更让人头疼,基本上连个完整句子都没有,所有的话都是按关键词拼凑出来的。因为我是中国人,我熟悉这种口音,但那些外国人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真的没有把握。Cherry根本不在意,反正就是没头没脑地一个人嗒嗒嗒地说,嗓门儿特别大,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就算听不懂也没人敢打断她。
“你的工作怎么样了?还不用上班吗?”聊天的气氛完全被Cherry破坏,那些外国人都分头去聊,我只好改用中文问Cherry道。
“唉!甭提了!”Cherry一脸不耐烦,“那个工作我不做了。”
“为什么?不是之前就谈好了吗?”我纳闷。
“对啊!可是等我去报到时,人事经理却突然跟我说,因为我没有新西兰工作经验,他们要给我降薪水。”
“降到多少?”
“本来是25纽币一小时,现在说要降到15纽币。”
“15纽币?那也太少了吧?跟我同屋的法国人,在超市做搬运工都比这个高。”
“对啊!所以我干脆不做了,我还当着他们老板的面把人事经理骂了一通,说他这样做不专业,我是在香港工作过的人,又不是从小城市来的……”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买辆车,我妈和我男朋友下个月过来,我要开车带他们出去玩。”
“你不找工作了?”
“找啊!买了车,我身上就没什么钱了。”
“你不是有钱的吗?”
“哎呀!我来新西兰没带多少,前些天我把北岛整个玩了一圈,花了2000多纽币。”
“那么多?”
“对啊!我跟你说,我有的是钱。”
到这里,对话终于进行不下去了。
第二天中午,我结束换宿工作,看到Cherry在厨房请詹姆士和另外两个外国小孩吃饭,她一见到我,就用那特有的中国式大嗓门儿嚷嚷道:“哎,小顺,你知道吗?我买到车了!”
“这么快?”我也到厨房开始准备午餐,便随口问道。
“对啊!很棒的车,我一眼就看中了。”Cherry随时随地都特得意,她从冰箱里将零食拿出来分给大家吃,一副泽被天下的姿态。
“什么牌子的?”
“尼桑。”
“哦,型号呢?”
“呃……我不知道……哎呀!反正就是很好的车啦!我问过家里人,还有其他很多懂车的朋友,大家都说好。”
“多少钱?”
“1500纽币。”
“很便宜啊!”
“对啊!所以我马上就定下来了,是这两个德国小孩(又是德国人)的车,他们之前买过来花了3500纽币呢。”
“那你赚大了!”
“哎呀!我又不差钱!”
不知道怎么回事,Cherry总有办法把我们的每一次谈话都归结到同一个结论。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好埋头做自己的饭。
经过在新西兰这段时间的锻炼,我已经可以很熟练地使用各种西方厨具做出带有中国味道的食物,拿奶锅煮出来的米饭就跟电饭煲做的没有两样,拿平底锅做出来的红烧肉也能鱼目混珠。
Cherry看我在灶前忙得不可开交,各种食材摆了一大堆,而她只是站在旁边等眼前一锅清水煮开,不甘示弱的她就说其实她也很会做菜,她男朋友最喜欢吃她做的菜了,上次在奥克兰,她给同客栈的外国人做了一顿饭,大家差点把盘子都吃掉,今天条件有限,就随便做点简单的菜。我有些敷衍地点点头,不知道她这种自卖自夸的戏码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
后来,Cherry又找我借了几根胡萝卜和几个西红柿,切碎后加上方便面作料在开水里煮成汤,然后拿出真空包装的糙米饭在微波炉里热了热,再然后就端给外国客人们去吃了。这样的水准,我真看不出她是会做饭的人,好在外国人的胃特别容易被满足,他们一边吃一边连连点头称赞,搞得我都不忍心把我那热腾腾的大白饭和香喷喷的炖羊排端上桌了,免得让他们心碎。
吃完饭,Cherry和两个德国小孩签购车合同,詹姆士也在上面签了字。
“詹姆士怎么也要签字?”我好奇地问Cherry。
“他是中间人。”Cherry回答。
“中间人?他要收费吗?”
“不用吧?”
“那他怎么要在合同上签字?”
“我也不知道。”
跟Cherry这样的人说话真累,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好像对你很防范,可是又好像生怕你不了解她。她用语言给自己编织了一张捉摸不透的无形的网,你打出去的每一拳都像打在空气里,完全使不上劲儿。
事隔几天,我再次见到那个沉默寡言的日本女孩。她坐在院子里喝茶,孤零零一个人,好像对周围的人都不在乎,我过去跟她打招呼,说我还以为她已经走了。她说明天走,依然是怯生生的样子。我记得她之前跟我说只住三个晚上,问她是不是延期了?她好像没听懂,愣愣地望着我;我重复了一遍,她还是没听懂,我只好说:“祝你旅行愉快。”她点点头,继续喝茶去了。
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个神秘的日本女孩;再后来,我也再没见过神出鬼没的詹姆士。
对于Cherry这个人,我不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其实她的想法很简单,她在新西兰怕的不是无聊,而是怕没人关注她。所以当你一旦关注她了,她就开始竭尽全力向你展示自己全部的“完美”一面,哪怕仅仅停留在嘴上。
Cherry经常想到什么说什么,前后不一、自相矛盾是常有的事,加上我喜欢钻牛角尖,每次忍不住拆穿她时,都本着友爱团结的精神,在心中默默地逼自己忍住。
某天早上我正工作,看见老约翰在后院做木工,面前摆着几幅油画,Cherry在旁边指指点点跟他说些什么。我一方面好奇,一方面想稍微偷会儿懒,就凑过去看个究竟。
“都是你画的?”我指着油画问Cherry。
“对啊!怎么样?”Cherry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态度,“跟你讲,我七岁就开始学油画哦!而且我的钢琴也弹得很棒哦!都已经过十级了!”
真搞不懂,我们明明聊的是油画,和钢琴扯不上半毛钱关系,她也硬要往上面扯,她是恨不得我随时见她都得高呼“女王万岁”吗?我没接她的话,只是默默低头翻看,都是临摹凡·高的“山寨画”,连我这个外行都看得出来手法拙劣,根本无法想象是“七岁就开始学油画”的人画的,除非她八岁就终止学习了。看来看去,唯有一张吉卜赛首领的肖像画例外,我正欲夸奖时,画却被Cherry一把抽走了。
“哦,这幅不是我画的,是我在香港买的。”Cherry解释。
好嘛,本来打算找一幅还算看得过去的画来违心地夸奖几句,赶紧敷衍过去算了,现在居然连这个企图都落空了,我只能翻看剩下的几幅“山寨画”,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点点头,用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挺好的,挺好的……”
“约翰不是会做木工吗?”Cherry继续对我说,“所以我想问问他能不能帮我把这几幅油画装框。”
“装框?装框做什么?”我问。
“拿去卖啊。”
“在什么地方卖?”
“画廊。”
“卖得出去吗?”我不小心漏嘴,说了句实话。
“当然卖得出去!”Cherry不甘示弱,“我在奥克兰卖了3幅出去,赚了2000纽币呢!”
“那么多钱?”我又惊讶了,“卖出去的都是你自己的画吗?”
“当然!都是我自己画的!”Cherry一脸理所当然。我心想,早知如此,当初我自己也可以随便涂鸦几幅拿过来卖,肯定不比她画的东西差,还用找什么工作啊?
对话进行不下去,我只好又像念经一般说了几遍“挺好的,挺好的”,然后给喜欢自言自语的老约翰打声招呼,赶紧逃回去继续工作了。
到午饭时间,Cherry继续可怜巴巴地吃她的微波食物,并告诉我,昨天那辆车她不打算买了。我奇怪,她不是夸那辆车什么都好吗?怎么说不买就不买了?这女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况且,合同不都已经签了吗?
“那辆车最大的问题是油耗太大,是普通车的好几倍,新西兰的汽油太贵了,我得再考虑考虑。因为合同上写我有24小时的犹豫期,所以我就去取消了。”Cherry说,“其实如果他们能再给我便宜300纽币,我就付钱了,但他们不同意。”
“1500纽币已经是白菜价了,你还要别人便宜300纽币?”我惊讶,这未免太坑人了,然后更加坚定了我不要买车的决心,否则等过几个月再想转手卖掉时,如果遇到类似Cherry的客人,那我不得气到吐血?
“油耗太大了,除非找人跟我拼车去玩。”Cherry见我没接话,又继续说,“算了,我再看看吧,不着急。”
在基督城待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慢慢适应这里的清静生活。每天早上工作,下午到图书馆上网,晚上回来做饭,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而我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逛超市。Cherry嘴上把自己塑造得非常厉害,实际上她什么都不懂,几乎是个生活白痴。我准备去逛超市前如果碰到她,她肯定会嚷嚷着跟我去,发现超市东西打折促销,她就闭着眼睛狂买一堆回来。
Cherry把微波食物吃腻了,想尝试做点新花样。我记得她之前说过自己是烹饪高手,可后来见识了一次她做菜的过程,我差点崩溃,那简直是黑暗料理界的翘楚——她把酱油倒在羊排上,本来需要腌制一段时间,她却立刻用自来水冲掉了。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只是简单上个色,但我不明白短短几秒钟到底上的是什么色。接着,她烧一锅开水,先把切好的芹菜丁丢进去,再放油和羊排,煮了一会儿之后,她把锅里的水倒掉,从其他住客留下的免费食物里胡乱翻找出一堆调料挤在一起,吃了几口,发现羊排没熟,又放进烤箱去烤,烤得又干又柴拿出来龇牙咧嘴地啃。我在旁边看得干着急,难道她的厨艺也跟油画一样,是七岁开始学、八岁学完的吗?
如果Cherry默默享用自己做出来的可怕食物也就罢了,偏偏她还是一个乐于分享的人。有一次她想出去看车,一个巴西小伙子专门载她去,回来后为表达谢意,她要请人家吃饭,结果她将一堆猪肉和洋葱还有成分不明的各种调料集体放进烤箱后,跑回房间休息,竟然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巴西小伙子突然跑去把Cherry急匆匆地推醒,他英语不好,便手舞足蹈地对Cherry一通大喊:“烟,烟,烤箱都是烟……”Cherry冲进厨房一看,果然,她做的菜已经煳了,这次真成了“黑暗料理”。但是充满自信的Cherry并未罢休,她将冒烟的食物从烤箱取出来,从容淡定地将其中烤煳的部分一一挑出来扔掉,剩下的部分照样端给那个巴西小伙子吃,我看见巴西小伙子整张脸都绿了。
后来,每次Cherry都会在锅里搅和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不明食材,淋很多水,做得像猪食一样,有外国人经过时随口问一句:“你在做什么呢?”Cherry还会挺起胸脯十分自豪地告诉他们:“中国菜!”那时候,我就直想拿头去撞墙。
Cherry每天嚷嚷着找工作,可从没见她有什么行动。我本来指望她去找工作时顺便把我叫上,反正我有换宿工作,暂时不着急,先随便看看情况再说。但后来我绝望了,因为Cherry根本懒得出门,或者顶多找个借口在周边瞎晃晃,而且她的借口通常都很大,有时候说是给她妈妈看地皮,有时候说是给自己看车,总之都不是我这等“穷光蛋”可以帮上忙的事。所以我的作用就是,等她从外面溜达完一圈回来,我乖乖做听众,让她绘声绘色、胡天海地地吹嘘一番。而我也真老实,就那么听她吹,为了和气,即便听出哪里不对劲儿,也不加拆穿;她就当我傻,以为我全信了。
于是,Cherry更加放心大胆地在我面前把牛越吹越大,越吹越不着边际,直到有一次我们无意中聊到手机,她甚至告诉我说她有两个香港朋友去苹果公司订制了iPhone:一个是粉红色的,9999美元;另一个是纯金的,99999美元。
“啊?真的?我怎么没听说过苹果公司可以接受个人订制?”我终于忍不住问。
“香港可以。”Cherry回答得特别轻描淡写,好像潜台词是“你又没在香港生活过,你当然不知道啦”,而“香港可以”这个理由也成了她百试百灵的挡箭牌,凡是吹牛吹不下去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后来,我特地向IT界专业人士打听,他们说苹果公司不接受个人订制什么粉红色和纯金iPhone。况且,9999美元和99999美元的价钱也太匪夷所思了吧?难道是在电视购物频道上买的吗?
再后来,时间长了,Cherry吹的牛越来越多,多到连她自己都开始错乱,比如她找工作要准备英文简历,而我没做过英文简历,想拿过来参考,我就看到她简历上明明写的是“打工旅行签证”,我记得她起初否认过,硬说自己是找到护士工作拿了“工作签证”过来的。再比如有一次我们经过一家画框店,她进去打听,原本最便宜的装框需要150纽币以上一幅,她嫌贵,硬在那边磨了半天,叫工人从仓库里拿旧画框给她装,好说歹说硬生生还到60纽币,付钱之后她依然嫌贵,一路都在跟我唠叨。我说:“你花这60纽币,说不定到时候能卖600纽币呢?”她回答:“哪儿啊?我之前的三幅画在奥克兰才卖200纽币而已。”我心中一愣:她明明说卖了2000纽币,不是吗?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突然少了个“0”?
所以我再也不敢轻易相信Cherry的话,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会多留一个心眼儿,跟自己无关的只当耳边风,跟自己有关的就再去亲自证实一下,尽量不上当。反正就这么“她吹牛,我听着”,面子上过得去,我们倒也相安无事。
“这么贵?”每次去超市的路上,Cherry都喜欢到路边的二手车场看车,而她看的尽是3000纽币以上的车,按她之前的说法,她的钱只够买1500纽币的车,现在她看这么贵的车,买得起吗?
“我有的是钱!”Cherry甚至懒得抬头回答我。
“哪儿来的钱?”我忍不住问。
“前几天我发现自己另一张国内的银行卡里还有一点钱。”Cherry回答。
“哦。”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有没有钱跟我没关系。
“我说的有一点钱,不是真的‘一点钱’啦。”Cherry见我没反应,自己又补充,“我发现里面还有8万人民币。”
“哦。”我还是没反应,有80万都跟我没关系。
“我有的是钱!”又来了!这也是Cherry最喜欢使用的另一块挡箭牌。可既然你“有的是钱”,怎么还那么爱贪小便宜呢?真让人纳闷!
第二次去Milka家参加他们的教友聚会,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戴安娜。她是一个腼腆的韩国姑娘,圆圆脸,有点像中国人,原名叫郑一香。
见到戴安娜,李汉模却没有像上次他说的那样大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而是一反常态地安静地待在角落。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但西方人比较注重个人隐私,不会随便干涉别人的感情生活。他们都没有特别关注李汉模和戴安娜,倒是我这个亚洲人最“八卦”,对牵线搭桥这种事最擅长。虽然李汉模和戴安娜之间有所避嫌,我却不肯闲着,分别拉起他们聊天。戴安娜说她已经移民到了澳大利亚,现在在新西兰工作,而李汉模说他已经买了下个月的机票飞去澳大利亚,计划在澳大利亚再打工旅行一年。
“正好啊!”我没心没肺地大叫道,使他们俩都有些尴尬,“你们还可以在澳大利亚碰见!”
“我最近几年都不会回澳大利亚。”戴安娜小声回应道,这让我显得有点傻,皇上不急太监急。而且这句话里,似乎多少含有一点拒绝的成分。我操之过急,恐怕起了反作用。
这下,李汉模和戴安娜之间更无话可说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变得尴尬,我怎么那么爱多管闲事呢?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媒人这么有技术含量的工种,哪是我随随便便就做得来的?
聚会结束,妮娜两口子开车带我和李汉模回去。关于戴安娜的话题谁都没有再提,我也不知道李汉模的真实想法,虽然我清楚这是一段不太靠谱的恋情——戴安娜是一个有点公主气质的女孩,而李汉模给人感觉太屌丝了——但基督城的生活太无聊,我依然隐隐期盼着会发生什么奇迹。
回到客栈,在门口我又碰见Diedrik,他每次见我都问我去找工作没,就像兼职的职业中介似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只要成功介绍一位朋友就业,就能拿到20纽币奖金,他说到时候可以和我平分。
想想我已经不知不觉在基督城待了两个星期,如果能找到一份兼顾现在这份换宿工作的带薪工作自然最好,万一无法两全的话,等我下周去找工作,下下周开工,也差不多就兑现了我换宿一个月的承诺,可以心安理得地辞职。关键是大家把基督城的工作形容得实在太好找,遍地都是,我以为就像去超市购物一样简单,随便挑。
周末,我接到一条短信,是王阿姨发过来的,她说已经到达基督城。我以为与她同行的小鱼和马来西亚女生也过来了,就想跟她们聚一聚,可王阿姨却说没有,她是和新朋友在一起。
“这地方人都没有,真可怕。”王阿姨对基督城这样评价道,她原计划待两天走人,但看到眼前这情形,决定第二天就离开。下午她约我去见面,可就在我快走到目的地时,她又突然说有事见不了了,典型的“王阿姨作风”,我早没什么脾气了,只当出去散了个步。王阿姨说她20天后再回基督城,我们到时候再见,我也不做什么指望了。
晚上我跟小鱼取得联系,她和马来西亚女生在南岛北部一个名叫Motueka的小镇找到猕猴桃包装工作,就跟王阿姨分道扬镳了。
王阿姨现在和一个同样来打工旅行的90后小男生一起环游南岛,结束后,她会从基督城提前离开新西兰,然后看情况再决定是不是等冬天过完了再回来,而小鱼自己也准备在6月初结束猕猴桃包装工作就提前回国。她们是我身边第一批决定提前离开的打工旅行者,而这对我多少有些触动,不禁想,来打工旅行的人到底坚持的是什么呢?
新西兰什么都好,但好的不一定是合适的,就像家里给你安排一个十全十美的相亲对象,但你不喜欢就是白搭。大部分打工旅行者在新西兰做的都是单调乏味的体力活儿,是那些在国内他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工作,可他们为什么愿意在新西兰做而不愿意在国内做呢?薪水高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这里能够提供足够宽容的社会环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好,不用劳心费神考虑其他的,比如跟同事钩心斗角,跟高不可攀的房价赛跑,跟逼自己成家生娃的可爱又麻烦的家人斗智斗勇,等等。而且你只要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做任何工作都没人瞧不起你,因为你即便只是一个超市搬运工,薪水甚至可能比一个护士还高,所以你大可趾高气扬地走在路上,不觉得低人一等。
当然,理想和现实总有差距。对于新西兰的新鲜感渐渐退去,单调重复的工作或者千篇一律的生活开始让一些人思考自己来新西兰打工旅行的意义,每个人都开始产生自己的判断,就看理想足不足以支撑起现实。很简单,撑得起就撑下去,撑不起就撑不下去,所以相应地就有坚持到最后甚至觉得解脱的人,也有提前离开重新回归的人。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没什么好不好,只是对于不同的人而言,合适不合适的问题。
胡思乱想那么多,我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奇怪的家伙既没怎么好好打工,也没怎么好好旅行,琢磨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身边聚聚散散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倒是很带劲儿。说到底,你是来打工旅行的啊!你能不能敬业一点?先把自己的事情搞清楚再说吧!别在新西兰饿死了,赶紧去找份工作才是正经事啊!胡思乱想个屁啊!
4月24日,周三,我总算克服自己身上沉疴已久的懒病,下定决心出去找工作。这个时间不早不晚,即使立马找到工作,差不多也得下周开工,那我还能继续享受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也来得及跟薇若交接工作。我担心的问题居然是,万一用工方实在太缺人,我一去他们就立刻要求开工,怎么办?那就再也没有如此悠闲的日子了,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简直太杞人忧天。
“你下午去干吗?”午饭时,Cherry在厨房里埋头吃着一堆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的食物,看见我出现,随口问一句。
“我去找工作,你去吗?”我回答。
“好啊!一起去!我顺便再出去看看车。”Cherry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我见她这几天过得也挺无聊,找不到人说话,而我大部分时间又在忙自己的,可她怎么也不去找工作呢?难道跟我一样懒病缠身?哦,对了,因为人家“有的是钱”。
去职业中介公司的路上,Cherry继续不遗余力地向我吹牛,说她前几天逛街时发现路边一块地皮正在出售,她看了一眼,还挺满意,就跟地主聊了聊,到时候她要将这块地皮的情况跟她母亲和男朋友通报一下,看他们要不要买下来云云。我打着哈哈,偶尔回应一两句,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刷手机。
一个名叫“大溪地的鱼儿”的网友在微博上联系我,她也是在基督城的打工旅行者,我心想好不容易结交个新朋友,不用再听Cherry漫无边际的唠叨,就主动找她要了手机号,给她发了短信。她说她叫安娜,来基督城已经两周,还没找到工作,我说我们正好也准备去找工作,到时候可以一起,我甚至以一个“老手”的身份自居,告诉安娜说到职业中介公司试试看,那边找工作非常容易。不承想,人家已经是在新西兰打工旅行超过9个月的“前辈”,哪用得着我来教?
安娜和我聊天的过程中,短信里不时夹杂着许多可爱的小头像,亲亲、笑脸、吐舌头、鬼脸什么的,不一而足,让我以为她是个多么天真梦幻的小姑娘,而这种类型的小姑娘在新西兰打工旅行者里简直凤毛麟角,因为她们大都被繁重的体力活儿折磨到已经懒得做女人了。所以,我热情地邀请安娜来我们旅舍见面,她爽快地答应下来。但她现在住郊区,交通不方便,等过段时间她搬来市区后再联系。
我和Cherry到了职业中介公司,发现招工情况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在第一家Tradestaff,前台只是随意打量了我们一眼,就说他们介绍的全是重体力活儿,我们不合适。在我们执意要求填表的情况下,前台才不情不愿地拿出申请表给我们填。
填表时,我谨慎小心地逐条查看上面自己能接受的工作,在合适的工作项目后面打上钩,看不懂时还拿手机出来查。而Cherry根本不管,所有的钩全部打上,最后交表时,还对前台信誓旦旦地说她任何重体力活儿都能做,随便给她介绍工作就好。和风风火火的Cherry比起来,老实巴交的我简直弱爆了。
到了第二家Coverstaff,前台也说他们现在工作不多,只给了我们两张纸片,叫我们下周一来面试。至少有面试机会,我和Cherry都很高兴,仿佛胜利就在眼前。然后我们跑到超市大采购,准备好好犒赏自己,其间Cherry也没忘记到处看她的车。我说到时候如果我们找到工作,我就坐Cherry的车上下班,跟她平摊油费,见到有利可图,Cherry当然满口答应。我突然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跟我一起换宿的德国男Max、芬兰女Anu和泰国男Freddy,还有一群从南美洲来打工的巴西男、智利男、哥伦比亚男等,经常没事就聚在后院里开Party。他们有时会叫我过去玩,可是各种千奇百怪的英语发音让我实在头大,跟不上节奏,我经常坐不了多久,就找理由默默离开,之后再也不敢随便加入。
其中一个跟新西兰首都同名叫作Wellington的巴西胖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句中文“大傻×”,每次见我经过就大声叫,看我一脸惊愕的表情就很满足。其他不明就里的外国人就问是什么意思,等他解释之后,所有人就变本加厉地集体冲着我叫“大傻×”“大傻×”,而我只好一脸无奈地在心里默默翻白眼,再也不敢随便跑到后院去“自取其辱”。
安娜告诉我,基督城赌场每周五晚6点到10点之间有免费抽奖,就是你在那个时间段过去,进门时会被工作人员戴上一个编有号码的纸制手环,然后等着每个整点大屏幕上显示的中奖号码,如果其中有你的话,你就能拿到1000纽币现金。只要获奖的人还在赌场就行,赌不赌都没关系,不存在风险。
“1000纽币啊!都不用找工作了啊亲!每个星期跑到赌场里蹲着就行了啊!”安娜是一个特别容易激动的女孩子,好像赌场是慈善组织,专门给人发钱似的。不过反正待着也是待着,周五晚上后院肯定有Party,与其不停地被各种奇怪的口音喊“大傻×”,还不如到赌场里去碰碰运气。
吃完晚饭,我就往赌场方向去了,本来想叫上李汉模,可他从周五晚上到周六晚上都是“安息日”,不能去赌场,只好作罢。果然如安娜所说,一进赌场大门就有人给我戴上手环,另外还给了一张小纸片,工作人员没告诉我纸片是干吗用的,我就揣在了口袋里。
上次我看到的冷清赌场现在一下子变得异常热闹,此时的赌场更像一个市民活动中心,少了几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而多了一些温馨柔软的市井气息。大家都端着饮料慢慢地走来走去,互相搭讪聊天,或找个座位发发呆,本来应该是主角的赌博活动反倒变得可有可无。
果然,我在这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Cherry。因为我之前把这个信息告诉过她,她当时表现得无所谓,也没提出要跟我一起来,但我清楚她那种“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态,断定她一定会过来凑热闹,所以看到她和同屋的日本女孩戴着手环在窜来窜去时,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我上前去和Cherry打了招呼,Cherry把日本女生介绍给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对Cherry吹的牛反应越来越冷淡,Cherry越来越没什么话跟我说,而日本女生的英文也是磕磕巴巴,聊不到一起去,抽奖又一个小时才进行一次,其他时间我们不知道该干什么,大家就只好默默地凑到赌桌前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Cherry实在忍不住,掏了40纽币出来玩了几把21点,没一会儿就输得精光;而日本女生也拿了10纽币到旁边一台老虎机玩儿,起初赢了20多,可没多久又连本带利地全输光了,吓得本来蠢蠢欲动的我再也不敢有进一步的举动。时间久了,我也开始感觉无聊。
“中奖了吗?”估计是安娜在家闲得没事做,每到整点都会发短信问我一声。
“没有。”我沮丧地回复道,“我运气向来不好,不用指望了,如果再抽不中的话,我都打算走了。”
“干吗走啊?还没到10点呢,不等白不等啊,要不是我离得太远,我早就去了啊亲!加油!”安娜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不停地远程“鼓励”我,而我本来就是个立场不坚定的家伙,加上1000纽币的诱惑太大,只好硬生生地扛到了10点钟,等最后一轮抽奖结束才死心。
“好了,我完成任务了,我就说没戏吧!下次你来试试看!”我一边随着Cherry和日本女生往外走,一边给安娜发短信,告诉她最后结果。
“没关系啊,再接再厉吧亲!”安娜最后还不忘来个可爱的小笑脸。
然而,等我走到门口,赫然发现大门旁边放着一只透明抽奖箱,里面堆了好多小纸片,我才猛然反应过来,刚开始工作人员给我的那张小纸片是要投到这个抽奖箱里才有机会被抽中的。而现在,小纸片依然老老实实躺在我口袋里呢!我后悔得捶胸顿足,Cherry和日本女生知道后也笑得前仰后合,我在赌场耗了几个小时,全是白费工夫,这就像你大老远跑去给人送东西,到达目的地却发现东西没带在身上是一样的。
天啊!为什么我运气总是那么坏?本来我还抱怨老天爷,现在看来,全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坏运气原来都是笨出来的!越笨越坏!越坏越笨!于是我为了给自己一点教训,回到客栈我就非常主动地直奔后院,此时那群老外的Party正要达到最高潮,每个人都喝得有些微醺,其中当然少不了浑不吝的Wellington。所以当我一出现,所有的老外都像集体打开了某个阀门,发了疯地围着我叫“大傻×”,而此时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了。
我和Cherry始终不是同一路人,关系慢慢疏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渐渐地,我和Cherry在厨房碰面都只是点头打个招呼,如果不是在她有什么新鲜的“壮举”时找不到人炫耀,她也懒得跟我多讲几句话,而我也越来越不知道回应什么好,除了违心地“奉承”几句之外。
“小顺,我明天可能要去皇后镇。”周六,Cherry在厨房里拼命揉着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面团,看到我时突然说道。
“你要走了?”我纳闷,她已经在基督城无所事事地待了那么久,怎么眼看快要找到工作的当口,却毫无征兆地要离开?
“我看中了皇后镇的一辆车,到那边去买了开回来。”Cherry揉面揉得龇牙咧嘴,可我依旧理解不了她的逻辑。从基督城坐大巴到皇后镇需要将近10小时,开车应该也得开七八个小时吧,基督城那么多二手车出售,为什么舍近求远?道理都说不通啊。
“为什么要去皇后镇买车?”照我以前的态度,她说着我听着,管她合理不合理,我也懒得去深究。可时间长了,她实在挑逗得我这个爱钻牛角尖的金牛男心痒痒,不搞清来龙去脉心里难受。我这次不准备放过她,倒要看看她如何自圆其说。
“我在网上看中一辆车,给懂车的朋友们看过了,他们都说好,比之前我准备买的那辆尼桑还好,也只要1500纽币,很划算。”Cherry回答。
“可你不是还要坐车往返皇后镇吗?这个成本也得算进去啊。”我继续追问。
“那边的车主会给我报销。”Cherry回答。
“这么好?还给你报销路费?”我心想,她可真是越吹越离谱,让我又抓住一个漏洞,“如果你买了车,回来就不用坐大巴,而是自己开回来吧?”
“对啊。”Cherry不假思索地点头。
“可是你开车回来的话,车主要怎么给你报销路费?”我穷追不舍,一连串问题抛出来,“而且从皇后镇开回基督城要七八个小时,你刚买车,也不熟悉新西兰的路况,一个人能搞定吗?”
“对啊,所以我准备再找个同伴一起去。你看,我这不是正准备我们俩在路上的干粮吗?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大的面包?”Cherry无视我的前一个问题,拣了她认为最简单的来回答,可这个回答不仅没堵上原先的漏洞,反倒新增了更多漏洞——同伴?难道那边的车主连她同伴的车费也愿意报销吗?就算车主愿意报销,又有什么同伴愿意花两天时间陪她折腾一趟,如果同伴想去皇后镇,可她不是要跟同伴一起把车开回来吗?那同伴到底图什么?
“你找好同伴了?”漏洞多得抓不过来,我只好顺着Cherry的话继续问。
“还没。”Cherry似乎累了,懒得多做解释,简短地回答说。
“那你车票买了吗?”我最后一搏,可是眼看对手开始耍无赖,我就无计可施了。
“还没。”Cherry继续惜字如金,埋头狠狠地揉面,我估计她恨不得手下揉的是我的脑袋吧?反正我觉得她浑身散发着一股“不要再跟我说话”的气息。
眼看这场“戳穿你的鬼话”的游戏最后到了只能不了了之的地步,我也变得意兴阑珊,无奈地耸耸肩,识趣地准备起身离开。
“小顺。”这时候,Cherry突然抬头叫了我一声,见我停住,她继续说,“等我找到同伴跟我一起拼车,我就没办法载你去上班了。”
我心想,这又是哪来的神逻辑?她找到同伴和载我去上班有必然联系吗?反正她也是要上班的,她的同伴又不一定会跟着去,就算跟着去,车里也还是够座位来载我啊,又不是自行车,再说我会付她钱,也不是白坐。她本来答应得好好的,现在怎么突然无缘无故地变卦了呢?何况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她连同伴都没找到,怎么那么轻易就下了结论?
哦,我明白了,Cherry可能是觉得我不再是之前那个“逆来顺受”听她吹牛的小顺,我已经开始质疑她说的话,她也就懒得继续跟我做朋友了。
“好啊,我自己再想办法。”我心平气和地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厨房,正好我也不想再和Cherry这种人做朋友。并且,我敢断定,Cherry明天绝对去不了皇后镇。
“亲,今天中午我可以过去找你了哦(笑脸)(亲亲)(嘟嘴)(鬼脸)……”周日一起床,我就收到安娜的短信,典型的安娜式小清新小可爱的风格。
“好啊,你来吧,我做午饭给你吃。”正好我想再另外认识些新朋友,总不能在Cherry这棵吹牛树上吊死吧?况且,小清新小可爱的少女哪个男生不喜欢呢?在我想象中,安娜肯定是个喜欢粉红色的娇弱小姑娘。
“嘿,小顺!”虽然是大白天,而且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我到厨房准备吃早饭时,Cherry的声音从角落里冷不丁地出现,还是吓了我一跳。
“咦,你怎么还在呢?没去皇后镇?”既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我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转头对她明知故问。
“对啊。”Cherry费力地啃着昨天她做的那个比她脑袋还大的干巴巴的肉馅面包,“我感冒了,去不了皇后镇了。”
“哦?”我懒得跟她抬杠,心想,你这大快朵颐的样子可一点都看不出来感冒。
“你知道吗?我还是决定去买之前那辆尼桑,再跟他们还还价,1200纽币他们同意我就买下来。”Cherry继续跟我说。
“1200?太便宜了吧?他们会答应吗?”我惊讶,这Cherry也太狠了,直接把一辆汽车还成了一部iPhone的价格。
“会答应的。”Cherry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一只虎视眈眈的青蛙,“我计算了一下,他们这两天就要回国,着急得很,再便宜都会答应的。”
“祝你好运。”我无话可说,如果我是车主,遇到Cherry这么一个耍无赖的买家,之前谈好价钱签好合同又毁约,现在趁火打劫地在你走投无路时继续疯狂压价,那我宁愿把车砸了,也不卖给她。
“呼!好撑哦!”Cherry尽全力啃掉那个大面包的一个角,摸着肚皮心满意足地喘气。我心里突然升起一点小邪念,盼着什么时候Cherry的如意算盘全部落空。外国人民,你们可不要太好欺负啊!
临近中午,安娜说她马上到,我叫她在客栈门口的长椅上等一等,我马上就过去。远远望见安娜,她是一个个子小小的姑娘,扎着马尾辫,穿得花花绿绿,在开口说话之前,她的样子跟我想象中差距倒不是很大。可坏就坏在,她必须开口说话。
“啊,你是男的?”安娜噌的一下从长椅上站起来,第一句话就劈头盖脸地质问道,嗓门儿洪亮,中气十足,把我吓得不轻。
“我一直都是男的啊。”我莫名其妙,这么明显的事实不用特别强调吧?
“把老子吓尿了啊!”安娜急得手舞足蹈,“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妹子,给你发短信都那么可爱,可你怎么是个男的?老子疯了啊!”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给你当场变性吧?”我真是太天真了,来新西兰打工旅行的人怎么可能有粉红色的娇弱妹子?就算有,在这边磨炼一年半载,也彻底变成“女汉子”了吧?只不过,这个奇怪的安娜,反差未免也太大了点,一般心理脆弱的人不一定承受得住啊。
安娜随我往厨房走,她跟我说,今天她到附近一家旅馆应聘,就顺便来找我了。我问她应聘的情况怎么样,她说那边每天工作时间只有4小时,觉得太少,就没接下来。而且,安娜依然对于我是个男的这个事实惊魂未定,对于她给我发了那么多装可爱的短信追悔莫及。
“咦,怎么是你?”我和安娜一起进厨房,正好碰到Cherry走出来,她见到安娜,便大声问道。
“你也住这里?”安娜认出Cherry来,她们俩之前在汉密尔顿(Hamilton)的热气球节上有过一面之缘。安娜说后来她跟Cherry联系,Cherry都没有回音,而Cherry给出的解释是——“我感冒了”。
Cherry本想出去再看看那辆尼桑,碰到安娜之后便又跟我们一起折返回来,两个姑娘坐在餐桌前聊天,我则在一旁准备午饭。Cherry对于安娜放弃的旅馆工作很感兴趣,她跟安娜说她前几天去面试了一家医院的护士职位,已经通知她下周上班,可是上班时间是从下午4点到晚上10点,而旅馆的工作是上午10点到下午2点,这样她正好可以兼差。
相对于安娜的羡慕不已,我则有些不以为然——Cherry什么时候找到了新的护士工作?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她说起过,这完全不正常啊,如果她真找到工作,不在我面前炫耀得飞起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啊,她到底哪句话才是可信的?天啊!
我和安娜开始吃饭时,Cherry按照安娜给的旅馆地址迫不及待地跑去应聘了。等我们快吃完时,Cherry回来了,满面红光,宣布说搞定了,明天就上班。当然,“不吹牛会死人”的Cherry不可能说得这么简略,她后来又补充道,旅馆老板不仅给她每天4小时工作时间,还额外让她工作2小时以换取食宿,而且“那边房间特别好,单人间、大床,有暖气,有卫生间”,总之一句话,你们就赶紧羡慕吧!
眼看Cherry这么快把工作搞定了,尽管我下周一有面试,但毕竟心理不平衡。我本来是想等着看Cherry好戏的,现在却反倒稀里糊涂地帮了她一把。趁她又出去看车了,对找工作这事一直十分懒散的我也开始紧张起来,不能真被Cherry比下去吧?便赶紧问安娜还有没有工作介绍给我。
“当我是职业中介呢?”安娜一边大剌剌地吃着饭一边说,“我上星期去饼干工厂面试过,现在还在等通知,你可以去试试看。还有一家青口(贻贝)工厂,我室友小慧在那边做,我让她也帮你打听打听。”
“太好了!安娜!你简直是我的福星!”我大叫,吓了安娜一跳,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模仿她的口气抢白道,“哎呀!妈呀!吓尿了!”差点把安娜给噎住。
其实我和安娜在一起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吃完午饭我们到附近的超市去逛了逛,买了点水果回来继续边吃边聊。安娜买了下个月去澳大利亚的邮轮票,打算玩一段时间再回新西兰,签证到期就回国。
眼看我要正式开始工作了(其实当时连工作的影子都没看到,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自信,好像工作跟路边的野花一样唾手可得),心里难免有些忐忑,毕竟自己在国内多少算是有文化的“精英分子”,从没接触过底层工作,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难以适应。我一下担心工作太辛苦,一下又担心工作太枯燥,一下又担心工资太低,总之,这段换宿的日子过得太轻松,太没压力,自己想干吗就干吗。如果真要正儿八经找一份带薪工作,就像大冬天在暖和的被窝里缩着,突然要你钻出来一样需要强大的心理建设,所以我得向“师姐”安娜先取取经:
“你来新西兰做了几份工作?”
“三份。”
“都做什么呢?”
“第一份是在宠物店打工,第二份是摘樱桃,第三份是做苹果包装。”
“感觉怎么样?”
“还好,第一份工作做了一个多月,挺轻松也挺好玩儿的,就是没事的时候得假装很忙,否则老板不高兴。第二份工作我只做了几天就被辞退了,因为摘得太慢。第三份工作是做得最久的,做了三个月。”
“三个月?做包装不是很无聊吗?”
“确实很无聊,度日如年。”
“那你怎么熬过来的?”
“思考人生。”
“三个月你思考出了什么结果?”
“我思考出的结果就是,我不能再继续做包装了,然后我就来了基督城。”
“这就是你思考人生的结果?”
“对啊。”
“那你的人生也太草率了吧?”
“对啊!简单粗暴!”这是安娜小姐的第二句口头禅,依然孔武有力。天啊,那个给我发可爱短信的梦幻小姑娘去哪里了?
临近傍晚,我把安娜送走,她说下次把小慧带过来再一起聚聚。如果能蹭到朋友的车,下周五她们也到赌场去试试运气。
送了安娜一段路,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了。我看到一辆尼桑车停在门口的大马路上,好奇地走上前,想辨认一下会不会是Cherry看中的那一辆,然后发现前面的车牌已经被撞出一个凹槽。
“这辆车马力太足,停车的时候我没刹住,撞到前面一辆车的保险杠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Cherry出现在我身后,依然是她的说话风格,明明是自己开车失误,却要撇得一干二净,还顺便把自己的车夸一夸。
“这么快就买下来了?”我问。
“对啊!1200纽币!怎么样?我就说他们一定会答应的吧?”Cherry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也太快了吧?”我不禁有些惊讶。
“跟你说了我有的是钱。”唉,又来了,一听见Cherry这话,我赶紧一声不吭地逃开了。
原以为唾手可得、在别人嘴里说起来好像遍地都是的工作机会,轮到我这里却彻底变了情况。周一我去中介面试,才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工作面试,而只是他们中介自己的面试,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填了几张表格,他们就叫我回去等通知了。然后,一天,两天,三天……中介都没有任何消息,我开始有些着急,别人不都说基督城现在很缺劳动力吗?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很快找到工作吗?这不是骗人吗?
“你说中介会不会有点歧视亚洲人?”我问安娜,她刚搬到市区来跟小慧一起住,小慧在一家海鲜工厂开青口,而安娜刚搞定饼干工厂的工作。Cherry搬去了她工作的那家酒店,找不到人说话的我没事就去“骚扰”一下安娜。
“不会吧?”安娜回应道。
“你有去中介找过工作吗?”
“最开始也有去。”
“有消息吗?”
“没有。”
“所以嘛,他们肯定歧视亚洲人。”看来不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也就心安理得地继续“犯懒”了——不是我不找工作啊,是他们不让我找。
虽然安娜说她在饼干工厂的工作非常轻松惬意,每天就是在机器上像赌场荷官发扑克一样将饼干咻咻咻地发出去,姿势特潇洒,不用风吹日晒,还可以整天闻着饼干香,而且监工时不时地跑过来把你夸得跟朵花儿似的,生怕你不知道自己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工人,所以从各方面来讲都符合“好工作”标准的典范;但小慧的海鲜厂工作听起来就可怕多了,她一整天都要把双手泡在水里,泡得像面包一样又白又肿,每小时要开900~1000个青口才合格,每天凌晨4点就要摸黑起来上班,用安娜的话说,想想都要“吓尿了”。
如果我能找到安娜那样的工作固然好,但安娜说她是撞到狗屎运才能进那家饼干工厂,而我自知向来是没有狗屎运的,如果可以进小慧的海鲜工厂都已经算是人品大爆发了,况且安娜说海鲜工厂的工作也已经算是打工旅行者的“好工作”了,还有更糟的连她们都没敢去尝试。
所以,没骨气的我又退缩了。听天由命吧,有工作也好,没工作也好,反正还没压力,我便心安理得地继续每天打扫打扫客栈,然后拿本书在院子里晒太阳,“浪费时间”在新西兰才是正经事啊。
然而,压力很快就来了,而且是非常大的压力,因为露露要来新西兰找我了。
我和上海姑娘露露去年10月在菲律宾旅行中擦出火花,展开一段不真不假的旅行“艳遇”,可是之后在她和前男友纠缠不清及其严重“公主病”等各种复杂原因的作用下,这段先天不足的感情逐渐在我即将来新西兰之前不了了之。本以为已经结束了,谁知却在今年过年前突然收到她发来的微信,当时我和她已经失去联系达3个月之久。
“过年我去你家找你吧?”露露说。
我没有回复她。虽然这件事是我当初向她提出来的,当时她支支吾吾没有表态,却突然在我即将到新西兰打工旅行之前,而且在我以为我们的这段感情已经结束的时候,冷不丁旧事重提,我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女孩是怎么想的,看到这条微信我甚至有些生气,难道是她无聊时想起来又耍我玩吗?
第二天,露露给我发了一条相同内容的微信,我还是没回。过了半天,露露开始着急了,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不接,她就一个接一个地打,还发短信求我给她回微信,后来我只好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用了”。她说她想见我,我说不是你想见我我就要配合。她慌了,连忙改口说不是这个意思,她不是在“命令”我,而是跟我商量。见到曾经习惯唯我独尊的露露放下姿态,我差点心软,但我对我们之间的未来实在没什么信心,而且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可能为了她而放弃即将起程的新西兰打工旅行。
露露倒是识趣,接下来几天没再继续纠缠,但这件事就像在一块踩得结结实实的土地上猛地铲了一锹,然后那块土地就会慢慢地自己越变越松,直至碎成粉末。而我也清楚,尽管这段感情希望渺茫,但我并未彻底死心,因为我没有彻底删掉露露的联络方式,她还是可以轻易地找到我。
等我临近过年回到老家后,有一天深夜,露露又发来微信旧事重提,说她心情不好,想来找我,我再次拒绝。过年的前几天,露露第三次发微信说这件事,我继续狠心地拒绝。事不过三,从那之后,露露再没出现。可我知道,本来就立场不坚定的我只要她再多坚持一下,说不定就心软妥协了。
此后,连我自己都没料到的是,竟然是我主动打电话给了露露,叫她来找我。而这主要是因为过年回家期间我的心理落差实在太大了。
很多人都问我为什么在外面旅行那么长时间不想回家,可事实就是,因为母亲早逝、父亲再娶,那个家早已经不算是我的家,感受不到什么家的温暖,甚至连张属于我的床都没有,我只能勉强睡在客厅里左高右低的破旧沙发上,而这样的待遇还不如我在旅途中的陌生人家里做沙发客。后来我只好搬去最疼我的姨妈家住,可表妹也回来过年了,没有多余的床腾出来给我睡,我也只能睡在姨妈家客厅的沙发上;好处只是,姨妈家的沙发比我自己家的沙发舒服一些。
不是家里有谁对我不好,只是这样的家庭环境让我感觉苦闷。过年过得很寂寞,回了家竟比在路上更寂寞,那是一种难以解决的更深层的寂寞。
“你自己早点成家吧,不用指望你爸了。”姨妈给我提出这样一个解决方案。因为我妈不在了,家里最操心我婚事的当然就是姨妈了,可是成家,找谁成呢?姨妈毕竟不是妈,她对我只能点到为止,而且她知道我因为家里错综复杂的各种矛盾受了不少委屈,但她又没什么立场去干涉我爸,她也只能尽全力去帮我争取“利益”。可我爸如果不听她的,她也只能干着急,我当然更不可能去训斥我爸。所以整个家族就是在一种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努力保持着表面上的平衡,而作为整个问题核心所在的我经常会很无力,不知所措,时时处在一种濒临崩溃的状态。
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我突然很想有个人在身边支持我,让我不至于在家里孤立无援,使不上劲儿。那个人也许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陪着我就好,给我一点力量,让我不要倒下去,让我心里有点底。而这个人,除了露露,我也不知道还能找谁。
终于有一天深夜,我一个人游荡在老家县城的街头,过年期间大街上人气冷清,除了几个热腾腾的小吃摊,店面几乎都闭门谢客了。这让我不禁悲从中来,像被一块重重的大石头压了很久,想挪又挪不开,想叫又叫不出,而这时,做出饮鸩止渴的事情就不足为奇了。在我权衡再三之后,我直接拨通了露露的电话。
那通电话自然而然地打了近两个小时,好像我积郁已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出口。而露露,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电话,她没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平静地跟我聊着,聊着这3个月以来大家身上发生的事情。
“心情不好了很久,今天终于好些了。”露露最后说。
“是吗?那就好。”我到达姨妈家楼下,可是为了打电话而徘徊了好久。眼看时间越来越晚,冬夜里空气冰冷得刺骨,我找了附近一个卖夜宵的摊位,就着腾腾的食物热气取暖,怕姨妈在家等得着急,只好挂了电话。其实当时我想跟露露说,我的心情也好些了,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露露。第二天,我就给她发了条微信:“你来我家吧。”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露露拒绝了:“不了,等你从新西兰回来再说吧。”
露露的反应让我一时发热的头脑暂时冷静下来,想想,过年期间带露露回家,可不算一件小事,在我的印象里,这差不多就是板上钉钉了来通知家长的意思。可目前我和露露之间的关系,显然还没有到那一步,甚至我和露露到底是什么关系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所以我又拿不定主意了。
不管怎么说,我依然想在去新西兰之前再见露露一面,事情总该有个结果。无论是什么结果,而我过完年就要出发,除了露露来我家,就没有机会与远在上海的她见面了。举棋不定的我特地去征求姨妈的意见。
姨妈经过考虑后跟我建议说,那就不要太正式,只当带个朋友回来玩;家里的亲戚意思意思,给点压岁钱,不用太隆重。不管今后我和露露能不能成,都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姨妈帮我去跟亲戚们通气。既然如此,我的心理负担便没那么重了,我知道露露肯定是愿意来见我的,就准备继续去说服她。
一番“讨价还价”的拉锯战,在我对她挑三拣四、出尔反尔的“公主病”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了一通火说“你爱来不来”之后,露露总算下定决心买了大年初五的机票来找我;而大年初五那天,正好是2月14日情人节。
露露过年在我家待了4天,把家里的亲戚、朋友都挨个儿见了一遍,算是昭告天下了。这个上海姑娘到了我老家那种“乡下地方”倒也没表现出太介意,因为表妹提前回北京上班,她的房间就腾出来给露露住,我则依然睡在姨妈家的沙发上。对于早就断了联系的露露突然“毫无征兆”地跟我回家过年这件事,我在上海的朋友包括Jared都表示非常不可思议,对我们俩反复无常的感情关系已经做不出任何合理的评价,只能等着看好戏。
露露是个漂亮姑娘,毋庸置疑,加上她的彬彬有礼以及对我有意无意的顺从,让亲戚、朋友都对她颇有好感,也让我开始对她的印象产生改观。或许她的公主病就是因为她觉得我是一个足够亲密的人才会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至少她尚能讲道理,我就觉得还是有救的。更重要的是,她那几天居然让我有了一种错觉,好像我身边多这么一个人,家就还真像个家了,全部的家族矛盾在她那里都似乎得到了一种奇妙的缓冲,甚至连我都开始主动思考姨妈的那句老生常谈,我是不是真的该自己成个家了?
然而,在露露离开前的那天夜里,她无意识地说了一句“我的家里人都不喜欢外地人”,让我的心又凉了半截。如果我真要跟露露成家,要走的路还很长,即便露露跟我感情好,我这个没车没房没工作的“外地人”要怎么才能说服她家人呢?难道真让露露抛弃家人和我私奔?
2月18日,露露离开湖北的机票跟我是同一天,她飞上海,我飞泰国然后辗转到新西兰,我们一起坐车去武汉天河机场。临走前,姨妈问我有没有考虑放弃新西兰,跟露露一起回上海。姨妈一方面是舍不得我和露露分开,一方面也是担心我到国外太受苦,才这么问。可我心里有谱儿,我和露露的关系并未进展到那一步,结婚更是八字没一撇。如果今后真可以走到那一天,我到新西兰待半年时间算不了什么;如果走不到那一天,分开半年时间也就算最后一次考验。所以,我拒绝了姨妈的提议。
送别的时刻,姨妈抱着露露偷偷地哭了。在我们上车前,姨妈哽咽着对我说,叫我别让露露等太久。这让我动容,暗自决定,我的旅行在新西兰之后也就到终结的时候了。露露的出现,或许正是老天特意安排的让我生命轨迹转换的契机吧?
抵达新西兰后,在给家人打电话前,我先给露露打了电话。她说她感觉不到我去了那么遥远的地方,因为不管我多远多近,其实都只是一个电话的距离。这么想想,似乎也对,但对我而言却不一样,远了就是远了,连时间都变了,我这里是深夜,她那里还是下午。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失落,过年跟露露在一起的那种温馨感觉一下子被冲淡了许多。
当我在新西兰面临生存压力时,情情爱爱这种“奢侈品”突然显得没那么重要,只希望我们重新再靠近的那一天,当初悸动的感觉还会自然而然地回来。
因为上网不方便,我和露露保持着每周一到两次的联系频率。她不知道每次当我把自己身在异乡孤立无援的心情跟她分享时,得到的回应都只是她的大笑和轻描淡写的一句“有没有那么夸张啊”时,我其实挺难过的。但转念我又会尝试去理解她,毕竟她没经历过,无法感同身受也情有可原。我期望从她身上得到的安慰与同情竟然还不如从其他普通朋友身上得到的多。
另外,露露还承担着一种附加的责任,那就是我和家人之间的联络纽带,因为我爸、姨妈不会上网,他们的手机也打不了国际长途。每次想找我时,只能打给露露,叫她通知我。通常露露都会记得,但也有一两次她给忘了,过了一个星期才通知我。不过,她起到的这种联络作用,依然让我心存感激。
“我去新西兰找你吧?”在我刚到基督城时,露露突然跟我说道。
“真的假的?”我反问。
“真的啊,我可以请年假。”露露说。
“好啊!”我当然求之不得,但以我对露露的了解,如此“冲动”的事情八成只是她嘴上说说而已。
果然,后来这件事在露露方面就没了实质性进展,可我却认真放在了心上。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在网上发现中国南方航空公司在做新西兰航线的冬季促销,从上海经停广州往返奥克兰,含税只要4000多人民币,便火速通知了露露,并在我的敦促下,行事懒散的露露迅速安排好自己的年假,买好机票,打算6月13日飞抵奥克兰,6月21日飞离,和我一起进行为期一周左右的新西兰之旅。
“机票买好了吗?”5月的一天,我在基督城图书馆用免费Wi-Fi打电话问露露。
“买好了,马上准备付款。”露露回答。
“真的?”我想不到露露居然真要来新西兰了,这不禁让我有些感动。
“真的啊。”露露说着就准备挂电话,“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付款了。”
可是后来因为航空公司的网站系统问题,露露虽然付款成功却没有出票。没什么国外旅行经验的她赶紧问我怎么办,我叫她打电话去跟航空公司交涉。后来航空公司承诺尽快帮她解决,露露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新西兰有什么好玩儿的吗?”露露问我。
“山啊水啊海啊,风景很美。”我回答。
“啊?可我不喜欢看风景。”
“那我可以带你去看企鹅,还有新西兰的国鸟几维鸟,怎么样?”傻乎乎的企鹅和圆乎乎的几维鸟多可爱啊,我心想,女孩子肯定喜欢。
“我怕鸟。”我这才想起来,露露不知道有什么童年阴影,不仅怕鸟,连鸡鸭都怕。过年在乡下玩时,遍地是鸡鸭,吓得她路都不敢走,几乎全程都让我背着。
“那怎么办?”我犯愁了,“新西兰到处是鸟,那你要玩什么?”
“我喜欢城市。”
“啊?新西兰最大的城市奥克兰恐怕连上海的郊区都比不上,你会失望的。”
“不会吧?那我不想去了。”
“你不是来看我的吗?”
“呃……是啊……”
“我们在一起不就好了吗?”
“对了,新西兰现在热吗?”
“热?新西兰现在是冬天。”
“啊?冬天?”
“你不知道吗?南半球和北半球的季节是反的。”
“那我不是穿不了花裙子了?”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露露每次都这样,事到临头就会出现各种毛病,这也不是那也不对,如果你不想办法制止,她会变本加厉到把你烦死为止,所以我有些不耐烦地半开玩笑地回答,“要不你跟航空公司再打个电话,叫他们别出票了,现在还来得及,免得你花那么多钱来一趟新西兰,结果还玩得不开心。”
“哎呀,没有啦,我只是问问。”露露果然吃硬不吃软,非要闹得我发脾气才肯妥协,但她并未放弃自己的想法,“6月份应该还是秋天吧?勉强一下的话,可以穿裙子吗?”
“行,那你穿吧。”我懒得再争辩下去。挂了电话之后,我又给姨妈打了电话,跟她说了我最近在新西兰的状况,顺便告诉她露露要来新西兰找我了,也让她好放心。
“那你赶紧去找一份工作,攒点钱备着,不要亏待了露露。”姨妈嘱咐道。
“我知道,我已经在找工作了,她一个多月之后才来,应该能攒些钱。”我说。
“那就好,你也不要太辛苦,实在缺钱就跟姨妈说。”
“我知道了。”
终于,我在新西兰随心所欲的懒散生活暂时走到了尽头,找工作是迫在眉睫了。虽然露露说她的花费自己负担,但我还要负担自己的旅行费用,而且完全AA也不可能,我怎么也要多出些钱才是。眼看我的国内账户只剩下大约相当于几百纽币的人民币存款,而我到了新西兰两个多月,竟然一分钱纽币都没赚到,确实太堕落了。
因此,我默默给自己立下了“军令状”:两周之内必须找到工作。
中介公司依然没有消息,工作毫无着落。跟我同屋的德国小伙子Max走了,帮我找工作的法国小伙子Diedrik也走了,没多久荷兰姑娘Anu也走了,客栈里我熟悉的人越来越少,天气也越来越冷,奇怪的老人们每天做着重复的事情,我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待在基督城,似乎只是无聊地在打发时间而已。可这时候再打发时间开始让我有了强烈的罪恶感,我计算了一下,我需要攒下1000纽币才足够和露露旅行,而这至少需要我工作一个月。
眼看5月将近,我的焦躁情绪越来越强烈,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一心只想着找工作,随便什么工作都行。我去了安娜的饼干工厂填表,让小慧帮我打听她的海鲜工厂还需不需要人,可是都没回音。然后,我到图书馆胡乱做了一份简单的英文简历,打印了十几份去街上乱发,只要见到开门的店面,愿意收我简历的,我都会塞一份进去,可是当别人粗略地浏览一遍简历之后问我:“你会做咖啡吗?”或者“你做过服务生吗?”或者“你会卷寿司吗?”我都只能一律哭丧着脸回答“不会”,这让我感觉自己好无能。
“啊!你还是硕士呢?”每当小店老板看到我简历上的学历一栏时,都会瞪大眼睛惊讶地问我一句,我只能尴尬地点点头,泪奔状离开,怎么办?我突然好没自信,如果我是小店老板,都不会聘用我自己。
“我找不到工作了,怎么办?”我打电话给露露,想求点安慰。
“怎么会找不到呢?多找找啊。”露露轻描淡写地回应道,然后很快转换了话题,“哎,新西兰现在有多冷?还可以穿裙子吗?”
“穿不了了。”尽管我知道露露帮不上什么忙,但我总希望她能表现出一点关心的样子,哪怕只是说几句没什么作用的好话也行啊,可是露露依然还是那个露露,那个关心自己最多的露露,她不会尝试帮别人解决问题,我的问题只能自己继续去想办法。
后来,我和露露的话题开始围绕她能不能在新西兰穿裙子这件事进行下去。她聊得很开心,我也在笑,但心里却有点说不出的难受。
“没关系,你投了那么多简历出去,肯定有机会的,明天就会有人叫你去面试了。”好在我从安娜那里得到了安慰,还是一起打工旅行的同伴对这样的焦虑更加感同身受。可到了“明天”还是没消息,安娜只好改口说,“哎呀,不着急,老板总要考虑一下的嘛,本周之内肯定有面试。”结果“本周之内”还是没消息,连安娜都灰心了,只能大概安慰说,“哎呀,肯定会有面试的。”也不敢说具体时间了。我好沮丧,难道只能注定做无业游民了?我甚至做好心理准备,如果等到露露来新西兰时我依旧没找到工作,或者存款不够用的话,就把我存在国内基金里本来坚决不打算动用的最后一笔钱取出来,倒也不至于走投无路。
可是如果没工可打的话,这还叫打工旅行吗?
新西兰打工旅行者的工作通常分两种,一种是室内工作,一种是户外工作,室内工作通常是在工厂或者小店,户外工作则在农场或者果园。大城市里室内工作比较多,而小镇里的户外工作则比较多。所以,我在基督城这个新西兰第二大城市找的大部分都是室内工作,这也是大多数打工旅行者最愿意做的,因为不像户外工作风吹日晒,而且冬天越来越近,气候愈发恶劣,工作难度更大,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大家通常都不愿去做户外工作。
像安娜和小慧来新西兰那么久,都没有正儿八经做过户外工作,只有安娜摘过几天樱桃,据说还是最简单的户外工作之一,可她都做不下来,只做了几天,就因为速度太慢被老板开除。于是户外工作的艰辛一直被大家口口相传,几乎成了下下之选。
正因为户外工作的这种性质,新西兰本地人都不愿去做,大量的职位空缺就留给了打工旅行者。本来新西兰吸引全世界打工旅行者的主要目的,就是填补劳动力不足的空缺,对于农场和果园占据半壁江山的这个小岛国来说,最大的空缺其实就是户外工作。所以相对来说,户外工作是比较容易找到的,而且很快就能上工,工作时间灵活,随来随走,可长期可短期,也更符合打工旅行者变化莫测的行程,除了比较辛苦之外,似乎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眼看又过了一个星期,距离露露来新西兰真的只剩一个月了。我顾不得什么室内工作、户外工作,只要是人能做的工作,而且人家愿意要我去做,我再没资格去挑三拣四了。终于有一天早上,我正在清洁卫生间,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中介公司发来的,终于有活儿了!他们说有一份拆房子的工作需要招人,问我愿不愿意去做。我心想:拆房子!那么长时间没消息,给我提供的第一份工作居然是拆房子,这是在影射我们伟大祖国吗?可是,按照我当时烦躁而又愤怒的心情,拆拆房子发泄一下倒也是不错的选择,所以我很快就打电话过去说我愿意做,忠心耿耿得简直足以感动新西兰。然而,这份工作最后依然没有得到,因为我没车。
基督城的工作希望变得非常渺茫,我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真有种族歧视。凭什么所有欧美人都说工作好找,而我却恰恰相反呢?我不比欧美人矮,也不比欧美人瘦,除了种族歧视我甚至找不到更合适的解释理由。
“怎么办?航空公司还没给我出票,你说我要不要先去办新西兰签证啊?”露露打电话问我,她买的机票出问题之后,一直在跟航空公司交涉。航空公司承诺尽快帮她出票,可过了那么长时间,这个问题依然悬而未决,也让露露的新西兰之行充满了变数。
“怎么还没出票?”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会不会最后直接把钱退给你,就不出票了?”
“啊?不会吧?”露露大叫。
“你再催催看,有确切消息了告诉我。”我敦促道,尽管心理上我很想和露露一同在新西兰旅行,可理智上又觉得如果我自己在新西兰都处于勉强挣扎在生存边缘的状态,又怎能给露露一次舒心的旅行?如果旅行需要考虑那么多现实的问题,那么这趟旅行还有没有实现的意义呢?如果最后能出票,露露能来也好;如果最后不能出票,露露不能来也好。对我而言,变成了一件听天由命的事情。
“我到新西兰怎么找你?”露露又问。
“我考虑了一下,皇后镇你肯定是要去的,对不对?”
“皇后镇是什么?”典型的露露式问题,她在旅行中除了操心她的花裙子,其他事情都是懒得操心,去年我和她一起去菲律宾旅行时就看出来了,所以听到她这样的问题我一点儿都不惊讶。
“皇后镇就是新西兰最著名的旅游城市,你有时间去做做功课吧,别来了之后什么都不知道。反正皇后镇就在南岛,位于基督城的南边,所以你到时候可以从奥克兰直接再飞到基督城来找我,我们一起到皇后镇,然后我再送你回奥克兰。反正新西兰的国内机票都很便宜。”我耐心地向露露解释了一遍,可是这显然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听得她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啊?你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从奥克兰飞到你那个什么什么……”露露急了,语速加快了许多。
“基督城。”我接过她的话,直到现在她居然连我所在的城市名字都记不住,我至少已经跟她说过十遍。
“哦,对对,基督城。”露露继续,“基督城离奥克兰远不远啊?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国哦,我还要一个人在新西兰坐飞机吗?我英语也不好……”
“可是,我现在在南岛。如果我飞去奥克兰,再从奥克兰飞回南岛,这不是太折腾了吗?而且也浪费钱啊。”我向露露解释。
“哦,这样啊,好吧,那你到时候告诉我在哪里买票,怎么在新西兰坐飞机。”尽管露露这么说了,但我能感觉到她心中的不悦,她多少有些责怪我的意思,这让我感觉很无力。
后来,我查了一下新西兰国内机票,露露飞到奥克兰的时间是下午6点钟,留出至少两个小时转机的话,也就是说露露只能坐晚上8点以后的飞机来基督城,可那时候的机票只有最贵的新西兰航空,比最便宜的捷星航空贵了三倍,飞到基督城也是半夜,诸事不便,恐怕露露得在奥克兰过一夜,等第二天再飞来南岛是比较合适的选择。然而,露露这是第一次独自出国,连新西兰国内的飞机都不敢坐,如果让她再一个人到奥克兰留宿一夜的话,岂不是要她的命吗?以露露那种不操心的性格,我真担心她会出什么意外。
所以,又过了两天,当基督城的工作机会变得非常渺茫,我开始考虑回北岛找工作,然后到奥克兰接露露的可能性了。
离开基督城的机票是在心血来潮的情况下买的,只提前了一星期,5月15日飞往奥克兰,价钱算不上便宜。曾经我费尽心力想找到工作留在基督城或者南岛,可是却在某种不可言说的突然而至的情绪下迅速做出了离开的决定。对于我这么一个在旅行中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分钱来用的“小气鬼”而言,能在没有促销的情况下如此干脆地买下一张机票,真算是难能可贵的。
或许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当你用尽所有办法想竭尽全力抓住一个你以为很重要的东西时,只要稍微拐一个小弯,从死胡同里绕出来,放手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困难。
当然,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是受到诸多原因影响的,一方面是我能够工作的时间已经不到一个月,灵活的户外工作是最理想的选择,可5月份的南岛已经很冷,果园只剩下据说最痛苦的冬季剪枝,而我还没做好一开始就把自己逼死的心理准备,如果我要做相对轻松的水果采摘工作,就得到相对温暖的北方去寻找。
小鱼在位于南岛北端的一个叫Motueka的小镇里做猕猴桃包装工作,她说还有差不多三个星期就结束这个工作季,符合我的求职要求。她帮我向工头打听了一下,可惜现在已经不需要再招人,而且南岛的户外工作大都快要结束,用人量很少了,她建议我到北岛看看情况。由于今年的气候原因,大批猕猴桃晚熟,北岛许多地方的采摘工作才刚刚开始,工作应该好找。然后我就在一个专门帮打工旅行者找工作的网站上联系了位于北岛Tauranga的一个华人工头Tracy,我跟她取得联系,她很快就同意下来,叫我直接过去找她,马上可以开工。
“我找到工作了。”周末,我与安娜、小慧一起去逛超市,我兴奋地向她们宣布道。
“真的?找的什么工作?”安娜问我。
“摘猕猴桃。”我回答。
“啊?”平时文静寡言的小慧露出惊讶的表情,让我不由得心头一紧。
“怎么了?是不是这个工作很烂?”本来就敏感的我受到刺激,更是草木皆兵,因为以前工作要长时间坐在电脑前,我腰椎一向不好,真怕从来没从事过体力活儿的我会被压垮。
“没有啦,还好,很多女生不都在做吗?”安娜这样安慰我,可是并未起到作用,因为这句话太像安慰了,如果真的“还好”,她们怎么从来都没去做过类似工作呢?
后来,为了让我感到心安一点,小慧又帮我联系了许多她在北岛的朋友,看能不能介绍别的工作。倒是有一份摘温室甜椒的活儿正好缺人,工时稳定,位置也好,就在奥克兰附近,可惜时间对不上,他们要求必须下周一开工,最后只能作罢。
“算了,我去摘猕猴桃吧。”我决定。
当然,也是因为露露,如果去北岛工作,就可以去接她,不用担心她一个人在奥克兰过夜然后还要一个人飞来南岛不安全了。
“我去奥克兰接你。”我打电话告诉露露。
“真的?”露露很兴奋,但她没有问我是怎么办到的。
“机票出了吗?”我问。
“他们说明天可以出。”露露回答。
“那就好。”我说。
于是,事情差不多就这么定了,我5月15日飞到奥克兰,休整一夜,5月16日坐大巴去Tauranga,开始我在新西兰的第一份正式工作——采摘猕猴桃。我又联系了罗宾,问我可不可以在他家借宿一夜,我可以继续帮他干活,或者直接付钱给他,罗宾爽快地答应下来:“我非常欢迎你。”罗宾如同家人般的话语让我在这个陌生的西方国度里感到一种可以依靠的温暖。
由于时间仓促,接下来几天我就是一一跟基督城的朋友们告别,我见到了很久没见的李汉模,因为他前些天坐车到附近几个城市去旅游了一圈,刚刚才回到基督城,显得精神颇佳。当他知道了我竟然比他更早离开基督城时,表现得有些伤感。
“那你就不能再跟我一起去Milka家的教友聚会了。”我和李汉模坐在市中心的雅芳河(Avon River)边,不时有充满英伦风情的小舟从河上划过,船上的乘客欣赏着两岸如画的风景,身穿礼服、头戴礼帽的绅士般的船夫站在船头,不时地向我们脱帽致意。这可能就是我最喜欢基督城的地方,虽然残破不堪,却不令人沮丧,它犹如涅槃中的凤凰,在痛苦中微笑着望向未来。
“呵呵,有戴安娜陪你去不就好了?”我笑着说,想用玩笑的方式消除一些伤感情绪,“可惜,我看不到戴安娜和你在一起了。”
“我已经不喜欢她了。”谁知道,李汉模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啊?为什么不喜欢她了?”虽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我还是难免失望。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不想做恋人了,我们还是朋友。”毕竟生活就是生活,不可能像童话故事那样美好圆满,尤其是大家都处在飘忽不定的旅行状态,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行程会突然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数。爱情这种同样捉摸不定的东西也就变得更加难以把握,让人灰心。
“那也好,做朋友会比做恋人更长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了这么一句貌似没什么意义的话来做总结。李汉模心酸地笑了笑,这时候的他跟我本来认识的话痨一般的韩国男人不一样,我不清楚他具体在想些什么。但是这样很好,因为旅行中,我们有很多时间去想些什么,这本身就是一笔无形的财富。
原本我想去跟Milka告别,可是她上班太忙,我交通又不方便,最后没见上,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最后我要离开的那天,她想下班送我去机场,可我的飞机在早上,她抽不出空儿来,便给我发了一条饱含深情厚谊的告别短信,让我对这个胖胖的爱大笑的非洲女孩更加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至于奇怪的Cherry,我本来没想好要不要专门去跟她告别,谁知有天中午,她居然主动找上我了,那是她搬走那么长时间以后,第一次跟我联系。我也是喜欢瞎感动,觉得她多少还把我当个朋友,不算无药可救。
“你今天想去超市吗?我开车带你去。”Cherry邀请我。
“好啊。”正好我想到超市补点干粮带在路上吃,而且她开车的话,就能带我去比较偏远但是更加便宜的Pak'n'Save超市。
说到新西兰的连锁超市,主要有三个品牌,除了Pak'n'Save,还有New World和Count Down,打工旅行者为了省钱,将这三家超市都摸得门儿清。总体来说,Pak'n'Save是最便宜的,尤其是肉类,但位置通常比较偏僻,需要开车前往;Count Down价位适中,New World购物环境最好同时也是整体价格最高的,它们两家的位置会比较好,通常在市中心区域,对于我们这种无车族来说,如果买的东西不多,就只能选择这两家了。
然而,价钱这件事也没那么绝对,有时候Count Down和New World的部分商品做活动打起折来,甚至会比Pak'n'Save还便宜。时间长了,我竟有了一种特殊功能,每种商品在每家超市卖多少钱都记得八九不离十,全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我去图书馆找Cherry,还没走到,就见她开车过来了。她把车靠边一停,招呼我上车,我礼貌地拉开前门,准备坐上副驾驶座,她却毫不客气地将我赶去了后座:“这里有人。”
“还有谁?”Cherry果然还是老样子,说话做事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我只好挪去后座。
“前天在加油站加油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当地人,叫麦克,他说今天要陪我练车。”Cherry回答。
“你都已经开了那么久了,还要找陪练?”我纳闷。
“为什么不行?其实我已经开得非常好了,只是再加强加强。”
“那你怎么突然把我叫过来?”
“麦克刚离婚,我怕他对我有企图,不敢跟他单独在一起,就把你叫过来了。”Cherry倒是诚恳,我还纳闷她怎么突然善心大发了,主动要带我去超市呢。
我心想,在人力成本那么高的新西兰,人家为什么平白无故给你做免费陪练?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别贪了便宜吃大亏。但这些话我没说出口,其实Cherry自己未必不知道,只是她想贪便宜罢了。我便若无其事地问:“那麦克人呢?”
“马上就来。”果然,没多久,一个穿着灰扑扑的其貌不扬的中年白人男子穿过马路走来,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Cherry就把驾驶座让给了麦克。
一路上,Cherry都在跟我吹嘘她在那家酒店的工作做得有多棒,其他员工远远不如她:“你知道吗?我是山东省铺床大赛二等奖。”
山东省铺床大赛二等奖?有这么一个比赛吗?连铺床这种事都要胡乱在自己身上贴点金?算了,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就让她最后再过过嘴瘾吧。
当然,麦克对我没兴趣,一路上不停地跟Cherry聊东聊西,进了超市后也是他们俩在一起逛,我逛我自己的。我需要买的东西不多,很快就出了超市,到这时候,Cherry仍然在不停地吹嘘她的工作。
“那你还是一边换宿一边工作?”我问。
“对啊。”Cherry回答,“我每天早上7点就要起来工作。”
“早上7点?酒店那么早有什么事要做?”我纳闷,虽然我只是在一家背包客栈换宿,但跟酒店性质差不多。早上7点,客人都还没醒呢,她能干什么?
“就是有一些工作要做嘛!”Cherry显然讲不出个道道儿来。
“什么样的工作?”我追问。
“就是一些工作啊!”Cherry无奈地重复。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呢?”我故意追问到底。
“你这人很奇怪哦!”Cherry突然恼羞成怒,“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我怎么说话了?”我也有点生气,明明是你自己吹牛吹得无边无际,以至于无法自圆其说,现在居然反过来怪到我头上,“我不是顺着你的话说吗?既然你在聊你的工作,那我当然要问你的工作啊,有什么问题?”
“我觉得你这人真是太好玩儿了。”Cherry无奈地摇头,她以后肯定再也不想跟我说话,因为我已经不相信她吹的牛了。
果然,回去的路上,Cherry不再搭理我,一味地跟麦克聊天,让麦克误以为Cherry对他有了兴趣。我临下车时发现麦克终于出手了,邀请Cherry改天去喝咖啡——我就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吧!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Cherry委婉地拒绝。
“没关系。”麦克说道。
我要下车了,没办法再帮Cherry,只能间接地提醒她:“我要走了,好好保重。”Cherry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从那之后,我就和Cherry彻底断了联系,除了一个随时会作废的新西兰号码,我没有留下她任何联系方式。
至于安娜、小慧,因为我们约好9月等我从新西兰回去时一起到印尼游玩,之后还有机会见到,也就简单地吃顿饭算作告别;还有客栈鸡窝头老板娘薇若和她的鸡窝头男朋友克雷格,他们就像送走之前的Max和Anu一样送走了我,和他们这里无数来来往往的换宿者一样,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他们更操心的应该是找新的换宿者来替代我了。
还有Rucksacker客栈里的那些老人,有几个已经离开(据说是薇若轰走的),剩下几个顽固分子每天依然无所事事地像幽灵一般晃来晃去,寻找新进的各国背包客聊天,跟我来的第一天时所看到的情形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5月15日清晨6点,基督城的天还没亮,气温很低,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们都还在睡着,我便起床匆匆准备好行李,穿上最厚的羽绒服,从房间里走出来。街道上的建筑物都安静得像沉睡中的婴儿,口中吐出来的热气瞬间凝成了一团白雾,只有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提醒我,这并不是一座空城。
因为提前打听过公车时刻表,我沿着Bealey大街向西走到路口,左转进入维多利亚街,这里的公交站有一趟27路车开往机场,首班是6点一刻。我独自站在站牌下等车,因为行李箱底部有点问题,站不稳,我只能紧紧扶着它,像生怕它跑掉了似的。
过了几分钟,公交站又来了一个同样准备坐公车去赶飞机的德国帅哥Tom,他前几天摔了一跤,撞坏了鼻梁,贴着一块大大的膏药,显得有些滑稽。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很快就攀谈起来。
在背包客的几个国际惯例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去过什么地方?)之后,Tom又跟我分享了一个小秘密,他说这趟公车不要坐到终点站(终点站是机场),而是提前一站下车,再走过去,只有两三分钟步程,但价钱却差很多。
“差多少?”我好奇地问,背包客的乐趣之一就是尝试去发现不为人知的省钱小秘密。
“坐到机场7.5纽币,坐到前一站1.9纽币。”Tom回答。
“真的?差这么多?”我很惊讶,不就差一站路吗?
“对啊,我也莫名其妙。”Tom耸耸肩。
“可能因为这里是新西兰吧?”我笑笑,Tom也笑笑。确实,这里是一个多么“没逻辑”但又“没逻辑”得多么可爱的国家。
后来我跟Tom一起上了车,又一起在机场的前一站下了车再走过去,确实像他所说,只有两三分钟步程而已。很庆幸能遇到他,虽然省下的几块钱不算什么,但我觉得很满足,也让我早上有些郁郁寡欢的心情豁然开朗,独自离开也没那么伤感了。
Tom的飞机9点多才起飞,他这么早来机场是来蹭免费Wi-Fi的,于是我和他一走进机场就告了别。我去办理登机,他去休息区休息,我们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留下。
我顺利地坐上了飞往奥克兰的飞机,天空也开始一点点亮起来,我从舷窗望出去,整个基督城机场都笼罩在淡淡的玫瑰色之中,有种说不出的特别的美丽。终于,我要离开基督城了,在这个荒凉而温馨的城市里,我无所事事又好像无比匆忙地度过了一个多月,我不知道接下来那个未知的户外工作到底有多辛苦,我只是纯粹沮丧地觉得,好日子恐怕到头了……
重新回到奥克兰,这座城市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太多陌生感,我熟门熟路地走出机场,并与罗宾取得了联系,他说他现在在帮女儿搬家,预计下午2点才能过来接我,问我愿不愿意等他。对我来说,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无论从金钱成本还是时间成本上来看,我另找住处都非常不划算。看看时间,不过剩下五六个小时,我决定找一家附近的麦当劳休息休息。
奥克兰晴空万里,非常暖和,与凄风冷雨的基督城有天壤之别。回想起来,基督城在我记忆里似乎一直是灰色的,有点压抑的颜色,尽管基督城大部分时间天气也不错,但冷清的气氛总让人心灰意冷。就像Diedrik曾跟我说过的一样,基督城太压抑,不能久住,要时不时离开一下,出去透口气才好。而我也有点分不清,基督城这种压抑的气质到底是来源于自身,还是那场不期而至的地震。
麦当劳里人很多,都在排队买咖啡,我扛着大包小包正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研究哪一种咖啡哪一个Size最划算时(因为咖啡的味道对我来说大同小异,便宜又大杯当然最好啦),罗宾又发来短信,问我可不可以过去帮他女儿搬家。我心想,这我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罗宾家免费换宿一晚了吗?便答应下来,罗宾表示感谢,说他女儿马上开车来接我。
既然马上就走,点咖啡似乎也没必要,我先找个附近的座位将行李放下,看看有没有网络,准备把明天去Tauranga的汽车票订下来。奥克兰实在太暖和了,太阳照得人懒洋洋的,加上昨晚没睡好,而且免费网络的速度奇慢无比,网页半天打不开,没多久我就开始昏昏欲睡。
“嗨,你好。”突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惊醒过来,转头一看,是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金发女子,我没反应过来,以为是麦当劳的工作人员不允许我在这里睡觉。我心里还纳闷呢,中国的麦当劳不是都可以随便睡吗?难道新西兰就这么不人性化?还是说,因为我没有买食物?
“啊!我马上去买咖啡。”我赶紧起身,往柜台方向走去,金发女子一头雾水。
“你要买咖啡?好,那我等你吧。”金发女子说。
“等我?”我糊涂了。
“你不是那个……糟糕,我忘记你的名字了。”金发女子解释道,“我是罗宾的女儿,他叫我过来接你。”
“哦!你是罗宾的女儿!你好,你好!”我这才恍然大悟,我就说新西兰的麦当劳怎么可能那么不人性化,还干涉客人睡觉呢!我拎起身边的行李,“那我们走吧。”
“你不是要买咖啡吗?”罗宾女儿提醒。
“不用了,不用了。”我否认。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她也太热心了点。
“真的不用了。”我拉着罗宾女儿赶紧出了麦当劳,都已经要走了,何必浪费钱买咖啡?这咖啡换算成人民币也不便宜啊!
罗宾女儿名叫艾丽萨,胖胖的,不修边幅,车里各种杂物堆得乱七八糟。一路上,她开车开得飞快,一边吊儿郎当地嚼着口香糖一边不停地抱怨她爸,说他搬东西都搬不动,原本应该昨天就搬完的,结果搬到今天还没结束,巴拉巴拉。
我在艾丽萨家见到罗宾,他正费力地将一大包衣服扛到门口的一辆拖车里,那是一辆租来连接在小汽车后面的拖车,估计是因为罗宾请不起搬运工(新西兰的人工实在太贵了),这才选择自己搬;可罗宾身体又不好,短短几米距离就要休息好几次,跟我打招呼时喘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不……不好意思……还……还叫你过来帮忙……”罗宾显得很抱歉,这时候,艾丽萨从屋里气冲冲地跑出来,埋怨罗宾把她整理好的东西弄乱了,而且她下午还要上班,剩下那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搬完。罗宾低声下气地向女儿解释,艾丽萨依然一脸不满。
“没关系,罗宾,我帮你搬,今天肯定能搬完。”我对罗宾说道,他这才露出一点欣慰的神色。
从道义和情感上讲,我当然很愿意帮罗宾的忙。可实际上,搬家这事真没我想象中那么轻松,尤其是几件大家具和家用电器搬下来,我也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方面我对艾丽萨不体谅父亲的行为很不满,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真的不是做体力活儿的料。
艾丽萨打算搬到罗宾家,住进我原先换宿时住的那间卧室。当然,艾丽萨把自己的床搬了过来,不用像我那样睡在地板的床垫上。等搬家告一段落,当我坐艾丽萨的车去罗宾家时,努力想找点话题跟她聊,我说她跟父亲住在一起会很好,因为有人照顾她,而且还省钱。但艾丽萨依然一脸不屑,说她以后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找男生回来过夜。我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好尴尬地笑笑。
下午3点多钟,艾丽萨赶着去上班,把堆得乱七八糟的卧室和上蹿下跳的儿子扔给罗宾就匆匆离开了。罗宾干了一天体力活儿,累得够呛,他给我安排了二楼他房间隔壁的另一个小房间,本来他想帮我铺床,可他已经咳嗽得好像把肺都快吐出来了,便叫他赶紧去休息一下,我自己来搞定就行,毕竟他家我早已经不陌生了。
整理完房间,我上网把明天去Tauranga的汽车票订好,与工头Tracy确认碰面地点与时间。躺下来刚准备看一会儿书,闲不住的罗宾又过来告诉我说他准备把艾丽萨闲置的东西搬到仓库去,我实在不忍心看罗宾一个人忙活,主动提出帮他。
后来,我和罗宾将满满一拖车的物件运到城郊的仓库。仓库里几乎堆得满满当当,可罗宾仍不甘心,硬是花了半个多小时将仓库中间清理出一片空地来,说是想给艾丽萨准备一个娱乐空间,她以后可以找朋友来这里开Party,因为他家住太多人,不怎么方便。
尽管我很想告诉罗宾说艾丽萨肯定不会带朋友来仓库开Party,可是看到罗宾不厌其烦而且不亦乐乎地将各种杂物反复排列组合,以期达到最优化布置,就不忍心去阻止他了,也许这就是一个做父亲的心情,想为女儿做点事,也没考虑从女儿那里得到什么回报。
太阳落山之际,罗宾带我去我们以前去过的越南餐厅吃晚饭。我本来不想让他破费,因为我没帮上多大的忙,而且在新西兰去餐厅吃饭真不划算,随便一份快餐都够自己一整天的伙食费了。但罗宾却不这么想,西方人并不觉得你是朋友就要义务帮他们的忙,他们总会尽量想办法让你知道自己的劳动可以得到一定的物质回报,否则他们会觉得心有不安。
我像上次一样点了咖喱面。窗外的天空晚霞如染,虽然已经到了晚高峰时段,但在奥克兰郊区的道路上,依然见不到几辆车经过。旁边一桌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高声说笑着,我突然不知道该跟罗宾说点什么好,这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虽然我心里一直对他有很多不满,可是好几次我搬家,他费力地帮我扛东西时,我跟在他背后,心里总归有些感动。我决定等下回去,给父亲再打一个电话。
“喂,爸。”网络电话用了很长时间才接通,我好像已经很久没给他打过电话了。
“哦,哦,是你啊!”我爸的这个反应让我有些失望,难道还有谁会从国外给他打电话吗?“在那边还好吗?”
“还好。”完了,我觉得自己又没什么话说了。
“还好就好。”我觉得我爸也没什么话说了。
“露露下个月来新西兰找我。”我只好自己找点话题。
“那你们好好玩,钱还够吗?”呃,这是例行公事的问题。
“够。”我也是例行公事地回答,因为我说不够的话也拿不到钱,毕竟还有后妈那一关。
“嗯,那就好。”
“我现在有点事,过段时间再给你打电话吧。”
电话打了不超过一分钟,就挂了。我心想,算了,就算我能体谅他做父亲的难处和深情,没话聊还是没话聊。这么多年了,如果我们突然滔滔不绝有说不完的话,那才奇怪呢。
天一擦黑,罗宾就准备上床睡觉。艾丽萨还没回来,据说深夜才下班,他的外孙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整个屋子很快就安静得吓人。罗宾问我明天什么时间的车去Tauranga,我说上午11点,他说早上9点可以开车送我去车站。我向罗宾表示感谢,并道了晚安。
在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里一个让我感觉安全而温暖的地方,始终没有安全感的我睡得很踏实,很香,好像做了很多梦,又好像什么都没想。重新见到罗宾,就像重新得到了家人的慰藉,也让我重新充满了电,对未来重新充满了信心。
其实,一切都没那么坏;其实,明天总会有新故事。
Tauranga是一座典型的新西兰式海滨小城,低矮而整齐的建筑,干净而空旷的街道,悠闲而慵懒的路人,时不时有几只海鸟从低空掠过或停在路边的屋檐上四下张望。由于风景特色不足,它注定无法成为游客青睐的目的地,但因为拥有大量的猕猴桃种植园而使它成为举世闻名的猕猴桃之城。新西兰几大著名的猕猴桃出口品牌,比如Zespri(中国超市也非常常见,通常价格贵得要死)都是出自这里。
Tauranga自身人力的短缺使得它在猕猴桃收获季节需要大量临时工,因此打工旅行者便蜂拥而来,只要你不是懒到人神共愤,这个季节来Tauranga就基本上饿不死了。按照往年经验,到5月底猕猴桃应该差不多收获完,可今年因为气候原因,猕猴桃成熟得晚,所以我在5月16日到达Tauranga时,据说很多果园的采收工作才刚刚开始。很多打工旅行者早早地在4月份就来Tauranga候工,结果白等一两个月,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经过3个多小时车程,我下午5点多抵达Tauranga,巴士停在市中心的i-Site前面——这是每座新西兰城市必有的游客中心,工头Tracy叫我在这里等她。她在果园里工作,要6点多才下班,然后她会开车过来送我去住处。
天空开始慢慢变暗,街上变得愈发冷清,气温也有些低了。我从背包里掏出一件外套披上,果然临近冬天,北岛的温暖也不过是假象罢了。街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孤独的印度人,街灯冷冷地照在他身上,海鸟在他脚边跳来跳去,期待获得一些食物,可印度人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在笔记本上匆匆忙忙地写着什么。
到7点钟,天已经黑透,Tracy仍未现身,我给她发了多条短信都没有回复,我开始有些焦急。
既然发出去的每条短信都石沉大海,我也懒得再跟Tracy联系,从背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本英文原版小说《时间旅行者的妻子》就着路灯开始漫不经心地翻阅。如果Tracy真放我鸽子,大不了在附近随便找一家背包客栈入住,听说Tauranga任何一家背包客栈都可以帮忙介绍工作。正在我的不安全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倍加泛滥之时,突然有人在我耳边冷不丁地用中文打了声招呼:“你是小顺吗?”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一个剪着学生头、满脸痘痘的胖女人站在面前,我问:“Tracy?”
“不是我还能有谁?”Tracy一脸不耐烦地反问我,我被噎住了。这个工头跟我想象中的样子差别太大,我以为叫Tracy的姑娘都是清瘦温柔的类型,而不是这种从背面看,都会让人误会是毛利女人的重量级角色。而且,她似乎不会笑!
“我……我还以为你出发前会跟我说一声。”我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想到以后要在一起共事,而且她多少算是一个小领导,我不能一开始就与她交恶,便竭力地想办法与她搭讪。显然,这招儿不太管用,因为她干脆不理我了。
Tracy想帮我把行李搬到车上去,我赶紧抢下来,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她也没跟我客气,转身就径直往车的方向走去,打开车后厢,我企图把行李放进去,可我发现车里脏乱的程度比罗宾的女儿艾丽萨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横七竖八的日用杂物,还有各种沾满泥土的农用工具和脏兮兮的鞋子。Tracy清理了半天,才帮我腾出一个空间来。
随后我钻进Tracy那辆苍蝇绿的面包车内,里面还另外坐着两个女乘客,亚洲人,她们应该跟我一样是在Tracy手下打工的。由于光线太暗,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但她们身上散发的气场是冷冷拒人千里之外的。我殷勤地向她们打招呼,她们没吭声,只是缓缓地点了下头。
看来,工头和工友都不是省油的灯,这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顿时感觉压力巨大。
Tracy的车上了高速公路,开得飞快。车里没人说话,气氛有些压抑。我不确定两个女工友是不是中国人,不知道该如何跟她们搭讪。Tracy这么严肃,也许她不喜欢闲聊,但是我跟她聊工作上的事情应该没问题吧?
“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开始工作?”我问Tracy。
“不知道,等通知。”Tracy回答,面无表情。
“那我们什么时候签合同?”我硬着头皮继续问。
“如果你要签合同,下一次我可以给你拿过来。”听到这个回答,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的工资会打税吗?”我换了一个方式提问。通常来说,可以打税的话,就是合法的工作,会有一定的保障;如果不打税,那就是黑工,我肯定不会做了。
“当然会打税!”Tracy开始有了一点情绪,“我们是正规的公司。”
“那我什么时候把税号给你?”我不想轻易放过Tracy,这个工头给我第一印象并不好,她把人招过来做工,却什么都不交代,非得我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逼问出来,算怎么回事?难道我不问,她就准备随便瞎糊弄过去吗?
我不想打草惊蛇,毕竟我现在坐在Tracy的车上,而且Tracy已经驶离城区,沿高速公路朝着荒芜的郊区前行。关于工作的问题,我可以私下向后面的工友打探虚实,现在我只想确定Tracy到底是不是一个靠谱的人:“你来新西兰工作多久了?”
“三年。”Tracy回答,重新变得面无表情。
“那你拿到绿卡了吗?”我又问,Tracy没再回答,只是瘪了瘪嘴,我识趣地停止了追问。但我心里有数,关于这个工头和这份工作,我得多留几个心眼儿,看来又到了我该跟他们“斗智斗勇”的时候了。
车开了差不多半小时,荒山野岭之间终于见到了一座寂寞的加油站,孤零零地亮着灯光。这时Tracy往左拐进一条小路,很快就到了住处,一家名叫Holiday Park的旅馆,位于郊区一个叫作Te Puna的小镇上。Tracy没下车,我跟两个女工友进了屋。临走前,Tracy叫两个女工友关注一下明天的天气,如果下雨的话就不用开工了。
“Tracy不住这里?”我问其中一个瘦小的女工友,她没说话,只是摇摇头,接着便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座独栋小屋,屋内的装饰超出我的想象,亮闪闪的整套厨具和卫浴设备,墙上挂着液晶电视,客厅的角落摆了一张床,也完全是按照酒店标准铺好的,床上用品干净整洁。按中国标准来看,这绝对是别墅级别,而且只住我们三个人,100纽币一周的价格简直太超值了。屋里另外还有两间卧室,我分别推开看了一眼,左边房是两张高低床,右边房是一张高低床,两个女工友分别住一间,为了不惹麻烦,我最后选择睡在客厅的床上。
“不好意思,刚才太累了,都没跟你打招呼。”瘦小的女工友急匆匆去厨房做饭,个子高的女工友先过来跟我搭了腔。经过一番自我介绍,我知道了高个子女工友名叫薇薇,浙江人;瘦小的女工友名叫Ada,广西人。她们也都是来打工旅行的,时间比我都短得多,Ada刚来新西兰两个星期,做这份工作仅一周,而薇薇才来五天,做这份工作两天而已。
“你们都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真厉害!”想想我自己,这两个多月实在太偷懒了。
“要不是没钱,我们也不想做这份工作啊。”薇薇有些灰心,一屁股瘫在沙发上,无所谓般地说道。
“很累?”我问。
“当然累啊!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平时太阳落山我们就会收工,可因为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今天赶进度,天黑了还戴头灯继续做,累得现在我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薇薇抱怨道。Ada没怎么搭话,她默默做好一碗面条,端到餐桌上开始吃。
“下雨就没工可做了吗?”我把无法从Tracy那里得到答案的问题都拿来一一问薇薇。
“当然啦!你来得真不巧,据说接下来要下好几天雨。”薇薇耸耸肩。
“没关系,我也不着急工作。对了,我们怎么没跟Tracy一起住呢?她手下只有我们三个人吗?”
“Tracy住在市区,团队里的其他人都跟她住,现在她那里住满了,才把我们安排到这里。”
“这里挺好的啊!”
“是还不错!就是没网络。”
“没网络就好好思考人生吧!”我想开个玩笑,可薇薇没笑,Ada也没反应。我自讨没趣,觉得这两个女工友都挺苦大仇深的样子,跟我想象中的打工旅行者形象不一样。
“你们跟Tracy签合同了吗?”我赶紧转移话题,看来她们只愿意聊跟工作赚钱相关的话题。
“没有。”薇薇回答,我问Ada,她也同样否认。
“那你们拿到过工资了吗?”我继续问,薇薇和Ada又同时摇头。
“那你们就这样闭着眼睛去做工?都不事先问问清楚?”我有些急了。
“你要签合同可以去找Tracy签,她不是说过了吗?”薇薇略显不耐烦地回答完,起身去洗澡。Ada接过话说:“大家都没签合同,没事的。”似乎在安抚我,然后她转身继续吃面,留下一个不要再搭理她的冰冷背影给我。
我就纳闷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这里每个人都怪怪的?
果然,第二天早上醒来,外面下着雨,阴沉沉的就像天还没亮一样。今天注定开不了工了,因为猕猴桃的采摘对天气要求非常严格,不光下雨不能摘,就算雨停了,如果没有大太阳把果子彻底晒干,也不能摘,否则以“难伺候”著名的猕猴桃君就很容易烂在包装或者运输途中。
Ada身穿一套质量看上去不太好、起了不少毛球的粉红色卡通图纹睡衣,蓬头垢面地从房间走出来,她有些烦躁地望了一眼门外,叹口气,又有些烦躁地回房去了。而薇薇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餐桌前开始吃早饭了,她看上去也有些愁眉苦脸。
“早啊。”薇薇端着一本西班牙语教材坐到沙发上,我跟她打了声招呼。
“哦,早啊。”薇薇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有我这个人存在,她略显敷衍地答应道,接着低头去啃她的书。
“你还会说西班牙语呢?”我继续寻找话题,毕竟要在一起合住一阵子,如果真的无话可说就太难受了,况且Ada似乎是个内向的姑娘,也就薇薇还能搭上几句话。
“嗯,我还会说德语和法语呢!”薇薇显出一点得意的神态,但是她没有给我一个可以接下去的话题。
“你今天准备干吗?”我问。薇薇没吭声,指了指书,算作回答,她的动作显示出一种“不要再理我”的情绪,我也就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这两位室友都不是太好相处的类型,而且她们俩之间好像也没太多互动,不知道到底问题出现在哪里。
Te Puna小镇实在太荒凉,除了附近几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酒吧和餐厅(经常连一个顾客都没有),再就是高速公路对面的加油站以及与其毗邻的一间小超市算是尚有人气的地方。酒吧和餐厅的消费对我们来说都太高,而且我们没车,加油站也用不到,所以只有那间叫作4 Square的超市是我们唯一可去之处。
之前没听说过4 Square,后来才知道,它也是新西兰一家连锁超市,通常规模不大,专门钻大超市的空子。当一个镇子的规模不足以开大超市时,4 Square就“乘虚而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新鲜肉类买不到之外,其他商品都齐全,价钱也不比大超市贵。
由于实在太无聊,哪怕没什么东西要买,到4 Square随便逛逛,为各种商品比价,竟然也成了我们的某种“娱乐项目”。
昨天夜里当我到达时,4 Square早已关门,晚餐我用随身带来的一包方便面草草打发。今天早起,我就冒雨穿过高速公路,买了面包和牛奶回来,当作早餐。另外还买了些便宜的蔬菜和调料,因为没有鲜肉,我只好买了一袋香肠,中午准备费点时间来做一顿正儿八经的午餐——当然,一方面是这两天我都没怎么吃好;还有一方面是,真的没事做啊,只能靠做饭来打发时间了。
我做饭不过是初级水平,顶多做点没技术含量的家常菜。可是来新西兰之后,我慢慢发现自己简直是打工旅行者里的“大厨”。之前的Cherry做的都是黑暗料理,现在的Ada和薇薇也不遑多让,Ada每次做饭都“硝烟四起”,甚至连烤个面包都会让烟雾报警器响个不停。薇薇呢,就是把所有食材全部放进水里煮,煮完了再随便挤点调料吃。我就纳闷,难道现在的女生都以不会做饭为荣吗?
所以,当我中午将一盆红烧土豆胡萝卜香肠(呃,听起来也不是什么正常菜色,但味道确实不错)和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端上桌时,Ada正吃着一盘黑乎乎已经炒煳了的番茄鸡蛋,薇薇则吃着一碗没有颜色的杂菜汤,我就觉得自己太高调了,有点炫耀之嫌。尽管这两位女室友都不太友好,但我还是邀请她们吃我做的菜,见她们把菜放到嘴里第一秒钟就表现出来的惊喜表情,我心里特得意:怎样?你们以后可得跟我把关系搞好一点哦!
对于消除寂寞这件事,我是经验丰富之人,自己一个人可以找到很多事情来做,比如做做饭、看看书、写写文,即便偶尔焦躁,大部分时间还是能够处之泰然。对于打工旅行,我没那么强的目的性,旅行也好不旅行也好,打工也好不打工也好,总可以找到不同的生活方式与状态。
Ada和薇薇显然不同,她们嘴里说今天不上班挺好,可以好好休息,可实际上到了下午时分,她们俩已经坐立不安起来。Ada在房间看了一整天连续剧,连睡衣都没换,直看得眼圈发黑、满脸浮肿,而薇薇的西班牙语教材则看一会儿收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再收一会儿,心思根本不在上面,后来她干脆不看了,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在干吗呢?”我在屋里也待得有点闷,就走出去坐在薇薇身边,向她打招呼道。此时天上的乌云变薄了一些,夕阳的余晖开始透过云间的缝隙软弱无力地射下来,空气清新得带有一丝甜味。薇薇正低头在手机上急切地搜索什么,见我过来,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打算买辆车。”薇薇回答,“不工作的时候还能到周围玩玩,否则太不方便了。”
“这地方太荒凉,不容易找车吧?”我问。
“我想在网上看看有没有市区的卖家愿意把车开过来交易。”薇薇突然想起什么,又问我,“对了,你懂不懂车?帮我参谋参谋?”
“啊?我完全不懂。”我摇头,否则我早就自己买车了。
“唉,好吧,我自己再看看,谢谢你。”薇薇继续低头看手机,这地方荒凉到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薇薇每过一会儿就要把手机举过头顶,试试哪个角度信号最好。
相对于Ada而言,薇薇还算比较接近我对打工旅行者的定义,至少她没Ada那么现实。Ada家境不好,兄弟姐妹众多,从来没出过远门,这是她第一次出国,就像绝大多数得到来发达国家工作机会的中国人一样,她们满脑子想的就是赚钱,或者想办法居留下来,旅行反倒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幌子。至少薇薇还会自己学习语言,考虑怎样在新西兰旅行,而Ada只有在我们聊起工作或者移民的相关话题时,她才有兴趣搭几句,不过也仅限于随声附和罢了,因为具体情况她也不懂。
我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这家酒店全是一栋一栋的小木屋,左首的屋子门口坐了许多印度男生,有人见我望着他们,就招了招手,而我也礼貌性地回礼。薇薇见到我的举动,顺着望过去,对那些印度男生笑了笑。
“你认识他们吗?”我问薇薇。
“认识,但不熟。”薇薇回答,“他们是跟我们一起工作的。”
“啊?他们也是Tracy手下的人?”
“不是。”薇薇摇头,“他们是另一个印度工头的手下,但我们是同一个老板。”
“Tracy不是老板吗?”我糊涂了。
“她怎么可能是老板?”薇薇嗤之以鼻,“你不觉得Tracy是个很没能力的人吗?”
“这个我还没看出来,只是觉得她有点怪,说话都爱搭不理的,发短信也不回。”
“她是故意不回的。”薇薇抱怨,“我觉得Tracy情商特低,反正我不喜欢她。我们的老板手下有好几个工头,每个工头带一个团队,照说工头应该做好承上启下的工作,可Tracy基本上什么都不管。”
“那我们团队平均每人每天能赚多少钱?”我知道摘猕猴桃的工资是按团队工作量来集体支付,然后团队里的人再平分,所以这是一个团队合作的过程。
“税前100纽币吧。”薇薇回答。
“那够了啊!”别看我在旅行时为了开源节流,把钱看得挺重,计算得也十分清楚,但我知道工作赚钱不容易,而且中国式思维告诉我,毫无技术含量的体力活儿能拿到这么高的薪水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尽管按时薪算下来,这甚至还达不到法定的最低工资标准。
“哪里够?”薇薇鼻孔一哼,“你知道那些印度人一天赚多少钱吗?最低税后200纽币,一般都有300纽币。”
“300?”我惊讶道,摘猕猴桃一天就能赚1000多人民币,真是发财了啊!
“我们达不到印度人那个速度,你到时候看看就知道了,他们摘猕猴桃的速度快到你连他们的手都看不清。”
“真的假的?”
“相信我,印度人绝对是猕猴桃园里最神奇的传说。”薇薇振振有词,让本来对这份工作没什么期待的我也被吊起了胃口。
“啊!好烦啊!”突然,我和薇薇身后的大门被猛地拉开,依然蓬头垢面、身穿睡衣的Ada站在门口,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几只不知名的鸟都被吓得从门口的大榕树上腾空而起,扑扑扑地飞远了。
“怎么了?”薇薇似乎习以为常,我忍不住转头问了一句。
“无聊死了!我电脑里的电视剧都快看完了!”Ada急得直跺脚,而我和薇薇都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好。而这时候,天终于慢慢地黑了下来。
无聊这种事情如果你不会与它好好相处,它就真的有可能把你逼疯。在这个有如被流放边疆的偏远之地,第一天的无所事事已经够难熬了,结果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当你发现外面居然还在下雨,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得到了一大包你最爱的但是却永远吃不完的零食,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
作为“不吃早餐会死星人”的我照常在8点多钟起床,幸好之前我在基督城一家藏有中文书的图书馆买了一本厚厚的中文小说带来,早餐后正好用来打发时间。那是一本抗战题材的小说,如果不是这样的环境,恐怕真看不下去,可是当你心无旁骛地在这个无所事事的雨天进行阅读,那种享受其实根本不需要其他东西来替代,再下两天雨都没关系。
直到中午,Ada和薇薇都没有出现,我估计到了今天,Ada已经不想再看电视剧,而薇薇也已经没有心思再学西班牙语了。对于大部分现代人来说,没有网络的生活,时间会突然过得异常缓慢,当你在网络上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的时间重新变成一整块时,你却好像失去了掌控它的能力,变得手足无措,无法应对。
薇薇终于出来吃午饭了,她说她在床上看了一早上的卖车信息,今天据说有一位车主把车开过来让她看,她脸上显出一丝看见自由希望的神色。Ada依然宅在房间里,没什么动静,估计半睡半醒地躺着,最后实在躺不住了,她才拿着一包衣服去洗衣房洗,洗了好久都没回来,估计又在洗衣房发呆了吧?从卧室发呆到洗衣房发呆,好歹是有点变化了不是?
下午两三点,天气好转了一些,甚至出了太阳,原本薇薇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可等我看了一会儿书再抬头时,却发现她不见了。我走出门,四下找了找,发现她坐在隔壁印度人的屋子前面,几个印度男生正围着她聊天。
去印度旅行过的人,都会对这个神奇的国度充满着复杂而浓烈的感情,那里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包括印度人,他们也是思维奇特、举止怪异、充满天生的喜感,加上猕猴桃园里关于印度人的“神速”传说,更是让我对他们感到好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便走过去加入薇薇和那群印度男生,原来薇薇正试图找一个懂行情的印度人来帮她看车。
那间屋子住了8个印度人,全是20岁左右的年轻男生,他们来自印度旁遮普邦,是锡克人——锡克既是一种宗教又是一个民族,他们在印度种姓制度里,是高级种姓的贵族,据说家里全都是非常有钱的大户,应该算印度的高富帅吧。他们来新西兰读书,毕业之后一边寻找工作机会一边在猕猴桃园打零工赚生活费。
印度男生们出出进进,只有一个名叫玛尼的人一直陪着薇薇说话。玛尼长着一副典型的印度脸,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还有短短的络腮胡,在印度也许只是普通人,但以中国人的审美眼光看来,他多少算个帅哥,只是个子有点矮,跟薇薇差不多高。而且他还真是个小朋友,才19岁,喜欢傻笑。
玛尼的英语不太好,为了多加练习,他寻找各种话题与薇薇聊天,磕磕绊绊地聊到后来,基本上已经跟买车没关系了。我发现自己渐渐插不上嘴,站在那里碍手碍脚,便识相地告退了。
在屋里待得头晕,我打算趁雨停到后山去散散步,这时Ada又在电脑上看起了电视剧,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说懒得换衣服,拒绝了。我正准备出门,薇薇回来了,说要跟着一起走。我问她不等那个车主过来了吗,她愤愤不平地说,那人放她鸽子,已经把车卖掉了。
在新西兰生活有一个最大的不言而喻的好处,那就是随处都有免费的让人惊艳的风景。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里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上,随便拍几张照片都足以在网上赢来城市办公族一片鬼哭狼嚎的赞美羡慕之声。
我和薇薇沿着山路慢慢往上爬,不时停下来拍几张照。我们说话很少,两天的相处下来,我发现薇薇其实也是一个内心挺没安全感的女孩,她貌似随和,但并不真正袒露心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把真实的自己包裹得很好,哪怕你和她说了再多话,你依然不了解她这个人。而且,她如果不想搭理你的时候就不会搭理,你说话就当没听见一样。总之,正是薇薇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我也变得不那么主动找她攀谈,反正有的聊就聊,没的聊就沉默。
爬到山顶,有一块小空地,能远眺海岸线。这时候天气又变了,乌云迅速将蓝天遮住,顷刻间雨点便落下来。我和薇薇下山往回赶,走到半山腰,雨停了,天边出现一道巨大的彩虹,彩虹下是一个小型赛马场,一名身穿紧身赛马服的女骑士正驾着一匹骏马突突地跑着。我想,日后我回忆起自己在新西兰的日子,这个美好的场景必定会不停地闪现。
临近傍晚,我独自去了趟超市,帮死活不肯出门的Ada带了些食物回来。可是,薇薇却不见了。
“被印度人约出去了。”Ada告诉我。
“哪个印度人?”我问,“玛尼?”
“我不知道。”Ada摇摇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果然,我心想,大家都是耐不住寂寞的。
晚上9点多,玛尼将薇薇送回来,两人还在门口叽里咕噜说了半天悄悄话。这件事我本来懒得过问,可薇薇显然想找人分享一下心情,所以她很难得地主动开口找我说话了。
“原来外面那条高速公路是不允许走路的。”薇薇说。
“是吗?”我接应道,“如果没车的话,那我们就没办法去大超市了。”沿着高速公路往北走3公里,有一家Count Down,我原本打算找机会走过去买点鲜肉回来,否则长期吃香肠也不是办法。
“对啊,我和玛尼刚沿着高速公路走了几百米,被交警拦下来,把我们送了回来。”这恐怕才是薇薇想说的重点。
“你们刚才去哪里了?”我顺着薇薇的意思问。
“就在附近转了几圈,刚才还跟印度人一起买了酒,玛尼问我要不要去他们屋开Party。”
“你怎么不去?”
“一个人不好意思去,要不你陪我去吧。”
“我?”
“对啊,有免费的酒喝啊!新西兰的酒多贵!”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理由,所以等玛尼再过来叫薇薇的时候,我和薇薇便欣然接受了。
那些印度人在下雨没工作的时候就靠喝酒打发时间,一杯接一杯的纯伏特加,没多久我和薇薇都有些晕乎乎了。
“你们屋是不是还有一个女生?”玛尼突然问我。
“对啊。”我说。
“她叫什么名字?”
“Ada。”
“可以拜托你帮个忙吗?”
“什么?”
“这里有一个叫Gary的男生喜欢她。”
要命,到了第三天,居然还在下雨,所有人对待这件事情都慢慢开始由狂躁变成了麻木,积极的麻木或者消极的麻木。这天,我收到露露发来的信息,问可不可以给我打电话,显得很焦急。我走出屋外,借着时有时无的网络信号给她打了过去。
“完了,我觉得我要被拒签了。”露露用沮丧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一方面我觉得惊讶,一方面又觉得这种事发生在露露身上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刚才领事馆打电话来给我面试,我搞砸了。”露露开始带有一点哭腔了。
“你先别慌,告诉我详情,他们问了些什么,你是怎么回答的。”我试图安抚露露。
“他们最开始问我姓名、性别、年龄……”
“这些不用说了,我这里信号不好,说重点吧。”
“你怎么这么不耐烦啊?你干吗对我语气这么重?不是你让我告诉你详情吗?”完了,我就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一出口,露露肯定又要开始“跑题”,可是她怎么就不会考虑我的处境呢?我现在打个电话挺不容易的。为了阻止她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我只好委屈一点,自己先认错。
“对不起,那你就告诉我你觉得自己没回答好的问题吧,可以吗?”
“哼,这次就原谅你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对我这么凶!”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露露接着说,“主要是他们问我去新西兰旅游的行程。”
“行程你难道不记得吗?”我急了,行程我们已经反复讨论一个多月了,如果她再记不住,我……我……好吧,我也不敢对她那么凶不是?
“我记得啊,我都跟他们说了啊,可是他们还问我去每个地方准备玩什么景点。”
“我不是早就让你看看新西兰的导游书吗?你随便说几个景点就OK了,面试官不会查得那么细。”
“哎呀!你别老是教训我了,好不好?我看过导游书了,可当时我太紧张,哪里记得住?所以,我就沉默了好长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然后呢?”
“然后,面试官就问我,你到底是不是去新西兰旅游的?”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就说是啊,可面试官不太相信的样子,他让我等通知,就挂了。”
“挂了?”
“是啊,我觉得完了,我肯定要被拒签了啊,是不是?”
“不会的。”我一面安慰露露,一面自己心里也没底,因为办理新西兰打工旅行签证是不需要被面试的,我也没这方面的经验,“既然现在都这样了,你就别多想了,等通知吧。没有太严重的问题,一般是不会拒签的,何况新西兰和中国的关系还不错。”
“真的吗?”露露似乎没听出这是安慰的话。
“嗯,有什么消息及时通知我,我现在已经回到北岛了,到时候可以去奥克兰机场接你。”
“太好了!”露露的情绪转换幅度很大,然后她有工作要做,就匆匆挂了电话。我心里多少有点失望,好不容易打一次电话,露露根本一点都没关心我,哪怕我告诉她我为她特意选择返回了北岛,她也没问我具体什么情况,只知道我可以去奥克兰机场接她“太好了”。
“你女朋友?”挂掉电话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客厅里的薇薇问我。
“是啊,她下个月来新西兰找我。”我说。
“真浪漫。”薇薇笑笑。
“希望吧。”对于露露来新西兰这件事,我的态度突然变得像是对待外面的雨天一样,下也好不下也好,或者来也好,不来也好。
这一天,薇薇继续去隔壁屋找印度人玩,打得火热,有几次也把我拉过去了,我们终于认清了那个据说喜欢Ada的Gary。因为玛尼想保护当事人隐私,在前一天告诉我们这条爆炸性的八卦消息后,却死活不肯指出他们屋里谁是Gary,也死活不让我们告诉Ada这件事。
对于这种在极度无聊的情形下产生出来的男女之间莫名其妙的小火花,在确认它是可持续发展的小火花之前,我都不会表现得太热心,顶多当谈资聊一聊,懒得真正掺和进去,否则会让我觉得自己有点“拉皮条”之嫌。所以,他们告不告诉我谁是Gary,有没有谁告诉Ada这件事,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倒是薇薇显得相当热心,女人骨子里爱做红娘的基因蠢蠢欲动,只是有时候,女人分不清到底什么红娘该做,而什么红娘不该做。
“Gary长得不错哦!”得知谁是Gary后,薇薇按捺不住兴奋的情绪,低声对我说道。薇薇这话倒没错,Gary很高,至少一米八,皮肤比一般印度人白一点,依然是深邃的眼睛加长睫毛,不过脸形比较圆润,没那么棱角分明,看起来比较绅士。而Ada,只是一个长相平平的身材娇小的中国南方女孩。寂寞的新西兰,寂寞会让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瞎说!你们不要逗我了!”薇薇最终没有忍住,将这件事告诉了Ada。Ada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以为我们闲得慌,拿她开涮呢!
“是真的!不信你问小顺。”薇薇硬要把我拖下水,正在看书的我无奈地耸耸肩。什么时候起,我居然变成了忠诚可信的代言人?
“我都没怎么出门,更没见过隔壁的印度人,他们怎么可能认识我?”Ada依然不信。
“你出去洗衣服和晾衣服的时候,Gary见过你。”薇薇解释。
“就这样?”Ada反问。
“对,就这样。”薇薇回答得很坚决。
“不理你们了,我去看电视剧。”Ada收拾好碗筷,准备回房,“又新看了一部TVB的剧,好难看,可是也快看完了。”Ada显然不想继续那个话题,可我总觉得,Ada的情绪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转变,话说,哪个女孩不喜欢有人喜欢自己呢?虽然我也想不通,Ada成天穿着睡衣、不修边幅、蓬头垢面,身材、长相都一般,Gary就那么远远地望了几眼就喜欢上了,女人会觉得这是一个超浪漫的故事、一见钟情的节奏。但是作为男人,我并不这样认为。
入夜,大家洗漱完毕,各自回房睡觉,突然有人敲门。我起床开门,发现玛尼站在门口,他用蹩脚的英语问我可不可以进去跟薇薇说几句话。我觉得太晚,不方便,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玛尼就哀求道,他真的只是讲几句话,我可以在旁边监督。我心想,我又不是薇薇的家长,何必干涉那么多,只要薇薇不介意,我也不用护花使者的情绪太泛滥。
玛尼前脚刚跨进来,他身后突然又闪出一个人影,是Gary。站在卧室门口迎接玛尼的薇薇见到Gary,也热情地招呼他进来,说要安排他和Ada碰头。就在薇薇敲Ada房门时,Gary却十分害羞地跑走了。Ada扑了个空,更有些懊恼,以为我们真是拿她开玩笑了,急得薇薇百口莫辩,这次连我都救不了了。
“昨天晚上,玛尼过来问我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早饭时,薇薇主动跟我说道。第四天,雨还在下,我们都懒得再关心天气,要下就下吧,爱下多久下多久。
“那你答应了吗?”我问。
“没有。”薇薇回答,但是她说这句话的情绪很微妙,听起来不像是拒绝。
“那你还会见他吗?”我又问,“如果他再来敲门,还让不让他进来?”
“不知道。”薇薇说是这样说,但实际上,后来只要玛尼出现,她依旧热情地迎进来。以前在房间聊天时为了避嫌他们都不关门,慢慢地,门就关上了;再慢慢地,玛尼甚至都不会从客厅的前门进来找薇薇了,而是走侧门,侧门直接通向薇薇房间,不用再经过我这一关。然而,薇薇的房间隔音效果不好,每次听到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就知道玛尼来了;再传出拉门的声音,我就知道玛尼走了。所以,只是欲盖弥彰罢了。
到第四天晚上,薇薇终于成功地安排Ada和Gary见了一次面,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赚到钱,Ada心理压力巨大,想着自己身在新西兰却这样“无聊”地混日子,想家的情绪开始逐步泛滥。不知道是需要一个情绪宣泄的出口,还是想证明薇薇到底是不是骗她,Ada答应了见面请求。
Gary低调地走进我们的屋子,和我点头示意,然后他闪进Ada的房间,顺手将门关上了。第一次见面,居然就关房门了,这速度,似乎比薇薇和玛尼稍微快一点嘛!
到了第五天,也就是5月21日,天气放晴,终于可以开工了。Tracy短信通知我们早上8点半到高速公路路口等她,她开车接我们去果园。
几个雨天下来,憋了一肚子劲儿的Ada和薇薇终于可以一展身手,显得格外神清气爽,尤其是Ada,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正常服装,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梳得一丝不苟,坐在沙发上一边等时间一边滔滔不绝地跟我们说话,就像完全变了个人。薇薇也认认真真吃了顿早餐,不再拿几块饼干打发了。
她们怎么都如此上进?好像这份工作是她们朝思暮想、多日未见、心心念念的情郎,要以最隆重、最完美的状态去迎接它。相比之下,我为何就显得那么冷漠?依然按照前几天的节奏,起床、吃早饭、换衣服,不悲不喜。
“为什么8点半集合?那么晚?我还以为农场工作,都要天没亮就起来,一边工作一边等日出呢。”我说道,没有特别指明是在对谁说。
“晚上有露水,猕猴桃必须干透了才能摘,所以一定要等太阳晒过之后才行。今天8点半还算早呢,有一次我们在果园等到中午才开工,因为太阳不够大,果子晒不干。”Ada主动抢话道,这么多天以来,我从没听她如此连贯地说完这么一大段话。虽然,她说话的广西口音太重,不太好懂。
“那不是挺好的?不用早起,可以多睡会儿!”我不禁感叹道,按照以前上学时的逻辑,少上课大家应该都开心吧?除非是学霸。
“可是赚钱少了啊!”薇薇抢话,Ada也随声附和,第一次看见她俩达成统一战线。哦,我忘了一件事,从中国来新西兰打工旅行的人至少要求雅思分数在5.5分以上,差不多就是中国大学英语六级水平,所以这些人要么正在成为好学生,要么曾经是好学生,像我这种走野路子提高英语水平的人凤毛麟角,他们不是学霸是什么?
8点钟,才8点钟,两个女孩就迫不及待地要到路口去等Tracy的车,可是为什么要出去那么早?不是说好8点半吗?为什么要在路边晒着太阳吸着汽车尾气等半个小时?正常的女生不都应该很介意的吗?我是说我印象中的女生,像露露那样的。
Tracy的面包车里挤满了人,来自四面八方,全都是华人。你坐进去,跟所有人用中文聊天,突然就像没有出国一样,而且绝大部分是女生。这跟传闻中一样,出来打工旅行的华人男生比较少,主要是华人社会给男生的社会责任感比较大,以至于很多华人男生不敢在30岁之前拿出那么长的时间出来“玩儿”。
“看来只有我们俩是最特殊的。”我跟车里唯一一个男生打招呼。
“你好,我叫Michael,台湾人。”他伸出手来。
“你好,我叫小顺。”我握了握他的手。
Michael告诉我,他们那边还有一个中国男生,名叫Future,今天请假没来。而Michael和其他几个台湾女生,今天都是最后一天在这里工作,明天他们就去包装工厂了,因为他们刚买了车,交通方便,而包装猕猴桃除了无聊之外,其实比采摘工作轻松得多,工资也稳定。
“可是,不试试摘猕猴桃,新西兰的打工旅行就不算完整吧?”我对Michael说,好像也是在安慰自己。
“是啊,摘猕猴桃不算太差,等你适应这份工作了,时间会过得很快。”Michael告诉我,我松了一口气,总算遇到一个比较放松的工友,说话也比较投机,没有女人们那么较真。
“你准备在新西兰待满一年吗?”我问。
“不会。”Michael摇头,“半年,我9月份回国。”
“那跟我差不多。”
“我年纪不小了,快30了。”
“我也差不多。”
“回国之后准备安定下来,结婚生子。”
这恐怕是大部分华人男生的心理。可这句话,我却没敢接。
车子开到一片用一种我不知名的高大树木组合而成的绿色防风墙前停下,那些树被修剪得平平薄薄,像是一大块绿色的幕布从半空垂下,碎金一般的阳光在防风墙的树叶间隙里闪闪发亮,如同到了白天仍不甘心睡去的前夜里的星星。
“果园就在防风墙后面。”Michael告诉我,大家仍在做准备工作,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果园,拿起相机“咔嚓咔嚓”拍了两张。
猕猴桃树跟我想象中不一样,它们居然像葡萄树一样缠在架子上,一颗一颗猕猴桃就挂在头顶,像一盏盏小灯笼。而架子只有一米六左右高,我钻进去要弯腰或低头。对于女生来说,这个高度很合适,她们只要一伸手就能摘到果子,而我必须全程蹲马步,我无法想象自己工作完后会累成什么样子。可是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相信自己比那些女生差。尤其是Ada和薇薇,我不能被她们看扁。
正式上工之前,工头给我们每人派发了一个用来挂在胸前的黑色帆布袋,摘下的猕猴桃放进帆布袋,装满帆布袋之后再倒入守候于附近的拖车,拖车里通常会放着三个足足半人高的大木箱,工钱就是按照我们团队装满的木箱子数量来计算。有人默数了一下,装满一个大木箱需要大约17袋猕猴桃,而工钱只有税前12.75纽币,也就是说我们每摘满一袋猕猴桃,收入不足1纽币。而那个帆布袋装满之后至少有20公斤重,也就是说,你需要一整天都在负重状态下工作,按照一天税前100纽币的保守估计,每人每天至少摘100袋。算下来,就是每人每天至少摘2吨猕猴桃!
所以,这真不是一份大家想象中很浪漫的工作,尤其对于我们这些根本就没有体力劳动经验的人来说,刚开始非常难熬,我不由得佩服起我们团队里那些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中国女生,我想她们在国内的城市里生活时,也许都是爱吃零食、爱逛街,连体育期末800米跑都考不及格的类型,现在居然个个像女超人一般在猕猴桃园里拼命工作。以前我还以为“吃苦耐劳”的中国女性传统美德在我们这一代早已失传,原来她们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拿出来。
果园里除了我们这个团队,还有另外一个岛民团队,所谓岛民,就是来自大洋洲太平洋小岛国(比如斐济、瓦努阿图、所罗门群岛等,有时候我们也会把新西兰土著毛利人算进去)的人,却没有见到我们隔壁屋的印度人。薇薇告诉我,印度人团队由于速度太快,通常会专门给他们安排一个果园工作,只有在赶进度时才会把他们调过来跟我们在一起,原来想要亲眼见识“印度神速”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岛民团队跟印度团队却恰恰相反,他们本身速度就超慢,工作态度还相当懒散,时不时停下来集体唱个歌、跳个舞、哄堂大笑什么的,那些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的土著男,不久就被我们这个“娘子军”团队远远抛在脑后。不过岛民们不介意,依然在果园里开心地玩闹着,唯有在监工教训过后才稍微收敛一点,我喜欢他们这种工作态度。
钱没那么重要嘛,开心最重要。
然而,那些靠这份工作谋生的岛民都明白的道理,我们这些过来打工旅行、体验生活的华人却偏偏想不通,都暗地里较着劲儿,如果有人做得慢了,或者有人开小差了,哪怕工头和监工没说话,都会有其他工友主动跳出来管你,好像你破坏了整个团队的格调似的。尤其是我这么一个第一天上工还没进入状态,又不时地喜欢插科打诨,一有休息时间就拿相机到处拍照的“怪人”,更是遭受了不少默默的白眼。薇薇仗着跟我算是比较熟了,总毫不客气地教训我——“喂,你要把猕猴桃的秆去掉”“喂,一只手同时摘两个会比较快”。我就奇怪了,我们不是来打工旅行的吗?这份体力活儿本来就够累了,难道不能稍微放松一点吗?
“喂,你不要砸果子!”午饭之后继续开工,一方面我体力不支,一方面想加快速度,我不再按照标准动作将摘下来的果子放入袋里,而是任由它们掉进去,既省力又快,何乐而不为?这时候,薇薇看到,却严肃地教训了我一句。
“我看到那些岛民都是这样做的。”我知道自己动作违规,但薇薇的语气让我不太服气,毕竟你不是监工,凭什么总教训我?是男生就好欺负吗?
“干吗要跟岛民学?你们这样会把果子都砸坏的,监工如果看到会罚钱!”薇薇继续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还真把我当软柿子来捏了,得寸进尺。
“果子哪有那么脆弱?”我就像小时候读书被班干部抓到讲小话,明知道自己不对,但见到班干部借老师之名狐假虎威、气焰嚣张,偏偏就要跟她对着干。因为我们摘的猕猴桃都是尚未成熟的,摸起来像苹果一样硬邦邦,我以为轻微的碰撞不会有太大问题。
“我认识包装工厂里的人,他们说很多果子看起来没事,可里面都撞坏了,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薇薇开始喋喋不休地讲道理。
“哎呀!好啦!好啦!”我有些烦躁地躲开薇薇,并故意重重地砸了几个果子给她看,气得她鼻子都歪了。
第一天工作结束,我累得浑身酸痛,回家后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现在想想,帮罗宾的女儿搬家算什么?那根本不叫体力活儿,顶多只能算热身。原来赚钱这事在哪里都不轻松,不管你是在国内做白领,还是在国外做苦力。
因为在果园里的一些争执,加上本来就不是很合拍的关系,我和薇薇之间开始变得有些尴尬。有时候我跟她说话,她都完全没回应,最开始我以为她没听到,等我重复两三遍之后才醒悟过来,原来她是不想理我。我也搞不清自己怎么就得罪她了,明明是她教训了我啊。
至于Ada,苦苦盼了好几天,终于有工作做了,尽管身体很累,精神反倒很足,话也多起来,做饭时一直跟我扯东扯西,还让我教她怎么做红烧牛肉。沉默寡言的薇薇便因此被孤立起来。
薇薇和Ada之间似乎有点莫名其妙的隔阂,反正没那么亲热,女人间的奇怪关系。所以我们三个房客住在一起,好比薇薇和Ada坐在跷跷板的两侧,我在跷跷板中间,我靠谁近一点,重心就往谁那里偏移。当然,我是尽量想保持某种虚弱的平衡,虽然不一定能够如我所愿。
“太好了!我的签证通过了!”夜里,我收到露露发来的微信。
“我就说没问题,让你不要瞎操心。”我回应道。
“可是他们只给了我三个月单次入境的签证。”
“那就够了啊!”
“听说一般会给一年多次的签证,他们明显还是不相信我!”
“你要一年多次也没用吧?”
“说是这么说,但我还是不服气啊!凭什么不相信我?”
我本来想说是因为她自己功课做得不足,但我还是忍住了:“时间不多了,你赶紧安排一下新西兰的行程,新西兰国内的交通和住宿都要赶紧确定。”
“啊?好不容易拿到签证,我以为可以休息一下了,怎么还有那么多事?”
“当然啊!自由行就是凡事都得自己操心。”
“我难道不能像你那样,走到哪里算哪里吗?你也没有把交通和住宿全部提前定好啊。”
“你跟我不一样,你是请年假过来玩,只有几天时间,哪有那么自由?除非你跟我一样辞职过来,有大把的时间,才能随心所欲,喜欢的地方就多待几天,不喜欢就少待几天。万一你赶不上回国的飞机,那岂不惨了?”
“哎呀!你好烦哦!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就说这么多。”
“我这不是跟你讲清楚吗!万一到时候出了麻烦,就更难解决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你先看看最后从南岛返回奥克兰的机票,你是要从丹尼丁飞还是从基督城飞?”
“哦,知道了。”
“我已经在猕猴桃园开工了,上网不方便,没办法帮你弄。”
“行,你忙吧。”
“我明天再跟你商量。”
“好。”
怎么露露确定要过来了,我却没有预料中开心呢?我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说,我当初叫她过来就是一个错误,相见不如怀念?
都说旅行是最考验两个人在一起合拍程度的方式,在我们的感情基础还没有到那么稳固的阶段时,先出这一险招儿是不是为时过早?会不会让我们埋藏已久的各种问题集中爆发出来,而无法收拾?
我的身体实在太累,容不得我思考太多复杂的问题。晚上9点多,我就躺到了床上,本来准备看会儿书,谁知刚一翻开书页,眼皮就再也撑不住,并且出现幻听,耳边一直响起猕猴桃从树上被摘下时蒂秆折断的“啪啪”声,我就在这种带有节奏的“啪啪”声里迅速沉沉睡去,好久没睡得那么死了。
难怪做体力活儿的人往往没那么多人生烦恼,是因为他们确实没有力气去烦恼什么东西。
久雨必久晴,连续的休息换来的当然就是连续的工作,日子倒是过得简单起来。每天按时起床、吃早饭、开工、回家、吃晚饭、洗澡、睡觉,没有时间和精力做别的事。
摘猕猴桃是一份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言的工作,只要你把手伸出去,碰到果子,摘下来,就好了,考验的不过是耐力。而身体似乎会慢慢适应这样的劳动强度,虽然每天还是会腰酸背痛,但总归在可承受范围之内,甚至偶尔还有心情透过猕猴桃树枝间的缝隙去欣赏一下外面的蓝天和阳光了。
Michael果然和另几个台湾人去包装厂工作就消失不见了,我见到他口中说的那个Future,目前是团队里除我之外唯一的一个男生。Future是90后,长相却比我还老成,顶着个圆圆的大肚腩,没事喜欢抽烟,还会扯起嗓子唱几首连我都有几分陌生的老歌。这家伙祖籍甘肃,却在广州长大,所以他经常会见风使舵,根据情况站队,该是北方人的时候他是北方人,该是南方人的时候他是南方人。总之,全凭一张嘴。
Future跟工头Tracy的关系似乎不错,俨然一副大管家姿态,他不仅喜欢安排Tracy宿舍里的各项事宜,还喜欢在果园里到处指挥,而且是瞎指挥。明明他自己摘得够慢了,眼睛还总是心不在焉地盯着别人:“XXX,你去那边帮一下XXX。”“XXX,你看看后面还有没有遗漏的果子,去清理干净。”“XXX,你去看看拖车里面装满了没?”刚开始,我都会听他的,以为他是类似副队长的角色,后来才知道,老员工根本理都懒得理他。
最看不惯Future这种行径的是霍丽,一个小个子广东女生,她算是团队里的元老级人物,3月份就来了,等了快两个月才开工。每次Future在果园大呼小叫时,霍丽就特不耐烦地翻白眼。甭看她个子小,干起活儿来很卖力,任何犄角旮旯的果子她都能想办法摘到,不像其他女生,果子稍微高点儿就叫男生去摘,明明可以摘到还非得让人帮忙。
霍丽为了省钱,从Tracy宿舍搬出去自己住,也在市区,但价钱更便宜,才70纽币一周,据说条件一般,是用车库改造出来的。Ada与霍丽关系不错,每天早上的开工时间霍丽都会发短信告诉Ada一声。另外霍丽告诉我Tracy有时候发工资会拖欠一段时间,但数量上不会有差,而且她同样没签合同,我就没在这些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反正华人嘛,做事情总是喜欢这么不清不楚的。
我试图去修补我和薇薇的紧张关系,可薇薇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变本加厉。有一次午饭时间,我主动找她闲聊,本来冰冷干巴、难以下咽的三明治就够让人不爽的了,她还哪壶不开提哪壶,莫名其妙地又提起我前几天砸果子的旧事,搞得我也有些恼火,好几次想转移话题,她硬是咬着不放,最后居然还下结论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在我告诉她我再也没砸果子之后,她依然喋喋不休地教训我。我懒得理她,端起午餐盒便躲开了。
又过了两天,薇薇终于买到了一辆车,花了2100纽币,因为人家车主亲自把车开了过来,薇薇就没太挑剔(估计也是放鸽子被放怕了),几分钟后便决定买下来,跟车主一起去办了过户手续。
“这样,以后我们可以自己开车去上工啦!”薇薇十分兴奋且得意扬扬地向我和Ada宣布,但我和Ada并没觉得开心,只是默默地对看了一眼。
可能是因为买了车,心情不错,最近对我们不冷不热的薇薇在晚饭时突然主动跟我们宣布了一个好消息:“玛尼叫我做他女朋友,我答应了。”
我本来以为玛尼和薇薇是不是在一起跟我没关系,我也懒得八卦人家究竟是干柴烈火还是真情流露,直到有天夜里我被一阵剧烈而急促的“啪啪”声吵醒。而我确定,那不是幻听中摘猕猴桃的声音,而是另一种肉体撞击的响声。
我迅速反应过来,响声是从薇薇房间传出来的。因为屋子的墙壁都是木质,没什么隔音效果,我睡在客厅,那响声真切得如同在我耳边进行现场直播,连细节都一清二楚,我当时惊讶得连眼睛都瞪圆了,这是有多耐不住寂寞?难道白天摘果子还不够累吗?动静大到足以把我从睡梦中吵醒,到底想怎样?准备把屋顶掀翻吗?
响声持续了十几分钟,我竭力让情绪平复下来,大家都是成年人,这是人家的自由,都什么年代了?况且薇薇已经向我们宣布玛尼是她男朋友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既然是男朋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从前门进出?为什么不能大方地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聊天?为什么非要搞成这种地下偷情的节奏?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要影响别人睡觉?
我终于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可后来没过多久,我再一次被吵醒,先是薇薇床铺的咯吱声,接着是脚步声、薇薇房间通往外面的后门的开关声,接着薇薇打开房门从客厅走去洗手间的声音,再然后是洗手间里的淋浴声,最后是薇薇从洗手间走出来、把洗干净的内衣裤晾在客厅的声音(因为客厅有暖气,可以将衣服烘干)。等薇薇终于回房,我起身看了眼时间,清晨6点,接下来我就不用睡了。
我和Ada不用再等Tracy的车去上工,而是坐薇薇的车,每天交给她5纽币交通费。于是,Tracy每天提前将开工时间通知给薇薇,再让薇薇转告我们,但薇薇经常早起就自己做自己的,什么话都不跟我和Ada讲,你找她说话也是爱答不理或者气冲冲地回你一句,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几次,我和Ada坐在客厅等出发通知,薇薇却自顾自地将午餐打包好,换上衣服,出门准备开车。我忍不住了,问薇薇什么时候开工,她就很不屑地说一句:“现在就走啊。”Ada气不打一处来,反问她怎么不早点通知?薇薇耸耸肩,说以为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可我们俩明明都还穿着拖鞋。
室友之间的关系变得尴尬,我能隐约感觉出来薇薇和Ada两个女人间的隔阂越来越深。Ada觉得薇薇靠不住,开工时间会舍近求远地发短信问霍丽,然后再告诉我;薇薇见到这种情况,也不会出来打圆场。本来我想做和事佬,也越来越力不从心。
在果园工作时,薇薇有事没事就跑过来骂我几句,像教训下人一样教训我。闲时找她随便聊两句,她也硬往工作上扯,不是嫌我摘果子摘得慢,就是嫌我动作不够标准,让我自讨个没趣。说得多了,我也烦了,尴尬就尴尬吧,随她去了!爱怎样怎样!以至于,每天上下工路上,我们三个人虽然坐在同一辆车里,但常常从头到尾没人说一句话,各自默默地望着窗外。天知道出了什么事!
当然,薇薇也有她的兴奋点,那就是印度人。只要一提及跟印度人相关的话题,她就突然像打了鸡血,没完没了地唠叨起隔壁屋的各种轶事,明明知道我们不爱听,她依然讲得十分带劲儿,自我陶醉。跟我们在一起时苦大仇深,到了隔壁屋就生龙活虎,我和Ada一致认为薇薇如果搬去和印度人同住应该会更开心。
薇薇和玛尼并非只有一夜春宵而已,自那天以后,玛尼三天两头就偷偷潜入薇薇房间过夜。当然,扰人清梦的“啪啪”声是必不可少的了。我这人吧,有时候脸皮挺薄,像这样的事情我不好意思去干涉,况且我是男生,去干涉了是不是显得太小气?
有一次,我跟Ada旁敲侧击,让她去和薇薇谈,两个女生之间好说话一点,因为Ada晚上也有听到动静。可是Ada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就这么推来推去,事情就搁下了。薇薇与玛尼就继续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翻云覆雨。
不知是薇薇受玛尼所托,还是她自己觉得要帮Ada一把才好,她继续有意无意地撮合着Ada和Gary的“好事”。甚至有一次,她主动将玛尼与Gary一起约来吃饭,可薇薇和Ada的厨艺哪能做出上得了台面的菜?薇薇只不过胡乱煮了一大锅面条,两个印度男生倒吃得不亦乐乎,看来大家真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感觉上,Gary算是不错的印度男生,无论外形还是性格都挺出众,如果说Ada一点都不动心肯定不是真的,但她没有薇薇那么放得开。虽然她在上次跟Gary见过面之后,两人一直保持手机联系,可是她尚未答应Gary进一步的要求,Ada想试探一下Gary的诚意,保持着某种“欲擒故纵”的姿态,吊足了Gary的胃口。
纸总归包不住火,薇薇和玛尼的风流艳情不知怎么的,在我们团队里传得人人皆知。如果薇薇是个招人喜欢的女生,事情倒不会那么复杂。可偏偏薇薇不仅跟我和Ada处不来,跟团队里其他人也产生了不少摩擦。
好几次,薇薇跟别人合作负责果园的某一个片区,薇薇一味求快,专门找容易摘的果子摘,把有难度的果子全留给别人。如果她合作的对象是男生还好(可我们团队只有两个男生,薇薇总是教训我,我不肯跟她合作,Future也是个不靠谱的喜欢在几个片区之间瞎窜的家伙,所以薇薇跟男生合作的机会很少),如果是女生,其他人都没薇薇高,却要帮她收拾残局,尤其像霍丽那种小个子,太高的果子摘得吃力,薇薇又不肯帮忙,如果做得不好,还要被监工骂,以至于每次分小队,所有人都开始对薇薇敬而远之。
不知道薇薇是怎么想的,我问Ada难道她不知道别人都不喜欢她吗。Ada很无奈,说她也许知道,只是她不在乎。
我刚到的前四天似乎把天上的雨都下完了,以至于接下来的工作持续了一个多星期都没再休息,除了无法避免的腰酸背痛之外,我对这份工作开始越来越适应,每天的时间也过得飞快。虽然摘猕猴桃对天气的要求很严格,每天能工作的时长不多,但我们的团队越来越有经验,效率越来越高,每小时的平均工资大幅提升,有时候可以达到18纽币,所以每天的工资总体能够稳定在人均100纽币,对我来说已经知足了。
可接下来,又有一个新问题出现了,拖欠工资,这是很多攻略里都会被大肆诟病的一点,现在果然也让我碰到了。我去找Tracy催,Tracy同样表示无可奈何,因为发工资的人不是她,她说她也在催大老板,但是大老板会找各种理由推迟,她也没办法。
我想到国内新闻里那些集体讨薪的农民工,自己现在居然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一个人讨薪的力量不够大,我打算联合团队里其他人,可其他人却对此事出乎意料地冷淡,他们还反过来劝我说,工资一定会发的,只是要等一段时间,催也没用。过了两天,老员工们收到了两周前的工资,他们就更是没有动力去“上诉”,干脆不了了之。
“大老板是谁?”有一次我问Ada。
“是一个印度人。”Ada告诉我。
说到印度人,隔壁屋的印度团队终于有一次来跟我们在同一个果园工作了。他们的速度果然名不虚传,本身手的速度就够快,加上他们好像给猕猴桃施了魔法,我们需要使点劲儿才能摘下来的果子,他们只要手往上一碰,那些果子就像雨点一样哗啦啦往下掉。
当然,最兴奋的要数薇薇,更加三句话不离印度人,凡事都拿我们跟他们比,午休时间也要跑去跟印度人蹭在一起吃午饭,放工时只跟印度人道别,连拖欠工资的事情她都要替印度人说话,叫我们多体谅。
本以为薇薇和玛尼只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关系。谁知道,我们后来发现并非如此,薇薇居然十分认真,认真到不可思议,不仅爱屋及乌对所有印度人都有好感,甚至把他俩的关系也考虑得非常长远。
有一天吃晚饭,薇薇说:“前几天我跟玛尼提到结婚的事情,玛尼居然说他不打算结婚。”然后她有些伤感,我和Ada惊讶得面面相觑。
薇薇27岁,玛尼才19岁,这本就是一段不平衡的关系,还能指望什么?局外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当事人却沉溺其间不能自拔。暂且不论他们是不是真正的恋爱关系,哪怕是,各种现实的问题也不容忽视,谁认真谁就输了。玛尼还小,尚能原谅;薇薇年纪不小了,怎么还会如此幼稚呢?
当然,因为薇薇也没什么朋友,不会有谁去提醒和开导她,她便开始在这段“感情”里越陷越深。Ada有一次告诉我,薇薇的脾气为什么变得愈发古怪,大部分是玛尼的原因。玛尼如果对她热情,她心情就好;如果对她冷淡,她就魂不守舍,Ada是从Gary那里了解到的。玛尼显然不关心薇薇,他只关心自己,薇薇甚至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连续工作11天之后,我们终于又迎来了一个休息日,实在太累,总算可以休息一下,连Ada都没再抱怨无聊。本来说好这天薇薇要开车带我们出去兜风,当我们见到薇薇早早地起床、梳洗打扮得很整齐,我和Ada还以为要出门了,结果薇薇完全没有那个意思,重新端出西班牙语教材来看,我和Ada也不好主动叫她带我们出去。但我们看得出来,薇薇心情不错。
等到午饭过了,薇薇依然没有动身的打算,Ada就重新换上睡衣,准备招呼我们一起看部电影。我特地跑到超市去买了几瓶啤酒回来,可两个女生都不肯喝,Ada的理由是不会喝,而薇薇的理由是她等下还要开车出去,不能喝酒。
开车出去?我和Ada愣了一下,去哪里?听起来好像跟我们没关系。
外面下着雨,天色越来越暗,这时候在屋里看电影倒是再合适不过,我们三个人就挤在客厅里,用电脑看了部无聊的国产影片,我独自喝着闷酒。看到电影的后半段,薇薇开始坐立不安,不时地走出门去看一眼,还不停地掏手机出来检查。电影结束后,薇薇突然主动找我要了一杯酒。
“你不是准备出去吗?”我有些奇怪地问薇薇。
“不出去了。”薇薇无比烦躁地回答了一句,让我一头雾水。她喝了酒便满脸通红,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击败了。
距离露露来新西兰的时间越来越近,可她一点都不着急,依然不紧不慢地计划着她的行程。
“你确定了吗?”我问露露,“去丹尼丁还是基督城?”
“只能去一个吗?”露露问。
“当然。不是跟你说过很多遍吗?你的时间不够,只能选择一个。”我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在讨论这种愚蠢的初级问题。
“哎呀,你干吗这么凶?”我就知道我会得到这么一句回应。
“我没有凶,现在只剩下不到半个月,你得赶紧确定下来。”
“我也不知道啊……”露露又开始撒娇,“那你说呢?”
“我都可以。这次主要是陪你玩,你自己做决定吧。”不可能任何事情都指望我。
“那我不知道。”露露开始耍赖。
“就去基督城吧。”我做了决定。
“为什么去基督城?”
“因为基督城我熟悉。”
“可我同事说丹尼丁比较好玩儿。”
“丹尼丁有什么好玩儿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她是这么说的。”
“我确定了,就基督城吧,怎么样?”
“好啊。”
“那你去把你自己从基督城飞回奥克兰的机票买下来吧,不用买我的了,我到时候准备留在南岛找工作。”
“啊?还要我去买机票?”
“是的,我现在住在一个偏远的农场,上不了网,手机网络信号也不稳定,我等下把航空公司的网站发给你,出发地目的地还有时间都确定了,你自己总可以搞定了吧?”
“哦,好吧。”声音里似乎有一点不情不愿。
“露露,我工作真的很累,我从来没做过体力活儿,可我现在每天要在果园工作8个小时,你能不能稍微体谅一下我……”
“哎呀,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声音里似乎又有一点不耐烦。
“嗯,你把机票买好了告诉我。”我不知道该多说什么,她永远只关心自己的事。
“知道了。”挂掉电话,我无奈地长出一口气。
“你女朋友?”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的薇薇随口问了我一句。
“不是她还有谁?”我笑笑。
“挺难伺候的啊。”薇薇也笑笑。
“是啊,上海女人。”
“哦,我懂了。”
有时候我在想,有机会真应该让露露来新西兰打工旅行锻炼锻炼,否则她一直以为我在这里无忧无虑地游山玩水,而摘猕猴桃只是用来消遣的某个娱乐项目呢!可惜,露露的英语水平远远达不到打工旅行签证所要求的雅思5.5分,这“复仇计划”我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休息日一天就足够了,到了第二天,如果还在下雨,让人难以承受的无聊之神便会如期降临。无聊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本身没什么好坏之分,可它却足以让无法承受的人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外面仍在下雨,今天又开不了工了。老样子,Ada穿着粉红色睡衣出来望一眼,又回房去了;薇薇倒一反常态,早早地起来了,虽然在看书,但我隐约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在等着什么。
到了中午,Ada又一脸菜色地走出房间准备做午饭。她在淘米时,薇薇突然跟她说话了。
“Ada小姐,你最近跟Gary怎么样了?”薇薇问。
“没怎么样。”Ada略显不耐烦,故意淘米淘得很大声。
“那Gary怎么说他不想理你了?”薇薇这话一出,淘米声便停住了。
“什么意思?”Ada警觉地回头问道。
“我昨天去隔壁屋找玛尼,那些印度男生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聊天,Gary说了些什么,大家都在笑,可我听不懂。后来,玛尼给我翻译了一句,说是Gary再也不想理你了。”薇薇告诉Ada。
这个消息对Ada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既然Ada一开始没有明确拒绝Gary,说明她对这个印度男生并非完全排斥,她就是想矜持一点,吊吊Gary胃口。谁知道,现在力道没掌握好,Gary没吊住,不仅脱了钩儿,倒反咬她一口,Ada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直觉告诉她,Gary用印度语跟其他男生说笑的内容必定与她有关,说不定都在讲她的坏话,加上最近这段时间工作太累,Ada的思乡情绪泛滥成灾,总是念叨着家里的种种,Ada一下子就崩溃了,午饭也没精力做,淘好的米后来就放在桌上一动没动。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接下来的时间,Ada就像复读机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薇薇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起不到作用。反正大家都无聊,Ada发发疯,薇薇搭搭腔,我看看戏,多少有点事情做,似乎也没谁想积极地解决什么问题。
到后来,Ada的情绪开始逐步发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她开始大喊大叫,吵得人心神不宁。我终于忍耐不住了,就提议Ada去隔壁屋找Gary当面说清楚,可Ada又没胆量,我说那我去把Gary叫过来,Ada又死活不让我去。她纠结了好久,一会儿说她自己去,一会儿说让Gary来,纠结到天都黑了,还是没出门。
“薇薇,你想喝酒吗?”Ada突然问薇薇。
“可以啊。”薇薇回答。
“我们去买酒回来喝吧。”Ada提议。
“你想喝的话,我陪你。”这时候薇薇倒是跟Ada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了,难不成是觉得反正大家都快成为印度妯娌了,好歹算一家人?
Ada换下睡衣,跟薇薇一起去超市买了瓶红酒回来。两人都不太会喝,分别只喝了一小杯,就开始借酒发疯,薇薇说最近她和玛尼处得不好,她觉得玛尼的态度不冷不热,让她不知所措,然后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就开始抱头痛哭。我坐在旁边哭笑不得。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啊!”Ada开始大声咆哮,声音大到隔壁屋估计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惜印度人听不懂中文。
哭闹了好一阵子,两个姑娘终于累了。薇薇酒量毕竟比Ada稍微好点,她将瘫软无力的Ada扶回床上,哄了一阵子叫她休息,接着薇薇又跑去隔壁屋找印度人,现在她再也不用带着我防身了。
天气预报说明天雨会停,所以八成是要开工的,我早早地在9点多钟就洗漱完毕,上床准备睡觉。这个时候薇薇还没回来,Ada待在房间里也没有动静,估计是睡着了。
我迷迷糊糊睡到半夜11点多,突然被一阵响声吵醒,只见薇薇急匆匆地从她房间走出来,绕到Ada房间门口大声敲她的房门(好像没见到我这个人在旁边睡觉似的)。Ada打开门,薇薇便兴奋地用英语跟她说:“Ada小姐,Ada小姐,Gary先生正在找你,他想见你!”我没听见Ada回答什么,只知道紧接着,Gary如同大变活人一般从薇薇的房间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薇薇便将Gary送入了Ada的房间。
表面上看,薇薇似乎在好心帮Ada的忙,想让她和Gary当面把事情讲清楚,免得Ada一直有心结。既然Ada不敢主动去找Gary,那就把Gary约过来,乍一听很合理,Ada似乎还得感谢薇薇帮她从中斡旋,可仔细想想,这时机不对啊,大半夜的,Ada本身喝了酒,你硬把一个男人塞进她卧室,这合适吗?我又转念一想,既然人家偷偷摸摸地从薇薇房间的后门进出,显然是想避开我,那我干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过去算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没多久,我便心安理得地重新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再一次被吵醒。这一次不是别的,又是肉体碰撞的“啪啪”声,我很困惑,因为这次我不确定声音是从哪个房间传出来的了。我起身看了眼时间,凌晨1点,再看看两个姑娘的房间,居然全都关了灯。毕竟我又睡了两个小时,不确定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也许Gary已经走了,也许Gary没有走,可是不管怎样,天啊,我们这个屋子到底变成了什么地方?印度人的欢乐谷吗?
“啪啪”声持续不断地响着,让人心烦意乱,我突感一阵尿急,可是这种情形下,我不太敢去上厕所,因为房间隔音效果太差,我冲马桶的声音必定会影响到那堆噼啪作响的干柴烈火——其实影响他们倒无所谓,关键是我不想掺和她们的破事,尽量置身事外最好。
可是那响声久久未停,我有点憋不住了,心想,管他的!总不能让我这个大活人被尿憋死吧。我小心翼翼地爬下床,静悄悄地潜入卫生间,又紧张兮兮地尿完尿,可是冲马桶的声音没办法控制,我等到他们开始激烈冲刺的时候按下马桶按键,想借此掩盖过去。然后,马桶的响声结束,“啪啪”声也几乎与此同时地结束了。
我松了一口气,回到床上准备继续睡觉,还没来得及睡着,只听见Ada的房门打开了,她匆匆将Gary送了出去。
我不算是一个男尊女卑思想严重的老古董,但当时我对两个中国姑娘很失望,你们可以谈情说爱,但是你们不要让别人觉得中国女人很随便,毕竟这是在国外,任何人的一言一行都代表整个国家的形象。
第二天天晴,照常开工,可Ada却请了假,她让我不要告诉别人她昨天喝了酒,只说她大姨妈来了身体不舒服。Ada那么心急火燎的天天念叨要赚钱的人,有工作做了居然请假不去,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不说就不说呗!我现在对两个姑娘风流韵事的态度是,不闻不问、不理不管,任它们自生自灭,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我是来打工旅行的,又不是来促进中印联姻的。然而,我忍得下来,有的当事人却沉不住气,薇薇时不时就不经意地提起她的印度“男友”,最后搞得尽人皆知,Ada和Gary的暧昧关系自然也不胫而走,都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昨天晚上你听到薇薇房间里的动静了吗?”放工回来,我正在做晚饭,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避免接触任何类似话题,谁知Ada居然一反常态地主动提起。这时候,薇薇在卫生间洗澡,Ada因为不想跟她起正面冲突,一有抱怨都趁她去洗澡时跟我说。薇薇的洗澡时间往往就成了Ada对她的批斗时间。
“听到了。”我如实回答,这房间隔音效果那么差,声音又那么大,我说没听到就太假了点。但我只是简单回答了这三个字,没再多说什么,就是怕引起Ada更大的倾诉欲。谁知道,Ada根本没领会我的意思。
“哎,你不知道当时我和Gary待在房间里有多尴尬。”Ada倒是很勇敢,自己把祸水往身上引,难道现在的中国女孩真是百无禁忌了吗?
“可我看你房间的灯是关着的,我还以为……”既然Ada主动提了,我没再半遮半掩,把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
“哪有?怎么会?我不是那样的人!”Ada急了,她一面急促地辩解,一面还要下意识地将嗓音压低,生怕薇薇会听见,“昨天Gary叫我早点睡觉,我还不想睡,就躺在床上看电视剧。他很固执,非要等我睡着他才肯走,后来他就把灯关了,逼我睡觉。我偏不听他的,继续看电视剧,因为电脑屏幕是对着墙的,所以门外看不到光线,Gary就坐在另一张床上陪着我,僵持了一段时间,突然薇薇房间里传来‘啪啪’声,我和Gary都愣住了。你知道当时我们有多尴尬吗?我们俩就呆坐在那里,从头到尾听那个声音,直到结束,我才赶紧把Gary送走。”
“哦,是这样?”我点点头,Ada的解释还挺合理,不仅保全了自己,同时也保全了Gary。可我转念一想,孤男寡女半夜待在不开灯的房间,恕我小人之心,果真那么单纯吗?
“薇薇把玛尼看得太重了。”Ada摇摇头,“你还记得前几天你喝酒叫她喝她不肯,说有事情要开车出去,后来根本没出去,还主动找你要酒喝吗?”
“记得啊,怎么了?”我不清楚Ada想说什么。
“都是因为玛尼!”Ada一语道破,“本来玛尼答应和薇薇出去兜风,薇薇等了他一天都没消息,发短信也不回,到晚上知道玛尼放了她鸽子,她才赌气喝酒。你说玛尼那么小年纪,根本不懂事,他随口说说的话,根本没放在心上,薇薇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傻呢?”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我啼笑皆非。
“怎么可能是爱情?”Ada瘪瘪嘴。
“那你和Gary怎么样了?”我又好奇地问了一句。
“朋友呗!”Ada回答。
“还是朋友?”我不能理解。
“不然呢?还能是什么?”Ada的表情告诉我,她不想再继续下去。这时候,薇薇正好洗完澡走出来,我们便理所当然地中断了话题。
从那之后,玛尼和Gary这两个印度人便像幽灵一样萦绕在我们的屋子里。玛尼当然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Gary,除了Ada之外,更多的是在薇薇口中被提起,但他似乎再也没有现身过。
后来,Gary正如我所料,对Ada慢慢淡下来,甚至Ada主动找他,或者在果园里偶然碰见,Gary也爱答不理。Ada的情绪有所好转,无须再将Gary作为某种精神寄托,对Gary抱有的浪漫幻想也开始慢慢散去,两人的关系便不了了之,倒是薇薇和玛尼的“孽缘”仍有愈演愈烈之势——有一天,两个印度女孩临时加入我们的团队,薇薇甚至跑过去询问印度的结婚礼仪,惊得我和Ada差点下巴掉到地上。
关于Gary,我作为男生,大概了解他的心理,无非闲着也是闲着,找点艳遇罢了。既然同屋的玛尼去追隔壁屋的中国女孩,进展还挺顺利,而且隔壁屋还有另一个单身女孩没着落,当然就想跟玛尼一起去试试看。其实他对这个中国女孩一点都不了解,只是远远地见了两眼就展开攻势,其实是姜太公钓鱼的心态,愿者上钩。
玛尼如愿以偿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了薇薇的床,Gary却没有得到太多福利,在兄弟面前自然有些挂不住面子,只好放下狠话说要放弃Ada。谁知道,薇薇却开始从中斡旋,Ada也重新给了Gary一些希望。然后当他们的关系再度停滞不前,希望也再度破灭,本来就对Ada没什么实际感情基础的Gary不愿再浪费时间,所以就慢慢淡下去了。
这是合乎常理的,如果不是后来又发生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我对Gary的印象其实倒也不至于太坏。
工作超过半个月,我居然一分钱工资都没拿到,加上工头Tracy不近人情,明明工资被拖得没完没了,我们的房租却一天都不能拖,必须如期上交。团队里其他人习以为常,我却忍无可忍——开始工作后,我户头的钱不仅没增加,反倒慢慢快要见底了,而工资的影子还一点儿都没见到,比之前换宿时期的财务状况更糟糕,这算怎么回事?
后来,我没事就去找Tracy催工资,哪知她还反过来给我装可怜,说印度老板如果不给钱,她也没办法。而我又不敢翻脸,万一真拿不到钱岂非得不偿失?所以多次催促都没起到太大效果。无奈之下,我只好“擒贼先擒王”,直接找印度老板催债。
印度老板名叫Ranji,一个黑黑胖胖的中年男人,不经常出现在果园,只要他一出现,我就不会放过他。他态度很好,各种道歉赔礼,并多次承诺马上就发钱,但每次都是空头支票。我想是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太薄弱,Ranji不会放在心上?于是我想联合团队里其他人一起抗争,可他们明明私底下会不停抱怨工资拖欠的问题,等真要出头时,却个个变成了缩头乌龟。为什么他们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剥削我们?就因为他们本身没有遵纪守法的自觉性,而且他们也了解我们的性格里缺乏争取权利的意识。
照说,工资的事情Tracy应该代我们去和Ranji交涉,毕竟她和Ranji才是合作关系,我们只是她手下的员工。但Tracy一方面能力不足,一方面英语太烂,遇到问题干脆放着不管,或者能躲就躲,惹得许多工友对她颇有意见。
Tracy想缓和与大家的矛盾,偶尔就会组织聚餐活动,她无非在想,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平时的矛盾就不用再那么放在心上,等大家渐渐感情好了,凡事好说话嘛——“你去问问Tracy到底怎么回事!”“哎呀,算了,大家感情这么好,别为钱伤了感情。”然后,问题不就“解决”了?多好!
6月的一天,由于工作安排,我们早早地在中午收了工。下午没事可做,天气又不错,Tracy召集大家聚一聚,主要是把我、薇薇和Ada接到他们市区的宿舍去玩玩。那是我第一次去Tracy的宿舍,一栋跟我们差不多的小屋子里住得满满当当,有十一二个人,但地理位置确实非常好,附近有大型超市,还有各种餐馆酒吧,更关键的是可以尽情上网。
露露的机票订了四天没订下来,车票也差不多订了一个星期,迟迟没有确定,不是银行卡出问题,就是网站出问题,反正她也不着急,她知道我一定会想办法帮她解决。所以,我来了Tracy家,有了网络,第一件事就是将露露来新西兰所有需要预订的交通、住宿全部搞定,然后告诉露露,换来她一句“你真好”。
聚餐的主厨是自告奋勇的Future,他俨然一副男主人派头,一面招待我们吃猕猴桃(免费吃猕猴桃算是我们这份工作最大的福利了,由于采摘下来的猕猴桃尚未成熟,我们通常会将猕猴桃带回家放置几天,等熟透之后再吃),一面指挥各路人马出去采购各种食材回来。Future就像是憋坏了的小猴子趁美猴王不在,急于展现自己的领导欲而上蹿下跳。
这栋屋里住的人,除了在果园工作间隙会偶尔聊天之外,我其实对他们了解不多。之前遇到的那群台湾人走后,又新来了一群人,但这群人来来去去流动性很大,好多甚至连话都来不及说就消失不见了,其中我比较熟的只有一个香港女生Chelsea和一个台湾女生露西。
Chelsea从一开始就在我们团队工作,可她为人低调,我一直没怎么注意她,是薇薇最开始不停教训我摘果太慢时经常说,有个叫Chelsea的香港女生摘得特别快,嫌我这么大个子还不如女生,然后我才注意到她。
Chelsea年纪比我大一岁,性格随和稳重,喜欢穿一件玫红色的冲锋衣和一条嫩绿色紧身裤,在果园里非常耀眼。大家都挺喜欢她,当后来没人愿意与薇薇同组工作时,也是Chelsea主动上去补漏,才没让薇薇落单,薇薇也把Chelsea当成她在团队里唯一的好朋友。
露西加入团队的时间比较晚,临近6月才开始工作。这姑娘刚到时,不得不引人侧目,因为她穿着一双崭新洁白的NIKE运动鞋到果园来工作,这还没完,更夸张的是她脸上化着整套的妆,还戴着墨镜。后来我跟露西闲聊,得知她前三个月在奥克兰读语言班,学费加生活费已经不菲,后来还跑去斐济玩了一趟。这完全就是个大小姐派头,怎么可能干得了辛苦的农活儿?她肯定就是玩腻了,过来体验一下生活的吧?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我慢慢改变了对露西的成见,她是一个挺实在的台湾姑娘,干活儿相当卖力,速度不比别人慢,而且在第二天之后就再没见过她化妆上工,性格也够随和,开得起玩笑,什么事情都不往心里去,没见她拉帮结派,也没听她说谁坏话。在团队那么多姑娘里面,我算是挺欣赏露西的。
而工头Tracy,我也逐步了解了关于她的一些故事。她当初误打误撞和朋友过来打工旅行,因为与家人有些矛盾,打工旅行结束后不想回去,就想办法留在新西兰,随便找了个大学申请了一个商科专业。
读书的一年期间,Tracy吃了不少苦头,每天又要上课又要打工赚学费生活费,起早贪黑据说每天十七八个小时连轴转,没什么时间休息。Tracy的英语水平很差,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勉强拿了文凭,找到现在这家公司来打工——实际上Tracy所在的公司是华人老板在奥克兰开的人力资源公司,与Ranji的公司有合作,但Tracy并不是Ranji公司的员工,而我当初也是联系了她在奥克兰的公司才被介绍到这里来的。
Tracy辛辛苦苦在新西兰熬了三年多,终于熬到现在的位置(算是经理级别),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Tracy就可以去申请绿卡。而她,如今除了那辆破面包车之外,跟我们一样一文不名,Tauranga市区的这栋房子也不是她的,是公司派给她托管的而已。于是我有些纳闷,既然Tracy以前跟我们一样也是打工旅行过来的,她自己在新西兰吃了那么多的苦,为什么就不会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呢?
“你多久没回家了?”我问Tracy。
“三年。”Tracy回答。
“为什么不回?你不想家吗?”我问。
“想啊,可是不敢回。”Tracy摇摇头,“我怕我回了就不想来了,这三年也就白费了,还是等我拿到了绿卡再说吧。”
听到Tracy这番话,我突然有些可怜她,心里对她也没那么大意见了,甚至觉得自己之前把她逼得太紧。好吧,我始终还是个中国人,总归过不了人情这一关。
Future拉着大伙儿咋咋呼呼鼓捣了一桌子菜,无非是些中式家常菜,宫保鸡丁、炒土豆丝、土豆烧牛肉之类的。Future生怕大家吃不明白他的“苦心”,动筷子前硬要将他做每道菜的过程阐述一遍,哪怕是炒煳了的土豆丝都是有讲究的,那不是意外的煳,那是他特意安排的。
吃着吃着,露露又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奥克兰怎么见,我说我去机场接她,她在出口等就好。这时候我想起来,既然这份工作做不了多久了,还是提前跟Tracy说一声比较好,于是回到餐桌便跟她讲了。
“真幸福啊!女朋友跑这么远来陪你。”大家都羡慕道。我这人心软,听见大家这样说,对露露之前带来的种种麻烦就没那么介怀了,剩下的只是甜蜜和一些盼望。
“谢谢大家。”最后我还不忘给Tracy增加压力,“只是工资的问题,如果我女朋友来了还没收到的话……唉,Tracy,你懂的,我的幸福全都掌握在你手上了。”
天知道!
在猕猴桃园摘果子,无非是种机械劳动,每天就是摘啊摘啊摘的,乏善可陈,可偶尔也会有些小变化,比如猕猴桃的品种非常多,我研究得不深,只知道粗略地分为绿果和金果——顾名思义,绿果的果肉是绿色的,金果的果肉是黄色的;从外形上分辨也简单,绿果普遍毛多,金果则比较光滑——至于更具体的品种分类,我就搞不清了。
对于我们这些摘果子的人来说,绿果和金果最重要的区别并不是它们的味道,也不是它们的价值,而是不同的工资计算方式,绿果是计件的,金果是计时的。因为绿果是最原始的猕猴桃品种,产量大,价值相对比较低,对采摘要求没那么高,包装厂可以放心叫你加快工作速度,追求单位时间里的最大数量,而金果则大部分用来出口,产量少、价值高,对品相要求极高,采摘时稍微有一点蹭破皮就成了次品,所以包装厂不敢叫你随便摘,便采取计时方式,慢慢来,轻拿轻放,甚至像对待鸡蛋一样对待它们。
因此,一到摘金果的日子,对我们来说就算半休息状态了,不用全神贯注,不用跟别人比快慢,如果遇到熟透的果子还能不紧不慢地掰开来尝尝鲜。所以,在蓝天白云、郁郁葱葱的猕猴桃果园里,吃着甜滋滋、在中国贵得吓死人的新西兰金果,再跟好脾气的监工开几句玩笑,工资也不会比往常少,这不就是我理想中的打工旅行生活吗?
可惜,哪会常有这等好事?人家是资本家剥削劳动力,我们是无产阶级在新西兰玩儿生存游戏,浪漫只是暂时的,艰苦才是永恒的主题。
自从薇薇买车后,我们曾考虑去包装厂找工作,那样就不用风吹日晒了。Ada一个在包装厂的朋友说他们有空缺,问我们要不要试试。Ada自然愿意,而我是无所谓,毕竟我只有一周的工作时间了,懒得换来换去,而薇薇的态度则模棱两可,嘴上说去试试,可迟迟没行动,Ada又不愿向薇薇求情,这事最后便不了了之。
我们心里都清楚,薇薇不愿换工作,其实就是舍不得玛尼。
薇薇和印度人在一起越发打得火热,甚至还经常有机会跟老板Ranji一起喝酒,但她从来没争取过工资,好像她的工作目的不是为了赚钱,又好像她不想因此破坏了自己与印度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似的。
关于催工资的事,我们团队终于出现了另一个得力的角色,那是Tracy的朋友Celia,一个武汉姑娘,她来新西兰打工旅行已经10个月,之前一直在皇后镇悠闲地做着店面销售,现在因签证受限已经离职,临回国前想体验一下户外工,就到这里来了。
Celia是小辣椒性格,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工作超时、工作量算错、外部原因拖慢工作速度……一旦出现问题,Celia就第一个跳出来叫人解决问题,否则就罢工,她才不管其他工友怎么看她,反正是自己的利益就要努力争取,这方面她比我有气度多了。
当然,拖欠工资Celia更是无法忍受,才工作了两天就对Ranji展开地毯式轰炸,把Ranji骚扰得见她就躲。在Celia坚持不懈、铁杵成针的努力之下,Ranji难产多日、迟迟不见动静的工资终于有了松动迹象,他发放了新一轮工资——可惜,依然没我的份儿,但是好在有希望了。
有一天,Tracy突然找到我和Ada,说因为我们屋住的人太少,Ranji准备再让两个印度人搬进去,要求我们三个中国住客在两天之内搬进同一个房间。一听到这个消息,Ada马上急了,她一个人住一间屋已经习惯了,哪还愿意和别人同住?
于是,究竟怎么搬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按照Ranji的意思,无非想给两个新房客腾出一间空房来,所以要么Ada搬进薇薇房间,要么薇薇搬去Ada房间,而我都随便,住客厅也可以,跟两个中国女生同屋也可以,跟两个印度人同屋也可以,反正我早就习惯住多人间了。
显然,Ada就是不想跟薇薇同屋,当然她也不想跟两个陌生的印度人同屋,她问Tracy有没有其他解决办法。Tracy一脸不耐烦,说她只是负责传话,有问题自己去找Ranji。
如果我是老板,我当然懒得管这种没意义的琐事,本来应该住8个人的屋子现在只住了3个人,再搬两个人进去是理所当然的,你们怎么住是你们的事,Ranji怎么管得了那么多?但是那整个下午Ada不停地跟我唠叨这事,我不胜其烦,见Ranji站在不远处,就跑去问了,结果被训斥了一顿,灰溜溜地跑回来,把气都撒在Ada身上:“以后你有什么破事就自己去处理,不要再差遣我!”
于是,后来谁都没再提这事,也没人想搬,大家似乎都在等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原本挺简单的一件事,被这些姑娘一闹腾,都变得无比复杂,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过了两天,又是一个休息日,距离我离职仅剩五天时间,Ada想约霍丽和Celia到我们的屋子来小聚,谁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知道了,小聚会变成了所有人的大聚会,并冠上了一个理所当然的主题:为我饯行。
6月9日早上,我和Ada早早地起床,将客厅收拾干净,将原本摆在墙边的长桌和椅子挪到客厅中间,并准备好饮料和零食。Ada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食物准备得不够多,她想去市区大超市再多买一点,可薇薇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估计她心想,这聚会是Ada组织起来的,主题又是为我饯行,跟她好像没什么关系——Ada不想求薇薇开车带自己过去,便作罢。好在霍丽说,他们会带些食物过来,否则咱们屋里的人际矛盾最后就会导致大家全部饿肚子。
不就是凑在一起摘个猕猴桃吗?至于要摘出钩心斗角的《甄嬛传》效果来吗?依照以往休息日的经验,无聊的日子总会闹出一些事来,我突然下意识地觉得,这次的聚会恐怕也不会那么简单了。
临近中午12点,我和Ada将屋子收拾妥当。由于平时工作太累,回来只顾洗澡睡觉,没精力做卫生,加上Ada和薇薇不是擅长做家务的类型,所以很少能看见我们的屋子如此整洁漂亮,到处都亮晶晶的。
电视里播放着民谣风格的MV,桌上摆着微微冒着热气的茶水和各种各样的小零食,窗外照样下着小雨,天空阴沉沉的,却更增添了几分宁静的气氛。屋里厨具不够,Ada因此特地跑到隔壁屋借了一些过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隔壁屋登门拜访,还默默地给自己打了半天气,她并没有碰见Gary。
“薇薇还真当自己是客人呢!”准备工作完毕,我和Ada坐在沙发上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一边等客人到来,此时薇薇仍未起床。终于,Ada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打破原本难得的宁静。有时候,宁静只是爆发前的预兆;有时候,宁静也只是暗流涌动的表象。
客人是分两批抵达的,第一批是Chelsea、霍丽和Celia,这些姑娘跟Ada关系还不错,也算是花花肠子比较少的几个,共同语言比较多,所以大家凑在一起挺热闹,说东说西,很快电视机的声音就听不见了,彻底被女人们的叽叽喳喳声淹没。
第二批是Future、露西,还有一个广州女孩Amy,Amy喜欢独来独往,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跟她交流不多,但她也算是个与世无争的角色。我问Tracy怎么没过来,Future抢着回答说,Tracy开车回奥克兰办点事,下午3点会赶过来。
客人到齐了,他们从市区带了许多食材,我便开始准备午饭——我不想逞能当大厨,我的厨艺顶多就是糊弄糊弄自己的水平,要招待一大群客人还真有点忐忑,况且我又没Future那么能吹,无论做什么狗屎都能吹成山珍海味,可是怎么办呢?Ada和薇薇的所谓厨艺更指望不上,总不能让客人们吃得痛哭流涕吧?
即使我厨艺不济,我也不愿被某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干涉,所以这天我交给Ada的任务就是把Future从厨房支开。每当Future参与不了姑娘们的话题,忍不住跑到厨房来对我指指点点时,我就大叫一声“Ada”,Ada便识趣地将Future拉回客厅喝饮料。在这方面,我与Ada倒是配合得挺默契。
正当大家天马行空地胡侃海聊时,薇薇的房间门突然开了,她蓬头垢面地走出来,略显尴尬地冲大家笑笑。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顿了片刻,如同突如其来的定格镜头。薇薇若无其事地转身钻进洗手间,大家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薇薇起床后,依然没有主动过来帮我和Ada的忙,她坐到客人们中间,毫不客气地拿起饮料和小吃,还笑得前仰后合。Ada来厨房帮我打下手时,眼珠子都快翻得掉出来了:“她真把自己当客人呢!”
饭菜做得差不多,正好Tracy也赶了过来,她屁股还没坐热,就问我们有没有按照Ranji的吩咐搬到同一个房间去,因为她发现客厅的床上还放着我的行李。我没吭声,薇薇也假装没听见,最后是Ada回答了Tracy。
Tracy命令我们今天必须搬,别害她被Ranji骂。Ada说她不想搬到薇薇房间,因为那里没暖气,薇薇也说她不想搬到Ada房间,因为采光不好,感觉很闷。两个人拌来拌去,而我没表态,Tracy终于发了火,叫我们后果自负,Ada和薇薇这才消停。
搬床的事情暂时压下来,但吃饭的过程依旧不平静。不知道Future说错了一句什么话,突然惹恼了霍丽。这个狮子座姑娘发起脾气来怎么都收不住,对Future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他自以为是,平时跟长辈讲话没礼貌,喜欢充大头,爱吹牛又好吃懒做,等等。Celia看似在旁边劝架,实际上却是添油加醋。刚开始Future还嘻嘻哈哈以为是开玩笑,到后来发现她们很认真,脸上的表情便慢慢僵掉了,可怜巴巴地硬撑着。
虽然我也不喜欢Future这种十分浮夸的年轻人,但我当时的心态是替男同胞打抱不平,加上对这些喜欢搬弄是非的女人心存不满,便站出来开了几个玩笑打圆场,压住了霍丽的火头,也制止了Celia想进一步讨伐Future的企图。
霍丽怎么会突然对Future发那么大的火呢?我当时对Future了解不多,到后来我跟他在一起相处时间长了才明白,为什么当时住Tauranga市区的那些工友没谁愿意帮Future说说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解决Future和霍丽之间的危机,门口又突然出现两个不速之客,是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印度男生,我们没见过,不是住在隔壁屋的人。我和Ada马上意识到,这恐怕就是要搬进我们屋的两个印度人,Ada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毕竟我们三个人住在这屋子里快一个月,Ranji从没要求搬其他人进来,Ada恐怕还抱有一丝希望,也许Ranji只是随口说说,或者Ranji说完就忘了这事,因为Ranji对于发工资的事情不是说完就忘吗?可这次,Ranji不仅说话算数,连时间都掐得很准,当初说“过两天”有人搬进来,现在果然只过了两天,而且还是Ada可以设想的最糟糕的情况,搬进来的两个人都是男生!
两个印度男生不想打扰我们的聚会,只进来将行李放进Ada的房间便退出去了,到隔壁屋去找他们的印度同胞玩。这下Ada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他们理所当然地将行李放进了她的房间呢?这不是叫她左右为难吗?搬也不是,不搬也不是。但实际上,只有Ada房间里有足够的空床啊。
接下来,Ada更加心不在焉了,一方面极尽努力地与大家谈笑风生,一方面却难掩心事重重的神情;薇薇也开始坐立不安,她不停地低头看手机,还不时地走出门外愣愣地站上几分钟,直觉告诉我,肯定又与玛尼有关。
Future带了一瓶龙舌兰酒过来,问有没有人想喝,姑娘们纷纷拒绝。我不想扫兴,便和Future对饮,谁知Future酒量并不好,不到两杯就投降了,剩下大半瓶的烈酒都给了我。我一个人喝酒太难受,一边喝一边继续劝姑娘们尝两口,后来露西给面子喝了小半杯。这时候薇薇突然从门外冲进来,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灌了下去,像跟谁在赌气似的。
酒喝完,我喝得最多,却没大碍;Future酒劲儿上来,开始晕晕乎乎,走路都走不稳,但意识还算清楚;露西喝得最少,只尝了下味道,反应也不大;而薇薇因为喝得太急,满脸通红,话都说不清了,到集体合影时,薇薇坐都坐不稳,一直靠在露西身上,等大伙儿一离开,薇薇便回房睡觉去了,剩下我和Ada收拾残局。
Ada更是怨声载道了,大家明明是住在一起的室友,凭什么只有我和Ada在忙活?而薇薇从头到尾连一点想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然后,有一个问题就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晚上到底该怎么住?
两个印度男生回来了,手里拎着酒,还有几包薯片,硬拉我和Ada继续喝。我的酒瘾被挑起来,反正不喝白不喝,天气预报说明天还要继续下雨,肯定又开不了工(新西兰的天气预报简直准确得令人发指),加上我不想再听Ada唠叨薇薇的不是,也不想参与两个女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战争,喝到神志不清最好了。
两个印度男生想尽办法劝Ada喝酒,Ada硬是不肯答应,他们就没再强迫Ada,Ada便躲在一旁喝着果汁心事重重。两个印度男生一边喝酒,一边向我打听刚才他们分别在我们的聚会中看中的中国女孩,其中一个是露西,一个是Chelsea——难道印度都流行一见钟情?
我们喝得差不多时,屋里突然又出现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玛尼——说陌生,是因为玛尼几乎没有主动跟我们喝过酒,今天太阳难道是从东边落下去的吗?而玛尼一过来,就目的明确地强迫Ada喝。玛尼的话多少有些分量,Ada终于妥协,给自己倒了一点点酒,那真是一点点,只够盖住杯底,每次在嘴唇上沾一点儿,算是给玛尼点面子。
玛尼的诡异现身,加上他给Ada灌酒的行径,让我产生了一丝怀疑,这有可能是躲在房间不肯露面的薇薇一手安排的,她想让玛尼喝倒在我们屋,“顺便”就睡在她房间,这样,就谁都搬不进去了。在玛尼和两个印度男生跑去隔壁屋的空当,我把这个疑虑偷偷告诉Ada,Ada也表示赞同,她因此愈发怒火攻心。
一直以来,我都不想掺和这件事,可薇薇似乎太得寸进尺了,我天性里打抱不平的因子开始蠢蠢欲动,这注定将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Ada不愿与薇薇正面冲突,她在考虑,要不今天先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一晚。或许是酒精开始发生作用,我突然一心想要支持一下“弱者”,给薇薇一点教训。我站起身,把自己的行李随便包了包,敲开薇薇的房间放了进去,我告诉迷迷糊糊的薇薇,说今天晚上我搬到她房间,Ada睡我在客厅里的床。
我从薇薇的房间走出来,Ada还在劝说我不用这样,她睡沙发就好。我愤愤不平地表示,没关系,大家付同样的房租,薇薇没资格独占一间房,我睡哪里没关系,如果让Ada睡沙发就太不公平了。正在我俩为此意见不合时,突然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薇薇发过来的,只有短短一句话:“玛尼住在我房间。”
见到这条短信,我和Ada都无语了,Ada也不再劝我从薇薇房间搬出来。
可是风波并未因此结束,薇薇可能觉得自己这条短信不妥,为了挽回些颜面,不多久,她的房门打开了,薇薇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脸上因酒精作用而产生的潮红尚未褪去,并且满是泪痕,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抽泣。Ada见到此状,赶紧上前扶住薇薇,问她出了什么事,而我坐在沙发上一动没动。
“我好难过,我真的好难过。”薇薇一边痛哭一边诉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全程用英文,明明没有外国人在,为什么对我们说英文?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Ada关心地问薇薇,她用的是中文。
“玛尼马上要去南岛工作了。”薇薇继续用英文说,“明天就走,我在想,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过去?”
“啊?你怎么可能跟他走啊?别傻了,这边的工作还没结束呢,你也没有跟Tracy辞职。”Ada耐心地给薇薇讲道理。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好难受,如果今天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请你们原谅我。”薇薇不依不饶地用英文,我不为其所动。如果你真想道歉,干吗用英文?未免太没诚意了吧?
后来,薇薇冲回房想收拾东西马上跟玛尼走,Ada又进去安慰了她好久,总算让她平复下来。Ada将房门关上,回到沙发,她怪我刚才见薇薇哭得那么伤心,怎么都不说话。我耸耸肩,冷淡地回应了一句:“因为我听不懂英文。”
薇薇一闹,Ada就更心软了,心甘情愿地准备睡沙发,她叫我把行李拿出来,继续睡我原来的床。正在Ada一点一点将行李从房间挪到沙发上时,两个印度男生回来了,醉醺醺地一进房间就往床上躺。其中一个恰好睡到了Ada的床上,而Ada还没来得及将床上用品收起来,她急得大喊大叫,可那个印度男生几秒钟便睡死过去,怎么扳都扳不动。
玛尼出现了,他过来帮忙叫那个睡死的印度男生,Ada对玛尼说不用了,她今晚再换一套床上用品。可玛尼也喝了酒,神志不清,根本不听她的话,Ada濒临崩溃,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整个场面混乱不堪。薇薇也被惊动了,她将Ada拉回到客厅。
好不容易,薇薇把玛尼支走,印度男生继续在Ada床上呼呼大睡,场面暂时控制住了。而薇薇又做了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居然在帮Ada将行李搬到沙发上。她怎么好意思去帮忙?难道Ada就活该睡沙发吗?
“Ada,你被薇薇的苦肉计给耍了。”终于,我忍不住对Ada说。
我躺在客厅的椅子上,一动都懒得动,头昏昏沉沉,心里堵得慌。Ada已经在整理沙发,此时薇薇又从房间里走出来,想把她晾在客厅里的衣服收回去,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被挑到了,脱口而出骂了一句:“傻×。”
“你骂谁呢?”薇薇恶狠狠地转头盯着我。
“骂你呢!”我顶撞道。
薇薇没再回话,她径直朝我走过来,劈头盖脸地照我脸上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我愣住了,Ada也愣住了。长这么大以来,从没人敢打我耳光,血噌的一下直冲到脑门儿,好在我尚有理智,打女人是很吃亏的,我忍住还手的冲动,死死拽住薇薇的胳膊,以免她继续袭击。薇薇大喊大叫,硬生生将我逼到了大门口,也将隔壁屋的印度男生惊到,纷纷前来劝架,而Ada吓得跑去远处的空地上,带着哭腔给霍丽打电话,说我们这里打起来了。
众人将我与薇薇隔开,薇薇骂骂咧咧地回了房间,我则在门口的空地上徘徊。前台那个黑黑胖胖的毛利女人过来询问情况,我把前后缘由告诉她,她说Ada今晚睡在这个屋里不安全,她会把Ada带去自己的办公室躲一躲。
临走前,毛利女人敲开薇薇的房门,将玛尼赶了出去,命令他不许再进这个屋子。玛尼仍想狡辩,毛利女人不听,警告他,如果以后他敢再进入这个屋子,她就会把玛尼赶出这家酒店。玛尼灰溜溜跑走了,毛利女人又恶狠狠地骂了薇薇两句:“你应该感到羞耻!你应该感到非常羞耻!”
在屋外溜达时,我抽空儿给露露打了个电话,说我刚才被人打了,本来想获得一些安慰,可她却仅仅当个笑话听了听,然后就又开始聊她接下来的行程。尽管我预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也没指望她给我多少安慰,但多少还是让我感到有些失落。
不久,Tracy带着Future、Chelsea和Celia赶过来,我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他们纷纷安慰我,我说没事,事情过去就算了。为了避免矛盾,Tracy决定把我们三人暂时隔开,薇薇继续住这里,我去Tracy宿舍,Ada去霍丽的住处。
我和Ada回屋打包,Tracy和Celia陪着我们,Chelsea进了薇薇的房间,而Future站在门外跟隔壁屋的印度男生们在聊些什么。
“小顺、Ada,你们进去一下吧,薇薇有话跟你们说。”过了一会儿,Chelsea从薇薇房间走出来,对我们说道。
我准备进去和薇薇谈谈,而Ada却一脸厌恶,怎么都不愿意,我只好自己去了。薇薇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顿苦情戏般的道歉,好在这次她没有再用英语,否则我肯定不会原谅她。我告诉薇薇,原本这事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要不是薇薇得寸进尺,做得太过分,事情也不会闹到这步田地。今天大家都在气头上,分开冷静冷静也好。
等我和Ada打包打得差不多,将要离开时,薇薇从房间里走出来了,我们原以为她要讲一些送行的话,谁知她说了一句话,让大家全都愣住了:“那……你们走之前……可以把这几天的车费给我吗?”
Tracy以为薇薇这个不合时宜又不近人情的要求会再度挑起战争,赶紧让我和Ada将钱交给她,她再转交给薇薇。实际上,我和Ada掏钱时都非常平静,因为我们太了解薇薇的行事风格,她就是这样,所以我们一点儿都不会因此恼怒,只是觉得啼笑皆非。
坐在Tracy的车上时,Future跟我们讲,刚才他在外面叫玛尼去劝劝薇薇,因为这次是他女朋友不对,不能欺人太甚。结果,玛尼居然无情地回了一句:“薇薇根本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只是把她当炮友。”听完这话,大家唏嘘不已,而我突然就不生薇薇的气了,甚至还觉得她很可怜。她处心积虑折腾那么多事,不就为了这个所谓的“男朋友”吗?结果,人家只是把她当泄欲工具,还有比这更悲惨的故事吗?
“还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Future身上,他又补充道,“那个Gary,是叫Gary吧?之前跟Ada闹绯闻的那个,刚才也在外面,他居然又看上了Chelsea,还找我要她的电话号码……”这时候,我下意识地去看Ada,Ada只是面无表情,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我猜不透她心里的想法。
于是从那之后,凡是见到在新西兰打工旅行的女同胞,我都会善意地提醒她们一句,我不否认印度男生有真情,但是如果他们追求你的话,你先把他们晾三个月,至少三个月,如果他还有热情继续追求你,你再考虑他,否则就躲得远远的。
Tracy家最近来了一批新员工,我没见过,他们不是来摘猕猴桃的,而是等着冬季剪枝。采摘季节马上要结束了,据说剪枝会赚得更多,但也更辛苦。她宿舍里现在住得满满当当,能睡的地方都睡了人,一张空床都没有剩下,我只好在客厅沙发上将就一夜。幸好我之前在基督城花1纽币买了人家一个破破烂烂的睡袋备用,中途好几次想扔掉都没舍得,现在总算派上了用场。
睡袋太久没打开过,有一点霉味,我把它铺在沙发上。时间不早了,这个喧嚣的夜晚终于尘埃落定,大部分人都已回房休息,只有露西还坐在客厅上网,她跟我打了招呼,接着Future走过来,他还不困,想拉着我继续讨论今天的话题,又怕不知情的露西听到,试图把她支走。露西并不是一个八卦的女孩,她只是不满Future的蛮横态度,瘪瘪嘴便离开了。
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可Future一直喋喋不休,像是在新西兰这个人口稀少(人家的人口稀少那是真的稀少,跟中国不一样,新西兰人口稀少的标准放在中国,简直就是空城)的小城市里无聊了太久,好不容易发生一件有爆点的趣事,他不想那么轻易放过。
原来,无聊确实会让人变得没事找事、不可理喻,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
第二天,果然下雨,继续休息。这天大家说好一起来Tracy宿舍包饺子,发生了昨晚的不愉快,Tracy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个计划取消。我说不用,那场风波没大家想的那么严重,我已经原谅薇薇了,说到底,她也是受害者。我们做不了朋友了,但还没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如果有可能的话,今天可以把她也叫过来一起包饺子。
谁知道,薇薇很自觉,根本不用去叫,她自己一大早就开着车过来了,进门之前,Future又一副好事者的姿态,把薇薇拦在门外叽里咕噜地开导了半天才放她进来。我在厨房吃早饭,她过来打了声招呼就坐在旁边上网,我也给她回应了一声,但是没什么话好讲,坐在一起也尴尬,我就起身去客厅了。
相对来说,Ada和薇薇之间的心结比较大,Ada和霍丽后来也到了Tracy宿舍,而Ada和薇薇连正眼都没瞧过对方,更不用说打招呼。Ada抱怨霍丽家太冷,她又没睡袋,冻了一夜没睡着,Tracy带她出去买了睡袋回来,而薇薇只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吃完水饺,我们打算一起玩儿扑克,薇薇开始还说要参与,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改变主意要走,没人留她,她便独自开车回去了。薇薇离开后,Ada又抱怨道:“居然都没有叫我们回去,真当那是她一个人的屋子吗?”
霍丽住的地方之所以便宜,是因为它由车库改造,没有暖气不说,墙壁还透风,卫生间里的洗澡水也是忽冷忽热。霍丽隔壁房间还住了一个重庆男生Kevin,本来也在Tracy的团队工作,后来因为找到薪水更高的外籍工头就转走了,现在外籍工头的工作已经结束,Kevin又回到了Tracy的团队。Tracy家的沙发太短,我个子高,睡得不舒服,第二天我就搬去跟Kevin一起住,在他卧室打地铺,反正只剩三天时间了,凑合凑合。
最后几天时间过得平平淡淡,薇薇一个人懒得开车,也跟我们一起坐Tracy的车去上工。她还是老样子,不太合群,依然去找印度人玩,尽管玛尼已经不在了,但是始终没人告诉她关于玛尼的真相。
据说玛尼到了南岛工作,到处跟别人说他在北岛把一个中国女孩弄上了床,像是在炫耀自己得到了一个别人都得不到的玩具,而薇薇的名字也在新西兰那群印度人中间被传得尽人皆知。
6月12日那天,我一大早就要离开Tauranga去奥克兰接露露;Kevin因为身体不舒服没上班,他把我送到车站。Kevin是个挺可爱的男生,虽然我跟他相处时间不长,还总是故意模仿他平卷舌不分的重庆口音说话,但是至少在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时候,有个没那么多是非的朋友送我,还不错。
阳光依旧很好,天空蓝得让人心疼。
6月12日下午两点多,我赶到奥克兰机场国际到达大厅迎接露露,还没来得及查询她坐的航班是否已经抵达,她就远远地看见了我,拖着一只黑色小行李箱一路小跑过来与我会合。飞了十几个小时,露露显得有些疲倦,眼睛周围的妆掉了,可是看到我她还是不自觉地笑起来。她穿着一件长长的黑棉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儿,她骂我说骗她,新西兰根本没那么冷,早知道她就穿花裙子过来了。
“走吧,别人还等着我们呢!”我拉过露露的行李箱,她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别人等着我们?谁?”露露奇怪。
“不是跟你说过吗?”本来我应该会不耐烦的,可是当着她的面就没脾气了,耐心解释道,“有人来给我们接机。”
“这么好?免费接机?”
“是啊,不是让你从国内带条烟过来吗?带了吗?”
“带了,在包里。”
“那就好,到时候把烟给他就行。”
这次我联系的接机人依然是亚当,就是那个在我刚刚抵达的第一个晚上接我的机,然后一路上不停地讲新西兰坏话,给我灌输负能量,差点害我当场决定回国的北京男人。原本我不想再找他,因为他实在太扫兴,可我住在Tauranga时通信不便,联系其他接机人更麻烦,就还是找了亚当。反正三个月过去了,我对新西兰有了自己的认识,不会再轻易被他的负能量所影响。
“这是你女朋友?”我坐在副驾驶座,露露坐在后排,可能是飞了太久没睡好,她很快就睡着了,然后亚当悄悄问我。
“嗯。”我点点头。
“不错啊,是美女哦。”亚当说。
“算是吧。”我笑笑,“你呢?最近怎样?”
“还是老样子,我决定过段时间回国。”亚当告诉我。
“回国?那你老婆和孩子怎么办?”既然亚当在新西兰生活不开心,回国也不失为一个更好的选择,可是对于有家有室的他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并非易事。
“不知道,到时候再商量吧,反正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太受罪!”亚当一脸茫然地望着前方。这个世界真奇怪,有的人拼命想留下来的地方,有的人却拼命想离开。
这次亚当出乎意料地没有灌输负能量,他只是与我聊了聊我在新西兰这三个月以来的生活状况。不知为何,我居然隐约觉得亚当有些羡慕我这样的生活,他之所以要给别人灌输那么多负能量,或许只是不敢面对自己不如意的生活的懦弱感在作祟罢了。
正好赶上下班高峰期,车子开开停停,天擦黑了才抵达目的地。依然是我最开始住的那家Verandahs背包客栈,一切都像是场轮回,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似曾相识,却截然不同。当然,都是因为多了一个露露。
我预订了大床房,露露实在累得不行,加上时差还没调整过来,她澡都来不及洗,就趴在床上沉沉睡去。我暂时不困,放好行李,洗好澡,到客栈四处闲逛,怎么才三个月没来,就有了一点故地重游的感觉?
“哎,你好……”我走到厨房,突然有一个坐在餐桌旁的女孩用中文跟我打招呼,我愣了一下,确认她是在叫我,才停下来看她。一个圆圆脸的小姑娘,学生头,我记得在哪里见过,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你……你是?”我不好意思地问道,新西兰是有多小,居然能让我遇见熟人?
“我们以前就是在这里见过啊。”圆脸小姑娘提示了一句,我终于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住这家客栈时遇见同样来打工旅行的小刘,这个圆脸小姑娘跟小刘住同一间屋,和我差不多同一时间来新西兰,也在这家客栈换宿。为了赚钱买车,当时她另找了一份夜间服务员工作,早上8点下班回来,又要马不停蹄地给客栈做卫生清洁。我只匆匆见过她一面,可能是睡眠不足,当时小姑娘脸色很难看,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这一次见到她,气色好多了,难怪觉得熟悉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经过介绍,我知道了小姑娘名叫Judy,浙江人,现在她没再做之前那份吃力不讨好的夜间服务员工作(据说还是一份黑工,工资不打税,老板是不太友善的中东人),而是找了份白天上班的面包房工作(华人老板,合法工作,工资正常打税)。因为时间冲突,Judy没法继续换宿,她又懒得另寻住处,就花钱继续住在这家背包客栈。
三个月了,回到我来新西兰住的第一家背包客栈,居然还能碰见熟人,这让我心里多少有点温暖的感觉。我和Judy闲聊,她抱怨现在面包房的工作其实一点也不轻松,整家店只有她和老板两个人,忙得马不停蹄,每天晚上回来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我本以为做室内工作会比我们摘猕猴桃那样的户外工作轻松不少,谁知各有各的苦。想在一个地方存活下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回到房间,露露仍在呼呼大睡,我在她身边躺下,自然而然地将手伸过去搭在她的腰上。她似乎醒了,条件反射般地扭动几下身体,企图将我的手甩开。我便识趣地将手拿开,心里却有些不好受。这不是我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场景啊,未免也太平静了点儿吧?
第二天天气不好,灰蒙蒙的,时阴时雨,新西兰标志性的蓝天白云完全看不见。露露睡到下午1点多才醒来,梳妆打扮了快一个小时才出门,我已经在厨房准备好了吐司和牛奶,随便吃了点之后我们就出门了。
露露牵着我的手逛街,就像所有情侣在公共场合应该表现出来的样子一样。虽然奥克兰是新西兰最大的城市,但是对于上海姑娘来说,这里的繁华程度连上海郊区都不如,加上天气不好,风景也大打折扣,我一下子想不出该带露露去什么地方。
背包客栈附近的街上有许多二手服装店,价钱便宜,许多打工旅行者为了省钱都会到那里去买衣服。对于露露而言,这些在国内独一无二的复古衣颇具时尚感,是奥克兰唯一吸引她的元素,于是在这些二手服装店挑选衣服成了她最热衷的旅游项目。
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到底该怎样安排露露接下来的旅行?如果没有风景,新西兰就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美食?新西兰能有什么美食?街上的中国菜、越南菜、泰国菜、法国菜、意大利菜,都没什么特点。好在后来露露说她想吃薯条,我就带她去吃了炸鱼薯条,这种在向来以“鬼斧神工”著称于世的英国料理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代表小吃,也同样成为新西兰唯一有特点的食物,真可怜!然而,炸鱼薯条露露仅仅吃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吃了。
新西兰的商店都关门很早,在大城市奥克兰也不例外,下午5点钟街上就没什么人气了。这一天下来,让我备受挫折,因为露露没有表现出兴奋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逗她开心。她总是说,挺好的、挺好的,但跟我之前所设想过的情景落差很大。
回去时,我在超市买了食材,准备亲自下厨做晚饭,好好补偿一下。露露上楼换了身轻便的衣服下来,我们又在厨房遇见了Judy,就介绍她和露露互相认识。我做饭时,两个女孩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这让露露对于新西兰打工旅行的真实生活有了更深的了解。
“啊?Judy竟然是90后?”吃晚饭时,露露惊讶地问我。
“对啊,怎么了?”我不明白露露为什么如此惊讶。
“90后的小姑娘就一个人跑来打工旅行?太强了吧?”露露说。
“对啊,你看Judy在来新西兰之前,也是娇生惯养、什么都不会做的小公主,现在还不是什么都会了?”我指了指Judy,她正在炉灶前准备做晚饭。
“我可没那么勇敢。”露露噘噘嘴。
“真应该让你来锻炼锻炼!”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吃完晚饭,我拿着脏碗脏碟去水池清洗,露露也没挪动半寸。其实我不可能让露露洗碗,但我希望露露多少表现出一点类似的意愿,不要让我觉得自己是在服侍她。可是露露没有,她理所当然地等着我去洗。
“你知道新西兰有条法律是这样规定的吗?做饭的不洗碗,洗碗的不做饭哦。”我故意逗露露,她大笑几声,骂了一句:“屁咧!你当我白痴哦!”然后,继续坐在原地没动。
我是一个过于敏感的人,我总觉得自己和露露之间有些东西不太对劲儿,她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我,除了出门逛街会牵着或者挽着我的手,我其他所有进一步的亲热举动都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挡开。
刚开始我以为露露还没适应新环境而导致情绪异常,就没往心里去。可是当我们第二天晚上躺在同一张床上,她却背对我刻意保持距离;如果我主动碰她,她会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地将我甩开;到最后我甚至有些恼火了,她依然不肯妥协。这让我心生纳闷,即便身体不舒服或者性冷淡,可为什么连拥抱都不行?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至少这不是正常男女朋友在一起时该有的样子。
“你没事吧?”我问。
“我没事,睡觉吧。”露露只是这样回答我。
接下来在奥克兰的时间,情况并没有好转,露露依旧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我对她的服侍与照顾,她考虑的永远只是今天要去哪里玩、她要穿哪一套衣服,甚至没有问过一句我在新西兰打工旅行的情况。
摘猕猴桃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而我的银行账户仍未收到工资。我去催Tracy,她告诉我工资已经发下来了,让我再等等,最后两周没交清的房租等我工资到账后再补,暂时不着急。见她居然主动破例让我推迟交房租,我就没继续跟她争执。可我账户里仅剩的积蓄经不起折腾,马上就见底了,只好让露露先给我一点。
“不好意思啊,我也没想到工资到现在都没发。”我接过露露交给我的500纽币,抱歉地说道。
“没关系。”露露回应,“我来旅行本来就该我自己出钱。”
话虽这么说,但我的自尊心多少受了些伤害。露露的出现,如同在一场虚幻的美梦里撕开一道残忍的现实的口子,原本被暂时抛开的现实问题此时又多多少少浮出了冰山一角——对啊,我没钱,这在新西兰打工旅行不是一个问题,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就是一个大问题,尤其是面对露露这样的上海姑娘时,我骨子里的自卑感开始偷偷作祟,而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窘迫,反而有意无意地将我们之间这种隐秘的裂缝越扯越大。
“如果一个男生专门给他喜欢的女生亲手做了一桌菜,当然,只是家常菜而已,而同时另一个男生花钱约这个女生去西餐厅吃一顿大餐,这个女生应该选择跟谁去吃饭?”晚饭时,我若无其事地问了露露这样一个问题。
“当然是去吃大餐啊!”露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可前一个男生付出了心意,而后一个男生只是出了钱啊。”我对她的答案有些失望,便补充了一句。
“啊?这样啊?”经过我的提示,露露似乎才想到这一层含义,“那就要再考虑一下了。”
“还要考虑?前一个男生就那么不值得交往?”我急了。
“也不是啊,家常菜天天都能吃,可大餐又不是经常能吃到。”露露夹了一块红烧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几下然后回答道。
我心里突然有些难受,赌气般地将菜塞了满嘴。对啊,这桌菜就是我亲手做的,可是没办法,仍然抵不过大餐。我突然搞不懂,到底是我太不现实,还是露露太现实?
既然露露一心想的是吃“大餐”,在奥克兰的最后一晚我就没下厨,这天我的工资刚好到账——一共工作四周,这次只发了前两周,后两周的工资仍要继续等。我把尚未结清的房租补给Tracy,余下将近1000纽币,多少挽回点自尊心。于是我在导游书上查了几家位于市中心的西餐厅,准备带露露去好好吃一顿。
结果,到了那几家装修豪华的西餐厅前,露露却怎么都不肯进去,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我们选了附近一家装修简单的亚洲餐厅,吃了两份无比“昂贵”的盖浇饭,我心情还不错,点了瓶啤酒慢慢喝。但露露却有些心不在焉,问她怎么了,她又说没事。我能感觉到,这次旅行对她而言,其实也是有心理落差的。
露露运气不好,在奥克兰就没遇到晴天,天总是阴沉着,不时下点小雨,让人心情也爽快不起来。吃完晚饭,我们踩着路面倒映着各色霓虹灯的积水往回走,露露依然挽着我的胳膊,靠在我的身上。
我跟露露聊着自己在新西兰的所见所闻,在提到西方国家的家庭关系时,我说他们不仅在谈恋爱时都保持财务独立,连婚后也一样。我还住在小镇Te Puna时,有一次保洁阿姨来打扫卫生,Ada跟保洁阿姨拉家常,得知保洁阿姨家里居然有好几片果园,在当地绝对是富裕大户,那她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地出来做这种低薪的体力工作?保洁阿姨告诉Ada,那些果园属于她老公,她的钱得自己赚。Ada想了好久都无法理解,结了婚为什么还分那么清楚?这不是很奇怪吗?但西方人自己觉得很正常。
“你觉得呢?”我问露露。
“我不知道。”露露摇摇头,“我只知道在上海,女生花的钱都得男生出。”
“全得男生出?”我突然觉得压力很大。
“是啊,吃饭得男生买单,出去玩也得男生付钱,这是应该的啊。”露露说得理所当然。
“那女生呢?女生什么都不用出?”我不知道露露有没有察觉她的这句话对我杀伤力很大。
“在上海,家长都是这么教的啊。”显然,露露没有察觉到。
“那……我没有帮你承担这次旅行费用,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反问露露。
“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如果男生承担得起的话就得男生付,如果男生承担不起就另当别论了。”露露赶紧改口,但改过的说法似乎没有起到缓解作用,反倒让我更难受。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和露露接下来都不知道该聊什么,默默地走了回去。
我和露露的关系一直都不被身边的朋友看好。露露跟我回家过年期间,一个在上海工作多年的女同学见了露露一面,然后私下告诉我,她不觉得我能hold得住露露。原本我心里也有数,但毕竟我比较理想主义,觉得只要我们感情好,其他都不是问题。更何况,她现在飞了半个地球来找我,我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可真正让我没信心的是,那么长时间以来,我和露露从没单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这趟新西兰之行对我们来说是一次考验,能不能通过考验也就决定了将来我们关系的走向。
目前看来,这个开头似乎并不好。
6月15日上午9点半,我们要飞去南岛最著名的旅游城市皇后镇,所以我托客栈前台帮忙预约出租车,早上7点过来接我们。6点钟我起床,把行李都收拾好,准备下楼到厨房做早餐前,我把露露叫醒,让她洗漱完毕就赶紧下楼吃早餐,时间不多,今天就别化妆了。
可是等我匆匆跑到隔壁楼的厨房时,发现厨房大门紧锁,因为我们的房间没有卫生间,露露得出门洗漱,所以我把唯一一把客栈钥匙留给了她。平时厨房里有很多住客做饭,太多人进进出出,门几乎不会关起来。但我忘了现在时间太早,厨房根本没有人,门就锁上了。此时外面下起小雨,客房楼的大门也被我关上了,没钥匙也打不开,我进退两难。心想,露露应该过一会儿就下来,我便耐心地等在厨房门口。
都过了6点半了,露露还迟迟没有出现,我给她打电话(露露前两天办了新西兰的手机号),一直没人接听。终于,固执地化了妆的露露不慌不忙地来了,帮我打开厨房门,我当时懒得理论,慌慌张张跑进厨房做早餐。
眼看已经7点钟,露露仍在不慌不忙地吃着,我很着急,要知道在人力成本很高的新西兰,出租车司机不会白白等你。我一面催促露露,一面将可以收拾的餐具拿去清洗,忙得焦头烂额,可露露依旧不慌不忙,这让我气不打一处来。
“已经7点钟了,你能不能快点?”
“不是才6点40吗?催什么催?”
“6点40?你在哪里看到的6点40?”
“微波炉上的时间啊。”
我匆匆跑到门口给出租车师傅打招呼,生怕别人等不及就开走了,接着又匆匆跑回房间将行李全部搬下来放进出租车,等露露吃完早餐已经7点一刻了。去机场的一路上,雨下个不停,窗外的街景变得扭曲不堪,就像我的心情一样复杂。
到了机场,出租车师傅暗示我要付迟到费,我就多给了他5纽币。虽然钱不多,但这是原本没必要的一笔支出,对于打工旅行的人来说,赚钱不容易,5纽币也是能省则省,当然,露露不可能体会这种心情。
“不就是5纽币吗?看你还急成那样。”露露说完,拉着行李箱扭头就往机场出发大厅走去。
皇后镇的天气同样不佳,飞机降落时颠簸得相当厉害,好几次猛烈的升降引得不少乘客失声尖叫。我下意识地抓紧身边露露的手,可她似乎没什么反应,静静地闭着眼睛。
果然不出意料,皇后镇也在下雨。机场周边的雪山被厚重的云雾盖得严严实实,只在一两块空缺处露出一点雪山隐约的影子,但这也足以让从没见过雪山的露露兴奋一把,刚下飞机就嚷嚷着叫我帮她拍照。
进入机场到达大厅,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皇后镇的公共交通有一种7天无限次通票,每人35纽币,虽然我们只在皇后镇待3天,但是从机场到市区的公车票价要8纽币,往返便是16纽币,所以买通票还是比较划算的。可是露露给我的500纽币现金已经所剩无几,而我的工资存在银行卡里没取出来(因为新西兰电子货币系统非常发达,任意一家小店都能刷卡消费,所以很少有人在身上携带大量现金)。据我的经验,公车上通常不能刷卡,如果我们要买通票,就必须用现金,而我的现金已经不够了。
我在到达大厅找了一圈,只发现一台ATM,还不是我要的那家银行——跨行要收取两纽币手续费,我觉得不划算。哦,对了,新西兰的银行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你到发卡银行的柜台去取钱同样要收两纽币手续费,而在它们的ATM取则不用,这也是因为人力成本太高造成的。
我想用最节省的方式解决问题,就跑去问机场柜台,看公车通票是不是能够刷卡买,机场柜台却表示不知情。整个过程中,露露都采取事不关己的态度,她站在大厅里一个巨大的装满了各种颜色泡泡糖的机器前面发呆,那些泡泡糖需要刷一种什么俱乐部的会员卡才能取出来,一个黑衣女人走过来刷卡,取了几颗泡泡糖,她见露露一脸眼馋,就递给她两颗。在我们嚼着那两颗色彩鲜艳却无比难吃的泡泡糖时,露露才问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啊?那怎么办?”典型的露露式问题。
我抬头看见一家货币换汇柜台,准备过去看看汇率,我问露露:“你带美元了吧?”
“带了。”露露点头,因为我早先提醒过她,让她带点美元现金备用。
“如果机场汇率不低,就换美元,到市区我取了钱再还给你。”我说着,就往换汇柜台走去,这是最后一个渠道,如果再不行,我只能到ATM跨行取款了。对于打工旅行的穷游者来说,并非真在乎那么一点钱,只是我们希望能在所有可能的方式中寻找到最优的那一个,不浪费冤枉钱,这也是某种乐趣。
我看了眼汇率,还行,跟银行差不多,我觉得可以换一点,否则露露把用不完的美元带回国再换回人民币更不划算。露露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出一沓美元零钞递给我,最大面值只有20元,目测一半以上都是5元和1元的钞票。我责问露露怎么全是零钞,这样的面值很多银行不收,要么就汇率比整钞低很多。露露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急了,大声反驳说,这是我当初告诉她的。这次我没再忍气吞声,说我肯定不会这样告诉她。而她丝毫不退让,一口咬定就是我告诉她的,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
类似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奥克兰买衣服时,露露想刷卡,可她只带了一张中国银联信用卡,没有VISA和MASTERCARD之类的国际银联组织标志,我问她怎么出国不带国际信用卡。她说她打电话问了银行,银行说中国银联信用卡可以在国外使用。我无奈地告诉她,国外是可以用,但那通常是指东南亚国家,到新西兰基本上就用不上了。后来,露露跟我生了一整天气,怪我怎么没早告诉她,我无言以对。
所以到了今天,我有些压不住火气了,我不是你的仆人或管家,不是什么都要替你负责,我怎么可能预见所有事?这也怪我,那也怪我,什么都是我的错。你觉得男朋友就应该是这样的角色,到机场接你是理所应当,买单是理所应当,伺候你也是理所应当的,那女生应该做什么呢?总要体贴、细心,总要善解人意吧?再不济,至少一个拥抱可以给吧?那为什么拥抱都不愿给,还对男朋友有诸多要求呢?这可真是无本万利啊。
当然,这些话我没说出口,只是就事论事地叫露露以后出来旅行多做点功课,为了压过她,我特意提高了嗓门儿。钱不换了,也不去ATM取了,我拖着行李气冲冲往外走,先买单程票到了市区再说吧,我也懒得操心了。
“不好意思,刚才我说话太大声,你不要介意。”坐在公车上,露露一脸闷闷不乐,我主动道了歉,心想也不是多大的事,作为男生就委曲求全服个软,别搞得不可收拾。
“没关系。”露露叹口气,回应道,“吵出来也好,免得把话憋在心里,大家都难受。”
皇后镇尽管声名远播,但实际上只是一个人口近万的小镇子,城区里各种充满英伦风情的小型建筑带有浓烈的童话意味。由于大风大雨,所有路人都裹紧了大衣匆匆赶路。远处的雪山和湖泊都模糊不清,沿路的店铺透出昏黄而温暖的灯光,虽然我知道现在是6月份,但总让人有一种这里充满着浓浓的圣诞气息的错觉。
到了市中心的终点站,公车司机怕我们行路不便,特地绕路到Robins路,把我们送到了预订的一家名叫The Flaming Kiwi的背包客栈门前。这家在皇后镇排名前三的背包客栈果然名不虚传,温馨的小木屋、宽敞的会客大厅、整洁的厨房和丰富的厨具,更难能可贵的是,居然有免费网络和免费自行车。
办好入住手续,进了房,见露露仍然不太开心,我就走过去想给她一个拥抱,她把我推开了;第二次,她又推开了;当第三次她非常用力地推开我,我就没再继续纠缠。
露露原计划在皇后镇尝试跳伞、蹦极之类的极限运动,现在都因为天气原因而遗憾作罢。我们随后在市区闲逛,皇后镇实在太小,半小时就走遍了,到处是纪念品店,贩售着大同小异的旅行纪念品。我们在肯德基解决了午饭,接下来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你是不是现在对我很反感?”下午,我们坐在星巴克一边喝咖啡一边上网,我问露露,她已经半天没说话了。
“没有啊。”露露否认。
“那为什么不让我抱你?”我想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我不知道,我现在好像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趣,我都不想活了。”露露把话说得这么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当我哑口无言时,露露继续说,“在来新西兰之前,我真的很想你,可是见到之后,我又觉得太亲近会不舒服。也许我对你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依赖吧?”
露露的这句话我相信,因为每次我在跟她讲述自己的旅行见闻时,她都会一脸崇拜地望着我,那是我觉得自己最能掌控局面的时候,但也仅仅就是那时候而已,旅行见闻总会讲完的啊,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要靠什么来维系呢?精神上的依赖和生理上的反感真的可以同时存在吗?
无话可说的时间,我上网找Tauranga的老同事们聊天。在我离开一天后,猕猴桃的采摘季就提前结束了。Celia和霍丽选择离开,一路南下旅行;Ada和Amy也离开了,据说找到一家奥克兰附近小镇的杂货店打工,收入不错;其他人则留下来继续做冬季剪枝,看他们怨声载道的样子,看来确实不轻松。突然,我有点怀念起在猕猴桃园里工作的时光,虽然辛苦,但是不用思考那么多。
这个夜晚,我没再尝试去抱着露露睡觉。她背对着我,很快就睡着了。可是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露露的作息时间依然没有调整过来,每天睡到下午一两点才起床。反正外面的雨下得没完没了,早起一样没事可做,我就躺在床上玩儿手机,因为不敢开灯,手机玩儿到实在没什么可玩儿了,也不敢找其他事情来做。好几次我准备下床出去,一有动静露露就醒了,叫我别走,陪着她,我只好百无聊赖地不停刷着手机上相同的页面。为了不打扰露露睡觉,我一动不敢动,只好找Tauranga的同事们聊天——当然,手机也调成了静音振动模式。
“哎呀,你能不能把振动关掉?”露露头也不回地责备了一句。
“那我出去了。”我的迁就不仅没得到露露的体谅,反而让她得寸进尺。这次,我有点发脾气,不容商量地就出去了,而露露没再挽留。
露露的无理取闹开始让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变成一根根压垮骆驼的稻草,本来应该无足轻重,现在却因思维模式的差异而变得危机重重:我正在做饭,露露会突然凑过来,说要摆个做饭的样子拍照,我说等把这个菜做完再说,她就生气了。明明她说肚子不饿,不想吃饭,我反复问了三遍都得到同样的答案,当我只做了自己的分量,结果她却吃了一大半,我都没的吃了,你想得到一点安慰,她还很不耐烦,说先前不想吃,现在想吃了不行啊?晚上她看到广告,说想去一家冰雕酒吧玩,我把她带过去,她在门口徘徊了半天不肯进,等我把她带回来,她又闷闷不乐……
我开始感到心力交瘁,虽然我知道露露是这种性格,可长时间相处下来,真让我吃不消。可能我也有问题,我不太了解女人那些迂回的想法,到底哪些是她想要的,哪些是她不想要的,我越来越分不清了。
在皇后镇的最后一天,我和露露借了背包客栈的自行车出去骑行。天色依然昏暗,但远处的雪山居然露出了脸,确实很美,像一位巨型美女侧躺下来的身体曲线,洁白无瑕,柔润细致,并闪着神圣的微光。如果风景是大多数人旅行的意义的话,那我们来皇后镇也算不虚此行了。
我们沿着Wakatipu湖往北骑,原本应该晶莹剔透的湖水此时却泛着浑浊,各种不知名的水鸟在湖边扑棱着翅膀,游人三三两两地散着步,一切都悠闲自在得让世间一切烦恼都变得像在庸人自扰。露露在湖边的某处停下,远远地望着湖水呆了好久,我没打扰她,而是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融入风景的背影,轻飘飘的如同半透明了起来。我突然很伤感,因为我觉得有些东西已经结束了,轰地一下就倒了,救都救不回来。
这段感情始于旅行,也终于旅行,倒也是有始有终了。返回客栈的路上,我和露露谁都没说话,像是某种奇怪的默契,同时退到了某个安全而舒适的位置上。
最后一个夜晚是我最不纠结的夜晚,睡得很准时,醒得也很准时。露露变得只是像一个需要我加以照顾的缺乏经验的室友,不再往自己的举动和言语里掺杂暧昧成分。尽管从表面上看来,我们的相处模式跟前几天没区别,但只有我们心里清楚,有些东西连本质都变了。
6月19日,我们坐车前往基督城。8小时车程,中途在举世闻名的星空保护区Tekapo湖做了短暂停留。天气愈发寒冷,我们像是中了什么魔咒,走到哪儿都逃不出阴霾。在Tekapo时甚至下起鹅毛大雪。停车期间,司机不允许乘客待在车里,我和露露分头往湖畔走去。风景仍是一样,雪山躲在乌云背后,湖水灰蒙蒙一片,星空更是不可能看见。没穿多少衣服的我们本来就冷得要命,现在浑身还被雪水浸透了,真是一趟糟糕透顶的旅行!
想起5月初,我还在基督城,生日那天,我表现得很低调,谁都没告诉,一方面是本就没什么好庆祝的,一方面是临时找别人讨生日祝福也没意思。结果,记得我生日的只有三个人,两个老同学、一个驴友。那个驴友是我2011年在尼泊尔认识的广东女孩薛妹,后来我们联系并不多,但她一直都很关心我的动态,曾经还说要跟我一起来新西兰打工旅行,可惜她也是英语太差。
今年,薛妹不仅送了生日祝福,还送了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我记得有一次跟她打电话,叫她有机会到我家乡去玩,本来只是随口说说,因为她在广东,我家乡在湖北一个叫作监利的连火车都不通、交通不便,也没什么特点的偏僻小县城。原以为她不会当真,谁知她这次真的在我生日期间去了一趟,并根据我的网络信息去了我读过的小学、初中、高中,还差点去我家拜见家长,然后写了一篇图文并茂的长文送给我。这篇长文公布后,很多朋友,包括我,都深受感动,甚至有人叫我赶紧回国娶了她,但我并没有往心里去,也许人家只是遵守一个承诺,我也不想太自作多情。
之所以突然联想到这件事,是因为露露,她根本就忘记了我生日是哪一天。而我,不仅记得她的生日,还记得她的手机号码。或许,露露心里从来就没真正装下过我。
太阳落山后才抵达基督城,由于估计失误,我预订的客栈离汽车站仍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外面依然风大雨大,这座本就人烟稀少、建筑残损的城市愈发像一座鬼城。我和露露拖着行李往客栈方向走,非常狼狈,露露将大衣帽子戴到头上,依然被风雨折磨得不成人形。我感到内疚,可是路上一辆出租车都没见到,只有路边不知名的高大树木被吹得沙沙作响,如同魔鬼的吼声。
“不好意思啊,就快到了。”我对露露说。
“没关系。”露露只是轻轻地简单地回应了一句,我有些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这次来基督城,我联系上了久未见面的小鱼,她已经辞掉在Motueka的猕猴桃包装厂工作,准备下个月回国,现在她也在环游南岛,可惜之前没机会碰上,到了基督城正好我们的轨迹相交了。小鱼住的背包客栈离我们很近,她明天就离开,所以约好晚上见个面。
内疚感让我对露露的态度又恢复了最初的状态,虽然还是热脸贴冷屁股,但我都尽量地满足她各种奇怪的小要求,即便她仍会无理取闹。
洗完澡,换完衣服,我和露露一同去找小鱼。小鱼接待了我们,大家一起做了晚饭,露露主动帮我打下手,后来还帮我洗碗。我甚至有点小感动,至少在外人面前,她还会给我面子。或许是我误会露露了,或许是我对她要求太多了,既然我现在是这样的生活状态,她还愿意来新西兰找我,我就感恩吧,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吧。我是男生,能退让就退让吧。
“露露是个不错的姑娘,你们好好在一起吧!”离开后,小鱼给我发了条短信。
“我知道了,谢谢。”我给小鱼回复了短信,可心中又难免失落。因为一回到我们的客栈,露露就恢复了本来的样子,对我客客气气,我想做些什么却使不上劲儿。我们中间总有一堵若有似无的墙,她到底怎么想,我完全搞不懂了。
第二天,基督城天气愈发恶劣,狂风骤雨,新闻上说近几天将会迎来20年一遇的大暴雪。本来露露听说基督城可以看羊驼,就是传说中的“草泥马”,想去开开眼界,可我到前台问客栈老板,她说今天下那么大的雨,一方面交通不方便,一方面就算去了农场也未必能看到,劝我们不要白跑一趟。
我把这个坏消息告诉露露,露露嘴上说没事,可我能感觉到她有些难过。来新西兰这么多天,她就没有遇到过一个晴天,所有旅行计划全被破坏了。我愈发内疚,好像所有的坏天气都是我带来的一样。
我们闷闷不乐地吃完午饭,气氛压抑,我照样去水槽洗碗。露露走过来说要帮忙,我说不用了,因为内疚嘛,心想能多做点就多做点,我洗就可以。可露露这次态度坚决,非要帮我,无奈之下我就叫她在后面帮我把洗过的碗擦干。
我洗着洗着,突然想到下午可以带露露去一个很特别的海边图书馆参观,就连忙转头想跟她商量。然而出乎意料地,我却看见露露正在恶狠狠地瞪大双眼对我挥着拳头,恨不得把我吃掉的样子。我从没见过露露这样的表情,吓了一跳,虽然露露见我回头后条件反射般地迅速收回了这个动作,我只瞟到了不到一秒钟,但我脸上原本的笑容瞬间就僵硬下来,心寒了一大半,本来的内疚感也消失了一大半。
或许,我们之间真的无法挽回了,不是单方面的问题。
理论上说,这将是我和露露在一起旅行的最后一天。明天中午露露将飞回奥克兰,接着晚上飞回中国;我则计划留在基督城,试图在南岛找份工作。
到了6月就真的是冬季了,工作机会越来越少,仅剩下非常辛苦的冬季户外工,所以大部分打工旅行者会选择在这段时期出外旅行,或者找个地方换宿冬眠,直到开春再出来找工作。可如今我别无选择,跟露露一起旅行的这段时间,我那不多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露露的500纽币在奥克兰就花得差不多了,后来露露再没出过钱),等今天结束,我或许连吃饭的钱都不够,所以我必须赶紧找到工作,否则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我开始利用自己在新西兰微弱的朋友网寻找任何一个有可能的工作机会。正在南岛某处换宿的小慧与我取得联系,告诉我去海鲜工厂填表格,说不定可以等到工作,但我本钱不够,等不起,必须马上开工才行。可现在这个时间,除了太累太辛苦,而没人愿意去做哪怕做了也不一定能赚到什么钱的冬季户外工,其他工作基本上都要等。
趁露露去化妆,我把自己的境况详细告诉了小慧。小慧比较有经验,她建议我先找地方换宿,解决基本生活问题,然后再找工作。我赶紧马不停蹄地用手机上网查看南岛的换宿信息,给所有主家都发了E-mail,可是时间太紧,冬季又是换宿高峰期,供不应求,我知道希望渺茫,但现在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同时,小慧也帮我去问她的主家还需不需要换宿者。
今天说好要带露露去参观海边图书馆,听起来挺浪漫的一个地方,露露还挺期待。可奇迹依旧没有出现,外面还是大风大雨。露露洗漱完毕,回到房间,已准备好出门,可我仍焦头烂额地搜寻着换宿信息,我叫露露稍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小慧打来电话,说她的主家已经不需要换宿者了,叫我另想办法。我觉得换宿希望渺茫,又赶紧去搜索工作信息,果然大部分是户外剪枝工,主要集中在北部一个叫Blenheim的小镇,那里是著名的葡萄酒产区,葡萄园众多,用工需求量大。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又跟所有的工头发了一圈信息,大概折腾了半个小时才结束,然后我才发现站在旁边的露露脸都已经绿了。
“我们走吧。”本来我还想等等看有没有工头回信,这时候也放弃了,我放下手机,对露露说道。
“哦,那我在楼下等你。”露露气鼓鼓地打开房门冲出去,留下我一脸愕然,刚刚明明跟她解释过说我在找工作,难道就因为耽误她出门而发这么大的火吗?难道她一点都不关心我在新西兰的生活?等她走了,我的死活都跟她没关系了吗?我的心情因此降到了冰点。
户外的风比昨天更大了,雨点打在脸上像被鞭子狠狠地抽。我们走到公车站,等了很久都没来车。我们浑身湿透,刺骨地冷,谁都没说话,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就在我已经决定放弃出行的那一刻,公车终于姗姗来迟。
我从没见过新西兰的公交车上有那么多人,许是由于天气恶劣,居然连座位都没了,所有刚上车的人都冻得瑟瑟发抖。我试图跟露露聊些什么,可什么都聊不起来,最后只好作罢,心里堵得慌,就像外面压得死沉死沉的天空。
基督城的New Brighton图书馆有整面的落地窗和无敌的海景,虽然天气不好,但是待在如此温暖而宁静的地方总归让人非常有安全感,像家一样。我之前来过几次,便熟门熟路地找了个窗前的座位坐下来,看着眼前黑涛汹涌的大海发呆。露露一个人在图书馆四处逛了逛,可能都没什么心情吧,她甚至都没怎么照相,半小时后我们便决定离开。
又是风风雨雨地往回赶,在公车站等车时,我望着露露的侧影,突然心里很感伤。原来不是我们谁不好,真的只是不合适,如果我们不在一起,也许都会过得舒服一点,这是早就注定的结果,没有谁对谁错。对露露而言,这趟新西兰之旅她又何尝不失望?我已经尽力了,只是我给不了她想要的。露露站在风中微微地颤抖着东张西望,我有些心疼,想去抱抱她,却又动不了,像是被什么绑住了;或者说,不敢。
最后一个夜晚,我已经习惯了和露露睡在同一张床上却保持距离,可我还是失眠了,我不敢动,怕打扰露露。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露露突然一个转身,破天荒地抱住了我;我浑身一紧,像个委屈的孩子得到了大人的抚慰,竟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因为两人靠在一起的体温以及紧张的心情,我浑身都热起来,甚至有些微微出汗,这时露露便把我推开了。是的,很用力地把我推开了。然后我才意识到,原来她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巨型的热水袋,冷了过来抱一抱,热了就把我推开。
那一推,就把我们的距离推得更远了。
6月22日,是露露离开的日子,雪终于下下来了,世界白茫茫一片,恶劣天气愈演愈烈,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露露中午的飞机,为防迟到,我特地查好公车时间,早早叫她起床,可她仍不慌不忙地收拾打扮,也不关心时间。我不再催促,等我们出门时,离公车预计抵达时间只有2分钟了。
我帮露露拖着行李冒着风雪匆匆往前赶,她慢腾腾地跟在我身后,有时候我不得不停下脚步等她,然后她才会将脚步迈得勤快些。可好死不死,新西兰就是一个如此按部就班的国家,即使在恶劣的天气下,公车依旧按时到站,我们还没赶到公车站,就远远地看见公车开走了。
这次我没再生气,拉着露露的行李箱掉头就往回走。我们回到客栈,默默地坐在大厅,各玩儿各的手机,反正这时候不管说什么都不合适。
20分钟过去后,我带着露露提前出发,如果再错过公车就真来不及了。我们走到公车站,时间尚早,雪下得好大,大得如同整个世界都罩着一层掀不动的珠帘,所有静态的建筑和动态的交通工具都变得迟缓黏稠。
“请问,你们是在等公车去机场吗?”突然一个身穿黑色毛呢大衣的金发女人朝我们走来,用英语问道。
“对啊。”我点点头,摸不着头脑。
“正好我也要去机场,你们坐我的车吧。”金发女人说,“这么大的雪,别等了。”
“哎呀!真的啊?谢谢你啦!”在新西兰,遇到一个主动提供帮助的陌生人,你完全不用担心他有何不良企图。我便带露露到了她的车前。
“有好心人送你,我就不跟着一起去了,等下坐公车回来也不方便。”我把行李放到车上,露露坐进了副驾驶座,我向金发女人道谢后,便跟露露说。
“嗯,好。”露露点点头。
“那我走了。”到了这一刻,我的心情竟出奇地平静。天知道这一别,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再见,所以我下意识地避开了“再见”两个字。
我转头冲进风雪里,一路小跑回了客栈。后来,我收到Blenheim一家名叫The Station Backpackers的背包客栈老板Adam发来的短信,他说他那里有葡萄园户外工作的空缺,我去了就能马上开工,我先答应了下来,反正再苦再累的工作都只能暂时做着,把这段困难时期熬过去。于是,我用之前半价从别人手里买来的长途汽车券(是一种按旅行时间售卖的预付券,每次订汽车票就扣除相应的旅行时间)订了下午从基督城到Blenheim的汽车票——如果没有长途汽车券,我甚至都不够付车票的钱。
“到机场了吗?”我看下时间,估算露露应该到机场了,就发了条微信问她。
“到了。”露露很快就回过来,紧接着,她又发了一条,“哦,对了,先前好心人还问我要不要先开车送你回客栈,我就叫了你好几声,可你没听到,然后我们就去机场了。”
“哦,知道了。”让我心里难受的是,明明我和她都有新西兰的手机号码,如果你真的在乎我,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而是眼睁睁望着我一个人冒着风雪赶路?我不需要露露比其他人更关心我,至少她要跟一个素昧平生的好心人一样关心我吧?
过了很久,我又发过去一条微信:“露露,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
没等她回复,我便删掉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
长途汽车穿过风雪向北方疾驰而去,车上人不多,天空一直暗暗沉沉。我浑身无力,迷迷糊糊地靠在车窗上睡觉,等醒来时,车已经停在中途某个荒凉的小镇上。雪似乎停了,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一切,只有孤寂的路灯愈发照出小镇的冷清,无人穿过街道,若有似无的小雨点在路灯的光柱里如失重般飞舞。
乘客们纷纷下了车,跑到附近唯一一家仍在营业的路边快餐店吃晚饭。从基督城到Blenheim需要5小时,看看时间,目前走了一半。本来我只在快餐店里坐着休息,但一整天都没正经吃饭,肚子确实有些饿了,加上这家快餐店价钱公道,最便宜的鸡肉芝士派只要3.5纽币,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买一块,否则等晚上到了Blenheim,恐怕更不方便找吃的——新西兰这鬼地方!
“需要饮料吗?”服务员照惯例问。
“呃……不用了。”我看似在服务员背后的菜单上搜寻心仪的饮品,实际上是在偷偷观察价钱,数字实在太小,看不清,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等我终于看清后,发现最便宜的黑咖啡都比鸡肉芝士派贵,便放弃了,掏出一把零钱交给服务员,并领走了我的食物。
我在一张靠墙的单人座上坐下,抓起那块因加热而有些变形的鸡肉芝士派狠狠地啃了两口,就着自带的饮用水咽下去,突然觉得很心酸。要说露露的离开对我一点儿影响都没有,那是骗人的。至少,现在的寂寞是不言而喻的,一种彻底失去希望的寂寞,一种亲手打破希望之后的无可救药的寂寞。
我三两口迅速吃完鸡肉芝士派,这东西很好,分量不大,但热量高,很扛饿。其他乘客仍在不慌不忙地用刀叉吃着更复杂的食物,接下来我就只好继续发呆,本来发呆嘛,应该是脑袋空空,什么都不想,可是不受控制地,我仍想起露露来,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已经在奥克兰登上回国的飞机了,她那么不操心的人,在没有我指导的情况下,真的可以一个人搞定那么多事吗?万一她误机回不了国怎么办?
正好这时,仿佛心有灵犀般,我收到一条微信,是小鱼发来的。她问我和露露之间怎样了,我实话告诉了她,她说刚才露露一直在跟她微信聊天,她觉得露露是个好姑娘,肯定是我和她沟通上出了问题。我说我没否认她是个好姑娘,只是我们不适合。
“现在呢?她上飞机了吗?”我最后忍不住问了句。
“嗯,已经上去了,你放心吧。”小鱼回答我。
“谢谢。”露露顺利回国我也就完成任务了,我不知道该多说什么,很多事情不管如何解释恐怕外人都理解不了。
“还是祝你旅行愉快。”小鱼说。
“谢谢。”
到达Blenheim已将近9点,The Station客栈离汽车站很近,走两分钟就能到,大大的招牌很显眼。老板Adam事先告诉我,他今晚不在,会有个叫Chloe的姑娘接待我。
我走到客栈的小木屋前,怎么都找不到大门的位置。我绕了一圈,总算看见一扇小门,可是锁着,屋里传出喧闹的音乐声和人声,我敲了半天都没人回应。我疲惫地拖着行李箱,沿着小木屋旁边一条黑黢黢的巷子往里走,在巷子深处不显眼的角落挂着一块小小的指示牌,说前台在隔壁屋。
原来,这家客栈有两间屋子,我到隔壁屋的客厅去询问了一圈,终于找到了热情的法国姑娘Chloe。说实话,尽管对于我这样的穷游者来说,住宿要求已经非常低了,但隔壁屋的客厅还是吓了我一跳,所有家具都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一样,水槽里的脏碗脏碟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各种衣冠不整、来路不明的男男女女横七竖八地躺在任何一个可以躺人的角落里,屏幕失真的电视机艰难地播放着一场橄榄球比赛,可是旁边音响传出来的音乐声完全盖过了电视机的声音,即使有人盯着电视,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唯一能让人感到庆幸的是,客厅里有一口高大的壁炉燃着火,室内至少是温暖的。
Chloe带我回到之前我去过的那间屋子,原来大门在背后,朝向河边,难怪找不到。本来我还抱有一丝侥幸,这间屋子会不会比那间好点儿?谁知道,进去一看,脏乱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更要命的是,这边连壁炉都没有!
我随Chloe穿过客厅里闹哄哄的人群,走进一条走廊,第一间靠左的3号房就是我即将入住的地方。果然是表里如一,因为房间里的脏乱程度跟客厅如出一辙,各种衣裤鞋袜、果皮纸屑扔了一地,毕竟客厅里一台起不了太大作用的空调,再加上人多热闹,即使没有壁炉也比较暖和,但房间里就不一样了,阴森森的,简直跟冰窖一般,顿时我心里就凉了半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暂时没别的去处,只能先住下来再说。
房间里放着两张三层的高低床,总共6张床铺,我选了其中一张空着的下铺,Chloe将干净的床单被套递给我,好在床上用品都是洁白干净的,否则我今晚又只能睡那个臭烘烘的破睡袋。我跟Chloe说现在自己身上的钱不够付房租,但我还有一笔工资最近可能会发下来(我去问Tracy的时候她说的,可是天知道),问她房租能不能暂时缓一缓,等工资一到账我就补上。Chloe说房租直接交给Adam,根据她对Adam的了解,这个要求他是会答应的,总算让我松了一口气,可以活下来了。
高低床有三层,每一层的高度比通常的两层高低床都矮一截,我个子高,收拾东西时不停地撞到头,气得我恨不得拿脚去踹它。因为房间太冷,我担心被子不够,偷偷将中铺空床的被子也搬了下来。等好不容易收拾完毕,我一屁股坐到地板上,不禁悲从中来,甚至开始怀疑我来新西兰的目的,好好的干吗自讨苦吃呢?
“嗨,你好!”有人推开门,见到我就打了声招呼。
“你好!”我抬头看去,是一个金发的矮矮壮壮的白人男生。经过互相介绍,我知道了他是德国人,名叫朱利安。
“我们还有别的室友吗?”既然有人出现,我也不能再故作忧郁,便打起精神与他聊天。
“你的上铺还有一个美国佬。”朱利安说,“不过你别担心,你应该见不到他。”
“为什么?”
“我从来没见他回来睡过觉。”
“那他睡哪儿?”
“隔壁屋客厅的沙发上。”
“啊?为什么交了房租还要睡沙发?”
“因为美国佬怕冷,他要睡在壁炉旁边。”
“真好玩儿!”
“对啊,他是我遇到过的最棒的室友,绝对不会打扰别人!”朱利安大笑,笑起来浑身就像被电击一样抖动,虽然笑声诡异,但你能听出他是发自内心的开心,颇有感染力,让你也忍不住跟他一起笑,哪怕没什么好笑的。
至少,笑笑也好,我心想。
为了不因拖欠房租而被扫地出门,加上自己剩下的方便面仅够再吃一天,即使新工作马上开始,并在不克扣以及不拖欠工资的情况下,也至少得一周之后才能拿到钱,走投无路的我只好对Tracy死缠烂打地讨薪,用短信、电话进行地毯式轰炸,不再相信她的任何借口。
我到Blenheim的第二天是周六,Tracy正在奥克兰过周末,她被我烦得受不了,特意跑到公司本部盯着她老板将工资当场打给我。果然,很快就到账了,因为当时在Tauranga的后两周雨水较多,工时不够,而且最后一周我为了去奥克兰接露露而没有做满,只有500多纽币,但总算松了一口气,活一两周没问题了。而这件事教会了本来不想在异国他乡惹是生非的我一个复杂而又简单的道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钱有了,客栈老板Adam却仍不见踪影,我找了他一天,能问的人都问了个遍,没人知道他在哪里,给他发短信也不回。最后我又去问Chloe,她叫我别着急,Adam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等遇到他时再给也不迟。
“我什么时候能遇到他?”我其实是想跟Adam落实新工作,舍不得房租,套不到工作啊!
“嗨!天知道!Adam根本不在乎房租!”Chloe是个大嗓门儿,充满法国式的幽默感,她觉得我一根筋,不想再费口舌,冷不丁地朝我肩膀猛拍一掌,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转身跑远了。这辈子我从没听说过不在乎房租的房东,尽管这家背包客栈看起来破破烂烂又脏兮兮的样子,但我突然对它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好感。
我们这间屋子里大部分住客都是白人,除了极个别幸运儿找到了室内工作,其他人都在葡萄园做户外工。由于户外工是按工作量算钱,所以不存在开工时间,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虽然今天是周六,大家本来也要开工,但早上突然一场大雨,将大家出门的脚步全都挡了回来。静悄悄的客厅一下子人满为患,电视机开着,大家心不在焉地看着,偶尔有人聊几句天,就这样打发着时间。
亚洲人很少,只见到一个单眼皮、小胡子的男生端着笔记本电脑始终默默地躲在沙发角落,对身边的动静不闻不问,一副酷酷的样子。我以为他是日本人,看起来没那么好接近,就没过去搭讪。
后来,我走进客厅旁的休息室,那里比较安静,我又见到两个亚洲人,一男一女,正坐在地上玩儿手机。男孩头发比较长,遮住了眼睛;女孩身材偏胖,却一脸和善。他们见有人进来,抬头打了声招呼,我便走过去一样坐在地上,与他们攀谈起来。
男生名叫文森,中国香港人;女生名叫Vernice,新加坡人。文森性格腼腆,说话不敢抬头看我,而且,他居然不会讲普通话,交流起来有些困难,好在他能听懂,于是我们的交谈就变成了我讲普通话,他讲英语——因为他讲粤语或者讲粤语口音太重的普通话我听不懂,这可真要命!反倒跟外国人Vernice说话比较轻松,虽然新加坡人习惯将中英文夹杂在一起,而且听起来口音怪里怪气,你得分辨半天才明白她在讲什么东西。另外文森在跟我讲英语时,我又会条件反射地跟他讲上几句英语,等反应过来才改回普通话。总之,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就各种语言、各种口音乱七八糟地瞎讲一气,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文森和Vernice一样在Blenheim的葡萄园做户外工,差不多快3周了。昨晚我跟朱利安打听过,他说这份户外工确实是名不虚传的辛苦,他工作了快10周,现在身体都要散架了,听得我心惊胆战,现在我又向文森和Vernice打听具体情况。对于这件事的辛苦,他俩频频表示赞成,尤其是文森。
本来我还纳闷为什么身强体壮的男生们喊累喊得比娇弱的女生还凶,后来才知道,这份户外工跟我之前摘猕猴桃不一样。摘猕猴桃只有一道工序,那就是摘,没完没了地摘。而葡萄园的冬季剪枝则有四道工序,剪、拽、修、绑,前面两道工序最辛苦,只能男生做,据说一天工作下来,会累到连刀叉都握不住;后面两道工序相对轻松,可以让女生做,但是想要赚钱,必须达到一定速度,而大部分女生依然吃不消。所以我们这间屋,只有两个女生留下来工作,除Vernice之外,还有一个名叫Lina的德国女生。
至于剪、拽、修、绑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文森和Vernice联合起来费力地跟我解释了半天,我仍然一头雾水。总而言之,即将到来的新工作在我看来,就是一份既辛苦又复杂,本地居民不愿做、专门留给打工旅行者来自找苦吃的差事。
摘完猕猴桃,又来体验这份号称打工旅行最苦四大差事之首的冬季剪枝,我也算不虚此行了。况且,有些事情你不亲身去体验,也不知道它会苦到什么程度,究竟是一苦到底,抑或是苦后回甘呢?
到了第三天,我总算逮住房东Adam。他是一个似乎永远处在梦游状态的家伙,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一脸茫然,我把手机上发给他的短信亮出来,他才恍然大悟:“哦,你是想找工作的对吧?”然后,他把我的护照和新西兰签证复印了一下,叫我周一早上7点半在门口等,一个名叫琳恩的工头会来接我,我把复印件交给她就行。
“请问还有事吗?”见我仍傻站在原地不动,Adam一脸疑惑地问我。
“我还没交房租。”我简直觉得这句话有点黑色幽默。
“哦!是哦?”Adam一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个忘了?”是的,后来我才发现,Adam不仅会忘了我的房租,也会忘了其他人的房租,不仅忘了一周的房租,甚至有人三周四周没交房租他都不记得,只等别人主动找上门。我敢打赌,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糊涂房东的比赛,我肯定毫不犹豫地投Adam一票。
“琳恩?那你跟我是同一家公司。”文森告诉我。
“是吗?这个工头怎么样?”我向文森打听,可千万别再是个讨人厌的工头。
“她不错,如果你一开始工作速度太慢,她会发给你最低时薪。”文森说。
“如果做的速度快呢?”我问,因为做户外工的人收入差距可以拉得非常大,有人一天能赚300纽币,有人一天只能赚30纽币,整整相差10倍。对于我这种四体不勤又吃不了苦的人来说,真怕到最后连生活费都赚不够,如果有最低时薪做保障当然求之不得,那样每天至少有100纽币收入,我已经知足了。但谁不贪心呢?万一我真的潜力无穷,速度快到像是练过少林寺的无影手呢?如果只能拿最低时薪岂不太亏?
“你速度快,就能拿得更多。”文森说道,这样我放心了,既能保证基本工资,又有提升的空间,再好不过。果然,还是白人工头比较厚道。
“除了我们俩,还有谁跟我们一起?”我又问。
“那个德国人,他叫Sasha。”文森指了指正在厨房做饭的一个头发稀少的白种人,然后又指了指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坐在沙发角落同一个位置玩笔记本电脑的疑似日本人,“还有他,Kai。”
“他是日本人吗?”
“不啊,他是中国人。”
正好这时,Kai从沙发上站起身,穿过休息室准备去上厕所,他从我和文森中间穿过,依然不动声色,谁也不搭理。我耸耸肩,真是个怪人。
我和文森结束谈话,临回房前,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转身问道:“对了,这个工头会按时发工资吗?”
“放心,每周三工资准时到账。”
那我就放心了:“从来不拖欠?”
“嗯,反正我的工资从来没被拖欠过。”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回到房间,朱利安不在。今天周日,没下雨,但大部分住客还是在家休息,因为他们没交通工具,工头又不上班,没车去葡萄园。朱利安自己有车,交通不成问题,只要闲着没事他就去葡萄园做一做工,也不管今天是星期几。他虽然总是喊累,但工作起来又不要命,每天平均200纽币,他已经攒了不少钱。
我打开手机,发现微博里收到一条陌生人的私信,点开一看,居然是露露,我心下一惊,但也没怎么思考就打开了,写着:“你爸刚才跟我联系,叫你有空儿给家里打个电话。”我这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给我爸打电话了,尽管我删掉了露露的所有联系方式,却忘了我们还有这么一层微妙的联系。
“好的,谢谢。”想了很久,我给露露回了一条,很客气的说法,露露没有再回复。
接着,我给我爸打了电话,老样子,没什么话说,就是互相报个平安,一分钟解决问题。最后,我告诉我爸,叫他以后不要再联系露露,我们已经分手了。我爸没多说什么,只说他知道了。我爸从来不干涉我的生活,他知道我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不管是在我妈生前还是去世之后,我早就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
只是,心突然有点痛,但很快就强压下去了。
Blenheim的清晨冷得出奇,周一天还没亮,我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第一天的新工作。朱利安已经不在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神秘的从不回房睡觉的美国室友,他推门冲进房间,从柜子上取了劳动工具,风风火火地换上耐磨的服装便匆匆忙忙出了门,连声招呼都来不及打。
客厅很热闹,几乎所有住客都在,与冰窖一般的房间比起来,客厅简直暖和得就像天堂。大家都带着一副没睡醒的黑脸,胡乱地跟各种认识的不认识的、看清的没看清的人道早安。厨房人满为患,除了早饭,大家还要准备午饭带去葡萄园,有精力的人用火腿、鸡蛋、生菜、面包叠一份简单的汉堡,没精力的人就胡乱抓几块饼干装起来。
我见文森默默地坐在角落吃麦片,便烤了两块吐司凑过去跟他一起吃。德国人Sasha喜欢边喝咖啡边用一台小音箱播放MP4里面的歌曲,我跟他互相打了招呼;而中国人Kai起得最晚,仍是一副酷酷的模样,刻意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不吭声,只低头做自己的事。7点,我们四人准时出门,等着工头出现,此时太阳已经升起,但并不怎么明亮,气温也没有回升的迹象,一切都还是模糊不清、萧瑟寂寥的样子。
在我印象中,琳恩理应是甜美少女的英文名才对,谁知工头一出现,便打破了我的这种迷思,因为琳恩是一个50多岁、矮矮胖胖、不修边幅的中年妇女。她开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脸上带着标准的随处可见的新西兰式笑容,她手下的员工除了我们四个人之外,还另有一个名叫大卫的当地人。
面包车朝城外飞驰而去,我望着窗外的风景,这个镇子果真小得可怜,没几分钟便出了城,建筑物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望不到尽头的葡萄园。在朝阳的映照下,枯枝败叶的葡萄树显出玫瑰般的迷人红色,竟有几分浪漫的感觉。
7点半左右,我们到达目的地,这个葡萄园因为其他工友在上周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今天只剩收尾部分,预计半天就能结束,这对于第一天刚上工的我来说再好不过,可以先适应一下。琳恩将一把树剪递给我,并教我怎样工作。
新西兰的葡萄园和我想象中不一样,它们的葡萄枝是垂直向上攀爬在与地面平行的铁丝上,一排排的葡萄树像是“站”着与你相对,而不是我想象中葡萄枝全部纠缠在搭起的架子上。葡萄树就像整个“躺”在你头顶一样,工作时树剪无须抬得太高,似乎比我想象中略微轻松一点。
葡萄树在丰收之后,枝蔓爬满了全部铁丝,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天然屏障,而我们的工作是将多余的枝蔓剪断,每棵树只留下相应数目的枝蔓——通常在2到5根。其实一般来说,剪断的枝蔓还需要你从铁丝上拽下来,但因为这个果园采用机器拽枝,所以我们只须负责剪枝就好。
这工作听起来没什么难度,而且看起来也没那么辛苦,我顿时信心倍增,是不是那些人都太娇生惯养没做过体力活儿?我可是摘过一个月猕猴桃的“老手”了,是时候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作实力派!
我和文森合作剪同一排树,刚开始我还老实巴交地根据规定去数枝蔓,每棵树剪断和留下的都数清楚,还会分析哪些枝比较强壮,留下来利于生长,甚至会在某两根或三根中间到底剪断哪根犹豫半天,如果强壮度差不多,我还会考虑美观的问题。总之,虽然琳恩一直夸我学得快、做得好,但我仍对自己不够满意,总不能比温吞吞的文森还慢吧?
结果,Sasha和Kai都已独立完成一整排,文森也不紧不慢地完成了大半排,而我仍没有太大进展。琳恩安排Sasha和Kai过来帮我,让我觉得有些丢人。经过一番观察,原来他们做得快,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数枝蔓,凭感觉大概留下一些,然后一通乱剪,八九不离十就好,不会像我考虑那么多,也不会像我仔细检查,而琳恩也没提出异议。我便依葫芦画瓢地去做,刚开始总有强迫症想数数到底留下了几根枝,后来慢慢适应了,睁只眼闭只眼,速度就提了上去。
不到中午12点,工作完成,打道回府,我很兴奋,原来这份工作没想象中那么痛苦。太阳出来之后,葡萄园也不会太冷,有时甚至热得可以只穿一件T恤。远方有雪山,近处有撅着肥屁股不停跳来跳去的小绵羊,一切都挺好啊,而且树剪虽然重,但肯定重不过装满猕猴桃的工作袋。半天下来,我竟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你不累,那是因为你做得太慢。”回程路上,我用中文跟文森描述自己对这份工作的感受,突然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我心中一惊,回头一看,是Kai,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可是等我看他时,他又已经低头不再看我了。
事实证明,的确是我小看了这份工作。到第二天,我的胳膊开始剧烈酸痛,并且接下来几天,情况越来越糟。每天8小时,我必须不停挥舞手上的树剪,刚开始可能不觉得树剪有多重,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之后,力气渐渐耗尽,尤其是停下来吃完午饭,再次拿起树剪就如同千斤一般重。可怎么办呢?咬着牙也得坚持做下去!
幸好琳恩从来只会夸奖,不会责骂,无论我做得多慢,她都夸我做得好,如果哪里做得不合格,她也不会要求我重做,而是亲自拿起工具去修补。每天下午4点,准时收工,绝不让我们加班一分钟,哪怕你只剩最后一棵树,都让你明天再来做。所以本来我累得有好几次想放弃这份工作,可想想其他工作也未必轻松,况且还不一定找得到,琳恩又是个不错的工头,也就罢了。
有天夜里,我在网上跟以前在Tauranga的工友们联系,询问他们的近况。留在猕猴桃园继续剪枝的人怨声载道,因为工作异常辛苦(我现在可以想象,毕竟猕猴桃剪枝得将树剪举过头顶,绝对比我们更累),第一天下来几乎所有人手上都起了水疱。关键是,辛苦不说,而且还赚不到钱,据说一天能赚30纽币就不错了,连吃住都不够。我把自己这边的情况告诉他们,大家都说要辞职来投奔我,其中最积极的是Future。
虽然当初跟住在Tracy宿舍的那些人接触不多,不算很熟,但在新西兰打工旅行,大家都是萍水相逢,聚聚散散,只要不陌生也就算熟人了。毕竟工作已然如此单调,Blenheim本身也不是旅游热点,可去的地方不多,如果身边多些熟人,闲下来时大家可以聚在一起,何乐而不为?
我立刻发短信问Adam还有没有工作机会可以介绍,Adam说目前应该有三四个空缺,但是只招男生。我告诉Future,他说他们总共7个人,而且只有他一个男生,这该怎么办。我建议他们如果在Tracy那边实在做不下去,就先到Blenheim来再说,这边冬天工作机会很多,就算我们这家客栈没机会,还可以去别的背包客栈找,总有门路,况且我们屋里就有两个女孩找到了工作,这并不是没可能的。
到了第二天,Future告诉我,他们昨晚经过一轮商量,确定三个人一起过来,除了他之外,还有香港女生Chelsea和台湾女生露西。
两天后的下午,Future带着Chelsea、露西辗转抵达了Blenheim,见到他们是我刚下工准备去洗澡的时候。因为不靠谱的房东Adam又不知道跑哪里去旅游了,便将整个客栈托付给一个连他自己都不太熟悉的女房客温蒂来代管。而温蒂跟Adam一样不靠谱,前几天我问她这里还有没有三个多余的空床位,她给不出准确答案;问她还有没有工作机会,她也一无所知。Future他们为了不白跑一趟,到Blenheim就先到另一家大型背包客栈落脚,然后再过来找我。
我快速洗完澡,跟他们坐在一起聊天。他们给我讲述了后来在Tracy手下剪枝的痛苦遭遇,辛苦和钱少自不必说,而且Tracy依然保持着拖欠工资的“优良传统”,剪枝的工钱他们目前连一分钱都没拿到。而且就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Tracy团队因效率太低而被农场主集体开除,目前所有人都已经“失业”,幸好他们三人逃得及时,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那薇薇还跟Tracy在一起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是啊,她们说如果找不到工作,很可能会来Blenheim投奔我们。”Chelsea回答道。此时,Future突然鬼鬼祟祟地盯着露西笑,露西没搭理,他又转过去对Chelsea笑,我知道他在笑什么。
“怎么样?我就说小顺肯定会问薇薇吧……”Future一副自以为是的先知模样。
见Future还有话要说,我赶紧打断他:“哎哎哎,我只是就事论事,毕竟Tracy手下的人我现在只熟悉薇薇,所以问一问,没其他目的。我和她的事情早就过去了,我并不恨她,大家还是朋友。我们现在在讨论工作,你不要跑题。”本来我对Future这人没太大意见,主要不就是类似讲话没礼貌、责任心不强、喜欢表现自己之类一堆“死小孩”毛病吗?我只是不喜欢大家因为在新西兰无聊就非要没事找事,而且还硬要扯到我头上。Chelsea转过去拍了Future一巴掌,嫌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我以后不说就是了呗!”Future故意翻了个很大的白眼。
“不是不说,是该说就说,不该说就不说,大家都是一样的朋友,没必要刻意避开,也没必要硬往上面扯。”我知道这些话对Future没用,他巴不得我和薇薇一直闹下去,让他有好戏可以一直看就好,他并不真正关心任何人。
后来,Future开始闹小孩脾气,故意东扯西扯,既然不让他说薇薇,他就去说别的事,反正不让你如愿。工作的话题持续不下去了,我也被他惹得有些烦躁,心想,反正又不是我找工作,你们如果不急,我也没什么好急的。难怪当初霍丽讨厌Future这人,有时候他确实挺不上道,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任着性子来,好像全世界都得迁就他。
不过,看在Chelsea和露西的面子上,我还是在客栈里打听了一圈,问其他住客的工头需不需要招人,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好不容易在新来的中国人小黎那里得到消息,说他之前跟过的一个毛利工头还在招人,只是工资不高。我把工头的联系方式发短信告诉露西,叫他们先过去做着,然后再慢慢找其他机会。
说起这个小黎,也是个很特别的人,个子“娇小”,长相秀气,江西人,大学刚毕业就来打工旅行。8个月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唯一目标就是赚钱,旅行根本不在考虑之列。他一共赚了2万纽币,并攒下来1万,这让我无地自容。他完全是为回国买房置业准备首付的架势嘛,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回国,要知道他在这里做苦力比他回国找工作赚的钱多多了,况且现在大学毕业生工作又没那么好找。
对于我这么一个理想主义的人来说,遇到如此现实主义的小黎,总觉得话不投机,和他聊天,三句话不离工作、赚钱,凡事都能往上面扯。他刚来不到一个星期,已经换了三个工头,目的就是为了找到最赚钱的那个,另外还强迫症般地到处搜集各种工作消息。可他除非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尝试新职业,而是不停怂恿身边的人去试试看,想等别人检验完了,他再做决定。
我和文森都属于小富即安的人,吃不起苦。虽然我们工作速度不快,在琳恩手下只能维持最低时薪水平,但我们已经知足,不想把自己逼得太紧,而且刚刚适应这份工作,不想到处折腾。所以,无论小黎如何引诱我们去什么包装厂、糖果厂、海鲜厂,我们都不为所动。但小黎也是非常固执,明知道我们俩的态度,还是不依不饶地每天给我们唠叨这些事,文森脾气好,不怎么还嘴,可我有时候忍不住,就顶小黎两句,小黎便尴尬地笑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除了工作、赚钱,他几乎找不到其他话题。
毕竟Station客栈里中国人少,我、文森和小黎就还是会常常凑在一起玩。文森自己觉得交流不方便,开始努力使用普通话,但他的口音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每当我和小黎意见不合,文森就挤进来用他奇怪的口音进行调解,大家哈哈一笑,倒很快就能化解尴尬气氛,所以我们就这么吵吵闹闹、磕磕巴巴地组成了一个奇怪的“中国三人帮”。
Future、Chelsea和露西到毛利人工头手下工作了一天,男生负责劳动强度较大的剪拽,女生则负责劳动强度较小的修绑,因为没有最低时薪保障,他们每人只赚到了30纽币,严重打击了他们的积极性,于是又来向我求助,问能不能来琳恩手下工作。
从我开工到现在,琳恩这里的工作都只有剪拽,我怕她不招女生,就去打听了一下。琳恩说她从下周开始,也会有修绑工作了,到时候要再多招三个人,男女不限。这不正好吗?我想把Future他们介绍过来,琳恩一开始有些犹豫,怕他们做得慢,我就担保说他们已经有工作经验,能不能让他们下周来试试看。琳恩这才勉强答应。
我知道琳恩这人是非常宽容的,只要想办法将Future他们弄进来,即便他们真的很慢,琳恩也不太可能开除他们,一方面琳恩没办法狠下心,另一方面她团队的规模本来就小,再招人恐怕更麻烦。所以不管怎样,先把他们弄进来再说。然而,我没想到这后来却变得有点像那个农夫与蛇的寓言故事了。
Future他们加入团队之后,因为我和文森的剪拽速度比较慢,琳恩就安排我俩一起去学做修绑。原来修绑就是将我们剪拽留下的枝蔓重新绑到铁丝上,在绑之前用小剪刀将枝蔓上的小枝丫都修干净,而这项工作不需要太多力气,只是需要更细心,否则枝蔓容易被折断,所以适合女生。
前几天,大家没经验,都做得慢,可Future却是最慢的一个,并不是因为速度问题,而是他总心不在焉,一下子脱衣服,一下子戴耳机,一下子跑去上厕所,一下子跑去抽根烟,总之停不下来,每工作几分钟就得找点儿别的事情来分分神,吊儿郎当得我都看不下去。我当初可是给琳恩做了担保的,Future如今的表现不是让我自打耳光吗?虽然琳恩没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出来她是有意见的,因为她明显不怎么夸奖Future。
后来有一次,我被安排与Future做同一排树,结果其他人都独立完成大半排了,而我和Future却还剩下不少。我瞄了眼Future,他几乎没怎么做,而且一直摇头晃脑地听着音乐并跟着打拍子。琳恩原计划今天将这片果园全部结束,目前看来不可能了,她本来就着急,再看到Future那副模样,终于忍无可忍,跑过来把我们臭骂了一顿。
尽管事后琳恩跟我们道了歉,说她不该那样大声骂人,但我还是委屈得气不打一处来,对Future更加看不顺眼,早知道他这副德性,我肯定不会担保他进来工作。以前在Tauranga摘猕猴桃因为是集体劳动,最后工资都平分,谁快谁慢没那么明显,而且当时人多,Future随便玩玩闹闹,也不会把进度拖得太慢,就不会这么招人讨厌。
Future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后几天依然我行我素,甚至还任着性子玩儿罢工。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教训他,说他如果再这样下去,就不要在这里工作了,免得连累其他人。谁知道他却反过来教训我,说我也没有做得很快,凭什么说他。我质问他说我来这里工作了快一个月,琳恩从没骂过我,为什么第一次跟他合作就被骂了呢。
“那是因为琳恩对你忍了太久,忍无可忍了。”Future竟然这么回了一句,顿时让我哑口无言。而原本我以为会明辨是非的Chelsea居然也在不分青红皂白地帮Future说话,突然让我觉得这群人我真是看走眼了,替他们介绍了工作,现在却被反咬一口,算怎么回事呢?
在Blenheim虽说工作辛苦(其实后来做修绑就没有之前做剪拽那么累了,至少每天放工回来,还有力气做饭)、生活单调(Blenheim的市中心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店铺,还经常空荡荡的如同鬼城),可你一旦适应这种简单的生活节奏,时间就飞快地冲了过去。
你本来想做很多事情,比如想换工作、想换住处、想……可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改变,你只是被简单的生活节奏裹挟着,惯性地朝前走去,哪怕你一肚子抱怨。
在新西兰的打工旅行生活就是这样。也许,等你老了、退休了,生活也会是这样。
到7月下旬,很多工头手上的冬季工作都相继结束,其他地方相对轻松的工作也陆续开始招人。背包客栈里的人来来走走,住客不再像之前那样稳定,先是Vernice和Lina离开,接着又来了两个中国女孩,可她们不适应这份工作,嫌赚钱太少,三天后也决定离开,其中一个女孩跟朱利安相处甚欢,走之后依旧保持网上联系,以至于8月初朱利安离开时,他决定去基督城找她。
客栈越来越冷清,好在文森和小黎一直都在。小黎刚住进来时就嫌这家客栈太脏太乱,而且房租还贵,嚷嚷着要搬去性价比更高的民宿,可他嚷了快一个月,依然没动静,我们再也不相信他说的话了。文森则一如既往地默默无闻,情绪总是淡淡的,反应慢半拍,但他却是我在Blenheim最喜欢的人。
琳恩手下的工作据说可以做到9月份,所以团队里的其他人都没什么变动,Kai依旧不爱搭理人,我跟他偶尔聊过两次,他和我一样来自湖北,说起来是老乡,可就是亲热不起来。他其实并不酷,只是不善交际,或者说他的自我保护意识太强,宁愿跟德国人Sasha做朋友,也不愿跟我们走得太近。
Sasha人很好,说话温柔,乐于助人,性格绅士,这引起了露西对他的极大兴趣。露西总在我们面前夸奖Sasha,我们一致认为露西对Sasha动了心,可露西总是矢口否认,说她仅仅是崇拜。每次Sasha过来找露西说话,露西都情不自禁笑得像一朵向日葵,无疑暴露了自己的心迹。
也许是为了在我面前争一口气,后来Future开始“竭尽全力”地工作,尤其是在我能看到他的时候,就故意做得特别卖命,然后还会假借要跟Chelsea比赛,引起所有人的注意,生怕大家不知道他现在的速度。
Future就是表演型人格,时刻需要有“观众”看着他,所以让他难过的方法并不是打击或责骂,而是不搭理。当我们都识破他的心理,故意不想配合他时,不甘心的Future只好去向Sasha“炫耀”:“嘿,哥们儿!我昨天做得比你还快!今天你要加油哦!”Sasha也是好脾气,明明他自己才是团队里速度最快的,却要被偶尔快了一次的Future这样“高调羞辱”,但也不会生气,只是跟Future开开玩笑应付过去。
要说Future真快我也佩服他,关键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速度快的时候就到处宣扬,速度慢的时候就不吭声了;而且如果速度快又没人表扬,他就很快失去动力,找各种借口罢工,让琳恩送他回家。幸好,他有Chelsea这么一个“忠实观众”,否则真不知道他该如何将这份工作支撑下去。
本来我还纳闷,我心目中一向成熟稳重的Chelsea怎么现在总是跟幼稚无礼的Future站在同一战线。哪怕明知道Future不对,Chelsea还是要替他说话,难不成他们在一起了?但是不可能啊,Chelsea比Future大7岁不说,而且他们俩根本就不是同类人,怎么可能走到一起?不过再仔细想想,新西兰生活如此无聊,无聊到底了,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后来我终于从露西那里得到了肯定答案,Chelsea和Future现在甚至都搬到同一间屋去同居了。
据说,Tracy带着她手下仅剩的几名员工也一起来到了Blenheim;包括薇薇在内,他们依然在印度老板Ranji公司位于南岛的葡萄园里工作。
“薇薇前几天过来找我们了。”有一天吃午饭时,Chelsea跟我闲聊道。
“哦?她现在怎么样了?”我随口一问。
“她准备换工头,不在Tracy手下干了。”Chelsea回答。
“早就该换了!”薇薇这姑娘看起来挺精明,我后来发现她实际上有点死脑筋。
“还有,她说最近玛尼把她的Facebook删掉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Chelsea叹了口气。
“啊?还没人告诉她玛尼是什么样的人吗?”这姑娘难不成还在一厢情愿?
“没有。”Chelsea摇摇头,“我看到她Facebook里面的状态仍然写着‘恋爱中’。”
我糊涂了,到底是恋爱本该如此,还是大家到了新西兰之后,因为寂寞而扭曲了恋爱的过程?我怎么突然搞不懂了?
在我看来,旅行的目的地分成两种类型:一类是你日子过得爽了,到那里去寻开心的,每个人心里都很畅快,大家可以尽情地笑、尽情地玩儿,大家都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喜欢就凑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谁都没负担,比如说大部分的东南亚国家;可有一类是你日子过得不爽了,找不到出路了,去那里逃避生活的,每个人心里都装着心事,凑在一起不过是互相消除寂寞、寻找慰藉,不开心其实还是不开心,只是暂时掩藏了起来,但又更不敢分开,因为分开了会更寂寞、更难受、更不开心。上次我有这种感觉的地方是西藏,这一次则是新西兰。
新西兰的打工旅行已经过去一大半,我又怀念起自己刚开始旅行时在东南亚那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怀念当初遇到的林林总总的有趣的朋友,怀念单纯而又明亮的人际关系。原来,打工旅行最大的好处是你可以边打工边旅行;可同时,最大的坏处也是你可以边打工边旅行,因为到后来,打工和旅行都变得不那么纯粹了。
没事的时候,我习惯去翻看以前驴友们的微博,关注他们的近况,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前几天,我看到薛妹在微博上说她已经辞职,又准备骑车去西藏,再接着去一趟尼泊尔。曾经在我来新西兰打工旅行之前,薛妹也想跟我一起过来,她很努力地去学习英语,还叫我帮她推荐教材,可惜基础太薄弱,短时间内无法达到要求,只好作罢。看来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心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再次上路了。
奇怪的是,薛妹没有选择新旅程,而是要把上次遇到我的那条线路重走一遍。可是刚发出这条微博的第二天,薛妹又发了另一条微博,说她临时有事,暂时放弃这趟旅行,又回了广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并未说明,我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了。
有一天晚上,我照样和文森、小黎坐在休息室的地板上,一边上网一边心不在焉地聊着天儿。突然手机响起来,我很纳闷,自从我在新西兰办了手机卡之后,就几乎没人给我打过电话,新西兰的朋友要跟我联系通常都是发短信。我拿起手机一看,竟然是中国号码。到底是谁呢?怎么会毫无征兆地用国际长途打给我?
“喂,是小顺吗?”我一下就听出是薛妹,她广东口音比较重。
“薛妹?”尽管我们平时也有些联系,在国内时她隔三岔五给我打个电话聊天儿,但在新西兰接到她的电话,我还是难免有些吃惊。
“你……你在新西兰还好吗?”薛妹笑,她总喜欢莫名其妙地笑,似乎在掩饰自己的不安。
“还好啊,你呢?你微博上不是说又要骑车去西藏吗?怎么后来不去了?出了什么事?严重吗?”我也礼貌性地对她寒暄道。
“你……你现在有时间吗?方不方便聊一聊?”薛妹又问。
“这样,你用手机打国际长途太贵了,你先挂掉,我用网络电话给你打回去……”
“没事,也花不了多少钱。”
“傻瓜!国际长途很贵的,没必要浪费。你等一下啊!”我强行挂了电话。
可是我打开网络电话,发现里面余额不足,我又赶紧去充值,耽误了一段时间。薛妹急不可耐,又用手机打过来;我没接,继续充好话费再给她打回去。
“好了,有什么事你慢慢说吧。”我先开口。
“你什么时候回国啊?”薛妹顾左右而言他。
“9月份。”我回答。
“哦,那没多久了。”薛妹还是没有讲到重点。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催促道。
“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西藏了吗?”薛妹又开始笑。
“不知道。”但我隐约有些猜到她想说什么了。
“其实……我想再去一趟都是因为你,之前那趟旅行的回忆一直缠着我,我怎么都摆脱不了。我觉得我只有再去一趟才能走出来,所以……”薛妹欲言又止。
“我明白了。”我说。
“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
“你和露露还在一起吗?”
“没有,刚分手。”
“哦……”薛妹意味深长地叹口气,“我回来跟朋友聊了聊,她劝我说再去一趟西藏和尼泊尔也未必能走出来,也不会再遇到像你这样的人,我很犹豫……”
“嗯。”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又怕身边的文森和小黎听出端倪来,只好拿着手机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外,冬夜的空气冷得刺骨。
“我在想,如果我只有一个人,我就继续上路;如果有两个人,我就放弃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我没有对你说出那三个字,但是……”
“我明白。”我赶紧打断她的话,像是不敢面对现实。
“那你的意思是……”
“等我回国再说可以吗?”
“我是鼓足了勇气才给你打这个电话的。”
“我知道……”
“我都已经跟我爸妈说过了,他们也想见见你……”
“等我回国吧,好吗?让我想一下。”
“好的,那我等你。”
接到薛妹突如其来的“告白”电话,我有些不知所措,要说我完全没有预感是不可能的,但我没想到她会主动到这样的程度。跟她认识两年多以来,她一直都关心着我的各种动态。去年我在武汉工作时,她特地来看望过我一次,虽然因为误会而闹得不太愉快,但那是我们最近的一次见面。
我和薛妹平时联系不多,都是她主动给我打电话,不知道是因为她太紧张,或者是我们之间确实没什么共同话题,每次说不到几句,薛妹就会用笑来掩饰尴尬。我知道薛妹在用心对我好,但是我们只是不咸不淡地相处着,直到今年5月她实现诺言,果真一个人去了我老家探访我曾经居住生活过的地方,并发了一条长微博公布出来,才让我感觉到,原来薛妹是动真格的。但我当时除了感动,并未做出更多反应,我以为时间长了,薛妹会慢慢醒悟过来,毕竟她知道当时我和露露还是在一起的。
我并未当场拒绝薛妹的“告白”,因为在目前感情空虚的状态下,真有一个人说喜欢我,我无法否认自己确有所动。然而,男生和女生不同的地方在于,女生很容易把感动当成爱,而男生不会。我收起电话,尽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这种事情还是当面谈清楚为好,一切都等回国见了面再说吧!
尽管我在新西兰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却一再推迟离开Blenheim的时间。一方面是想多做些工作,为最后的北岛之行攒点钱;一方面是我对于一个人旅行这事突然没那么热衷了。在Blenheim过着简单的生活,工作、吃饭、睡觉,像世界上大多数人那样生活,我觉得很知足,这似乎在暗示什么。也许我颠沛流离的旅行生活真的应该结束了,我该回去找个地方好好安定下来了。
8月中旬,我着手准备回国的各种材料,因为要在澳大利亚悉尼转机,然后要在马来西亚小住,以及去一趟印尼,各种签证弄得我焦头烂额,好在最后都搞定了。可我却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正在奥克兰学做咖啡的小慧继安娜之后(她俩原计划要跟我一起去印尼),也放我鸽子,安娜是因为工作原因提前回国,而小慧的理由是,她准备在新西兰读书,并想办法居留下来。
小慧要在新西兰居留,这是出乎我意料的,因为在基督城遇到她时,她似乎总在跟家里人打电话,是个非常恋家的姑娘,不像是为了绿卡而来新西兰的伪打工旅行者。前些天小慧还在询问我关于办印尼签证的事,到底是什么原因突然叫她改变了主意?我很好奇,便约好在奥克兰跟她再见一面。
Blenheim的生活一如既往地进行着,我对“不夸夸其谈就会死星人”Future越来越反感,露西也因为Future和Chelsea经常腻在二人世界而将她冷落便经常来我们客栈玩。时间一长,露西和Sasha接触得多了,感情开始急剧升温,没事就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连在葡萄园工作时也要紧邻着。每次我们拿他俩开玩笑,露西都羞得满脸通红,嘴上却始终不肯松口,她觉得自己配不上Sasha,而且Sasha也不一定喜欢她。
8月下旬的某个周末,我们几个中国人准备聚在一起吃火锅。Future当然自告奋勇地做主厨,还大张旗鼓地带我们从超市买了一大堆材料回来,极大地满足了他的领导欲望,而且是那种独裁专制的领导,凡事都要听他的,别人不能插嘴。
更让人难过的是,Chelsea似乎越来越受到Future同化,开始变得有些“浑蛋”。她和Future在一起过惯了大手大脚花钱、过把瘾就死的生活,现在已经无法接受我们这种“穷游”的理念。在Blenheim工作这么长时间,他们俩的积蓄不仅一分钱都没增加,连之前的积蓄也都快花完了,以前省吃俭用、成熟稳重的Chelsea彻底消失不见了,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当我们正在超市里热火朝天大采购时,露西却不在,她被Sasha带去海边了,为此她兴奋了好半天,觉得这是一场正式的约会,原先的矜持荡然无存。Sasha只约了露西一个人,借口是他的车只能坐一个人,露西特意打扮了一下,戴上隐形眼镜、化了淡妆,原来再故作镇定的女人都会忍不住暴露自己心中满满的爱意。
我们从超市回来,Future开始准备火锅底料,他的“表演型人格”又开始发作,一边做一边喋喋不休地将他临时从菜谱上看来的以及自己胡乱编造的各种步骤大声喊出来,生怕别人听不到。不仅是我们这些将要吃火锅的中国人,包括那些毫不相关的外国人,全都要被他拉来炫耀一番,搞得大家莫名其妙。
露西和Sasha从海边回来,两人看上去并无异常,跟平常一样。我好奇地过去打听,露西明明知道Sasha听不懂中文,可还是不肯当Sasha的面告诉我。露西借口要买糯米粉回来做汤圆,就拉着我一起出去了。
路上,露西问我Sasha既然主动约她去了海边,却什么表示都没有,两人只是聊聊家常,然后就回来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他没意思,为什么要单独约她去海边,搞得如此暧昧?如果他有意思,为什么去了海边又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呢?
我一时答不上来,反问露西,如果第一次约会Sasha就对你有所表示,你应该也会觉得他这个人太随便而失望吧?露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如果他真的没表示,我又有些失望啊。”女人真是一种自相矛盾的生物,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东西。
后来吃火锅时,露西把Sasha也邀请了过来。我们还去叫了Kai,可他仍然执意不肯加入,只是远远地望着我们聚餐,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到了晚上,火锅结束,露西正在做汤圆,Future找大家收聚餐费,每人15纽币。当露西得知Future收了Sasha的钱后,很生气为什么Future要自作主张,Sasha是她邀请过来的,她来负担Sasha的那一份钱。Future也很恼火,觉得自己把钱再退回给Sasha很没面子,而且Sasha吃得也不少,他出钱是理所应当的。
两人因此僵持不下,Future开始对露西大吼大叫,并寻求其他人的支持,可是除了Chelsea之外,没人站在他那边。既然露西愿意帮Sasha出钱,那是别人的自由。我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Future将钱交给文森,文森与Sasha同屋,等事后文森再将钱私下还给Sasha,这样大家都不伤面子。可是Future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既要自己去还钱给Sasha,又要骂露西不知好歹。后来Chelsea把Future拉走了,汤圆都没来得及吃。露西很委屈,将做好的汤圆分发给其他住客,待到很晚,才在我和文森的护送下回家。
“如果你跟他们在一起不开心,就早点分开吧。”我对露西建议道。
临近9月,客栈里的人越来越少,Blenheim的生活也愈发冷清。小黎终于搬走了,他找了个华人房东的民宿,全套家具新装修,免费洗衣和网络,干净整洁,房租还比我们便宜;更重要的是,那里的住客大都是来自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华人女生,据说美女很多。
原本我和文森都以为Adam给我们介绍了工作,就是以住在他客栈为前提条件的,如果我们离开他的客栈,就不能再做这份工作。所以即便这家客栈再脏再乱,我们都“忍辱负重”地住着,慢慢就习惯了,也不感觉那么脏乱了,直到有一天我们放工回来,一个穿着时髦、戴着墨镜的华人女孩站在客栈门口,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登山包。
“你好,请问这里是The Station客栈吗?”华人女孩问我。
“是啊。”我以为她是新来的住客,谢天谢地,我们这里已经好久没有女住客了。
“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华人女孩摘下墨镜,露出一脸嫌弃的神色。
“怎么了?”我奇怪。
“我是过来换宿的,可是……可是……这里也太差劲儿了吧!”华人女孩走进客厅,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她一下子拿起茶几上的香蕉皮,一下子拿起水槽里没人清洗的脏碗碟,开始不停地大声抱怨,“这是人住的地方吗?这是人住的地方吗?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要在这里待一个月,我跟Adam说好要在这里待一个月!”
华人女孩的情绪太激动,我只好想办法找别的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可她没有罢休的意思,甚至开始骂骂咧咧。我没耐心搭理她了,她总说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那我们都不是人吗?后来得知她来自香港,我就把她交付给文森,文森这人本就腼腆,遇到这样的女生他也镇不住。到后来没人搭理她了,她也骂够了,自己觉得无趣,天黑之前决定离开Blenheim,另寻出路,连声招呼都没去给Adam打。
这件事给我和文森的心情造成了很大影响,再加上小黎的离开,以及得知搬家与工作无关的消息,最后,我和文森也决定搬去小黎的那家华人民宿,尽管按照我的计划,我在Blenheim只剩最后一周时间。但是在同一个地方住了两个月,换一个环境,换点新鲜感也没什么不好,哪怕只有一周。
华人民宿的性价比确实非常高,我和文森合住一间房,两张干净柔软的床,有落地窗,采光非常好,还有衣柜和暖气。房东是一对山东夫妇,很热情,每天将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所有家具和器物都亮晶晶的。因为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周围很安静,跟Adam客栈的脏乱嘈杂比起来,简直有天壤之别。
但是Sasha和Kai依然不肯搬走。Kai是个怪人,不肯跟我们一起搬来很正常,他偶尔会抱怨身边女生太少,但是在露西和Chelsea加入我们团队之后,他也从不敢跟别人讲话,如果他搬来一个华人更多的住处,只会更增加他的社交恐慌。那么Sasha呢?难道他对比不出来哪里的住宿条件更好吗?后来我发现,原来对于旅行中的西方人来说,脏乱的住宿环境根本就不是问题,可以随心所欲才是关键,在一个条件太好的住处,他们反倒会变得拘谨。民宿对我们来说有家的温馨,但家的温馨这种东西却是西方人最不在乎的,也就难怪山东人的民宿里除了极个别西方人会过来小住之外,绝大部分都是亚洲人。
由于我的住宿时间短,来不及跟新住处的朋友们一一认识,只是知道一部分人的姓名和国籍,但是他们给我的整体感觉就是心事没那么重,想法都比较单纯,喜欢互相乱开玩笑,一有时间就聚在客厅玩儿游戏,没心没肺地笑得花枝乱颤。文森还是喜欢躲在墙角玩儿手机,只有我会加入他们,甚至隐约找回了曾经在路上那种与朋友们萍水相逢的轻松感,也不知道是他们果真个性如此,还是因为没有深入交往,看不到真实的人际关系。所以旅行途中那些短暂的人际关系让人感到轻松愉悦,到底是真正解决了问题,还是单单掩盖了问题呢?
就在我搬到新住处的第二天,琳恩突然给了我们一个既好又坏的消息。因为葡萄园拽枝的机器出现故障,需要修理,得停工一周,下周一再复工,而我已经订好下周一离开Blenheim的汽车票,只好被迫提前离职。
我已经预付了一周房租,接下来只好又无所事事地发一周呆了。好在我已经习惯了新西兰式的无所事事的生活,只是我隐约觉得,一旦放长假,一旦大家都闲下来无聊了,总要没事折腾出点事情才甘心。
果然不出所料,放假第一天就不得消停。露西下午过来找我投诉,说中午吃饭时,Future突然把火锅事件拿出来旧事重提,明明过去好多天了,小心眼儿的Future仍念念不忘,非要强迫露西接受他的观点,觉得当时把钱退给Sasha的做法是不妥的。露西认为Future无理取闹,本来就没什么大事,也跟他无关,他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就跟他对峙起来。Future恼羞成怒,责骂露西犯贱,给男生倒贴;露西气得鼻孔冒烟,而更让她难过的是,Chelsea竟没有帮她说话,依然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在Future那边。
“你们真觉得我请Sasha吃饭是犯贱、倒贴吗?”露西委屈地问我和文森。
我和文森都摇头:“当然不会啊,都什么年代了?女生追男生不是很正常吗?”
“可Future说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我很不耐烦地回了一句:“那你告诉Future,叫他以后别代表我们说话。”
露西客栈里的住客也都因为工作季结束而相继离开,Future和Chelsea天天在房间你侬我侬,露西感觉备受冷落,找不到人玩,就只能没事的时候跑过来找我和文森。现在因为火锅事件,他们三人关系变得更加紧张,露西怕被说闲话,也不敢去找Sasha了,她开始感到心灰意冷。
其实Future就是那副德性,露西心中早就有数,不会太介意,让她最失望的是Chelsea。当初露西愿意跟他们一起上路,就是因为Chelsea私下说她受不了Future,打算到Blenheim之后就分手,露西想想路上有个男生做伴也没什么不好,就先答应下来。谁知道,来了Blenheim,Chelsea不仅没有按计划跟Future分手,反而感情越来越好,被Future同化成了同一类人。
我建议露西干脆跟他们摊牌,分道扬镳,反正大家不过萍水相逢,没必要委屈自己,分开了依然是朋友。可露西脑袋一根筋,总是企图跟Future把话说清楚,但这种问题只会越说越糟,Future又是那种死不悔改的人,露西便一次次自取其辱。
“你们跟我说实话,你们真觉得我对Sasha是倒贴、是犯贱吗?”后来的几天,露西每天来找我们,总要强迫症般地反复问我们这个问题。开始我还敷衍一下,到后来她再问我都懒得回应了,反正她根本听不进去。
然而,这件事却突然触动了我某根隐秘的敏感神经,我不能拖到最后回国见面再给薛妹答案,不能让她被我困住,于是我给薛妹发了条微博私信过去:“不好意思,我考虑了几天,觉得我们不合适,还是不耽误你了。”很快,薛妹就回了私信:“没关系,那我们就做永远的朋友吧!那等你回国我们还见面吗?”我想了想,说:“你按照自己的规划来吧,不用专门等我。”
最终我离开Blenheim的时间是9月2日,星期一,也是琳恩复工的日子。本来大家决定提前一天,也就是周日开车(Future心血来潮,最近突然找爸妈要钱买了辆二手车回来,但那辆车除了开去超市买菜,也没起到其他作用)送我去Picton,顺便见见正好在那里打工换宿的老朋友霍丽。然而,事到临头,Future却突然用车子方向盘失灵这个借口退缩了。
毕竟在Blenheim已经闷了一个星期了,马上将要复工,其他人都想趁最后的机会出去走一趟。Picton是距离Blenheim十几公里的一个小镇子,也是从南岛坐船横渡库克海峡去北岛的码头所在地。如果有车的话从Blenheim去Picton很近,20分钟就能到,但是没车就比较麻烦。
既然Future指望不上,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文森说他骑自行车过去,正好可以把他很久没用的自行车拿出来练一练;露西说她可以跟我一起坐公车;Chelsea则建议Future和她一起搭顺风车,但显然Future兴致不高,他又开始找各种借口扰乱大家的计划,本来就已经挺麻烦的一件事,最后硬生生被他搅得没了头绪。其实我知道Future是怎么想的,他清楚霍丽不喜欢他,根本就不想去见霍丽。
在Future的消极影响下,Chelsea开始有所动摇,露西也没了主见,文森向来是随波逐流的那个。最后,我想既然大家都很勉强,干脆就不要去Picton送我了,临走之前大家在Blenheim找家餐厅一起吃顿饭其实也差不多。
所以,周日中午,我们约好在一家泰国餐厅聚餐,我还主动叫上了一个大家都没想到的人——薇薇。薇薇在微博上看到我要离开的消息,发短信祝我一路顺风,我便约她一起过来。结果,我、文森和薇薇准时赴约,另外三个人却迟迟未现身。
我和薇薇之间并没有什么心结,依然像老朋友一样讨论着各自的近况和未来的打算。薇薇告诉我一个消息,她说工头Tracy因为被移民局查到她擅自离开Ranji的公司去别的地方打工,这不符合她的工作签证规定(她的工作签证是有限制的,只能在某一家公司工作),可能会被遣返回国,她现在已经回奥克兰准备申诉。而薇薇本打算近期在朋友的帮助下去起诉他们拖欠工资,Tracy便求她再缓缓,否则对她将有极大的不利,如果被遣返回国,她这几年来的辛苦就全白费了。薇薇念在跟她尚有几分交情,决定先缓一缓,但是她仍不看好Tracy的申诉结果。
“唉,这是自作孽不可活。”虽然我也同情Tracy,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说Tracy还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希望她和她的老板都能吸取教训,以后应该好好地按照规矩办事。
后来,只有露西出现了,她说Future嗓子不舒服,Chelsea陪他去买药,稍后就到。再后来,又只有Chelsea出现了,她说买完药,Future看到一家汽车配件厂,想问问方向盘的事,而这时候,离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半小时。如果这就是Future为朋友饯行的态度,那我觉得,他可能是我在新西兰第一个再也不想跟他做朋友的人。
那顿聚餐最后吃得闷闷不乐,因为我不想搭理Future,当他又开始夸夸其谈时,我真想拿块胶布把他的嘴封起来。
9月2日早上,大家都出去开工了,文森也不在。我拖着行李箱,一路走到一公里外的汽车站,经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和一幢幢熟悉的建筑,心里说不上是留恋抑或解脱。两个多月的时间,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待那么久。
阳光很好,新西兰式的蓝天白云,但是我终究将要离开了。
坐在客车上,Chelsea、文森、薇薇、露西相继给我发了告别短信,仍然没有Future。一大片一大片的葡萄园从眼前呼啸而过,居然有一股冲动,想下去把那些散乱的枝蔓都绑起来,这就是所谓的职业病吗?可是,我想,这一辈子,我恐怕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便终究有了些伤感的情绪。
我在Picton仅仅停留了三个小时,在靠近码头的一家背包客栈见到了霍丽,她还是老样子,爱笑,做事风风火火。她带我在Picton市区走了一圈,我发现这个小镇不比Blenheim大,而且人烟更稀少,毕竟冬天还有大量的打工旅行者聚集到Blenheim找工作,可是Picton的冬天简直冷清得像是一组模型。
“真好,你都准备离开了。”我和霍丽坐在海边的小吃店吃炸鱼薯条,霍丽突然叹了口气,对我说道。
“真好?你不想待在新西兰吗?”我印象中,霍丽是一个积极乐观的姑娘,努力工作,很享受这样的旅行。
“没有不想待,只是觉得有些腻了。”霍丽告诉我。
“是啊,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每次当我抱怨打工旅行时,很多人都说,到时候你肯定会舍不得的。但实际上我现在并没有舍不得,反倒平静得很。”我把自己的感受也告诉霍丽。
“其实到哪儿都一样。”霍丽笑笑。
“对,你的人生始终都是你的人生,不是换一个地方就能解决问题的。”这句话,像是我对自己半年打工旅行经历的总结。
傍晚,我告别霍丽,坐三个小时轮渡抵达新西兰首都惠灵顿。我只在那里待了一个晚上,漫无目的地在各个角落瞎逛。它不像奥克兰那样令人心烦意乱,也不像基督城那样凄厉哀怨,到处是艺术馆、博物馆、图书馆,充满浓浓的文艺气息,可是人依然很少,风却很大,偶尔经过的路人都缩着脖子裹着大衣匆匆赶路。我顿时失了兴趣,在路边找了家小咖啡馆坐下,点了些简单的食物解决晚饭。
回到客栈,我又认识了同屋一个中国人小冲,他正在奥克兰攻读博士学位,现在来惠灵顿见朋友。我跟他闲聊起来,原来我们还算是同行,他以前在国内某家电台工作,后来因为受不了行业内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现实气氛,选择回到校园。他在奥克兰读一个非常偏门的专业,据说是研究大众传播的心理模式。
“太爽了,只要有博士学位,你就可以直接拿到新西兰绿卡吧?”我对小冲说。
“是啊。”小冲点点头,“可是我不想留在新西兰,我想回国,找家小学校做老师。我不太喜欢现实的环境,待在相对单纯的校园里比较适合我,安安稳稳过完人生就好了。”
真是有趣,新西兰这地方,留不下来的人绞尽脑汁想留下来,明明可以留下来的人却不稀罕。这个世界上原来到处都是围城。
第二天一大早,我从惠灵顿出发,坐长途客车到达陶波(Taupo),这里的陶波湖是新西兰北岛最大的湖泊,也是毛利文化气息浓厚的地区。我在陶波待了两天,第一天天气不佳,原本打算徒步去看雪山的计划被迫取消,而是报了个旅行团跟着帆船到湖心的迈恩湾(Mine Bay)去看当地非常有名的10米高的毛利雕刻,其实在我们看来,也不过如此。最后一天趁天气稍微好点,我沿着东北方向徒步去了胡卡瀑布(Huka Falls),晶莹剔透如玉般的瀑布值得一看,只是沿途的自然风光并不太让人惊艳。
第三站我去了罗托鲁阿(Rotorua),距离陶波只有1小时车程,是著名的温泉之城,到处弥漫着浓浓的如同臭鸡蛋一般的硫黄味儿,这里还可以看到众多富有毛利特色的建筑与雕刻。位于西北部的Kuirau Park最值得一去,免费的地热公园,到处是汩汩喷涌、冒着气泡的地热池,让人仿佛置身于外太空。我在这里还遇见了一个台湾人,名字也叫Kevin,我们俩兴高采烈地跑去当地一周一次的夜市游玩,结果发现整个夜市只有十几个摊位,顾客比摊主还少,那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可怜的夜市。当然,罗托鲁阿最著名的Polynesia SPA也一定要去,据说是全球十大SPA馆之一。
我的第四站则是位于奥克兰北角的小镇Paihia,我去那里原打算报团到新西兰的最北端看灯塔,因为我总是迷恋位于某块大陆尽头的灯塔,像极了文艺电影里的某个场景。可是当我在奥克兰转车,折腾了一整天,晚上10点才抵达Paihia时,我就偷偷地取消了这个计划。Paihia无比荒凉,除了一条主街和一些无精打采的商店,什么都没有。我一整天都不厌其烦地沿着海岸线走来走去,这里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可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有一个心爱的人陪着我,这地方其实并不差。
2013年9月11日,在我即将离开新西兰的前一天,我从Paihia最终又坐车回到了奥克兰,那座我在新西兰留下最多回忆的城市。
第四次来奥克兰,也是最后一次来,心情复杂,五味杂陈。我依然选择了Verandahs背包客栈,我来新西兰住的第一家,所以我希望它也是最后一家,如同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一切都回到原点。
因为我是下午1点左右到达客栈,而它仍是老样子,前台在中午12点到下午2点午休,无人值班,我只好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耐心等待。
看着身边熟悉的环境,我又仿佛看见了半年前那个3月的雨夜,我战战兢兢地在这座城市落脚,对一切陌生的事物都充满了忐忑不安,戴着破眼镜狼狈地与Luna在这里的大厅碰面;当然,还有6月份的阴天,我和露露也曾在这里的大厅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书,在门廊前发呆;而现在,我又回来了,却是一个人。
没有所谓的伤感,其实,虽然在新西兰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我居然拥有满满的回忆,这便是再好不过的收获,也是跟别人绝无雷同的收获。
前台大伯出现时,他一眼就认出了我,而且他也记得露露,说那是个漂亮的女孩,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很知趣地没再继续问那个女孩去了什么地方,让我松了一口气。大伯帮我办理入住手续,他将电脑查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我的预订信息。我不相信,非常肯定地告诉他,我在网上已经预订成功了。大伯叫我将预订信给他看,可是我打开邮箱,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收到预订信。
我这才隐约想起来,难道我忘了点最后一步的确认按钮吗?如果没有预订,这家背包客栈很可能是住不到的,因为它的位置和口碑在奥克兰都数一数二,几乎天天爆满,当初我和Luna不就是因为没有续订而被赶走的吗?天啊,难道真的不能让我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吗?
“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没有空床位了。”大伯终于还是告诉了我这个噩耗,我像是弄丢了心爱的东西,一阵强烈的失落。
“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我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如果我在新西兰的最后一晚不能住在这里,真的会让我感到遗憾,哪怕在沙发上将就一晚都好,如果让我再临时换一个地方过夜,我觉得自己很可能会不甘心到彻夜失眠。
“不好意思,真没了。”大伯说完,我正要转身离开,突然他想起一件什么事来,又叫住我,“哎,你等一下!我去看看!”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大伯转身跑上楼,没多久又回来了,一脸喜悦:“有一个换宿的女生离开了,她临时决定的,昨天才告诉我,但她没确定是今天走还是明天走。我差点忘了这事,刚才我去看了下,她已经走了,你可以住进去。只不过你要再等半个小时,还要重新铺一下床。”
“太好了!谢谢你啊!”我赶紧办理了入住手续,生怕神的旨意突然被收回,那张意外得到的空床就不翼而飞了。
我终于如愿以偿住进了这家深有感情的背包客栈。在厨房准备午饭时,还心想自己到底会不会再次遇见Judy,我一方面希望她还在奥克兰;一方面又希望她已经完成自己的心愿,买了车,去了别的地方,拥有更广阔的新西兰。结果,我没见到她,满屋子陌生的面孔,我突然有些疲于交际,就默默地躲在角落吃完了饭。
下午,我和小慧如约见了面,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吃晚饭,小慧听我讲了旅途中很多不可思议的奇葩故事,笑得很开心。可是当我问到她为什么突然决定留在新西兰时,她突然变得很严肃。她其实不能说出太多所以然来,只说有一天突然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个决定,然后她打电话告诉家人,她爸算是能理解,可是她妈却一整个礼拜都没理她,最后在她爸的劝说下才终于接受。
“可能是我想在30岁之前给自己的人生更多的可能性吧?趁年轻,再折腾折腾,暂时不管结果会怎样。”小慧最后说道,像是在给自己加油鼓劲儿。
其实人生不过就是如此,想做的事情就赶紧去做,否则很多事情就永远都不可能再做了。不管是走是留,都会收获不一样的东西。这个世界的美好,正是在于没有统一的标准,没有正确的答案,未知才代表可能,而不可能也会变为可能。
我又想起一个人,阿迪,他当初跟我说要休长假回亚洲旅行一趟,不知道有没有成行。我给他发了条短信,可是没收到回复;给他打了电话,也打不通。他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还有当时他带我去见的那些教会里的中国年轻人,他们到底过得怎么样?
夜里,我买了一瓶红酒,坐在背包客栈的院子里慢慢喝。天气不错,漫天星斗,城市的街景在不远处如同幕布一般徐徐地铺开在我的眼前,没喝几口,我就变得有些晕晕乎乎,半年时间过得真快,好像眨眼之间。可是,打工我也没怎么用心打工,旅行我也没怎么认真旅行,我是不是太不敬业了?怎么会把别人想象中豪情万丈的打工旅行过得如此平淡温和?就像普通人的生活一样。
对,生活,我并不觉得我是在新西兰打工旅行了半年,这只是一个标签,它无意中界定了太多东西,规定了一个若有似无的范围,你好像就应该按照某种特定的流程去进行,而不是甘于平静的生活,生活多好,生活是没有界定的,是随心所欲的,是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的。到最后,我宁愿说,我在新西兰生活了半年。
所以,在我真正离开新西兰时,我的心情无比平静,因为你一旦把它当成你生活过的地方,你其实就不会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你就不会像离开一个让你欲罢不能的情人一般难以割舍,而是静静地、平和地与它告别,即使你再没机会踏上这片土地。
2013年9月12日下午,我又来到奥克兰国际机场,我从这里来,又从这里走,也算是一个完美的句号。其实,人生说到底,无非是兜兜转转回到最初的地方,想太多要太多其实都没必要。我顺利地办完登机牌,托运行李,在上飞机之前我给一个特别的人发了条告别短信,那就是罗宾。
飞机开始慢慢起飞,我从舷窗望着新西兰的土地在我眼中渐行渐远,就像是渐渐地斩断了我与这片土地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所有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像是被记忆突然变了个魔术,就悄悄收进了大脑深处的某一口宝箱,它们在那儿,永远在那儿,但是又觉得很遥远。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旁观者,望着一幕一幕熟悉而陌生的画面,这是我经历过的生活吗?我真的在新西兰生活了半年吗?怎么突然觉得像一场梦?
只要是梦,就总会有醒来的那天。不要问我从新西兰收获了什么,打工旅行对我来说跟功利性无关,我没办法向人炫耀我在新西兰做了多少奇特的工作,赚了多少钱,打探了多少无人涉足的秘境,就像是描述我真正深爱的一种东西,往往哑口无言,无从说起。
很多经历过打工旅行的人总会说,那对他们来说是一段永生难忘的时光,如果有机会,愿意重新再来过一遍。但是我不想,经历过就够了,一次就够了,离开也不用伤感,回忆是心平气和的,就像人生中每一段独特的记忆一样,够了。
但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洒脱的人,理智与情感是两个层面的东西,飞机三个小时之后降落在澳大利亚悉尼机场(这是我第二次来悉尼,这次决定过一夜),然后,我站在高楼林立却心有不安的真正的大城市里,却开始感到迷茫失落、无所依靠,甚至在本应最热闹、最无所顾忌的背包客栈,也只能看到冷漠麻木的脸与最深的寂寞,我突然就不自觉地怀念起新西兰的蓝天白云、新西兰无所不在的笑容、新西兰一切纯净的事物,然后深深地庆幸自己是选择了在新西兰那样美好的国家度过了那段美好的人生时光。天堂,是真的。
再见,新西兰;再见,南半球。我在这里度过了半年冬天,等回到中国时,我又要再过半年冬天,这也许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寒冷季节。但是我想,不管冬天多长,它总有过去的一天,而春天就在不远处,等待就会遇见。
我的新西兰打工旅行签证(Working Holiday Visa)申请之路
2012年3月20日下午,我收到新西兰移民局给我发来的电子邮件,登录一看,签证状态终于由pending变成了approved(呃……如果你连这两个单词都不认识的话,基本上就没必要去申请这个签证了)。从2012年1月23日开始,将近两个月时间的材料准备,我于2012年3月19日正式递签,仅仅一天就批下来了。
工作旅行签证(Working Holiday Visa,简称WHV)其实从字面意义上理解,就是让你一边打工一边旅行的签证,目前只有新西兰对中国大陆护照开放,申请起来并不困难,关键是……呃……英语要好。这个签证从下签之日开始算起,一年之内有效,首次入境之后一年内可以反复出入境,并且可以在新西兰打短工贴补旅费(是签证允许的哦,不用打黑工)。
如果这个说法看不懂的话,就用我自己的签证为例,我是2012年3月20日下的签,也就是说我在2013年3月20日之前都可以入境新西兰,当我首次入境新西兰之后,打个比方,我是2013年3月18日首次入境新西兰,接下来一年时间,也就是2013年3月18日到2014年3月18日都可以多次出入境(当然,那得你荷包够厚,往返新西兰的机票还是蛮贵的,一般没事不会来回跑着玩),哈哈,听起来还是蛮诱人的吧?
好了,弄清楚什么是WHV之后,就来看看怎么搞定它吧?首先,你要确定自己是不是符合条件:
1. 30周岁以下(抓住青春的尾巴吧!每个人的WHV只有一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2. 身体健康(关键是肺要好,他们只查肺,所以没事少抽点烟吧!)
3. 高中以上学历(大学本科、硕士或者博士更好,当然,勇士、壮士不行。)
4. 雅思成绩5.5分以上(叫你好好学英语吧!如果连大学英语六级都过不了,那就算了。)
5. 3万以上存款(人民币哦,不是日元,你可以找人借。)
OK,如果你满足了以上五个条件,恭喜,你就可以尝试申请了!那再来看看具体怎么操作吧!
第一步,抢名额。新西兰移民局并非无限制发放WHV,每年只给中国大陆1000个名额,前两年还很好抢,但是据说从今年开始就非常紧俏了,你到新西兰移民局网站的相关页面上去查看,只要显示“Places are currently available.”就说明名额还有,如果你下定决心了,就果断抢下来吧。(友情提示:现在申请材料准备的时限已经大幅缩短,抢名额前最好先拿到雅思成绩)。
第二步,抢到名额,并在线用信用卡付完款140新西兰元,大概是700元人民币之后,你的电子邮箱会很快收到一封邮件,叫做“Your Communication with Immigration New Zealand”,里面会告诉你应该在接下来的规定时间里准备什么样的材料。我准备的有以下几项,记得要尽量全部备齐:
1. 个人有效护照,最好在你最后离开新西兰时仍有半年以上有效期。
2. 4200新西兰元的银行存款证明,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2万1千多,最好能有3万以上的存款证明,我是在中国农业银行办的,应该每家银行都能办,20元一份,存款冻结两到三个月就够了,注意一定要中英文双语,并另附一份复印件。
3. 离开新西兰的机票,实际上不需要提供,但你最好多弄点存款证明,让签证官相信你有钱飞回来,不会饿死在新西兰。
4. 三个月内的X光胸透证明,必须在新西兰移民局指定的医疗机构去做,全国各大城市都有,可以在新西兰移民局网站上查到,拿到的体检结果是一个牛皮纸袋,千万不要拆封,完整地保存起来。
5. 高中以上学历证书原件以及英文翻译件,最好是大学本科及以上的学历证书,翻译可以自己做,在网上能找到模板,并另附一份复印件。
6. 学历的清华认证(CDGDC)或者公证书,如果你是大学本科及以上的学历证书,这个可以不用提供,反正我没提供。
7. 把邮箱里的“Your Communication with Immigration New Zealand”打印下来,填好相关信息,主要是签名以及你的地址等。
8. 在新西兰移民局网站下载NZ1027表格,打印,填写上面的内容,能填的要全都填上,你不知道怎么填的地方就空着。
9. 雅思总分5.5分以上的成绩单原件及复印件,A类或者G类都可以。
第三步,所有材料都准备齐了,就打包寄到北京去吧,可是因为你不是自己上门递签,所以大使馆指定了一家外包公司来帮你打理,多收200多块钱代理费,你可以先不寄钱,等那家公司给你打电话,你再直接到银行去打款到他们的账户上就行。他们一收到钱,马上就会给你递签。签证递交上去之后,通常很快就能下签了!
我的WHV签证费用明细:网络申请费140新西兰元,大概是700元人民币;雅思报名费,1556元;雅思资料费,大概是300元;体检费,340元;银行存款证明费,20元;外包公司费用,220元;快递费23元;回邮费50元;打印费,就算5元吧。最后合计,大概是3214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