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宾是个非常抠门的老头儿,洗碗舍不得用水,房间舍不得开灯,连西红柿的叶子都舍不得扔掉,搞得我也不得不跟他一样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某种无意识的浪费就莫名其妙地触动了他哪根敏感的神经。
为了缓和我们之间略显紧张的关系,我抢着帮他做晚饭。我知道罗宾其实是个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的人,因为他家随处可见许多带有浓烈中国特色的物件,比如青花瓷的盘子、钟馗的画像、印有大熊猫的首饰盒等。我在厨房里甚至见到了电饭锅,经过前些天在背包客栈的厨艺锻炼,为了投他所好,我颇有信心地跟罗宾说,我要做中国菜给他吃。
这一招儿似乎有些作用,他给我道了谢,说话也没有之前那么不耐烦了。在我没听懂的情况下,他都会自觉重复两三遍。
“我妻子去世之后,就没人给我做饭了。”罗宾跟我说。
“那你平时怎么吃?”我问他。
“我不太会烹饪,通常都是用水煮熟了,放些酱料进去吃。”罗宾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大包方便面,“或者就吃这个面条。”
好心酸啊!我都不忍心苛责他了:“那你有孩子吗?他们在哪里?”
“我没有亲生的孩子,只有一个领养的女儿。”罗宾将方便面放回柜子,到餐桌前坐下,“你看,那张照片是几年前我妻子抱着外孙拍的呢!”
我顺着罗宾的手指看过去,电视机上放着一张用相框装起来的照片,罗宾的妻子正低头温柔地望着怀中的婴儿,我很兴奋地说:“这是你女儿的小孩吗?恭喜你啊!你都做外公了!你外孙很可爱!”
“有什么好恭喜的?”罗宾的反应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中国的老人一旦说起自己的子孙都会兴高采烈地停不下来,而他却不一样。
为了不让罗宾以为我说话慢半拍,我都是说一句的同时想下句,等罗宾回应完毕我就马上脱口而出。我本来做好准备跟罗宾好好聊聊他外孙的情况,见他兴致不高,只好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完了,这不会也是他的地雷吧?
“你妻子什么时候去世的?”我感觉罗宾说他妻子时的情绪似乎比较高,冷场了一段时间后,我把话题转移了过去。唉,寄人篱下的感觉真不好受!还得学会读心术,要是去Kerikeri的农场换宿,肯定不是这样。
“两年前,因为癌症。”罗宾十分惋惜地说道,然后他起身走到我旁边,观察我怎么做菜,他说他想学一学,以后可以做给自己吃。我突然可怜起这个长期独居的老头儿,原来他的古怪性格并非空穴来风,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由。
饭菜做得差不多了,罗宾接了一个电话,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我没太听明白,总之很不耐烦的样子。最后他说了句类似“你自己看着办吧”,就匆忙挂断了。
“出什么事了?”我端菜上桌,好奇地问罗宾。
“我女儿说,刚才房东通知她,说她现在住的那栋房子马上要被卖掉了,她得搬家。”罗宾将餐具拿出来一一摆好,“因为小时候我女儿的亲生母亲抛弃她,被我们领养,这让她心里有了阴影,讨厌搬家,所以她心情不好,刚才在电话里都哭了。”
“你需要去看看她吗?”我问。
“不了,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会处理。”罗宾在餐桌前就坐,并招呼我也坐下,“她17岁的时候怀孕,18岁生下我那个外孙,然后我和妻子就逼她搬出去了,我们希望她能独立生活,不要总是依赖父母。”
“她就一个人带着小孩生活吗?”西方的家庭关系跟我们真的太不一样了。
“她现在有个男朋友,跟他住在一起。”罗宾回答。
“那你不用去照顾外孙?”渐渐地,我跟罗宾的聊天越来越顺畅。他知道我什么词听得懂,什么词听不懂,会有意识地选择简单的句子慢慢跟我讲,而我也慢慢习惯了他的口音。
“通常不用。”罗宾回答,“我女儿叫我的时候我才去。”
“那你女儿住得远吗?”
“不远,开车只要五分钟。”
这样的家庭关系在东方社会简直不可思议,父女俩住得这么近,女儿不管年迈病重的父亲,父亲也不管未婚生子的女儿,淡漠得可怕。但在西方社会,这却再正常不过,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道理:父母和子女都是各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不就应该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吗?随便打扰才是不合道理的吧?当我在东南亚国家旅行时,经常见到年轻的白人夫妻将襁褓中的婴儿带在身边到处游玩,却很少见到亚洲人这么做,因为亚洲的年轻父母都会理所当然地将小孩扔到他们的父母那里去。
“你女儿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哪里吗?”我又好奇地问了一个问题。
“知道。”罗宾点头,“不远,跟我们住同一区。”
“你女儿不会去找她?”
“为什么找她?她已经放弃抚养权,那就不是她女儿了。”
“她为什么要放弃?”
“因为她有严重的酒瘾和赌瘾,她拿不出钱来养女儿。”
“就这样?”
“对,就这样。”
我更糊涂了,关于西方的家庭关系,我越问越糊涂。
晚饭说是要做中国菜,可最后我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个什么鬼东西出来,把鸡翅和一些速冻蔬菜放到一起乱炖,再加点蒜、姜、酱油的味道,糊弄罗宾差不多够了,于是他一边吃一边频频点头以示赞赏,让我很有成就感又很不好意思。
“谢谢你给我做了如此美味的晚饭。”吃完饭,罗宾执意不让我洗碗,叫我回了房间,而罗宾洗完碗后,又特意过来给我道谢并祝我晚安。
“真的不用谢。晚安,罗宾。”我郑重其事地回应道,罗宾在我心目中早就已经没那么可怕了。其实人和人的关系很简单,只要以诚相待,没有融化不了的坚冰。因为真诚的交流,我和罗宾的关系很快就进了一步。
“请问你是小顺吗?”我的手机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是新西兰的手机号码,而且用的是中文。我很纳闷,这肯定不是Luna。
“我是啊,请问你是?”我问。
“哦,我在网上看到你发的帖子,我现在也在奥克兰,我也是来打工旅行的。”神秘人回复道。
我这才想起来,前些天我在图书馆上网时发过一个约伴的帖子,并留了手机号码,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人跟我联系。在这异国他乡,突然收到同胞的短信,多少还是有些激动。她叫小鱼,从厦门来,比我晚两天到奥克兰,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现在孤苦伶仃地住在市区里的一间小黑屋里。
“你找工作了吗?”我问小鱼。
“之前找了一家咖啡馆的工作。”小鱼回答,“可是只做了两天,我因为水土不服拉肚子,然后就辞掉了。现在什么都没做,待着。”
“奥克兰工作好找吗?”我心想,看来不是所有来打工旅行的人都在激情四射地辛勤工作赚钱,至少我目前遇到的都不是,心里也就平衡点了。
“我不知道,我在国内受过咖啡培训,上网看到有家咖啡馆在招聘,就跟他们联系了,他们叫我去面试,试做了一次咖啡,然后就被录用了。”小鱼的说法又让我开始有些惶恐,原来还得有一技之长呢?我有什么?中文功底好?英语说得好?屁啦!在这里一点作用都没有!你在中国是个假模假式的文化人,在这里就屁都不是,真让人悲伤。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问小鱼。
“不知道。”小鱼说,“哎,对了,我在网上还认识了另一个过来打工旅行的上海女孩,我们准备下周二一起去激流岛看看,你有没有兴趣一起?”
激流岛?不正是Luna之前去过的那个岛吗?我在奥克兰这么多天了,居然也没正儿八经地“旅游”一下。小鱼说预算在50纽币左右,这个我可以接受,而且周二那个时间,我正好可以到市区去取眼镜,顺便多认识几个同样打工旅行的朋友多好,我就干脆地答应下来,约好周二中午和小鱼在码头碰面。
临睡前,Luna给我打了个电话,关心我第一天在罗宾家的情况如何。
“罗宾确实是个古怪的老头儿。”我告诉Luna。
“不会吧?那你赶紧离开啊!”Luna是一个容易神经过敏的女人。
“不过,后来我发现他其实人很好。”我卖了个关子,“而且我有点明白为什么之前那些亚洲人都给他打分很低了。”
“为什么?”Luna十分配合地接话。
“因为亚洲人英语不好,没办法跟罗宾顺畅地聊天。一旦罗宾不耐烦,古怪的脾气就会让人感觉害怕。”
“可是为什么?”Luna还是不明白,“既然罗宾主动要求别人来他家以工换宿,为什么就不能对别人态度好一点呢?”
“因为……”我想了一下,继续说道,“因为罗宾真正需要的可能不是别人为他工作,而是……陪伴。”
“兄弟,你到新西兰来做什么?”亚当的嘴巴不肯闲着,又问我。
“过来打工旅行。”我回答。
“到新西兰来打工?你有病吧?”听到他讲话这么直接,我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我有些不悦,心想跟你又不熟,你凭什么批评我?但是坐在他的车上,我也不好发脾气,只是耐着性子问。
“你在国内是白领吧?”我耸耸肩,表示承认。亚当继续说,“那我跟你讲,你在这边不可能找到办公室里的工作,只能做苦力,又赚不了什么钱,你这不是有病吗?跑来自讨苦吃……”
“我不是来赚钱的。”我打断亚当。
“不赚钱来干吗?”亚当不理解。
“就是专门来体验做苦力的。”我懒得跟他多做解释,我们显然不是一路人。亚当听了这句话,更加一头雾水,但我做出一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表情,他就没再多说。
“你的旅馆具体在哪里?”沉默了很长时间,进入市区后,亚当又问。
“Ponsonby区,我再问问我朋友。”现在没网络,我找亚当借手机给Luna发了条微信,可是Luna没回。
“你还有朋友在这边?”
“她是过来旅游的,玩一个星期就回去。”
“从哪里来旅游?中国?”
“对啊,从上海直接飞过来。”
“她有病吧?来新西兰旅游?”
“旅游又怎么有病了?”这回我真沉不住气了,刚批评过我,现在又批评我朋友,大家全都“有病”,难道只有你自己最正常吗?
“来新西兰旅游,至少得花一两万人民币吧?有这闲钱,干吗不去欧洲旅游?来什么新西兰?这里屁都没有!玩什么?”亚当越说越激动,新西兰在他嘴里简直一无是处。
我没再搭腔,转头望着窗外黑魆魆的街道,心中突然一阵失落。亚当自言自语又说了好多话,一会儿说我住的那种背包客栈很脏,床褥里都有臭虫什么的,一会儿又说他免费接了很多过来打工旅行的姑娘,都长得很丑什么的。我偷偷翻白眼,他怎么就没完没了呢?真是烦死了!我都没告诉他我的眼镜在飞机上坏掉了呢,否则还不知道会被他骂成什么样,这趟顺风车搭得真不值,自己给自己添堵!好想快点下车!
“这就是Ponsonby区了,你朋友有回你信息吗?”外面开始下起毛毛细雨,亚当跟我说道。
“没有。”我摇摇头,“不过我刚才查了一下地图,应该在那个方向。”我指了指身后。
“啊?在后面?”亚当不耐烦的样子,“我现在不方便掉头,而且我回家是往前开,如果不远的话,麻烦你走过去吧。”
亚当把车停在路边,赶我下车,我也不好多要求他什么,毕竟是免费送我过来的,真是贪小便宜吃大亏。
我慌乱地戴上破眼镜,撑起雨伞,扛着大包小包,走在空无一人的漆黑的奥克兰街头。我辨不清方向,袖子和裤脚被淋湿了,贴在身上凉凉的,加上刚才被亚当狠狠教训一通,负能量爆棚,简直心灰意冷到极点,觉得自己这趟“大气磅礴”的新西兰打工旅行眼看真的要胎死腹中了。
不远处有一面大钟,时间刚好过零点,又是新的一天了,可我却一点希望都看不到。独自旅行那么久,我很少会难受成这样。
见到Luna,她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我,前台已经下班,她帮我开了门。跟熟人待在一起,终于让我舒坦了一些。这家背包客栈是一栋白色小屋,内部装修颇有欧式情调,沙发柔软舒适,地毯充满设计感,大厅里还摆有一排书架,以及满书架的书籍,和之前亚当描述的情况完全不同嘛!他讲的尽是鬼话!
我把自己的遭遇和担心都给Luna说了一遍,她似懂非懂地听着,毕竟这对她来说,只是一次度假,一次放松心情的旅行,跟我的目的完全不同。我不指望她能帮我解决什么问题,只要能听我倾诉就已经够好了,所以说完之后我依旧很无助,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仍然一头雾水。不过,最后我并未把阻止她来新西兰打工旅行的狠话真正说出口,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然,Luna也跟我讲了她对新西兰的第一印象,最大的抱怨就是Wi-Fi。这个在亚洲国家几乎随处可用的免费玩意儿到了新西兰竟然贵得不可思议,至少在这家背包客栈贵得不可思议,1纽币1M数据,Luna花5纽币买了5M,不到5分钟就用完了,所以后来她都收不到我发的微信。她很沮丧,觉得真要在这个太平洋的小孤岛上与世隔绝了。
我去洗澡之前,Luna带我将整个背包客栈参观了一遍,他们有很大的厨房和客厅,我看见墙角坐着一个疑似中国姑娘在玩电脑,就上前去打了招呼,果然没猜错。
“你也是来打工旅行的?”我问她,如同一匹迷路的斑马在荒茫的大草原上苦苦地寻找着同伴。
“对啊。”姑娘身穿朴素的格子衬衣、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束着,她回答我道。
“真的?你来多久了?”我很兴奋,我现在太需要有同类来给我提供一些客观的资讯,搞清楚新西兰的生活到底是不是像亚当描述的那么恐怖。
“七个月。”姑娘平静地回答。
“七个月?那么久?”我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同时又有些内疚。相比之下,我这人高马大的汉子实在丢人,才来七个小时不到呢,已经快被吓得屁滚尿流了,有出息吗我?我继续问她,“感觉怎样?”
“挺好的。”姑娘肯定地点点头,她的话稍微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我们互相介绍了一下自己,她跟我一样姓刘。然后小刘把她的经验传授给我,说刚来新西兰,有几件事情要做:第一,去办张银行卡;第二,去翻译驾照;第三,拿银行卡和驾照翻译件去邮局办理税号,两个星期之后拿到税号才能开始找工作,否则只能打不上税的黑工。新西兰最低工资是每小时13.5纽币,2013年4月1日之后涨到13.75纽币,也就是说,不管你在新西兰做多么低贱的活儿,每小时至少能赚到100元人民币。所以,不用太拼命赚钱,再加上花费节省点,最后把旅行费用赚回来是问题不大的。
因为是零攻略出行,对于小刘说的办银行卡、翻译驾照、办税号这些程序我完全不懂。我事无巨细地向她咨询,她后来甚至隐隐有些不耐烦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对啊,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自己问自己。
后来,Luna和小刘开始聊起新西兰的旅行路线和计划,我就插不上什么嘴了。看来,我只能先想办法摸着石头过河,可小刘刚才说了一大堆,我仍不知从何下手,我脑子又快不够用了。该死!上不了网!我连亡羊补牢的机会都没有!
“明天,我先想办法去修眼镜,然后办银行卡,有时间的话再去翻译一下驾照。”临睡前,我将自己的计划告诉Luna。
“好!明天我没什么安排,先熟悉一下市区环境,反正你去哪儿我就跟着你好了。”Luna回应。
终于,经过两天一夜的折腾,我到了新西兰。本来以为非常遥远的这一天总算来了,而现在我身心俱疲,只想赶紧好好睡一觉,让这个该死的夜晚赶紧过去,等天亮了,“到时候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