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我见着曾国藩写的一副对联,先看下联,是:“爱养盆鱼识化机”,心里很不以为然。因为鱼的自由世界是江、河、湖、海;哪一处不可以认识它们的化机,何必要把活泼泼的鱼儿捉到盆里来呢?盆是鱼的监牢;盆鱼是上了枷镣锁铐的囚犯。现在舍掉江、河、湖、海之大而要在监牢式的小盆里追求造化之机,不但是违反自然,而且是表示度量之狭隘。我素来反对笼中养鸟,所以不知不觉的对于盆中养鱼也发生一种深刻的不满。我便带着这种不满意的态度去看上联。我见上联写的是:“不除庭草留生意”,不禁连叫几声好,欢喜得把心里的不满都忘掉了。从此我便想用这个意思来造一座斋舍,称它为“不除庭草斋”。但是吃着早餐愁晚餐的人哪有余款造房子?退一步想,斋主虽做不成,何妨做个斋夫?好,就这么说,这个“不除庭草斋夫”的头衔,恕我自封了。需要斋夫的人们,请看清这个名字来找我;否则你要除草,我不除草,弄僵起来,怎么办呢?
[1] 本篇原载1931年9月2日《申报·自由谈》。
适之近撰时论 [2] ,多不中肯要。去年他在《新月》 [3] 上发表一文,《我们走哪条路》,里面陈说中国五个鬼即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而对于帝国主义之侵略,竟武断地将它一笔勾销。梁漱溟曾写了一封信驳他。东京的几位朋友对于他这种见解也深致不满。我个人则以为除了外国帝国主义之外,认为国内还有一个大妖精被适之忽略了。这个大妖精便是多福多寿多男子的多生主义。因为多生所以田不够种、工不够做、饭不够吃。因为多生所以穷;因为穷所以有病,不能医,有子女不能教。因为大家多生所以穷亲戚多、穷朋友多,累得意志薄弱的人不得不贪。因为多生而求生不得所以为盗、为匪、称兵、构乱。贫穷、愚昧、疾病、贪污、内乱,当然是要打倒的;但是国内若不铲除多生之迷信,国外若不推翻帝国主义,则这五个小鬼必定是跟着我们寸步不离。其实,帝国主义之总司令也是多生主义。因为多生所以要殖民地、要原料、要市场。世界最大之乱源便是多生主义。这个妖怪不除,世界哪能太平,中国哪会有出路?下面是我送适之的一首诗:
明于考古,
昧于知今:
捉着五个小鬼,
放走了一个大妖精。
[1] 本篇原载1931年9月3日《申报·自由谈》。
[2] 本文在《申报》发表时,开头是“胡适整理国故,最有见地。他所著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虽然只成三分之一,已是不朽之作。但他所撰时论……”作者辑成本书出版时,删去“他所”以前的文字,改为“适之近撰时论……”
[3] 胡适、徐志摩、梁实秋等组织之“新月社”所出版的刊物,闻一多、徐志摩任主编,1928年创刊,1933年停刊。
人类生孩子总欢喜孩子生得又白又胖。倘使生得瘦一点、黑一点,父母或朋友们对于它便要减少几分宠爱。普通人大概多少有这样一种心理。稍微懂得优生学一些皮毛的人甚至于根据身体的大小强弱,武断种子之优劣。这是一个错误。人不是一只猪,何能以肥瘦定高下?中国普通孩子生下地大概是八九磅重;新近我们有两位朋友生了一个孩子,称称只有六磅。我怕他们受了一般见解之影响,或者对于他们的小宝宝有所歧视,便写了一封信,恭贺他们说:
……听说您们生了一位六磅重的小宝宝,我很欢喜。近二百五十年来领导自然科学之权威,牛顿(Sir Isaac Newton)生下地只有三磅重。您们的小宝宝是比牛顿加倍了,将来对于人类的贡献也可比他多一倍。……
牛顿生时,大家都以为他活不成。派去请医生来救他的是两位接生婆。伊们一面走,一面埋怨说:“我们这样拼命地赶,真是太愚蠢了!他能活到我们回家,就算是奇迹。这样一只小老鼠!他总是不得活的;我们就把腿儿跑肿,也得不着一句感谢。姐姐!我们吃这门饭,是没有法子哟。天老爷选着我们干这件事,也只得干吧。谢天谢地,好容易走到了。”出乎接生婆意料之外,牛顿竟活了,而且活到八十五岁(一六四二年生,一七二七年死)。
[1] 本篇原载1931年9月4日《申报·自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