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惟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而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高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原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咿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沉沉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呜呜,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拌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癖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徵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颐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柝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的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厉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埠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地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
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
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
义士纷纷说帝秦。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地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个大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去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槃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财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喉咙,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的一晌,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地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一九三四年(甲戌),三月二十八日(旧历二月十四),星期三,大雨,寒冷如残冬。
晨四时,乱梦为雨声催醒,不复成寐;起来读歙县黄秋宜少尉《黄山纪游》一卷,系前申报馆仿宋聚珍版之铅印本,为《屑玉丛谈》二集中之一种。这游记,共二十五页,记自咸丰九年己未八月二十八日从潭渡出发去黄山,至同年九月十一日重返潭渡间事。文笔虽不甚美,但黄山的伟大,与夫攀涉之不易,及日出,云升,松虬,石壁,山洞,绝涧,飞瀑,温泉诸奇景,大抵记载详尽。若去黄山,亦可作导游录看,故而收在行箧中。
昨日得上海信,知此次同去黄山游者,还有四五位朋友,膳宿旅费,由建设厅负担,沿路陪伴者,由公路局派往,奉宪游山,虽难免不贻——山灵忽地开言道:“小的青山见老爷!”一一之讥,然而路远山深,像我等不要之人无产之众,要想作一度壮游,也颇非易事。更何况脚力不健,体力不佳,无徐霞客之胆量,无阮步兵之猖狂,若语堂、光旦等辈,则尤非借一点官力不行了。
午后四时,大雨中,忽来了一张建设厅的请帖,和秋原、增嘏、语堂等到杭,现住西湖饭店的短简。冒雨前去,在西湖饭店楼下先见了一群文绉绉的同时出发之游览者及许多熟人;全、叶、潘、林,却雅兴勃发,已上西泠印社,去赏玩山色空蒙的淡妆西子了。伫候片时,和这个那个谈谈天气与旧游之地,约莫到了五点,四位金刚,方才返寓。乱说了一阵,并无原因地哄笑了几次,我们就决定先去吃私菜,然后再去陪官宴。吃私菜处,是寰宇驰名的王饭儿,官宴在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
私菜吃完,赶到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灯烛辉煌,摆满了五六桌热气蒸腾的菜。在全堂哄笑大嚼的乱噪声中,又决定四十余人,分五路出发;一路去南京芜湖,一路去天台雁荡,一路去绍兴宁波,一路去杭江沿线,一路去徽州,直至黄山。语堂、增嘏、光旦、秋原,《申报》馆的徐天章与《时事新报》馆的吴宝基两先生,以及小于,是去黄山者,同去的为公路局的总稽查金篯甫先生。
游临安县玲珑山及钱王墓
三月二十九日,星期四,晴。
昨晚雨中夹雪,喝得醉醺醺回来的路上,心里颇有点儿犹豫;私下在打算,若明天雨雪不止者,则一定临发脱逃,做一次旅行队里的Renegade,好在不是被招募去的新兵,罪名总没有的。今天五六点钟,探头向窗帷缺处一望,天色竟青苍苍的晴了,不得已只好打着呵欠,连忙起来梳洗更衣,料理行箧,赶到湖滨,正及八点,一群奉宪游山者,早已手忙脚乱,立在马路边上候车子来被搬去了。我们的车子,出武林门,过保俶塔,向秦亭山脚朝西驶去的时候,太阳还刚才射到了老和山的那一座黄色的墙头。
宿雨初睛,公路明洁,两旁人行道上,头戴着银花,手提着香篮的许多乡下的善男信女,一个个都笑嘻嘻的在尘灰里对我们呆看,于是乎就有了我们这一批游山老爷的议论。
“中国的老百姓真可爱呀!”是语堂的感叹。
“春秋二季是香市,是她们的唯一的娱乐。也可以借此去游山玩水,也可以借此去散发性欲,Pilgrimage之为用,真大矣哉!”是精神分析学者光旦的解释。
“她们一次烧香,实在也真不容易。恐怕现在在实行的这计划,说不定是去年年底下就定下了,私私地在积些钱下来。直到如今,几个月中间果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事故发生,她们一面感谢着菩萨的灵佑,一面就这么的不远千里而步行着来烧香了。”这又是语堂的Dichtung。
增嘏、秋原大约是坐在前面的头等座位里,故而没有参加入车中的议论。一路上的谈话,若要这样的笔录下来,起码有两三部Canterbury Tales的分量,然而时非中世,我亦非英文文学之祖,姑从割爱,等到另有机会时再写也还不迟。
车到临安之先,在一处山腰水畔,看见了几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山前山后,茶叶一段段的在太阳光里吐气。门前桃树一株,开得热闹如云,比之所罗门的荣华,当然只有过之。骚——这字音虽不雅,但义却含两面——兴一动,我就在日记簿上写下了两行曲蟺似的字:
泥壁茅篷四五家,山茶初茁两三芽,
天晴男女忙农去,闲杀门前一树花。
这一种乡村春日的自在风光,一路上不知见了多少。可惜没有史梧冈那么的散记笔法,能替他们传神写照,点画出来,以飨终年不出都市的许多大布尔先生。
临安县在余杭之西,去杭州约百余里,是钱武肃王的故里;至今武肃王墓对面的那支大功山上,还有一座纪念钱氏的功臣塔建立在那里。依路局规定的路线,则西来第一处登山,当在临安县西十里地的玲珑山。午前十点左右,车到了临安站,先教站中预备午饭,我们就又开车,到玲珑站下来步行。在田塍路上,溪水边头,约莫走了两三里地的软泥松路,才到了玲珑山口。
玲珑山的得名,依县志所载,则因它“两峰屹峙,盘空而上,故曰玲珑”。实在则这山的妙处,是在有石有泉,而又有苏、黄、佛印的游踪,与夫禅妓琴操的一墓。你试想想,既有山,复有水,又有美人,又有名士,在这里中国的胜景的条件,岂不是样样齐备了么?玲珑山的所以比径山、九仙山更出名,更有人来玩的原因,我想总也不外乎此。还有一件,此山离县治不远,登山亦无不便,而历代的临安仕宦乡绅,又乐为此经营点缀,所以临安虽只一瘦瘠的小县,而此山的规模气概,也可以与通都大邑的名山相并。地之传与不传,原也有幸不幸的气数存在其间。
人山行一二里,地势渐高。山径曲折,系沿着两峰之间的一条溪泉而上。一边是清溪,一边是绝壁。壁岩峻处,半山间有“玲珑胜境”的四大字刻在那里。再上是东坡的“醉眠石”、“九折岩”。三休亭的遗址,大约也在这半山之中。壁上的摩崖石刻,不计其数。可惜这山都是沙石岩,风化得厉害,石刻的大半,都已经辨认不清了。最妙的是苏东坡的那块“醉眠石”,在山溪的西旁,石壁下的路东,长长的一块方石,横躺下去,也尽可以容得一人的身长,真像是一张石做的沙发。东坡的究竟有没有在此石上醉眠过,且不去管它,但石上的三字,与离此石不远的岩壁上的“九折岩”三字,以及“何年僵立两苍龙”的那一首律诗,相传那是东坡的手笔;我非考古金石家,私自想想这些古迹还是貌虎认它作真的好,假冒风雅比之烧琴煮鹤,究竟要有趣一点。还有“醉眠石”的东首,也有一块山石,横立溪旁,上镌“琴声”两篆字,想系因流水淙淙有琴韵,与“琴操墓”就在上面的双关佳作,因为不忍埋没这作者的苦心,故而在此提起一句。
沿溪摸壁,再上五六十步,过合涧泉。至山顶下平坦处,有一路南绕出西面一枝峰下。顺道南去,到一处突出平坦之区,大约是收春亭的旧址。坐此处而南望,远近的山峰田野,尽在指顾之间,平地一方,可容三四百人。平地北面,当山峰削落处,还留剩一石龛,下覆古石刻像三尊,相传为东坡、佛印、山谷三人遗像,明褚栋所说的因梦得像,因像建碑的处所,大约也就在这里,而明黄鼎象所记的剩借亭的遗址,总也是在这一块地方了,俗以此地为三休亭,更讹为三贤祠,皆系误会者无疑。
在石龛下眺望了半天,仍遵原路向北向东,过一处菜地里的碑亭,就到了玲珑山寺里去休息。小坐一会,喝了一碗茶,更随老僧出至东面峰头,过钟楼后,便到了琴操的墓下。一抔荒土,一块粗碑,上面只刻着“琴操墓”的三个大字,翻阅新旧《临安县志》,都不见琴操的事迹,但云墓在寺东而已,只有冯梦祯的《琴操墓》诗一首:
弦索无声湿露华,白云深处冷袈裟,
三泉金骨知何地,一夜西风扫落花。
抄在这里,聊以遮遮《临安县志》编者之羞。
同游者潘光旦氏,是冯小青的研求者,林语堂氏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的热爱狂者,大家到了琴操墓下,就齐动公愤,说《临安县志》编者的毫无见识。语堂且更捏了一本《野叟曝言》,慷慨陈词地说:
“光旦,你去修冯小青的墓吧,我立意要去修李香君的坟,这琴操的墓,只好让你们来修了。”
说到后来,眼睛就盯住了我们,所谓你们者,是在指我们的意思。因这一段废话,我倒又写下了四句狗屁。
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
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东坡到临安来访琴操事,曾见于菜地里的那一块碑文之上,而毛子晋编的《东坡笔记》里(梁廷枏编之《东坡事类》中所记亦同),也有一段记琴操的事情说:
苏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喜之。一日游西湖,戏语琴操曰:“我作长老,汝试参禅!”琴操敬诺。子瞻问曰:“何谓湖中景?”对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对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对曰:“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琴操不答,子瞻拍案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言下大悟,遂削发为尼。
这一段有名的东坡轶事,若不是当时好事者之伪造,则关于琴操,合之前录的冯诗,当有两个假设好定,即一,琴操或系临安人,二,琴操为尼,或在临安的这玲珑山附近的庵。
我们这一群色情狂者还在琴操墓前争论得好久,才下山来。再在玲珑站上车,东驶回去,上临安去吃完午饭,已经将近二点钟了;饭后并且还上县城东首的安国山(俗称太庙山)下,去瞻仰了一回钱武肃王的陵墓。
武肃王的丰功伟烈,载在史册;除吴越备史之外,就是新旧《临安县志》、《杭州府志》等,记钱氏功业因缘的文字,也要占去大半;我在此地本可以不必再写,但有二三琐事,系出自我之猜度者,顺便记它一记,或者也可以供一般研究史实者的考订。
钱武肃王出身市井,性格严苛,自不待言,故唐僧贯休呈诗,有“一剑霜寒十四州”之句。及其衣锦还乡,大宴父老时,却又高歌着“斗牛无孛兮民无欺”等语;酒酣耳热,王又自唱吴歌娱父老曰:“汝辈见侬的欢喜,吴人与我别是一般滋味,子长在我心子里。”则他的横征暴敛,专制刻毒,大旨也还为的是百姓,并无将公帑存入私囊去的倾向。到了他的末代忠懿王钱弘俶,还能薄取于民,使民垦荒田,勿收其税,或请科赋者,杖之国门,也难怪得浙江民众要怀念及他,造保俶塔以资纪念了。还有一件事实,武肃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遗妃书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至用其语为歌。我意此书,必系王之书记新城罗隐秀才的手笔,因为语气温文,的是诗人出口语也。
自钱王墓下回来,又坐车至藻溪。换坐轿子,向北行四十里而至西天目。因天已晚了,就在西天目山下的禅源寺内宿。
游西天目
三月三十日,星期五,阴晴。
西天目山,属于潜县。昨天在地名藻溪的那个小站下车,坐轿向北行三四十里,中途曾过一教口岭,高峻可一二十丈。过教口岭后,四面的样子就不同了。岭外是小山荒田的世界,落寞不堪,岭内向北,天目高高,就在面前,路旁流水清沧,自然是天目山南麓流下来的双清溪涧,或合或离,时与路会,村落很多,田也肥润,桥梁路亭之多,更不必说了。经过白鹤溪上的白鹤桥、月亮桥后,路只在一段一段的斜高上去。入大有村后,已上山路,天色阴阴,树林暗密,一到山门,在这夜阴与树影互竞的黑暗网里,远远听到了几声钟鼓梵唱的催眠暗示,一种畏怖、寂灭、皈依、出世的感觉,忽如雷电似的向脑门里袭来。宗教的神秘作用,奇迹的可能性,我们在这里便领略了一个饱满,一半原系时间已垂暮的关系,一半我想也因一天游旅倦了,筋骨气分,都已有点酥懈了的缘故。
西天目的开山始祖,是元嘉熙年生下来的吴江人高峰禅师。修行坐道处,为西峰之狮子岩头,到现在西天目还有一处名死关的修道处,就系高峰禅师当时榜门之号。禅师的骨塔,现在狮子峰下的狮子口里。自元历明西天目的道场庙宇,全系建筑在半山的,这狮子峰附近一带的所谓狮子正宗禅寺者是。元以前,西天目山名不确见于经传,东坡行县,也不曾到此,谢太傅游山,屐痕也不曾印及。元明两代,寺屡废屡兴,直至清康熙年间,玉林国师始在现在的禅源寺基建高峰道场,实即元洪乔祖施田而建之双清庄遗址。
在阴森森的夜色里,轿子到了山门,下轿来一看,只看见一座规模浩大的八字黄墙,墙内墙外,木架横斜,这天目灵山的山门似正在动工修理。入门走一二里,地高一段,进天王殿;再高一段,入韦驮宝殿;又高一段,是有一块“行道”的匾额挂在那里的法堂。从此一段一段,高而再高,过大雄宝殿,穿方丈居室,曲折旋绕,凡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了东面那间五开间的楼厅上名来青室的客堂里。窗明几净,灯亮房深,陈设器具,却像是上海滩上的头号旅馆,只少了几盏电灯,和卖唱卖身的几个优婆夷耳。
正是旧历的二月半晚上,一餐很舒适的素菜夜饭吃后,云破月来,回廊上看得出寺前寺后的许多青峰黑影,及一条怪石很多的曲折的山溪。溪声铿锵,月色模糊,刚读完了第二十八回《野叟曝言》的语堂大师,含着雪茄,上回廊去背手一望,回到炉边,就大叫了起来说:
“这真是绝好的Dichtung!”
可惜山腰雪满,外面的空气尖冷,我们对了这一个清虚夜境,只能割爱;吃了些从天王殿的摊贩处买来的花生米和具有异味的土老酒后,几个Dichter,也只好抱着委屈各自上床去做梦了。
清晨七点,诗人们的梦就为山鸟的清唱所打破,大家起来梳洗早餐后,便预备着坐轿上山去游山。语堂受了一点寒,不愿行动,只想在禅源寺的僧塌上卧读《野叟曝言》,所以不去。
山路崎岖陡削,本是意计中事,但这西天目山的路,实在也太逼侧了;因为一面是千回百折的清溪,一面是奇岩矗立的石壁,两边都开凿不出路来,故而这条由细石巨岩叠成的羊肠曲径,只能从树梢头绕,山嘴里穿。我们觉得坐在轿子里,有三条性命的危险,所以硬叫轿夫放下轿来,还是学着诗人的行径,缓步微吟,慢慢儿的踏上山去。不过这微吟,到后来终于变了急喘,说出来倒有点儿不好意思。
扶壁沿溪提脚弯腰的上去,过五里亭、七里亭。山爬得愈高,树来得更密更大,岩也显得愈高愈奇,而气候尤变得十分的冷。西天目山产得最多的柳杉树的干上针叶上,还留有着点点的积雪,岩石上尽是些水晶样的冰条。尤其是狮子峰下,将到狮子口高峰禅师塔院的路上,有一块倒覆的大岩石,横广约有二三十丈,在这岩上倒挂在那里的一排冰柱,真是天下的奇观。
到了狮子口去休息了数刻钟,从那茅篷的小窗里向南望了一下,我们方才有了爬山的自信。这狮子口虽则还在半山,到西天目的绝顶“天下奇观”的天柱峰头,虽则还有十几里路,但从狮子口向南一望,已经是缥缈凌空,巨岩小阜,烟树,云溪,都在脚下,翠微岩华石峰旭日峰下的那一座禅源大禅寺,只像是画里的几点小小的山斋,不知不觉,我们早已经置身在千丈来高的地域了。山茶清酽,山气沍寒,山僧的谈吐,更加是幽闲别致。到了这狮子口里,展拜展拜高峰禅师的坟墓,翻阅翻阅西天目祖山志上的形胜与艺文,这里那里的指点指点,与志上的全图对证对证,我们都已经有点儿乐而忘返,想学学这天目山传说中最古的那位昭明太子的父亲,预备着把身体舍给了空门。
说起了昭明太子,我却把这天目山中最古的传说忘了,现在正好在这里补叙一下。原来天目山的得名,照万历《临安县旧志》之所说,是在“县西北五十里。即浮玉山,大藏经谓为宇内三十四洞天,名太微元盖之天”。《太平寰宇记》曰:“水缘山曲折,东西巨源若两目,故曰天目。西目属于潜,东目属临安。梁昭明太子,以葬母丁贵嫔,被宫监鲍邈之谮,不能自明,遂惭愤不见帝(武帝),来临安东天目山禅修,取汉及六朝文字遴之,为《文选》二十卷,取《金刚经》,分为三十二节,心血以枯,双目俱瞽。禅师志公,导取石池水洗之,一目明;复于西天目山,取池水以洗之,双目皆明。不数年,帝遣人来迎,兵马候于天目山之麓,因建寺为等慈院。”
这一段传说,实在是很有诗意的一篇宫闱小说;大约因为它太有诗意了吧,所以《临安志》、《於潜志》,都详载此事,借做装饰。结果弄得东天目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经台,西天目也同样的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经台。文人活在世上,文章往往不值半分钱,大抵饥饿以死。到了肉化成炭、骨变成灰的时候,大家却都要来攀龙附凤,争夺起来了,这岂真是文学的永久性的效力么?分析起来,我想唯物的原因,总也是不少的。因为文人活着,是一样的要吃饭穿衣生儿子的,到得死了几百年之后,则物的供给,当然是可以不要。提一提起某曾住此,某曾到此,活人倒可以吸引游客,占几文光;和尚道士,更可以借此去募化骗钱,造起庄严灿烂的寺观宝刹来,这若不是唯物的原因又是什么?
从狮子口出来,看了千丈岩、狮子岩,缘山径向东,过树底下有一泓水在的洗钵池,更绕过所谓“树王”的那一棵有十五六抱大的大杉树,行一二里路,就到了更上一层的开山老殿。这自狮子口至开山殿的山腰上的一段路都平坦,老树奇石多极,宽平广大的空基也一块一块的不知有多少,前面说过的西天目古代的寺院,一定是在这一带地方的无疑,开山老殿或者就是狮子正宗禅寺,也说不定。开山殿后轩,挂在那里的一块徐世昌写的“大树堂”大字匾额,想系指“树王”而说的了。实际上,这儿的大树很多,也并不能算得唯一的稀奇景致,西天目的绝景,却在离开山老殿不远,向南突出去的两支岩鼻上头。从这两支岩鼻上看下去的山谷全景,才是西天目的唯一大观;语堂大师到了西天目,而不到此地来一赏附近的山谷全景,与陡削直立的峭壁奇岩,才叫是天下的大错,才叫是Dichtung反灭了Wahrheit!
岩鼻的一支,是从开山殿前稍下向南,凭空拖出约有一里地长的独立奇峰,即和尚们所说的“倒挂莲花”的那一块地方。所谓“倒挂莲花”者,系一簇百丈来高的岩石,凌空直立在那里,看起来像一朵莲花。这莲花的背后,更有一条绝壁,约有二百丈高,和莲花的一瓣相对峙,立在壁下向上看出去,只有一线二三尺宽的天,白茫茫的照在上面。莲花石旁,离开几尺的地方,又有一座石台,上面平坦,建有一个八角的亭子。在这亭子的路东,奇岩一簇,也像是向天的佛手,兀立在深谷的高头。上这佛手指头,去向南一展望,则几百里路内的溪谷、人家、小山、田地,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条一条的谷,一缕一缕的溪,一垄一坞的田,拿一个譬喻来说,极像是一把倒垂的扇子:扇骨就是由西天目分下去的余脉,扇骨中间的白纸,就是介在两脉之间的溪谷与乡村,还有画在这扇子上面的名画,便是一幅菜花黄桃花红李花白山色树木一抹青青的极细巧的工笔画!
其他的一支岩鼻,就是有一个四面佛亭造在那里的一条绝壁,比“倒挂莲花”位置稍东一点,与“倒挂莲花”隔着一个万丈的深谷,遥遥相对。从四面佛亭向东向南看下去的风景,和在“倒挂莲花”所见到的略同。不过在这一个岩鼻上,可以向西向下看一看西天目山境内的全山和寺院,这也是一点可取的地方。
从四面佛亭的岩鼻,走回来再向东略上,到半月池。再东去一里,是龙潭(或称龙池),是东关望夫石等地方了,我们因为肚子饿,脚力也有点不继,所以只到了半月池为止。
在开山殿里吃过午饭,慢慢走下山来,走了三五里路,从山腰里向东一折,居然到了四面佛绝壁下的一块平地的上面。这地方名东坞坪,禅源寺的始建者玉林(亦作琳)国师的塔院,就在这里,墓碣题为“三十一世玉琳琇法师之塔院”。
由东坞坪再向西向南的下山,到了五里亭,仍上来时的原路,回到昨晚的宿处禅源寺,已经是午后四点多钟了。重遇见了语堂,大家就都夸大几百倍地说上面风景的怎么好怎么好,不消说在Wahrheit上面又加了许许多多的Dichtung,目的不外乎想使语堂发生点后悔,这又是人性恶的一个证明。但语堂也是一位大Dichter,哪里肯甘心示弱,于是乎他也有了他的迭希通。
晚上当然仍留禅源寺的客房里宿。
在西天目这禅源寺里花去了两夜和一天,总算也约略的把西天目的面貌看过了。但探胜穷幽,则完全还谈不上。不过袁中郎所说的飞泉、奇石、庵宇、云峰、大树、茶笋的天目六绝,我们也都已经尝到。只因雷雨不作,没有听到如婴啼似的雷声,却是一恨。光旦、增嘏辈亦是好胜者流,说:“袁中郎总没有看到冰柱!”这话倒真也不错。
西天目禅源寺有田产极多,故而每年收入也不少;檀家的施舍,做水陆的收入,少算算一年中也有十余万元。全山的茅篷,全寺的二三百僧侣,吃饭穿衣是当然不成问题的。至于寺内的组织,和和尚的性欲问题等,大约是光旦的得意题目,我在此地,只好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