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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我不是严羽

几次接到邵武方面的邀请,说是参加一个笔会。但是,与另一会议冲突,满足了这一头,必然得罪了那一头,两全其美,是空话,“两全其难”,才是实情。一直在寻找借口,构思谎言,可惜说谎功夫不及格,所说均不够雄辩,不够严密,不够友人反诘。传来消息,马建荣先生对付我的动摇,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小车一辆不够,又安排一辆。问其故,曰:“恐驾驶者突然感冒也。”短信,一则又一则,有如金牌,只是未达十二道之历史纪录。面临威逼加上利诱,犹豫乃是一种持久的、无声的煎熬。“两难其全”,难在难以分辨是无奈的自我安慰还是甜蜜的自我欺骗。忽闻友人说起严羽,邵武人也,乃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余致力于诗歌,凡40余年,大凡诗人行踪所至,如但丁之狭窄僻巷,歌德之木结构故居,杜甫之草堂,乃至舒婷鼓浪屿颇带沧桑感(或残破相)之老屋,莫不以到此一游为美好回忆并夸耀之资。思及于此,决计弃两全之空想,躬逢邵武之盛会,与严羽作思接千载之神交。

从福州到南平,高速公路曲折得很艺术,其“高”不在“速”,而在路基“高”出云表。看不尽山起山伏,似做太空体操,云起云飞,一如天风拂羽。默对车下浮云,明明身在高处,却无不胜寒之感。遥想严羽当年,《沧浪诗话》初写了!晤谈间,默对此等美景,当如诗入神品,禅达妙悟。

天成奇峡、九曲流水实乃武夷九曲之浓缩版,想武夷君等闲来此列坐,效王羲之诸人曲水流觞,神思飞越于山光水色之间,则武夷九曲、泰宁上清与天成奇峡息息相通,三位浑然一体矣。可是,奇峡不为世人所奇,盖因世人不解其奇在何处。

初入时只觉得奇在远离尘寰之静穆。

一弯弯曲径通幽,一曲曲山光水色,心里是连续不断的惊异、惊讶乃至惊叹,恰如乐曲的“模进”。音乐是有声的,心灵的惊异只是默默,不能不想起徐志摩所说,“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悄悄才有超凡脱俗的禅韵。

每入一曲,便增一分深邃幽韵,挟着严羽式的禅意,沁脾荡胸而来。千姿百态的雄奇峻秀,呼吸着无心的云涡。众鸟飞尽,孤云独闲,寒波淡淡,白鸟悠悠。相对无言、无厌。山岭之华颠、丹霞之灵秀,碧峰之青霭、苍苔之翠微、怪石之峥嵘、横崖之古拙,以远离尘嚣的幽远静穆,把心灵从狭窄的两岸空间引向女娲补天的时间起点。正是这样的水土、这样的山水,才养育出严羽的眼睛,灵化的慧根。当年的顿悟,都融入耳边无声的风中,心灵与大自然对话,在无声的默契中才有妙悟:“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一切阐释都是花言巧语。严羽音容犹在:“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身如菩提,心如明镜,即使菩提非树,明镜非镜,皆妙在默会,无须言传。

身在筏上的感觉,正是严羽的感觉。此身与万物为一,真是好一个禅字了得。

山崖把1亿年前地壳运动的熔岩刹那凝固的波浪奉献到眼前,1亿年的幽静和安谧,1亿年的沉思默想,不能让语言来污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严羽的境界和陶渊明数百年不改,遥遥相对,息息相通。

如此宁静,连时间都好像都静止了。

山的庄严不变,水的清澈不变,鱼把黑色的影子留在白色的卵石上,也不变。而身在筏上的人却在变,川流不息,从13世纪,一代又一代,修短随化,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严羽的躯体已经化为尘土了,信奉严羽的人却代代无穷。“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这在王羲之看来,是引发伤感的,在严羽看来,伤感却多余,人生妙处,全在诗之意会:“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怏然于怀,就太拘泥了。最好是任筏上之身,随山转进,与水沉浮,把躯体、精神、想象都交给水中的月亮,交给山峰的倒影。信由大自然流放,躯体轻盈,不知人是沉在透明的水下,还是被透明的空气托起。梦幻的感觉,物我两忘的感觉,就是天成奇峡的感觉,就是庄周、蝴蝶的感觉。

这是诗的境界,也是哲学的境界。正是因为是哲学的,就不可能仅仅是中国独有的。在西方也有所见略同者,布莱克(William Blake)诗曰:

Then am I

A happy fly

If I live

Or I die

无论我活着,还是我死去,都是一只,快乐的大苍蝇。生命的体验,无所谓高级、低级,无所谓蝴蝶还是苍蝇。

进入严羽的境界,胸怀澄澈,此心与流水俱净。

然而,我的澄澈,持续并不太久。

回来以后,读到《邵武府志》《福建通志》《闽书》中的严羽传记,不免互相抄袭,均称严羽“隐居不仕,自号沧浪逋客”。不同作者,异口同声,把他定位于一个逃避现实的隐士。但是,最新研究资料证明:这个朱熹的三传弟子,这个为李纲立祠的志士,并非一味沉溺于禅宗非理性的“妙悟”之中,他还是一个叱咤风云、壮怀激烈的民族英雄。他“秉性忠耿,极重名节,不屑仕途,勤学好剑,文武双修”。这个文武双全的形象,和我心目中的严羽,俨然是两个人。不仅仅是气质上,而且在实践中均判若两人。他有过相当长期的军旅生涯。青少年时期与弟弟严仁一起随祖父和父亲从军西北,在玉门、碛西镇守边关长达十余年。37岁还应聘军幕,当了两年军事参谋,39岁受命持兵解扬州之围,大败元军。后来文天祥开府南平,他又离家投军。

这哪里仅仅是一个把生活看成是镜花水月的隐士!

这里有另外一个严羽,一个义无反顾、立马临风的将军。其英雄气概至少不亚于“八百里分麾下炙”的辛弃疾啊。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严羽之奇,正是天成奇峡之奇,英雄之奇。

我不能不第二度为邵武惊讶、惊异、惊诧。

面对英雄气概的严羽,我在游历天成奇峡时,对他的种种赞美,是不是对他的唐突,甚至是对他的歪曲呢?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另外一个严羽,他才完整,才配得上天成奇峡养育的儿女。

也许,他的归隐是在抗元失败以后,他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仅仅是这个时期心情的写照。也许,他的笔下的“盛唐气象”,他的豪迈之气,并不是晚年的归隐时期的心境,而是他早年,正是他戎马倥偬的心灵记录。而这方面,并不仅仅是推测,而是有他的诗作为证的,当时的诗人戴复古就把他的诗作与杜甫和陈子昂并称,现存的诗作,的确有当之无愧的气魄:

负剑辞乡邑,弯弓赴国仇……

报主男儿事,焉论万户侯!(《从军行》)

战骨连营漫不归,空流烈士中宵泪。(《四方行》)

如果真是这样,后世对他壮怀激烈的英雄气概的忽略是偶然的吗?

如果不是偶然的,那就是不同时代必然的选择。

也许,在南宋国家危亡的当年,他的诗论和他的英雄壮举相比,微不足道,而到了后代,他的英勇搏击,却发生了价值的水土流失。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众多抗金英雄业绩中,他的作为,显得平淡了;而他的审美理论创造,却超越历史,历久弥新,发生了价值增值。这就使得一代又一代的学者,满足于对他的理论击节赞叹,居然忘记了他还是一个英雄。

那么,天成奇峡,究竟奇在何处呢?如果奇在禅宗的妙悟,隐士的闲适,那就应该是王维式的空灵静默的诗境;如果奇在英雄豪杰之气,那就应该在九曲流水之中,有李白式的不可羁勒。当我第二次登上沧浪阁,望着阁下洋洋的流水,两个严羽栩栩如生出现在眼前,不禁感到一阵心虚:

假如我是严羽,对后世在天成奇峡,一味发沧浪逋客、镜花水月的妙悟,我会接受吗?

假如我是严羽,对后世在天成奇峡,一味作中流击水、弯弓射月的雄姿,我会认可吗?

也许,这对我可是一个“两全其难”。我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幸亏我不是严羽。 /gJf/omlBpvF2EJhM2agWFca0iAqQsBEoGXCgnthKYP0Fbgxd4ssdqrGUkpbA+c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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