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是我国伟大诗人李白诞辰1300年。那一年的秋天,在四川江油开了一个纪念李白的会议,我在会议上作了一个发言。以下是发言内容。
李白是耸立在中华民族古代诗史上的一座高峰。前有屈原、陶渊明等,后有杜甫、李商隐、苏东坡等,一座又一座高峰绵延不断,构成了中华民族史诗和世界史诗的奇观。从7世纪到8世纪的唐代则是中华民族诗歌的黄金时代,李白与杜甫则为同时并峙的两座高峰,和其他诗人一起,从这个高峰上发出了气势浩大、雄浑高华、堂皇典丽的“盛唐之音”。
李白是属于中国古典的。古老的儒家的入世之道和道家的出世之道,在李白的人生和诗篇中,都有巨大的回响。李白不过是一介布衣,普通的平民百姓,但他承继了先秦的儒家之道,怀着治国安邦的理想,希望能为世所用。李白一生特别推崇的是战国时代的鲁仲连和三国时代的诸葛亮。对于鲁仲连为赵国解围而不接受千金之举特别推崇,所谓“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对于诸葛亮,李白吟诵道:“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武侯立岷蜀,壮志吞咸京。何人先见许,但有崔州平。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李白以布衣平民的骄傲评价自己:“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为宋中丞自荐表》)“巢”与“由”是何许人?他们传说是尧帝时由布衣出身的贤哲,连尧帝也要把皇帝的位置让给他。李白当然不是要唐玄宗把皇帝的位置让给他,但希望唐玄宗能够让他过问国事,为天下出力。他到长安去,是为了“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托意在经济”,“欲献济时策”,“敢进兴时言”。实际上就是为平民百姓做一些有益的事情,以减轻平民百姓的痛苦。他决非想做官,以满足自己的权欲或获取功名富贵。一旦他知道朝廷并不能听取他的政见,他就远远地走开。李白说:“松柏木孤直,难为桃李颜。”又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彷徨,他觉得行路难,他呼喊:“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茫然中他走向何处?他走向自然。这样一来,他就转到了道家之道。他热衷于与自然亲近,他漫游祖国各地,欣赏自然山川的美,赞美人民及其风俗的美,喝酒吟诗,为祖国和人民而放声歌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望天门山》)“日照香炉生紫烟,遥望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其二》)“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装不出来。”(《越女词·其三》)写碧水,写青山,写孤帆,写美人,更写观水、观山、观船、观人的人。在他的诗里,山奇,水长,人秀美。他是中国最早的“绿色”文学开山祖之一。回归自然成为他的永恒的愿望。他有时候与山与水融为一体:“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李白的人生智慧和诗性智慧中充满了中华古典文化的蕴涵,“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进与退都有板有眼,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他有烦闷,有苦难,但他拥有自然的灿烂和温馨,因为他认为“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除了儒、道之外,他身上还有侠客、仙人的仗义与飘逸。李白是古典的,他属于历史,属于昨天。
李白又是现代的,他属于现实,属于今天。李白的人生和歌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我们今天对某些事物的视点和感受,是李白教给我们的。李白永远是现代中国人的情感表达的导师。我们热爱故乡,立刻就会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们热爱母亲河黄河,就会情不自禁地吟唱起“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我们热爱奔腾的长江,就会自然而然地吟诵起“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见蜀山之奇,我们就会说“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见蜀道之难,我们就会说“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缘”;说到酒,我们会想起“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说到友情,我们会想起“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说到愁闷,我们会想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说到希望,我们会想起“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一生说得最为透彻的是现代一切人都关心的两件事,那就是“当官”与“赚钱”。对于当官,李白说:“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又说:“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多殒身。”“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就是当了官,也要正直,不能总是看上级的脸色行事,所以他说“德之休明,不在位之高下”,“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并提炼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至理名言。在李白看来,在朝在野,总是在野时候多。因此在朝时候,要为国家人民做些有益的事情,对于老百姓更不应把事情做绝。对于赚钱,李白当然认为没有钱是不行的,但够用也就足矣。所以他说:“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有人说,李白这样说是消极的。实际上,我们面对世界上许多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样样都要伸手,这才是积极的吗?李白很清楚什么时候应当拿得起,去追求意义与价值;也很清楚什么时候应该放得下,在诗与酒中去逍遥与娱乐。如果允许我把李白当一个现代人来评论的话,那么在他那里,追求意义与价值的现代性,和任其自然的娱乐逍遥的后现代性,是兼而有之的。李白是现代的。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世界每天都是新的,李白也每天都是新的。
现在有一些人说,随着“读图时代”的到来,电子高科技文化产品的热销,文学与情书一起将走向终结。一时间“文学消亡论”可谓甚嚣尘上。的确,新时期以来文学经历了一个轰动喧嚣和失去轰动喧嚣的过程。在新时期开始的时候,在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文学有过一个兴旺时期,每一篇新的优秀的小说或诗歌,都可能引起轰动,赢得众多的读者。随便一部长篇小说,少则印刷十万册,多则上百万册。据说,在刘心武发表了小说《爱情的位置》之后,连西藏拉萨的一个百货商店的售货员们,在顾客稀少时就围着一台破旧的收音机津津有味地听中央广播台的小说连播节目。在“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之后,“八亿人八个样板戏”的时代终于过去,持续了十多年的文学饥渴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篇小说就可以解除多少人的文学饥渴。那时候谁能预计到文学有一天会衰落呢?
是的,在经过了不到十年的热闹之后,文学的环境发生了变化。电视机的开始普及,一家一台变为一人一台,画面清晰,五颜六色,煞是好看。电脑走进千家万户,那里面又一个精彩的辽阔无比的世界,你想看什么,里面就有什么。电子游戏机、CD、MP3、MP4、数码照相机、手机、手机短信、手机小说,还有一些连我也说不清楚的各式各样的数字化产品。这些电子产品、数字化产品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多数可以提供清晰的图像,如电视屏幕上的图像,直观、生动、鲜活,连发生在遥远世界的事件,如纽约“9·11”恐怖事件、伊拉克战争的画面,都可即时看到。再加上时尚杂志,插图书籍,旅游热的兴起,等等,人们的休闲、娱乐生活有了多种多样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必走在一个拥挤不堪的文学的胡同里。文学随之边沿化,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文学边沿化并不等于文学就要消亡。文学作为语言艺术永远有人去欣赏它,为什么?第一,文学是人类情感的表现形式,只要人类情感不消失,那么文学作为人类情感的一种载体,就不会消失。第二,更重要的一点是,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与现在流行的文化艺术相比,有它的独特之处,那就是它往往用“意象”来感悟周围的世界。“意象”作为文论的一个范畴,是由中国南朝梁的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提出来的。他在谈到文学创作的时候,提出“窥意象而运斤”,意思是说,作家创作是看着自己内心构思形成的形象来下笔的。例如,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他的内心早已有一个大观园的情景世界,以及在这个情景世界中活动的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等人物的形象。每天,当他铺开纸墨动手写作的时候,这些人物在他的眼前就活跃起来,宝黛相见、钗黛争风、顽童闹学、元春省亲、宝玉挨打、晴雯补裘、探春理家、凤姐弄权、贾府被抄、鸳鸯拒婚等,一一在他心中眼中呈现出来。这从心中眼中呈现出来的就是“意象”,即心中之象。我们常人所看到的周围世界是外视的世界,而作家据以创作的意象则是内视世界。
作为内视世界的“意象”,其中有一部分可以转化为外视的电影、电视、电脑屏幕上的图像,但有的意象则不可能转化为外视形象,因为这类意象朦胧含蓄,似可解又不可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更不具有“图”传的特点。例如,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的时候,作者从宝玉的视点来描写林黛玉的相貌:“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似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黛玉这相貌,是从宝玉的内视点看出的,从心中看出的,不是用普通的眼睛看出的,因此黛玉的病态美、闲静美和说不清的美,并不能画出来,也不能用今人的相貌相比。这就是为什么一千个读者会有一千个林黛玉的原因。这种内视点的描写虽然不清晰不确定,却令人咀嚼不尽,回味无穷,这是一切“图像”都无法达到的。文学是这种内视的艺术,这是文学的特点,也是文学的优点,由内视点描写所产生的情调、气息、韵律、朦胧、含混等,都是其他“图像”无法仿照抄袭的。文学因为有此特点,就永远会有人喜欢文学,这也正是文学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