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试译这本书的目的,其实是想一窥法式大餐究竟如何丰盛考究,读罢才发现书中讲的最多的是人欲,关乎食、关乎情,而真真摆在题目中的“盛宴”两字,却不过是一章带过。那么在那一章里这些食物又是怎样的呢?我们竟也不得而知,作者没有花一点笔墨去描绘芭贝特做的菜肴,使得读者只能从洛文希尔姆将军的惊讶中去揣测它们的味道。即使在其同名影片中,也没有用任何技术(如光影、色彩)去渲染这顿饕餮盛宴的美味(这倒符合文中路德教的克制精神)。
当人欲扯上宗教,总不免让人想到禁欲主义,这也是本书前几个篇章所体现的贝勒沃格人的生活写照——一成不变的去骨鳕鱼和麦芽酒面包汤是他们所享用的“美食”,而比对待食欲更苛刻的,是对情欲的弃绝。于是马蒂娜和菲利帕俩姐妹孑然一身至终老,但这是上帝所喜爱的吗?更不必说圣徒之间因这种弃绝带来的隔阂,和谐之音并未因对礼教的极端恪守而发出响声。无论是纵欲还是禁欲,都无法通向幸福的峰巅。
这一切将在芭贝特的到来之后改变。在芭贝特的盛宴之上,所来客人的数目恰巧为十二,暗示了是芭贝特完成了这场救赎,使圣徒们重沐上帝的恩泽。虽说关于这顿盛宴的描绘不多,然而作者对圣徒们彼此重新敞开心怀的前后对比描写,却恰如其分地说明是食物开启了明智,预示其后贝勒沃格的人终将从禁欲中解脱出来。正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无神论的中国两千多年前便有人这样说了。
以上大抵便是我对这本书的一点感想,由于这既是我初次翻译作品,我也想再来谈谈自己对翻译的一些看法。
赫塔·米勒的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辞叫做《每个词都知道某种魔圈》,对这个题目也可以理解为每个词语都有其自身的魔力,所以即便是同种语言,你也无法找到它的另一个完完全全的替代品,更不必说要用另一种语言去表达它。“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绝不只是文人的烦恼,译者在翻译中同样时常困于欲得而不能的痛苦之中。对我来说,这种感觉就像是那个单词被印在心里,我可以触碰到它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无法说出,它被原样保留在心里,包围在一团空白之中。大概正源于此,翻译始终都只是一门带有遗憾的艺术。这次翻译中,我最大的遗憾可以归于书中的一个段落,描写的是洛伦斯回到驻地后的心理状态,其语言依旧承袭了通篇的朴素无华,然而作者却巧妙地几乎将每一个断句都押了“s”的尾韵。这点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翻译出来,最终也不得不作罢。
当然,若撇开这层折磨,翻译本身还是一件颇为享受之事。自然主要还是因为看到了令自己赏心悦目的文字,这些赞诗般的语句亦如甘泉,回味无穷。这也是这本书带给我的另一个启示:《圣经》是需要好好研读的。
现在能够得以看到本书完整的译文,我要特别感谢刘斌先生。由于是初次尝试翻译文学作品,在技术等各方面都显稚嫩,他需要做出修改的地方也就多得多。我在从中学到翻译上的技巧之余,也学习到了他身上的认真负责。总之,这次翻译之外的收获也颇多。
最后,希望读者能喜欢这本书,也希望能听到你们不同的意见。
浦雨蝶
2013年3月23日于南京大学
在挪威,所谓峡湾,就是夹在高山之间的狭长海湾,那其中有一条叫做贝勒沃格峡湾。在群山脚下,贝勒沃格小镇看上去像是孩子的木制玩具城堡,被漆上了灰、黄、粉和其他各种颜色。
六十五年前,两位上了年纪的小姐就住在其中一幢黄房子里。当时其他女士都穿裙撑,而这对姐妹凭借高挑苗条的身材,本可以穿得跟任何女士一般优雅,但她们却未曾有过一件与时尚搭边之物,一生尽端庄得体地身着灰色或黑色的衣服。她们在受洗时以马丁·路德
和他的朋友菲利普·梅兰希通
之名而取名为马蒂娜和菲利帕。她们的父亲是位教长和先知,他创立了一个虔诚教派,而它在挪威的所有乡村都广为人知,备受尊崇。这个教派的成员都宣布要放弃世上的所有欢愉,因为世间的一切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幻境,真实的世界则是他们渴想中的新耶路撒冷
。虽然没有起誓
,但他们讲话从来都是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
,他们亦彼此互称弟兄姊妹。
这位教长很晚才结婚,现在早已长辞于世。他的信徒数量开始逐年减少,而他们脸色变得愈加苍白,脑袋发秃,耳朵变背,甚至变得更有几分爱抱怨、好争论,于是这些教众之间令人惋惜地出现了小裂痕,然而他们仍聚在一起读解圣经。他们是看着教长的两个女儿长大的;出于对教长的敬爱,他们现在仍把她们看作那对小姐妹,倍加怜爱。在这幢黄房子里,他们感到教长的灵魂依旧与他们同在;这里就是他们的家,自在、安宁。
这两位小姐有一个法国女佣包揽家中事务,她的名字叫芭贝特。
对挪威小镇上的两位清教徒小姐来说,有一个法国女佣算得上是件奇事,看上去甚至必须还得有个解释。贝勒沃格的人们就把这归结于两姐妹的虔诚以及善良的心地,这是因为老教长的女儿们将她们的时间和微薄的收入都用于行善,贫苦的人敲响她们的房门后从不会空手而归。芭贝特十二年前逃亡到这里的时候就无依无靠,因悲痛和恐惧而几乎精神失常。
然而,要发现芭贝特住进两姐妹家的真正原因,就得进一步地追溯过去,深入人类的心灵。
当马蒂娜和菲利帕还是少女的时候,她们美若天仙,体态宛若盛开花朵的果树,肌肤胜过终年不化的白雪。她们从不在舞会或派对上露面,然而每当她们走过街道,人们就会争相回望,贝勒沃格的小伙子们更是会特意去教堂,只为看到姐妹俩从中间通道走过。妹妹还有一副动人的歌喉,每至礼拜日,她的歌声便使得整座教堂都充溢着甜蜜。对于教长那派的会众来说,尘世间的爱情和婚姻只是些琐碎之事,本身不过是幻象。然而,仍可能有不止一位年长的弟兄把两位少女看得远比红宝石珍贵,他们或许也曾将自己这样的情感向她们的父亲暗示过。但是教长曾经说过,对他来说,两个女儿就是左右手。谁会想让他失去左右手呢?这两位美丽的女孩生来就被属天之爱的理念围绕,她们全身心都献给了它,不令自己接触人间烟火。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掀起了两位先生内心的波澜,他们来自贝勒沃格以外的那个上流社会。
洛伦斯·洛文希尔姆是一个年轻的军官,他在驻地日子过得很潇洒,而同时也深陷债务泥潭。1854年时,马蒂娜十八岁,菲利帕十七岁。当年,洛伦斯的父亲一气之下将他打发到他姑母家,让他在那用一个月的时间思过悔改。洛伦斯的姑母住在乡下的一座老式房子里,位于贝勒沃格附近的福瑟姆镇。有一天洛伦斯骑马进镇子,在市集上遇到了马蒂娜。他低头看着美丽的姑娘,她抬头打量俊朗的骑士。马蒂娜走过他身旁,消失在人群中,而这时他无法确定该不该相信自己的眼睛。
洛文希尔姆家族里流传着一个传说,其大意是:很久以前,家族中的一位男子与一个胡尔德
结了婚,胡尔德是挪威山中的精灵,她的美丽会让周围的空气都闪烁光芒,微微震颤。自此以后,这个家族里时常有人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到目前为止,年轻的洛伦斯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天赋。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眼前突然闪现出一幅巨大的画面,感受到了一种更为纯净的生活:那里没有债主和讨债信,也没有父亲的说教;没有秘密,也没有良心上的谴责;只有一个温和的金发天使在指引着他,并给他奖赏。
洛伦斯通过虔诚的姑母得以拜访教长的家,再次见到了马蒂娜,没有戴帽子的她美丽更甚从前。他一直用深情的目光追随着马蒂娜纤瘦的身影,却对在她身旁的自己深感厌恶。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竟找不出什么话可说,就连摆在他前面的这杯水也未能激发出一丝灵感。“亲爱的弟兄们,慈爱和诚实彼此相遇,”教长说道,“公义和极乐彼此相亲。”
而这年轻人想的却是自己和马蒂娜彼此亲吻的情景。洛伦斯一次又一次去教长家,却每一次都更觉自己卑鄙渺小。
黄昏时分,洛伦斯回到姑母的住处,将锃亮的马靴踢到房间一角;他甚至一头倒在桌子上,不住哭泣。
在洛伦斯呆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他终于努力了一次,试图向马蒂娜吐露心声。朝可人的姑娘说一句“我爱你”,对那时的他来讲已非难事,然而他一看到这个少女的脸庞,这温柔的话语便卡在了喉咙里。在洛伦斯向聚餐的人们告别后,马蒂娜手持烛台,送他走向房门。烛光照在她的嘴上,也将她长长的睫毛的影子投射上屋顶。他走到门口,带着无言的哀伤行将离去,而这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贴到嘴唇上。
“我要永远离开这里了!”他叫道,“我将永远不再,永远不再可能见到你!因为我已在这里领悟了命运之多舛,而这世上亦确有不能实现之事!”
当洛伦斯再次回到驻地时,他开始细细回忆这场奇遇,却发现自己丝毫不想再去记起它。别的军官谈论着各自的风流韵事,他却闭口不谈自己的。因为他听了军官们遇到的种种稀奇古怪之事后,就觉得在他们眼中,自己的经历会显得非常可怜。在老教长简陋的房子里,一个轻骑兵团的中尉居然被一群板着脸的教徒弄得灰心丧气,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呢?
然后他开始惊慌害怕。是不是由于家族遗传的精神问题?他脑海中依旧浮现着如梦似幻的景象——一个少女美得让周围的空气都发出纯净神圣的光芒。他并不想成天只是做梦;他只想跟军官兄弟们一样。
洛伦斯又振作起来。他尽有生最大的努力,要忘记发生在贝勒沃格的一切。从现在起,他下定决心将只向前看,而不流连于过去。他将专注于自己的事业,终有一天,他会在这辉煌的世界里大放异彩。
他的母亲对他褔瑟姆之行的结果感到满意,亦写信向他的姑母表达了谢意。她并不知道,儿子经历了多么奇异曲折的道路,才到达了令其欢愉的精神支点。
这位雄心勃勃的年轻军官很快便引起了上级的注意,并迅速得到提拔。他被派驻法国和俄国,回国后娶了索菲亚王后
的一位侍女为妻。他优雅从容地游刃于高层社交圈中,对周围的一切和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满意。他在教长家学得的一些词句一直镌刻在脑海里,而一段时间后,他甚至因说这些话而受益,因为虔诚的言语当时在宫廷里很流行。
在贝勒沃格的那幢黄房子里,菲利帕不时会把话题引向那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英俊、沉默的年轻人。她的姐姐会温和地回答她,澄澈的脸上挂着平静的表情,而后便转向其他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