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自由5-3000……自由5-3000自由5-3000……
我们渴望写下这个名字。我们渴望可以大声念出这个名字。可是我们只敢低声默念。男人是不能关注女人的,女人也不能关注男人。但是在所有的女性中我们日夜思念着一个人,她们的名字叫自由5-3000。我们只念着她一个。被分配种田的女人们住在市外的农民之家。出了城有条路一直朝北蜿蜒过去,我们清洁工们必须清扫这条路,一直到第一个里程碑那儿。路两边尽是篱笆,翻过篱笆就是一块块的田地了。黑黝黝的土地犁过后就像一把巨大的扇子展开在我们面前。远处望去,一道道犁沟像被远处的一双手收了起来,或者又像是被那双手展开,一直展开到我们的面前,就像黑色的衣褶上洒满细小的绿莹莹的亮片。女人们在地里劳作,她们的白上衣被风吹起,就像海鸥的翅膀一样拂过黑色的土地。
就是在那儿我们看见自由5-3000顺着田垄走着。她们的身材修长挺拔的铁片样的。她们黑色的眼珠里,闪着坚定的光芒,眼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善良或是罪恶。她们头发是阳光般的金黄色,闪闪的在风中飞舞,似乎抗议人们对它们的束缚。她们撒着种子,那轻蔑的姿势如同向土地不屑一顾的施舍,而大地则在她们脚下乞求她们的赏赐。
我们静静地站着凝视着她,第一次我们感到害怕,随后就是心痛。但是我们还是静静地站着,不忍心打破这比快乐还珍贵的心痛。
然后我们听到有人喊她们的名字:自由5-3000。她们转过身回去了。于是我们知道了她们的名字,目送她们回去,直到她们的白色上衣消失在暮色中。
从那以后,每次我们来扫城北的路,目光都在田里搜寻自由5-3000的身影。我们焦灼地等待着轮到我们去扫城北的路。那样我们就可以每天都看到自由5-3000了。我们不知道她们是否也会注意到我们,但是我们觉得她们会的。
有一天她们走到篱笆前突然转向我们。她们飞快地转身继而嘎然停住,就像一只陀螺被鞭子猛地抽了一下停留下来,一如被鞭子抽了一下子就转起来一样。她们纹丝不动地站着,眼睛直视着我们,直视着我们的眼睛。她们的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表示出热情。但是她们紧绷着脸,眼睛黑黝黝的。然后她们转身离去,像来时一样突然。
但是从那以后,每当我们来到城北的路上,她们会对着我们微笑。我们也对她们微笑,算是打过招呼了。她们突然头朝后仰着,胳膊也朝后伸着,好像她们的胳膊和修长而白皙的脖子突然觉得万分疲惫似的。她们回头瞄了我们一眼,我们刹那间觉得仿佛有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我们,从嘴唇到脚尖。
每天早上,我们俩就这样用眼神互相致意。我们都不敢说话。除非在社会集会上一大帮人在一起,否则人们是不能跟来自其他行业的人说话的。但有一次,我们站在篱笆边上,我们把手抬到额头,手心向下缓缓移动,算跟自由5-3000挥手。如果有人看见我们这样,他们也猜不出来什么,因为我们看起来不过是想用手挡一下太阳。不过自由5-3000看到了,她们明白我们的意思。她们像我们一样,也把手抬到额头,像我们刚才那样向下缓缓移动。就这样,每天我们都跟自由5-3000打招呼,她们也跟我们那招呼,而且不会有人怀疑我们俩。
我们倒并不奇怪我们为什么又犯罪了,这是我们第二次犯偏好之罪了。虽然按要求我们必须在心里装着所有同胞,但是我们没有,我们心里只想着一个人,那就是自由5-3000。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只想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她们的时候我们会突然觉得这世界很美好,活着也不是负担。我们不再把她们叫做自由5-3000,我们在心里给她们起来个名字。我们叫她们“小金”。给人们起名字是一种罪过,因为这会把人们区分看来。然而我们还是管她们叫小金,因为她们在我们心中就是与众不同的。嗯,小金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尽管法律规定,除了在交配时间男人才能想女人,我们才不管呢。每年春天,二十岁以上的男人和十八岁以上的女人会被送到市交配大厦。优生委员会给每个男人指派一个女人进行交配。这样,女人到了冬天就会生孩子,但是女人们从来看不到自己的孩子,而孩子们也不知道父母是谁。我们曾被两次送到交配大厦,我们觉得这事很丑陋很羞耻,也不愿意去想这件事。
我们做的犯罪的事已经太多,这次又多了一件。今天,我们跟小金说话了。
女人们都远远地在地里劳作,我们在路边的篱笆旁停了下来。小金半跪在田里的水沟边,水顺着她们的手流下来,她们用手把水舀向嘴边时,水滴在阳光下像点点火星般闪耀。后来小金就看到了我们,但是她们还是半跪在那儿,就这样看着我们。阳光照射下和着沟里水的波光,小金的白色上衣仿佛笼罩在一圈光晕中。一滴水从她们的手上滴落,闪耀着,仿佛凝结在空中了。
然后小金起身走向篱笆,似乎她们听到了我们眼里发出的呼唤。我们组里的其他两名清洁工在离我们上百步远的地方。我们想着,国际4-8818应该不会背叛我们,而联合5-3992未必明白我们在干什么。所以我们直视着小金,看见她们白皙的脸上睫毛的影子,看到她们嘴唇上太阳的光。我们说:
“你们真美,自由5-3000。”
她们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应,不过眼睛也没有移开。只是她们的眼睛睁大了,眼神里泛着胜利的神情,不是因为她们征服了我们,而是因为她们战胜了别的我们猜不到的事情。
然后她们问道:
“你们叫什么?”
“平等7-2521。”我们答道。
“平等7-2521,你们不是我们的兄弟,因为我们不希望你们是我们的兄弟。”
我们不知道她们什么意思,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解释一下她们的话,然而不用言语,我们突然明白了她们的意思。
“是的,”我们回答,“我们也不希望你们是我们的姐妹。”
“如果我们呆在一群女人中,你们会注意到我们吗?”
“我们当然会注意到你,自由5-3000,哪怕你们是跟全世界的女人们呆在一起。”
她们接着问:
“清洁工是在不同的地方干活还是只在固定的地方干活?”
“他们都在固定的地方干活。”我们答道,“没有人能从我们手上把这条路抢走。”
“你们的眼睛跟其他任何人的都不一样。”她们说。
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来一件事,这事让我们一阵发冷,彻骨地冷。
“你们多大了?”我们问道。
她们知道我们在想什么,眼皮第一次耷拉下来。
“十七了。”她们小声答。
我们轻叹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交配大厦,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们还想着不能把小金送到交配大厦去。但是,要怎么才能做到呢,怎么才能阻止委员会的意志呢。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我们突然觉得我们可以做到。我们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情,这丑陋的事情跟我和小金又没什么关系。会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站在篱笆边上,同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咬紧了嘴唇,心里充满了对所有男同胞的憎恨。小金看到我们的表情,淡淡地笑了一笑,在她们的笑容里我们第一次看到她们很难过。我们知道,以小金的女人的智慧,她们知道的比我们要多。
这时小金的三个姐妹要过来了,小金只好走开。小金拿起装种子的袋子,一边走一边往地垄里撒种子。但是她们总是撒歪,她们的手在颤抖。
然而,回到清洁工之家后我们无缘无故地想唱歌。所以今天晚上,在食堂大厅吃饭时,因为我们不自觉的地哼了一个我们从没有听过的调子,被狠狠地批了一顿。除了在社交集会上,人们是不能无缘无故唱歌的。
“我们唱歌是因为我们很开心。”我们跟批评我们的委员们中的一个解释道。
“你们的确很开心,为同胞们而活着的人除了感到开心难道还有别的?”
而现在,当我们坐在隧道里,我们开始思考这些话。人们是不能觉得不开心的,委员们的解释是人们很自由自在,世界属于我们,世界上的万物都属于我们,全体人民的意志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因此所有人都必须觉得开心。
然而,当我们站在大厅,解开衣服准备睡觉时,我们看着同胞们觉得很不解。我们同胞总是低着头,目光呆滞,也从来不会跟别人对视。他们总是耸着肩膀,肌肉松弛,好像整个身体都佝偻着要逃出别人的视线似的。我们看着我们的这些同胞,一个词偷偷溜进我们的大脑,它叫做恐惧。
寝室大厅里充满了恐惧的气息,大街上也飘荡着恐惧的气息。恐惧充斥着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无名无姓,无影无踪,但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还没有人敢说出来。
我们在清洁工之家时也感到恐惧。但是在隧道里,在我们自己的隧道里,我们就不会再感到恐惧。地底下的空气很纯净,没有人的气息。地底下的三个小时给我们足够的勇气以应对地上的生活。
我们的身体会背叛我们,清洁工之家的委员们看我们时满脸狐疑。我们的身体感到或者表现出太多的快乐都是不好的。我们不应在意自己是生是死,我们的生或者死对这世界也没有影响。但是,我们,平等7-2521很高兴我们自己还活着。如果这是罪恶的话,那我们宁可不要美德。
然而我们的同胞跟我们不一样。不是所有的同胞都觉得活着很好。比如友爱2-5503,很安静,有着聪慧和善的眼睛,但是他们半夜里或者大白天的时候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放声大哭,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抽泣地颤抖。还比如团结9-6347,一个活泼的年轻人,白天不觉得恐惧,但经常在睡梦中大叫,他们大叫着“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们听了感到冷得刺骨,但是医生们却无法治好团结9-6347的病。
晚上我们脱掉衣服睡觉的时候,在微弱的烛光下,我们的同胞都一声不吭,他们都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按照规定所有人都必须赞同其他人的想法,既然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跟全体人民的是否一致,他们自然也就不敢说话了。他们倒是希望蜡烛早点熄灭。但是,我们,平等7-2521,会注视着窗外的天空,天空很平静,很清澈,很高远。城市外面有平原,跨过平原,黑漆漆的天空下面有无人涉足的森林。
我们不想去关注那无人涉足的森林,我们也不想去想它,但我们还是会注视窗户分割出的一块黑漆漆的天空,出神地想着那片森林。从来没有人去过无人涉足的森林,人们没有能力进入那片森林——根本就没有路进去。四周参天古树密布,好像要守护一些可怕的秘密。私底下听有的人说,这一百多年来,好像有一两回,有人从城市里单枪匹马逃到无人涉足的森林去了。既没人指使,也没有别的理由。这样的人都没有回来过,据说要不就饿死了,要不就给森林里吼叫的野兽吃了。但是我们的委员们说这只是传说。我们还听说在我们生活的土地上,在城市和城市之间有很多无人涉足的森林。据说他们生长的地方是不可提及的时代里一些城市的废墟。树木淹没了那些废墟,也淹没了废墟里的骸骨以及已经消亡的所有事物。我们在深夜里遥望这些无人涉足的森林,想着无人提及的时代有着怎样的秘密。我们很纳闷,那些秘密为什么全都消失了。我们听说过关于那场战争的传说,战争的是一大部分人对很小一部分人的。而那一小部分人便是 邪恶之人 ,因而他们战败了。之后大地上燃起火堆,大火烧死了 邪恶之人 ,烧光了他们所创造出来的东西。这场大火就被称为 伟大复兴的曙光 ,大火也称为 焚书之火 , 邪恶之人 的所有书稿全部被焚毁,随之而焚毁的是 邪恶之人 的一切词语。熊熊火焰在城市广场上都是整整少了三个月。随后便迎来了 伟大复兴 。
邪恶之人 说过的词语……不可提及的年代里的话……我们曾经遗失了什么样的观点,什么样的话?
请委员会宽恕我们吧!我们不是故意要问这样的问题,我们也是写出来后才发现我们在干什么。我们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连想都不该想。我们不该自己找死。
可是……可是……一定有个词,至少有一个现在人们不说了,但是以前一定说过,那就是 不可说的词 ,现在没有人说也没有人听说过。但是有时候,这种情况很少,有那么个时候,有人不小心在什么地方发现了这个词。可能在古旧书稿,亦或是古老石刻的残片上。但是当人们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人们就会被处死。说了 不可说的词 是唯一导致死刑的罪名。
我们曾亲眼见过说过这个词的人在城市广场上被活活烧死。那画面这么多年一直刻在我们脑海里,萦绕于心,挥之不去,让我们片刻不得安宁。那时候我们还只是个十岁大的孩子,我们跟所有的大人和孩子一起被送到广场,站在那儿观看那个人被烧死。执法者们把那个罪大恶极的人带到广场的火堆旁,那人的舌头已经被撕掉,这样他们就不能说话了。那人很年轻,高高的个子,金黄的头发,如清晨天空般蓝色的眼睛。他们径直走向火堆,步履坚定。那天广场上围观的所有人对他们尖叫着,诅咒着他们,然而他们的脸上却是无比平静,无比快乐。
他们被五花大绑在火刑柱上,柴堆点上了火,那个罪犯看着这座城市,嘴角有鲜血流出,但是他的嘴唇还是带着微笑。我们那时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那想法从此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们听说过圣人,有圣人劳动者,有圣人委员,有伟大复兴的圣人,但是我们从来没见过圣人,也不知道圣人该是什么样的。我们那时站在广场上,突然觉得圣人就是面前正受火刑的这个人的样子,圣人就长着跟这个说了 不可说的词 的罪人一样的面孔。
火烧起来了,然而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其他人都没有看到,只有我们看到了,不然的话我们也活不到今天了。也许只有我们是这样觉得的,但是真的是这样,那个罪犯的目光从人群中锁定了我们,直直地注视着我们。他们的眼里看不到痛苦,好像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到身体的痛楚。相反,他们看起来很快乐,还很自豪,神圣的自豪,那是一种人类脸上不会有的自豪。我们感到他们的眼神穿过火光像要告诉我们什么事情,要无声地用眼眼神向我们传递一些意义。好像他们的眼睛在请求我们去找到那个词,然后我们要把它传播出去,传给全世界。但是火越烧越旺,我们来不及猜出那是什么词…
那个词,那个词—就算我们会像火场圣人那样被烧死—我们也想弄明白,那个 不可说的词 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