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兹尔迪安夫人在第五大道与麦迪逊广场的拐角处停住脚步。被火灾吸引而来的人群仍然包围着她;停下来喘口气是安全的。
她知道,她的同伴已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在这类场合,他们的行动像纽约的消防队一样秩序井然、敏捷高效;他们猛冲到楼下大厅之后,发现警察已经堵住他们往常的出口,他飞快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她微微点头表示回应,这之后她确信他已经沿第二十三街朝第六大道走去。
“帕雷特家的窗户里挤满了人,”这是她的第一想法。
她这样想了一会儿,然后反思道:“是的,不过在那么拥挤的人群里,又乱哄哄的,谁也不会想到我!”
她本能地将一只手放在面纱上,好像在回想自己跑出来的时候脸部曾露出来过,不过她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及时将脸遮住。
“我真是个傻瓜!面纱从我脸上掀开的时间不可能超过一秒钟——”但是立刻,另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又攫住了她。“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从其中一扇窗户里看见了希尔顿·杰克逊的脑袋,就在萨拜娜·维森的脑袋后面。其他人谁也没有那种特别的银灰色头发。”她打了个哆嗦,因为纽约的每个人都知道,什么都逃不过希尔顿·杰克逊的眼睛,他能将貌似不相关的事实碎片拼凑起来,而且技艺之精湛堪比熟练的瓷器修补者。
这时,她透过面纱环视四周。她常常在这个特殊拐角这样扫视,然后她开始沿百老汇大道走去。她走得很顺利——快,但又不会太快;轻盈、自信,带着某些女人特有的一种神态,她们知道自己体形很美,期待因为这体形被人认出来,而不是害怕被认出来。但是在这轻松的外表背后,她身上直冒冷汗。
节假日的百老汇大道,和往常这个时间一样,几乎空无一人;看热闹的人们仍在第五大道上缓缓地来回涌动。
“幸运的是,当我们从旅馆出来时,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所以没人会注意到我,”她又自言自语道,意识到这条长长的大道上只有自己一人后,她放下心来。对于像她这种处境的女人,镇静和沉着非常有必要,所以这两个特点几乎已经成为她的第二天性,因此几分钟之后,她那加速且不规则的心跳开始减弱,并渐渐稳定下来。仿佛是要测试一下自己心跳的规律性,她停在了一家花店的橱窗前,赞赏地看着那一束束装在花瓶里的玫瑰和硕大的紫丁香,花束紧凑的铃兰和紫罗兰,以及蓓蕾还未绽放的首批杜鹃。最后,她打开花店大门,仔细看了一番那些红透了的蔷薇和尼尔斯元帅花,然后精心挑选了两支完美无瑕的样品花——那是一种刚刚绽放的银粉色玫瑰。她等店主把它们包在棉绒里,然后为了更好地保护它们,她把长长的花茎轻轻滑进自己的暖手筒。
“毕竟,这太简单了,”她边往前走边自言自语。“我会告诉他,我从塞西莉亚表姐家出来后刚走近第五大道,就听到消防车拐到第二十三街上,于是我就跟在它们后面跑。他肯定会那么做的……一旦……”她叹了口气,停止自言自语。
她在第三十一街拐弯的时候加快了步子。她正走近的这座房子既低矮又狭小;但是,饰边的窗帘之间那闪闪发光的圣诞冬青树、擦洗干净的台阶、发亮的门铃和门把手,使这房子看起来非常舒适惬意。它从上到下都洋溢着幸福,像是一对快乐夫妇的安乐窝。
当莉齐·黑兹尔迪安走到门口时,一阵奇妙的变化传遍她全身。她立刻意识到了这个变化——当她的小房子出现在眼前时,她常常这样对自己说:“一拐这个弯我就觉得自己变年轻了。”甚至今天也不例外。尽管心情烦乱,她还是意识到原本皱着的双眉正在自动变平展,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感正在取代胸中的巨大烦躁。她的行动也体现出这种轻松感,跑上台阶的时候动作快得像小女孩。她按了两次铃——这是她的暗号——然后朝她那上了年纪的客厅女仆粲然一笑。
“苏珊,黑兹尔迪安先生在书房吗?但愿你一直把炉火给他弄得暖暖和和的。”
“唔,是的,夫人。不过黑兹尔迪安先生不在家,”苏珊说道,同时恭敬地回以微笑。
“不在家?他还感冒着呢——而且在这样的天气里?”
“夫人,我也是这样跟他说的。但他只是笑了笑——”
“只是笑了笑?苏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莉齐·黑兹尔迪安感到自己的脸变得煞白。她赶紧将一只手扶在大厅的桌子上。
“唔,夫人,他一听到消防车的声音就像个孩子似的跑了出去。好像是第五大道旅馆着火了:他就是去那儿了。”
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双唇变得一点血色都没有;她感到血液颤抖着流回了心脏。但是过了一小会儿,她用一种自然又愉快的急躁语气说道:
“他简直疯了!出去多久了——你还记得吗?”她立刻感到这个问题可能问得有些鲁莽,便补充道:“医生说他待在外面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而且只能在一天里最晴朗的时候出去。”
“夫人,这我知道,我也这样提醒了他。不过我想,他出去差不多快一小时了。”
一种沉重的疲劳感压倒了黑兹尔迪安夫人。她感到自己仿佛刚刚顶着一阵刺骨大风行走了好几英里:她呼吸急促起来。
“你怎么能让他出去呢?”她悲叹道;然后,客厅女仆又恭敬地冲她微微一笑,于是她补充道:“噢,我知道——有时谁也阻止不了他。这段时间天气一直这么冷,他在房子里关得太久了,所以才那么焦躁不安。”
“夫人,我也正是那样觉得的。”
女主人和女仆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表示共鸣,然后苏珊鼓起勇气建议道:“说不定出去走走对他有好处呢,”她这个阶层的人习惯鼓励有特权的病人不服从命令。
黑兹尔迪安夫人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苏珊!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了不要那样跟他说话——”
苏珊脸红了,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夫人,您怎么能把我想成那样呢?——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什么,这座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为我作证。”
女主人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噢,好吧,我猜他也快回来了。火已经被扑灭了。”
“哦——这么说,夫人您也知道这事?”
“你是说着火的事?哎呀,当然了。我亲眼看见了,甚至——”黑兹尔迪安夫人微笑道。“当时我正从华盛顿广场往家走——从塞西莉亚·温特小姐的家里——在第二十三街拐角的地方看见有一大群人,还有浓烟……真是奇怪,我怎么没有碰见黑兹尔迪安先生。”她眼神清澈地看着客厅女仆。“不过,嗯,当然了,当时那么挤又那么乱……”
上到一半楼梯的时候她转过身来说:“请把书房的炉火弄暖和些,然后把茶端上来。客厅里太冷了。”
书房在楼上。她走进去,从暖手筒里取出那两支玫瑰,温柔地将它们解开,然后放进她丈夫写字桌上的一只细玻璃杯里。她在门口停下脚步,冲着生火的冬季房间里这一抹夏天景致微笑;然而片刻之后,她又焦虑地皱起眉毛。她站在那儿,聚精会神地想捕捉弹簧锁钥匙的声音;但是什么也没听到,接着她去了自己的卧室。
这是一个温馨的房间,挂着一张新式英国印花棉布,深陷的沙发上铺的也是这种布料,床上的枕头是用玫瑰花做内衬。地毯是樱桃红色,梳妆台像舞会礼服一样呈环形,还装饰着褶边。哦,她和苏珊是怎样撕扯布料,缝制,锤打,将旧蕾丝碎块、缎带、棉布拼凑起来,才做成这样美妙的杰作呀!她重新布置好这个房间后的好几周里,她丈夫每次进来都会说:“真想不出,你是怎么设法从你后妈最近的一张支票里省出这些可爱玩意儿的。”
莉齐·黑兹尔迪安注意到梳妆台上有一个花店送来的长盒子,盒子的一端是剪开的,因为里面那束玫瑰的花茎太长了。她剪断包装绳,从盒子里取出一个信封,看都没看一眼里面的内容,就随手将它仍进了炉火里。然后她把那些花推到一边,在镜子前重新理了理那一头黑发,小心翼翼地穿上一件镶有蕾丝的天鹅绒宽松长袍,它就摆在沙发上,旁边是她的高跟便鞋和多孔丝绸长袜。
她属于纽约第一批在每天下午五点喝茶的女性,也是第一批脱下外出服换上喝茶专用长袍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