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斯老早就知道,最关键的时刻不是与特里希分别,而是和父亲最后的谈话。
那谈话涵盖了一切:他不久的将来和他更遥远的未来。他在清晨的阳光下偷偷回家,穿过被露水浸湿了的草地,担忧地抬头瞥了一眼雷西先生卧室的窗户,谢天谢地,窗户还紧紧关着。
毫无疑问,就像雷西太太说的那样,她丈夫在女士面前“使用的语言”说明他心情非常好,轻松愉悦。只是家人很少看到他那样,以至于刘易斯有时候荒谬地想,他们兄妹三个胆怯的性格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好在他常告诉自己,大部分钱是他母亲的,而他轻易就能把她哄得团团转。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结婚后第二天,雷西先生就秘密接管了妻子的财产,还从给她的非常有限的零用钱里扣除她所有小额的个人开销,小到买邮票的支出,以及她每周日做礼拜捐给教堂的一美元。他称她的零用钱叫“小钱”,因为他常常提醒她,所有的家用开支都是他付的,所以,如果雷西太太愿意,她可以把自己每季度微薄的津贴全部用来买带褶边和羽毛的衣物。
“亲爱的,只要你尊重我的意愿,我会给你的,”他经常加上这么一句。“我希望看到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不希望我的朋友来就餐时会猜想雷西太太生病了待在楼上,而我找了个阿拉帕卡的穷亲戚来取代她。”雷西太太听了,立刻感到既荣幸又害怕,就按照丈夫说的,把自己剩下的钱全都用来打扮自己和两个女儿。而且,她还得节约卧室用火,缩减仆人饭食,省出每分钱以备不时之需。
长久以来,雷西先生已经让妻子相信,他对她这样虽然不大方,但很适宜,实际也很“漂亮”。每次和自己的亲人聊到这个话题,她总为丈夫好心管理自己的财产感激涕零。加上雷西先生确实管理得极其出色,她那些精明的兄弟(他们都很高兴不用自己操心,而且深信如果是她自己打理,她会把钱送给那些没头脑的慈善机构)都倾向于和她一样,认可雷西先生。只是,有时候她的老母亲会无助地说:“我想,要是他不称好燕麦粉的重量,我们的露西·安会连一滴稀饭都喝不到……”但这个值得尊敬的女人只能悄悄这样说,以防雷西先生听觉非凡,听出别人在背后说他,然后进行突然报复。说到她时,他温和的声音中总带着颤抖:“我亲爱的岳母——如果她允许我用更简单、更真诚的方式称呼她——我亲爱的母亲。”
到目前为止,雷西先生对刘易斯和对家里的女性施以同样的方法。他给他穿好的,给他昂贵的教育,表扬他表扬到天上,但给他的每一分零花钱都要考虑。只是有一点不同,这点刘易斯和其他人一样清楚。
雷西先生一生的梦想、抱负和热情(就他儿子所知)就是建立一个家族,只有刘易斯能帮他完成。他相信长子继承权,相信传家宝,相信限嗣继承地产权 [1] ,相信英国“拥有土地”的传统。他比任何人都更大声赞美他生活在其中的民主制度,可他从未考虑这些制度会影响家族这样一个更加私人、但对他而言更加重要的制度习俗。他给予家族自己所有的关爱。刘易斯隐约猜到,其结果会是,雷西先生把他广阔胸膛里的满腔热情倾注到自己那犹豫不决、不够成熟的脑袋里。刘易斯就是他自己的,刘易斯代表了他最珍爱的一切,因此,雷西先生过分看重这个孩子(刘易斯认为这和爱他大不一样)。
雷西先生特别为儿子爱好文学感到自豪。他自己不是完全没读过书。他极为欣赏那种他称之为“有涵养的绅士”的人,而刘易斯显然就要成为那样的人。如果他体型再强壮些,有时下绅士们喜欢的几种运动作为爱好,雷西先生就会彻底满意。但生活在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谁又能彻底满意呢?同时,他自以为刘易斯还年轻,有可塑性,身体当然也会好转,两年游历归来,他从身体到心理都会完全改变。雷西先生自己年轻时候也游历过,相信这种经历能塑造人。他暗暗祈祷刘易斯回来时,皮肤会呈古铜色,身体更健壮,人也因独立冒险的经历变得成熟老练,并且已经在国外的牧场上谨慎地播撒了爱的种子,而那些野种子也不会玷污国内的庄稼。
这些都是刘易斯的猜测。他还猜测,雷西先生计划让他出国游历两年,是为了让他根据自己的意愿结婚、成家立业做准备。在这方面,刘易斯甚至连商量的机会也没有。
“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会给我一切好处,”小伙子走下楼和家人一起吃早餐时总结道。
雷西先生从没有像这个季节这天的这个时刻那么光彩照人。他穿着纯白的帆布裤,裤脚束在小山羊皮靴子里,一身薄开士米羊毛外套,一件淡褐色的凸纹马甲上配有雪白的硬领圈。他看上去就像大清早一样清新,和他面前堆着的桃子和奶油一样诱人。
他对面坐着雷西太太,还是那么干净整洁,只是因为要与自己唯一的儿子分别,脸色比往常更显苍白。他们中间坐着萨拉·安妮。她脸色异常红润,很明显正在忙着遮住妹妹的空座位。刘易斯问候了大家,坐在了母亲右边。
雷西先生取出他的刻格打簧表,卸下上面沉重的金表链,把表放在桌子上。
“玛丽·阿德琳又迟到了。作为妹妹,和自己两年以后才会再见的唯一的哥哥吃最后一顿饭还迟到,这多少有点不正常。”
“噢,雷西先生!”雷西太太犹豫地说道。
“我是说,她想法奇怪。”雷西先生讽刺地说道,“可能,我会有个奇怪的女儿。”
“父亲,我担心玛丽·阿德琳偏头痛。她想起来,可是根本不行,”萨拉·安妮急忙说道。
雷西先生听了,只是耸起眉毛,表现出讽刺的神情。刘易斯匆忙插话说:“对不起,父亲,这可能是我的错——”
雷西太太脸色变得更白,萨拉·安妮的脸都紫了,雷西先生认真质疑道:“你的错?”
“父亲,因为昨晚太过丰盛的宴会——”
“哈哈哈!”雷西先生大笑起来,之前雷鸣般的吼叫也立即驱散开了。
他往后推了推自己的椅子,微笑地朝儿子点了点头。女士们留下洗茶杯(上流社会家庭的习惯),他们两人去了雷西先生的书房。
在这个房间里,除了研究账目以及想办法让家人不喜欢他外,雷西先生还研究些什么,刘易斯从前一直无从得知。这个房间又小又空,令人生畏。这个年轻人每次踏进这个房间的门槛心就会一沉,这次,他的心沉得更厉害。“是时候了!”他想。
雷西先生坐在唯一的一张安乐椅上,开始说道。
“亲爱的儿子,我们时间很短,但还足够我对你说几句话。再过几个小时,你就要踏上你的伟大旅途了。对于任何一个年轻人,这都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你的天赋品性,加上你提升这次旅行价值的方式,使我期待这次旅行对你有决定性意义。我希望你远行归来,能成为一个男人——”
可以说,到目前为止都是老调重谈,刘易斯都能提前背诵出来。他低着头,表示默许。
“一个男人,”雷西先生重复道,“要准备为社会生活作出贡献,非常大的贡献。我期望你成为纽约的大人物,我会告诉你方法。”他清了清嗓子。“尽管你不能忘记这些方法的重要性,可光有方法还不够。还要优秀,受过教育,游历过世界。这是我们中许多人一直缺乏的。他们知道什么艺术、文学?到目前为止,我们也没有多少时间创作艺术或文学。你说是吧?”雷西先生突然很有礼貌地问道。
“我……嗯,没有,”他儿子结巴地说道。
“啊。我以为你会提到某些亵渎上帝的穷文人,据说他们那些胡言乱语的诗在英国的小酒馆里臭名昭著。”
刘易斯听到这些含沙射影不禁脸颊泛红,但还是保持沉默。他父亲又继续说:
“我们的拜伦 [2] 、斯科特 [3] 、莎士比亚在哪儿?在绘画界也是如此。我们的大画家在哪儿?我们现代不是没有天才,可是要看天才的杰作还是得看以前的;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满足于摹本……啊,我知道,亲爱的孩子,我触到了敏感话题!你对艺术的热爱还没有在不知不觉中减退,我想,也希望,能尽自己所能鼓励你。你未来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还有你作为一个绅士和有钱人应承担的责任和义务,都不会允许你自己成为一位卓越的画家或雕塑家。但是,我不反对你把这些艺术当成业余爱好,至少你在国外游历的时候可以这样。它会帮你形成自己的品味,增强你的判断力,而且我希望,会赋予你一定的鉴别能力,为我挑几幅巨作真迹,不要摹本。”雷西先生继续着重强调说:“摹本是给没什么鉴赏力或是没福气拥有好东西的人的。是的,亲爱的的刘易斯,我想建个画廊——一个家族画廊。你母亲也参与这项计划,她渴望看到我们墙上挂些意大利大师的真迹。拉斐尔 [4] 我们怕是买不起,但是一幅多梅尼基诺 [5] 的,一幅阿尔瓦诺 [6] 的,一幅卡洛·多尔切 [7] 的,一幅圭尔奇诺 [8] 的,一幅卡洛·马拉塔 [9] 的,一两幅萨尔瓦托·罗萨 [10] 高贵的风景画……你懂我的意思吗?以后会有一个雷西画廊,而你的任务就是收集其核心藏品。”雷西先生停了停,擦了擦自己汗流成河的额头。“我想,没有比这个任务更合我儿子的心意了。”
“噢,父亲,没有,真的没有!”刘易斯喊着说,脸一阵红一阵白。事实上,他从未怀疑过父亲的这项计划,能有幸执行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任务,让他的心都涨得满满的。的确没有其他事能使他更开心自豪。有那么一会儿,他忘记了爱情,忘记了特里希,忘记了所有,只沉浸在徜徉于杰出画作的喜悦中,这可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而且,他不止是作为一个饥渴的参观者,还有钱有权,能至少挑选其中一些便宜点的宝贝带回家。他几乎接受不了所发生的事,他被父亲宣布的话震住了,变得和往常一样说不出话来。
他听见父亲还在用低沉的嗓音说着,制定着计划,带着他惯有的明显的夸张解释说,刘易斯存款的那家伦敦银行的一个合伙人自己就是个知名收藏家,他已经同意为这个年轻旅行者写几封介绍信给法国和意大利的几个行家,这样刘易斯购买画作可能会得到最有见识的人的指导。
“我,”雷西先生总结说道:“给你这么大笔钱让你自由支配,是为了让你和最优秀的收藏家处于平等地位。我估计一万美金够你非常体面地旅游两年。我打算再存五千在你名下”——他停了停,让每个字缓缓掉入他儿子的脑袋里:“五千美元用来买画作,记住,它们最终都是你的。而且,我相信,只要雷西这个姓氏在,它们还会传给你儿子的儿子”——雷西先生的语气像是在暗示,算起来传承的代数几乎不会比古埃及王朝的时期 [11] 短。
刘易斯听他说得脑袋发晕。五千美金!光美金,这数目就够巨大的,换成欧洲大陆的任何货币那更是数不胜数,他就奇怪为什么父亲提前放弃了买拉斐尔的念头……“如果我旅游的时候省着点用,”他告诉自己,“拒绝不必要的奢侈消费,说不定还能出他意料,带一幅拉斐尔的画回来。到时候,母亲会说,多么壮观,多么辉煌!现在,我知道她为什么愿意事事节约,有时甚至是那么无足轻重又丢脸的小事……”
年轻人的眼睛满含泪水。虽然,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渴望对父亲表达自己的感恩和敬意,但他还是保持沉默。他进书房的时候,预计父亲会对他进行分别前的节俭教育,宣布他未来“相配的联姻对象”(他甚至能猜到父亲考虑的是哈扎德家的哪个姑娘)。可是,父亲却让他像王子一样大手大脚花钱,还要他带一画廊的杰出画作回家。“至少,”他低声自言细语道:“应该有一幅柯勒乔 [12] 的。”
“你说什么?”雷西先生声音低沉。
“哦,父亲——”他儿子喊到,扑向了父亲宽阔的马甲上。
沉浸在这一切快乐中,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所有这些说的和做的都没有妨碍到他关于特里希的秘密规划。似乎他父亲已经心照不宣地认同了他们未宣布的订婚计划。刘易斯为没能当场坦白此事感到有些内疚。但是,哪怕神灵态度随和,他们仍令人相当畏惧。也许,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美的时刻……
注释
[1] 源于英国,是英国封建土地法的产物,规定地产只能由男子来继承。
[4]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
[5] 、 [6] 、 [7] 、 [8] 、 [9] 、 [10] 意大利巴洛克时期画家。
[11] 古埃及朝代分为前王朝时期、早王朝时期、古王国时期、第一中间期、中王国时期、第二中间期、新王国时期、第三中间期、后王朝时期、马其顿希腊人和罗马人统治时期这10个时期。
[12]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画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