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斯尽管昨晚被迫喝了几杯酒,第二天早上还是天没亮就起床。
他轻轻打开百叶窗,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朝前看到下面湿漉漉的草地融进了朦胧的灌木林中,长岛海湾的水在满是繁星的天空下若隐若现。他感到头疼,可内心却放着光。他要做的事太激动人心了,足以唤醒比他的脑袋还沉重的脑袋。
他迅速穿好衣服(除了鞋子),扯下他红木高床上的花被子,紧紧卷成一捆,夹在腋下。这样神神秘秘地准备好以后,他提着鞋子,摸索着从黑乎乎的楼上走到光滑的橡木阶梯上。这时,他被楼下漆黑大厅里的一点蜡烛光吓了一跳。他屏住呼吸,斜靠着楼梯扶手,惊奇地发现妹妹玛丽·阿德琳披着斗篷,戴着帽子,也只穿着袜子,正从食品储藏室出来。她的双手也是满满当当:一只手上拿着鞋和蜡烛,另一只光着的手臂上挂着一只盖着布的大篮子。
兄妹两人都停下来,在蓝色微光中盯着对方。蜡烛光向上倾斜着,把玛丽·阿德琳温和的脸庞扭曲成了可怕的鬼脸,此时刘易斯偷偷下楼到了她跟前。
“哦——”她低声说,“你究竟在这儿干什么?我刚凑了些东西,打算给路那边年轻可怜的坡太太送过去,她病得很严重——我想正好趁母亲还没来储藏室先过去。你不会告发我吧?”
刘易斯示意同党自己不会告发,然后小心翼翼地滑开了前门门闩。他们起初都不敢说话,直到走出一段安全的距离。他们坐在门口台阶上穿了鞋,然后一言不发地飞快穿过恐怖的灌木丛,径直走到通往小路的大门口。
“可是刘易斯你?”妹妹突然问道,很吃惊地盯着哥哥腋下那捆被子。
“哦,我——我说,阿德——”他停住了,开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我身上没多少……老先生一直管我管得很紧……这是一美元。如果你觉得可怜的坡太太能用得上的话……我会很高兴……很荣幸……”
“哦,刘易斯,你,你太高尚,太慷慨了!当然,我会用这钱买些别的东西……你知道吗,他们从来没吃过肉,我要给他们带点儿……她得了肺病,我担心她会死……她和她母亲是那样骄傲……”她感激地流出了眼泪。刘易斯成功把她的注意力从被子上转移开了,轻松地深吸了一口气。
“啊,有风了,”他喃喃道,吸着这突如其来的冷气。
“是啊。我要走了,还得在太阳升起前回来,”玛丽·阿德琳不安地说,“而且要是母亲知道,我再也不能这样做了——”
“她不知道你去看望坡太太?”
玛丽·阿德琳未发育成熟的脸上闪现一种幼稚狡猾的表情。“她当然知道。但还不知道……我们说好的。你也知道,坡先生不信神,所以父亲——”
“明白了,”刘易斯点了点头。“嗯,我们就在这儿分开吧。我要去游泳,”他狡猾地说到。但他又猛地转过身来,抓住妹妹的一只手臂说道:“妹妹,请告诉坡太太,两天前,我在纽约听到她丈夫读自己的诗——”
(“哦,刘易斯——你?但是父亲说他亵渎上帝!”)
“——他是个了不起的诗人——大诗人。请告诉她是我说的,可以吗,玛丽·阿德琳?”
“哦,哥哥,我不能……我们从来不谈他,”这个吃惊的姑娘支吾地说到,然后匆匆忙忙走了。
几小时前舰长停放帆船的海湾里有一只大船,此刻正荡漾在泛起的波纹上。年轻的雷西划着小船过去,把小船系好后,就迫不及待地爬上那只大船。
他从几个口袋深处摸出绳子、细线、地毯针和其他出人意料又毫不相干的器具。他将一只桨系在另一只桨顶部,压后面那只桨,使它直立在前面的横坐板和船头之间,这样就做成了一个桅杆。他再把花被子挂在桅杆上做帆,在垂下的那头打个结。完成后,他就坐在船尾,一手掌舵,一手放在他临时做成的帆布上。
金星挂在淡绿色的天空地平线上,泛着银光,在海面上洒下一池的光辉。黎明的微风吹来,鼓起了情人的风帆……
刘易斯·雷西沿着长岛海湾驶出两三英里到达一个小海湾,他把那怪异的帆降下来,将船靠在倾斜的卵石上。卵石边上的一丛柳树神秘地拂动并分开,接着特里希·肯特就到了他的怀里。
太阳正从东边一片低云上方挤出来,洒得云上金光流动,亮光向上铺展开,金星也变白了。可柳树下还是一片昏暗,在这水绿色的暗光中,捕捉到了夜晚的柔情蜜语。
“特里希——特里希!”小伙子喊着,跪在她旁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的天使,你确定没人猜到——?”
她轻声大笑,笑容扭曲了她滑稽的鼻子。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圆圆的额头和凌乱的辫子压着他的脸颊,握着他的手,呼吸又急促又开心。
“我再也不要这样来了,”刘易斯嘟哝着,“带着那个可笑的被子——而且,它很快就会暴露!想想我昨天都成年了,却还划着挂这种帆的船过来,就像漂在鸭塘里的小孩玩具一样!你知道有多丢人——”
“亲爱的,你现在成年了,能做自己的主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我成年了吗?他也那样说,可都要按他的意思来,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瞧……他在伦敦银行给我存了一万美金,以我的名字……一……万哪……你听清楚了吗?可在这儿不给我一分钱……为什么,亲爱的特里希,你说这是为什么,有什么原因?”
她搂住他脖子,他们天真烂漫地亲吻着,突然他尝到了她的眼泪。“特里希,这是怎么了?”他恳求她。
“我……噢,你说到伦敦,我才想起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你好残忍,好残忍!”她责备道,她的双眼在柳树绿色的微光中像两颗愤怒的星星一样要燃烧了他。他觉得,没有谁的眼睛能和她的一样表现出大自然的狂暴。
“你这小烈性子,瞧你!”他大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不错,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可是不久以后我们还会见面。毕竟,我们还年轻,两年也没那么长,不是吗?等我回到你身边的时候,我会是自己的主人——独立,自由;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是我的!亲爱的,想想未来,为我勇敢起来……要勇敢,有耐心……我也要这样!”他英勇地宣布。
“噢,可是你——你会遇到其他女孩,很多很多。她们在那些邪恶古老的国家里显得多么可爱。肯特伯伯说,欧洲国家都很邪恶,甚至我那可怜的意大利也是如此……”
“可你呢,特里希。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看你的比尔堂兄和唐纳德堂兄——整天看,天天看。而且你自己也知道,你就是喜欢比尔那种体型庞大的人。哎,要是我穿长袜有六英尺一英寸高,这次出去我就会轻松很多。你这个花心的家伙!”他想法子取笑她。
“我花心?我花心?好啊,刘易斯!”
他感到一阵呜咽声就要来了,试都没试就没了胆子。理论上说,把哭泣的美人拥进怀里是很甜蜜的,可实际上他发现自己非常担忧,只感到喉咙抽搐了一下。
“别哭,别哭。坚如磐石,忠诚如钢,这是我们都要坚守的,不是吗,亲爱的?”
“对,亲爱的,”她叹息着,平静了下来。
“特里希,你会常给我写信,写很长很长的信吗?不管我在哪儿,我都会盼着你来信,可以吗?而且,你要给信编上号,每一封都要,这样我立马就知道有没有错过哪封,记住了!”
“刘易斯,你会把它们放在这儿吗?”(她摸着他的胸口。)“哦,不要都放这儿,”她又说道,自己笑起来,“不然那么一大捆很快就会把你前面塞得鼓鼓的,像普尔奇内拉 [1] 一样。但是每次至少要放最新的一封,只要放最新的。答应我!”
“我保证一直都会——只要信的内容够宽容,”他还在努力说着振奋人心的话。
“哦,刘易斯,我会的,只要你写的信也够宽容——而且很长很长……”
太阳升起来,金星消失不见了。
注释
[1] 17世纪意大利即兴喜剧中的经典角色,其特征为,穿白衣,戴黑面具,鹰钩鼻,大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