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嘱我校点《浮生六记》,盛情难却,勉为其事。
《浮生六记》原来只有四记,后两记佚失已久。这次点校此书,收集各种版本时,发现有一种《浮生六记》,竟是六卷俱全的本子。偶尔一翻后两记中的《养生记道》,觉得有一段文字很眼熟:
圃翁拟一联,将悬之草堂中:“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竹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鲜领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闲,斯为自得其乐,斯为善于摄生也。
怎么如此的恍如旧识呢?随手抽出书架上的《中国历代家训集锦》,才知道这段话出自清代张英的《聪训斋语》。这本1992年由三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历代家训集锦》是我主编的,那年我对禅宗开始感兴趣,写了《禅的梦》、《禅门妙语》、《禅门公案》几本小册子,所以对带些禅趣的话印象特别之深,在编选时也尽量选入。两相对照,发现除了这段语带烟霞的话出自《聪训斋语》外,卷六《养生记道》中的相当一部分文字是沿袭《聪训斋语》的。
进一步追查下去,发现这本书是依据50年前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的《足本浮生六记》排印而成。该书收入朱剑芒编纂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后面附有赵苕狂的《考》。《考》中说这个版本是同乡王均卿先生无意在冷摊中得到的,后两记确为沈作无疑。
随后又翻阅了一些资料,终于知悉:后两记不是沈复的原著,而是曾国藩、李鼎元、张英等人的续作——
台湾《东方杂志》复刊第十一卷第十八期载有吴幅员先生的长文《〈浮生六记·中山记历〉篇为后人伪作说》,文中指出,《中山记历》与清代册封琉球中山王尚温的副使李鼎元所著《使琉球记》中的部分文字,大同小异,是将《使琉球记》中的部分文字“断章裁句,凑合而成”。
第六卷《养生记道》中的文字,除了不少取自《聪训斋语》外,里面的一部分文字,还与曾国藩“己未”到“辛未”间的十馀条日记一字不差!
原来,足本不足,全本不全。
但发现这一事实之后,我反而感到释然。因为虽然后两记不是出于沈复之手,但有人续,并且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这起码说明续书的人还没有贪天之功为己有,没有对别人的劳动实行拿来主义。毕竟这位续作者还是本着补璧的愿望,想给《浮生六记》一个足本,况且,还经过了一番加工呢。比如,上引的那段文字,起码他还将正文“美箭”改为“美竹”,较原文更通俗易懂;将“总无闲情及此,唯付浩叹耳”改为“总鲜领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闲,斯为自得其乐,斯为善于摄生也”。虽然失去了原文声情并茂的风致,但从充作续书的角度来看,又不失为醒旨点题的妙笔,无可厚非。
从这则材料里可以看出续作者不是完全不谙文法的。况且一本名著的问世,倘若残缺,倘若有不少的,固然也不失为一种美,能让人想象玩味于无穷。但如有人作补璧的工作,不也是其心可鉴?所以这本《浮生六记》,也未尝不可以看做是“足本”,至少是个准足本。况且什么是足?什么又是残?从文学的反馈效应来说,只要写出那份情,传出那种趣,则原续非殊,足残何异?所以,曾国藩等人的作品,自当为《浮生六记》增色,与前四记相映生辉。我们充分相信读者的品鉴能力。这次校点,即以馆藏《说库》本为底本,校以《申报馆丛书续集·纪丽类·独悟庵丛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足本浮生六记》等,旨在为读者提供一个最全最为可靠的本子。
读《浮生六记》最大的收获就是能享受到幽闲之趣。
人非有品不能闲。
在商品大潮惊涛拍岸、人欲膨胀、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读这本清纯的小书,你就可以皈心自然、神游八极。你可以到那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风生袖底、月到波心的沧浪亭,领略它的幽雅清旷,俗虑尘怀爽然顿释;你可以到幽静雅洁的萧爽楼,品诗论画诗酒流连,体验烟火神仙之感;也可以到倚城屹峙、白云悠悠的黄鹤楼上,看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因之一冷……你更会领悟到作者夫妇那种超然于痛苦之上、真诚地享受生活的人生态度。本书卷六(《聪训斋语》)云:
即如东坡先生……当时之忧谗畏讥,困顿转徙潮惠之间,且遇跣足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
东坡贬海南时写有“但寻牛矢觅归路,家住牛栏西复西”之诗句。当时的海南是荒远之地,苏轼被贬到那里,虽然条件险恶,但不以为苦,对蛮荒文化加以认同,喜爱那里的淳朴民风,与当地人相处无间,胸怀开阔,时时消受人生的乐趣。缘此,他留下了珠玑满目的诗句,为中国文学平添了一份神韵。我近日在撰写《苏轼黄庭坚诗词评注》时,每读到这类诗词,都不禁泪洒键盘,对苏子处困而亨、不以穷达易心的乐观气质分外心仪。有了这份气质,什么样的磨难能压得垮他!人生在世,谁又会有,谁又配有这气质?沈复夫妇,是天下所有夫妇中最能持有这份气质的人。缘此之故,即使他是在写哀情、悲情时,也静穆安详如同雕像般美丽,难怪为后世那么多的人艳羡、称慕不已。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幸福的家庭又何尝相同。男女的结合,原是一段堪怜堪惜的缘分。但如果只是忙忙碌碌追腥逐臭的话,则贪看天边月,失却掌中珠,任你锦衣玉食,任你色貌如花,任你新潮“潇洒”,也不过是一对同床的陌生人而已,到最后仍不免比目成反目,亲家变冤家,又何曾冲出围城突出怪圈梦见沈复夫妇的千古高情!
《浮生六记》为世人所激赏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它大胆地写出了闺房之乐。
作者写闺房之乐,体物之细腻,笔触之婉曲,足以令人叹为观止。比如,当他回到自己的爱巢时——
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娘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女性的羞涩、丈夫的狡黠、欢情的酝酿、感觉的颤栗,都萦绕笔端,摇曳生姿。这是一段极艳极美的文字,却艳而不冶,媚而不妖。
他在与妻子欢爱缠绵之际的感觉乃是“密友重逢”,可见这种夫妇之爱不限于肉体的感官的快乐,更深地植根于相知相许。这是一种被提纯了的夫妇之爱,于至淡中见至深。其中虽不乏肉体的感性的欢乐,但知己之情则构成了快乐之源:
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
闲情浸染了艳情,这就使得闺中之乐带上了更多的烟霞之气,使温柔乡人化作“烟火神仙”——这是书中多次提到的他们夫妇在一起的感受。正因为他们能够冷静地看待自己的这份情这份爱,才更能意识到它的真正的美,他们才不但相看两不厌携手度此生,而且还想把这份情缘延续到来生来世生生世世……
人不痴情枉少年(借用《人生禅》作者吉广舆先生语)。连参禅悟道都需是性情中人,又何况乎文学!文学之所以能感天地泣鬼神,不外乎一个情字。本书的成功,正在于写出了闲情、艳情。写闲情,泉石膏肓;写艳情,绮思入骨。闲中生艳,艳里透闲,缠绵悱恻,哀感顽艳,令人爱不释卷,所以独秀于文坛,成为传诵不衰的名篇佳作。
在大家都渴盼读到文学佳作的今天,出版这本清醇美丽的文学名著,一定会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为便于理解,这次校点,在有关全书宏旨的地方加了简注。书前有林语堂先生序言,书后附有俞平伯、赵苕狂等富有诗人气质的学者对《浮生六记》的评论(为保存原貌,评论中不合现代文规范的字词,未作改动),也会对读者有所启示。
本书初版于1995年,由西安出版社出版。此次应落馥香女士之约,由山西古籍出版社列入《中国家庭基本藏书·笔记杂著卷》加以再版。再版时,作了相关改动,将原来前言中对每一卷的简介移在正文作“题解”;将原附录中林语堂序言移前作单独序言;原来没有注释的卷次,增加注释若干。
光阴荏苒,弹指十年。检点旧稿,悲欣交集。
是为记。
吴言生
1995年4月初稿
2008年4月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