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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宜诺斯艾利斯·上船

从梦想到现实,似乎很遥远,但真到实现梦想的那天,好像也很平常。历经两年的犹豫,终于被旅行公司发布的所谓最后一次允许大邮轮巡游南极的通告所定案——走,去南极!

从广州出发,先飞到迪拜,然后转飞巴西圣保罗,由于遇到飞机晚点,就没能赶上预订好的下一个航班,只好压制住忐忑的心,在机场过夜。想象着将要展开的行程,心愉快地沉浸在未知的壮丽和空明里,知道美好在前方,一切等待都值得。经过协商,一组人换乘两个航班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两个不同机场,幸运的是,我们居然还可以浮光掠影地看到布市的一些街景。南美的都市繁华超过我的想象,乍看与欧洲别无二致,不过在贫民居住区里,欢快的足球场和为简陋房屋刷上鲜明色彩的特色,触动心弦——无法选择生活,但可以选择生活的态度。

当赶到邮轮码头时,我不禁被这个庞然大物震撼了,虽然有邮轮尺寸说明,当它高耸静卧在海面,真切地扑面而来,我还是不敢相信——一路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安分一些了。

上船组织的第一项活动是安全演习。当来到指定的剧场,不禁莞尔,我之前是奔着探险来的,做足了精神和装备的准备,而现在站立在几百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中间的时候,内心忍不住地大笑。南极之旅变得更加的扑朔迷离,是度假还是探险?站在这个多国队伍里,沟通不需要语言,每个人都在友善地颔首微笑。

热情的船长穿着崭新的制服向我们介绍了这段旅程的安排。从登上邮轮开始,去到南极圈需要在南大西洋(South Atlantic Cruising)航行5天的时间,邮轮上安排了大量的活动来丰富人们的生活。可以容纳700人的剧院上演着不同的剧目;室内及户外影院播放着不同的影片;有关南极、摄影、健身、生物以及名家名画的讲座层出不穷;运动项目有高尔夫、篮球、乒乓球、健身操;休闲项目有探戈舞、卡拉OK、健身活动、温泉和SPA;还有读书会、棋牌室,每天不同国家的主题餐食,丰富人生阅历的世界级艺术品展示及拍卖、海上学习课程、24小时网吧、图书馆与写字间、会议中心、结婚礼堂;船上还有精品免税商店,供客人选择精美礼品,等等。

我偏爱每天早晨起来围着甲板绕行一圈,仿佛在绕行一个水上小花园,看到很多同船客人也在这样徒步晨练时,觉得并没有离开陆地,如果不是四周全是水面,根本感受不到正行走于大洋的浩瀚之中。上船后一切都是“免费”的,包括24小时的餐饮,餐食非常丰富,出品极佳。在二楼的中庭里,有优美的萨克斯风、淡淡的咖啡以及美味的曲奇饼,随着音乐翩翩的舞步,安逸而又温馨。让我惊讶的是邮轮厨师还会集体出动做雕花表演,看着一个个蔬菜、水果在厨师的手中变为“小狗”“汽车”“企鹅”“玫瑰花”,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惊喜万分……船上的活动多到没时间去感受无聊。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甲板上,满船的热闹绕过我的一隅天地,手握一杯清水、让活跃的灵魂,穿越清透的空气,与先哲的思想交汇。”

散步是我的开胃菜,对我而言,途中阅读才是最愉快的主菜之选。当在海面漂行时,全球通也不通了,我可以不受任何打扰、安静地在一个由完全陌生人组成的场景中,找一个最舒服的沙发,在海风与南美洲暖阳下,舒展自己,此时最适合的读物莫过于哲学书籍。爱默生提倡一种“创造性的阅读”,此时我正体验着这种阅读方式带来的愉悦。书籍注解着我的思想,词语宣泄着我的想象,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甲板上,满船的热闹绕过我的一隅天地,手握一杯清水,让活跃的灵魂穿越清透的空气,与先哲的思想交汇。

在字里行间,看到公元前399年6月的那个傍晚,雅典监狱中一位年届七旬的老人。只见他衣衫褴褛,散发赤足,面容却镇定自若。打发走妻子、家属后,他与几个朋友侃侃而谈,似乎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处决。直到狱卒端了一杯毒汁进来,他才收住“话匣子”,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之后,他躺下来,微笑着对前来告别的朋友说,他曾吃过邻人的一只鸡,还没给钱,请替他偿还。说完,老人安详地闭上双眼,睡去了。这是苏格拉底给我印象至深的场景,一个不违背自己信仰而安然的场景:象征着对雅典法律的服从,又象征着对自己内心召唤的忠诚,这是生命完成升华的那一刻。

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在看到描述苏格拉底之死的画作之后,这样反思过自己:“我在与人谈话时总是重视取悦于人甚于讲真话。为了讨好别人我常常为索然无味的笑话大笑……我从不对大多数人认同的观点公开表示怀疑……但是这位哲学家宁愿失欢于众,获罪于邦,也绝不折腰。他绝不因别人指责而收回自己的思想。”德波顿的表达引发我的思考。苏格拉底能够既遵从于法律又谨守自己的信仰,正是源于他内在的自信,这份自信来自于内在的、深层次的哲学底蕴,使他能够面对不公正却保持合乎理性、安然自若的选择,并以其非凡的智慧流传于后世。这种思想的独立性给我巨大的启迪与震撼,它也向我揭示了一种内在的力量,一种可以抗衡曲意迎俗的力量。

跟随着苏格拉底,我此刻身处希腊雅典历史悠久的阿格拉(Agora),Agora这个名词源于希腊文的动词ageiro,意为“聚集”。千百年前聚集到商业及市民生活中心的人,不只是来此地以物易物,寻求生活的满足,也是来这里交换并检验彼此的观念,寻求理想与人性的光辉。Agora坐落在雅典城邦的中心,而雅典城邦则是第一个真正民主政体的摇篮。史学家丹尼尔·布尔斯汀(Daniel Boorstin)赞其为“西方世界赖以定义道德、肇造社群、陶铸国族、建立帝国”的发祥地。

就在Agora,就在这样一个聚集之地,苏格拉底不断用反问和对话来启示人的崇高境界:何谓正义(dikeosyni),何谓德(arete),何谓中庸(sophrosune),何谓勇(andreia),何谓善(agathos),何谓虔心(eusebeia)……正如苏格拉底自己所说,他虽无知,却能帮助别人获得知识,好像他的母亲是一个助产婆一样,虽年老不能生育,但能接生,能够帮助新的生命诞生。苏格拉底从不给对方现成的答案,而是用反问和反驳的方法使学生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他的思想影响。下面是他和学生问答的有趣例子。

学生:苏格拉底,请问什么是善行?

苏格拉底:盗窃、欺骗、把人当奴隶贩卖,这几种行为是善行还是恶行?

学生:是恶行。

苏格拉底:欺骗敌人是恶行吗?把俘虏来的敌人卖作奴隶是恶行吗?

学生:这是善行。不过,我说的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苏格拉底:照你说,盗窃对朋友是恶行。但是,如果朋友要自杀,你盗窃了他准备用来自杀的工具,这是恶行吗?

学生:是善行。

苏格拉底:你说对朋友行骗是恶行,可是,在战争中,军队的统帅为了鼓舞士气,对士兵说,援军就要到了。但实际上并无援军,这种欺骗是恶行吗?

学生:这是善行。

何谓善,经由苏格拉底的不断反问,学生自己在内心中获得确认。苏格拉底不只是想获得一种对于善的本旨及其特质的更好的理解,更想让每个人在自己的内心升腾出属于自己的内在精神世界,以便使自己及其他人借以了解到自身的禀赋和更为崇高的潜力。这是反思的力量,也是对话与辩论的力量。

可惜现下的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去对话,没有时间去反思。在一个不做思考的世界里,人们盲从于所看到的现象,对世事茫然而彷徨,甚至无法界定真正的信仰。观念不健全几乎成为常态,人们没有先论证其逻辑性就全盘吸收流行的规范。人们坚定信仰的,往往是一种被奉为常识的思想,却浑然不知,这也是经验本身而非真理。人们日复一日乏味地生活,即使是拥有巨大的财富,依然觉得贫困;即使拥有实现可能的创新技术,依然觉得匮乏;即使生活在充满生机的现实中,也觉得毫无出路可言。在一个过度物质化的世界里面,人们赖以抚慰痛苦、寄予希望的灵魂,已经不再真实。

凝思间,脑海中映出在西藏哲蚌寺看到的辩经场景。寺院的四周没有草木,都是砂石荒山,寺内却有几处树木繁盛的院场,这便是哲蚌寺的辩经场。介绍说每个札仓(即僧院)都有两个这样的辩经场。辩经场一般设于札仓附近,主位有一级一级的辩经台,辩经的时候喇嘛依次就坐,原则上全寺喇嘛都可辩经,但实际上能够凭着足够的佛学知识而登上辩经台的喇嘛中,只有少数能够逐级在札仓和全院性的大辩论中获胜,最终取得最高荣誉“格西”学位。

西藏的佛教僧侣对于佛教经典的学习有着十分严谨的程序,宗喀巴大师及其以后的历代祖师制定了完整的学经体系:两年学因明《量释论》,四年学《现观庄严论》,两年学《俱舍论》,两年学《入中论》,一年学《戒律论》,习完五部经典共需十一年时间。喇嘛在学习经典上有独特之处,并不是光靠师父讲经开示或死记硬背,他们最主要的学习方法,是在辩经场上通过辩论彼此印证,互相学习,进而达到对经论的理解和融会贯通,这就是辩经。每个喇嘛都必须参加辩经,每个人的水平在辩论场上显露无遗。

在佛法辩论上,辩者则只可答“是”“不是”或“不定”三种可能之一,绝不可能以胡言应付过去,即使不懂藏语,观看辩经过程也让我觉悟到:任何的理解都需要经过慎思并独立做出判断,都需要经历冲突、对话与反思。为了让喇嘛能够更好地学习,辩经的规则约定,辩者无人数限制,立宗人自立一说,待人辩驳,多坐于地上,只可回答不可反问;问难者称“达赛当堪”,即“试问真意者”,不断提出问题,有时一人提问,有时数人提问,被提问者无反问机会。立宗辩过程中问难者可高声怪叫,也可鼓掌助威、舞动念珠、拉袍撩衣、来回踱步,也可用手抚拍对方身体等做各种奚落对方的动作。凡当答者被问倒时,周围观看者会大声嘘,辩者要除下黄帽,直至下次辩倒问方时方能重新佩冠。

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安静地坐在辩经场旁看着他们,开始的时候很为答不上来的人着急,并为他们受到的“嘲讽”难过,但是当我看到他们很安然的、全神投入的状态,知道自己错了。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念头,一定是“我”在作怪,并没有融入到经学之中,并没有虔诚之心、敬仰之心。辩经所设定的规则和仪式,所渗透出来的纯粹,让学习必须成为个人最真切的认知,来不得半点含糊或者虚假,是与不是只在一念之间,需要最单纯的反应,最明确的判断。那个下午,我理解并相信,如果外在的行为与形式得以规范和明确的话,内在的认知和自我约束也就能够得到确认和沉淀。

身为大学教师的我,很想在自己的课堂引入辩经的场景,很想带着学生置身于哲蚌寺的辩经场,置身于这承受提问、各种奚落、被人高声嘘、除下佩冠的空间,唤醒学生内在沉寂已久的力量,用高昂的斗志、智慧的思考、缜密的逻辑,从而赢得尊敬和敬仰。我希望看到这样的学生,不是因为他的出身,不是因为他天性上的优越,不是因为他聪明,更不是因为他具有什么样的地位和财富,而是因为他深刻地反思,透彻地理解问题,由心而出的答案,明确而坚定的信仰。当他重新佩冠之时,呈现出智慧之光。

我也常常喜欢与那些成功的企业为伍,因为它们不受环境的影响,不为外界所困惑。为什么在相同的环境里,总有人获得超越环境的成就?特别是在低迷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很难获得成效,但是总有一些人可以取得好的结果,他们经过思考之后做出自己独特的判断,他们能够了解到低谷之后波峰来临的时机,做出正确判断,其核心是具有正确的思考能力,而不受环境和周边信息的干扰。当我和取得成效的人聊天时,他们的答案很简单:“只要仔细想想为什么会出现下跌,就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获得机会了”。换句话说,成功与无法成功,最大的差别就是有没有思考“为什么”的能力。在生活和发展中,要想获得进步,必须将既有的思考路径转换到新的思考方式上来,而悲哀的是很多人连思考的时间和思考的愿望都缺失。

另一个与思考相关的问题是,现象与本因如何区分。纷繁的现实扰乱了人们的思考,大家所关注的往往是现象而非本质。看到绩效低落就归结为员工士气,产品不畅销会归结为价格,生活环境污染会归结为经济发展所致,理想无法达成会归结到自己运气差……然而所有的归因都是想象而非本因。

这些其实都不是原因而是现象,或者说是结果。在许多个案中,真正的原因只是其中的一个,其他都只是这个原因导致的现象,不找出真正的原因,就无法期望能够解决问题。绩效低落也许是产品竞争力不足,产品不畅销也许是无法体现顾客真正价值,生活环境污染或许是社会责任与商业信仰的缺失,理想无法达成也许是自己努力未够或者对自己认识不足。这一切都需要人们认真思考,去寻找现象背后的真正原因,否则会被所谓的“原因”误导。

更糟糕的是人们试图改善所有的现象,既想激励员工士气,又想提升产品质量,还想降低价格,这些努力之后的结果是绩效更低,员工士气更低落,顾客并没有获得相应的价值。在本质原因不明的情况下,企图改善各种现象而获得成功,无疑是一种假象。如何寻找到本质的原因,这是思考的魅力,在任何情况下,认真思考,探寻本质都是重要而必要的。这就需要我们学会苏格拉底的方式,借用辩经的方式,在对话与反思中,获得对事物本质的认知;在自我启发中获得自己内在的认知,依靠自己的判断力而非外界的影响。

这让我想起佛法所说的“五蕴”。蕴,是积聚的意思,佛教认为众生是由色、受、想、行、识五大类元素积聚而成,其中色蕴是指物质,受蕴是指面对外界时内心的感受,想蕴是指心面对外界所设立的概念,行蕴是指心思审虑、决断后做出行为,识蕴是意识,指识别的能力。众生即是五蕴所组成。“五蕴炽盛苦”是八苦之一,色、受、想、行、识任何一蕴过度膨胀,都会使身心躁动不安。《心经》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就是要我们看清五蕴合成的“我”,本质是空性的,若能如是照见五蕴皆空,就能放下执着,终能度尽一切苦厄。

只是我们很少安静地反观自己,也就无法“照见五蕴”。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都被日常工作和生活塞得满满的,同时也被烦恼和焦躁填得满满的,有时欲望也塞了进来,让本就无法喘息的内心更加拥挤,痛苦不堪。这一切都是自己内在的五蕴,并不是外境强加给我们的,然而我们却无法反思、观照自己,以为这一切都是外境所造成的。我更加想念Agora与苏格拉底来,在这个积聚的地方,可以反思和对话;更想念哲蚌寺的辩经场来,借由辩经的启示,可以拥有全新的生命理解,也因此获得内在的愉悦与安静。

Agora在苏格拉底过世后不久便被废弃,公共生活随之消失,这个曾经的雅典城邦心脏,这个曾经的雅典城邦政治、商业、行政管理、社会集会、宗教与文化中心,这个曾经的公民法庭所在地,随着苏格拉底的消失而消失。这不是一个市集的消失,消失的是一种公共生活,一种能让所有人觉得他们正在合力企及每个个人所不可能达到的更高境界的公共生活。我读到那些睿智的对话,似乎自己也身处在廊柱大理石的台基上,与公元前5世纪的苏格拉底、他的朋友、相识者和论敌聚会、展开哲学思辨。这样的市集在哪里呢?关于德、关于善、关于正义与虔心,我渴望着听到这些对话,听到人们寻求精神境界的争辩,而不是整日陷入利益的纷争、财富的获取之中;人们不再关注德与善的询问,也不再争辩,我多么愿意倾听到这样的争辩,我问自己,这个属于我的"Agora"到底在哪里呢?

幸运的是哲蚌寺的辩经场还在,在一年一度的广愿法会上,应考僧人必须一个人与多位长老同时辩论,方可考取最高的“格西”学位(相当于“荣誉博士”衔头)。每天下午,寺里的学僧还是聚集到辩经场,两人一组或多人一组,一人站着发问,一人坐着应答。提问人常常击掌发问,坐着的僧人要接受诘问,并引经据典解答疑问。彼此之间依然是针锋相对、耳红面赤,这一切完好地延续着,让人心安。

也许是因为接近4 000人(2 600客人、1 500位工作人员)积聚在这艘邮轮上,自己一下子进入到“雅典的Agora”与西藏的哲蚌寺,进入到辩论与对话的世界。也知道多日之后,这4 000人会离开邮轮展开各自不同的生活,大家因为巡洋聚集在一起,又因生活而分散,这积聚与离散,不正是五蕴的生与灭吗?如何观照自己,因何聚,因何散?唯有自己可以知晓了。眼光从书本移开,举目望向甲板上的人群,映入眼帘的是温暖和舒适,不是对话与辩论,我为自己在这个时点、这样的情景中想到“辩论”而惊讶,我真的停留在"Agora"或者辩经场而不是甲板上?停留在觉察外境而不是观照内心中?

船上那些在第一天让我放弃探险之旅念头的老年客人,他们白发苍苍却自信安然,步履缓慢却又踏实有力,清晰而又明快的生活观念,宁静自然地在空气中传递,让人很容易也跟随着明快起来。我的目光夹在这种自然的生活状态中,仿佛大洋的海水都漂浮着和善的粼光。这个甲板没有对话与辩论,却有交流与互动。在未登船之前,特别担心整整17天海上漂流该如何寂寞地度过,想象着无际的大洋,毫无相识的人群,不畅通的语言,是否会把去南极的欲望堕入绝望。然而此时,这个场所是明快与自信的聚集之地,看到刻着阅历的面容是如此美丽之时,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情,都将是美好的印记。

无疑,这自然而然的气息有着足够的力量去振奋一个人的精神,夹着空气、夹着阳光、夹着浩渺无际的水面,让你的灵魂飞升,它们激发你去想象作为一个人有些什么新的可能性。这自然而然的气息让我在内心里举行着苏格拉底似的对话,何谓善,何谓德,何谓虔心?甲板上传递的明快气息已经有了答案。

虽然距离苏格拉底亲身践履的那种质疑方式太遥远,如今苏格拉底甚至变成了文字与书本,我们也完全没想过要再实践苏格拉底身体力行的那种慎思明辨的生活。但是在去南极的甲板上,我竟然有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Agora",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辩经场”,不再担心航行是否陷入毫无意义,不用担心时间的流逝是否毫无价值。怀抱着“发掘生命更崇高的意义”的动机去质疑既存的信念,饱满的想象力驱使着前行的步伐,继而追索生命更崇高的意义,以求使自身更为平和与安然,这个过程本身也激励着自己所处的环境,使之亦更趋于完美。

一段文字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

有一次,柏拉图问苏格拉底:什么是幸福?

苏格拉底说:我请你穿越这片田野,去摘一朵最美丽的花,但是有个规则:你不能走回头路,而且你只能摘一次。

于是柏拉图去做了。许久之后,他捧着一朵比较美丽的花回来了。

苏格拉底问他:这就是最美丽的花了?

柏拉图说道:当我穿越田野的时候,我看到了这朵美丽的花,我就摘下了它,并认定了它是最美丽的,而且,当我后来又看见很多很美丽的花的时候,我依然坚持我这朵最美的信念而不再动摇。所以我把最美丽的花摘来了。

这时,苏格拉底意味深长地说:这,就是幸福。

又有一天柏拉图又问老师苏格拉底:什么是生活?

苏格拉底还是叫他到树林走一次,可以来回走,在途中要取一支最好看的花。

柏拉图有了以前的教训,又充满信心地出去。过了三天三夜,他也没有回来。

苏格拉底只好走进树林里去找他,最后发现柏拉图已在树林里安营扎寨。

苏格拉底问他:你找着最好看的花了吗?

柏拉图指着边上的一朵花说:这就是最好看的花。

苏格拉底问:为什么不把它带出去呢?

柏拉图回答老师:我如果把它摘下来,它马上就枯萎。即使我不摘它,它也迟早会枯。所以我就在它还盛开的时候,住在它边上。等它凋谢的时候,再找下一朵。这已经是我找着的第二朵最好看的花。

这时,苏格拉底告诉他:你已经懂得生活的真谛了。

一位西藏活佛说:“我们见到的世界只是内心的反映。在心情开朗时,见到的人都友善亲切;在心情烦躁时,碰上的人仿佛都面目可憎。”甲板上的老人该是理解生活真谛的最好例子,他们与邮轮、大洋、天际融为一体,无论是携手散步的夫妇,还是倾心交谈的朋友、围坐打牌的伙伴;无论是斟酒小酌的温馨、姗姗起舞的优美,还是阅读思考的安静,他们专注、自然、不旁顾、不做作的神态,既保持了独立,又包容了一切……他们合力创建了一个开放和谐而又安定的空间,在其中,每个人都将其人性之光发挥到极致。他们有一种自私与无私的完美混合,懂得生活需要取舍,懂得确信拥有才是幸福,这样的取舍和坚守,使其内心净化到更高的境界,从而也创造了一个更高境界的环境。我喜欢这样有着苏格拉底气息的氛围,喜欢看见这样的人生:生气勃勃投入生活,痛快淋漓地享受生命,自信从容地守护信仰。

初登南极点的故事,也是这种人生最好的注释。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Robert Falcon Scott)是英国皇家海军军官,是一位研究鱼雷的军事专家。1901年8月,他受命率领探险队乘“发现”号船出发远航去寻找那个未知的领域。他深入到南极圈内的罗斯海,并在麦克默多海峡中罗斯岛的山谷里越冬,这个极度寒冷的冬天,让他适应了南极的恶劣环境,为他后来正式向南极点进军打下了基础。斯科特攀登南极点的行动虽比挪威探险家罗尔德·阿蒙森(Roald Amundsen)早约两个月,但他却是在阿蒙森摘取攀登南极点桂冠的第34天才到达南极点。他到达南极点的时间比阿蒙森晚,他的经历及后果与阿蒙森相比有着天壤之别,但却是世界公认的最伟大的南极探险家。

1910年6月,斯科特率领的英国探险队乘“新大陆”号离开欧洲。1911年6月6日,斯科特在麦克默多海峡安营扎寨,等待南极夏季的到来。10月下旬,当阿蒙森已经从罗斯冰障的鲸湾向南极点冲刺时,斯科特一行却迟迟不能向目的地进军。因为天气太坏,虽值夏季但风暴不止,有几个队员病倒了。到10月底,斯科特便决定向南极点进发。

1911年11月1日,斯科特的探险队从营地出发。每天冒着呼啸的风雪,越过冰障,翻过冰川,登上冰原,历尽千辛万苦。当他们来到距极点250千米的地方时,斯科特决定他本人和37岁的海员埃文斯、32岁的陆军上校奥茨、28岁的海军上尉鲍尔斯,继续向南极点挺进。

1912年年初,应该是南极夏季气温最高的时候了,可是意外的坏天气却不断困扰着斯科特一行,他们遇到了“平生见到的最大的暴风雪”,令人寸步难行,他们只得加长每天行军的时间,全力以赴向终点突击。

1912年1月16日,斯科特一行忍着暴风雪、饥饿和冻伤的折磨,以惊人的毅力终于登临南极点。但正当他们欢庆胜利的时候,突然发现了阿蒙森留下的帐篷和给挪威国王哈康及斯科特本人的信。阿蒙森先于他们到达南极点,对斯科特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一下子把他们从欢乐的极点推到了惨痛的极点。

此刻,斯科特清楚地意识到,队伍必须立刻回返。他们在南极点待了两天,便于1月18日踏上回程。半路上,两位队员在严寒、疲劳、饥饿和疾病的折磨下,先后死去。剩下的队员为死者举行完葬礼,又匆匆上路了。在距离下一个补给营地只有17千米时,遇到连续不停的暴风雪,饥饿和寒冷最后战胜了这些勇敢的南极探险家。3月29日,斯科特写下最后一篇日记,他说:“我现在已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们将坚持到底,但我们越来越虚弱,结局已不远了。说来很可惜,但恐怕我已不能再记日记了。”斯科特用僵硬不听使唤的手签了名,并做了最后一句补充:“看在上帝的面上,务请照顾我们的家人。”

过了不到一年,后方搜索队在斯科特蒙难处找到了保存在睡袋中的三具完好的尸体,并就地掩埋,墓上矗立着用滑雪杖做的十字架。

斯科特领导的英国探险队的勇敢顽强精神和悲壮业绩,在南极探险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他们历经艰辛,艰苦跋涉,却没有将所采集的17千克重的植物化石和矿物标本丢弃,为后来的南极地质学做出了重大贡献。他们探险的日记、照片,也都是南极科学研究的宝贵史料,至今仍完好地保存着。为了让人们永远地纪念他们,美国把1957年建在南极点的科学考察站命名为阿蒙森-斯科特站。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无法想象风会有多大,查看资料后,才知道那是多么巨大的“风”。在南极,12级以上的暴风是家常便饭,风速在每小时100千米以上的大风随时可遇。南极大陆沿海地带的风力最大,平均风速为每秒十七八米,而东南极大陆沿海一带的风力最强,风速可达每秒四五十米。在法国南极观测站“迪尔维尔”曾测到每秒100米的大风,相当于12级台风风速的3倍,而它的破坏力相当于12级台风的近10倍。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记录到的最大的风。因此,南极又被称之为“风极”。极夜的风暴,其速度有时超过每秒30米,比12级台风凌厉得多。人们难以忘记,1960年10月10日下午,在日本昭和站进行科学考察的福岛博士,走出基地食堂去喂狗,突遇每秒35米的暴风雪,从此再没有回来。直到1967年2月9日,他的保存完好的尸体,在距站区4.2公里处出现。

“人们常常想去寻找生活的意义,其实它一直都在,从不需要你去寻觅。”

无法想象徒步登陆南极点是怎样的征途,但是可以理解这是一种被遥远的自然召唤,所引发的关于自我和人类生命与理性限度的挑战。这些英雄思考的不再是利益价值,而是人类生命的厚度。即使最终第一位抵达南极的阿蒙森在一次前往北极的飞行中失事亡故,人们还是在100年后的今天,被深埋于静僻冰雪中的灵魂所激发,在它的幽深之处发现美德的存在。这一切是多么寂静啊!与自己毅力的挑战,与自己生命极限的挑战,生命的美在这最神圣、最洁白、最安静的隐蔽处,凸显得如此清晰!

人们常常想去寻找生活的意义,其实它一直都在,从不需要你去寻觅。当你从为私欲而劳役终日的忙碌中安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感受到它的存在。

船上的乘客抱着不同的目的登船,最终的目的地也迥异,但在此时,同乘一条船的缘分,让大家联系在一起,并由此而生出一个全新的“部落”。此时此地,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地方,差异的人群给我不同的认识,变幻的天气给我连续不断的惊喜,个性彰显的生活习惯给我观察的机会。如果不是这样漫长而又安静的航程,我绝对不会无所事事地坐在这里,把一切都放下,专心致志地满足自己的好奇。看来任何事情,只要我们愿意都可以发掘出美好来,重要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它在你心头产生的影响和想象。

每一件事在与我们相遇的时候,都可以熠熠生辉,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如果愿意珍重每个机缘,生活之美就会彰显出来。人拥有自己,拥有想象,就会富足和幸福。我们可以借助于自己的感官,触动到外界带来的一切变化;可以借助于想象,把未知转化成可感知,让存在富有诗意,让观想变成象征。我试着理解苏格拉底的对话,感悟柏拉图的理想国,体会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围绕在我身边的空间越发富起来。人天赋中就有想象的秉性,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启动你的想象,思考的价值就能够提高并抚慰人生,沉静的价值就能够拓宽并丰富人生。我们拥有细腻的情感、温和的性情、宽广的胸怀,特立而独行。这一切既可让我们保持个性,又可让我们安于变化。

是的,反观内心,我们就已拥有了一切。

安坐在甲板上,掩上手中的书籍,单纯地望着老人相互陪伴的样子,这片甲板是那样的令人愉悦,而此时,所有的光线都呈现出碧蓝碧蓝的清明,每个人天性中所蕴涵的德与善荡漾开来,和着船体轻柔地晃动,幸福也随之晕化出来。

平日繁杂而又焦躁的生活中,无法获得灵性的增长,现实功利的信念使得纯净心灵的慰藉全部落空。钱穆曾说:“若使其人终身囿于物质生活中,没有启示诱发其爱美的求知的内心深处,一种无底止的向前追求,则实是人生的一最大缺陷而无可补偿。人生只有在心灵中进展,绝不仅在物质上涂饰。”倘若我没有这样一个下午,从苏格拉底的对话和反问中,体会到何为善,何谓德,何谓幸福与生活;倘若我没有这样一个下午,从甲板上闲适的老人体态中,体会到安然而愉悦的气息,那么生活对我又有何意义呢?人在人群中可以理解到生存的意义与价值,一个人在与人的交往中获得生活;在别人身上发现自己,同时又将自己寄放在别人身上;若是没有对于人群的理解,对于别人的体会,我们又怎可以理解生活呢?

顶果钦哲仁波切开示说:“所谓‘珍贵的人身’必须是一个生于具足一切修习佛法的自由,以及适切的环境中的人,方堪称之。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运用此人身,于此难得的一生中成佛。所有伟大的成就者过去都生为凡夫,然而一旦进入佛门,追随一位已证悟的上师,并投入其全部生命以修习他所领受的教导后,他们便得能展现出大菩萨的圆觉事业。所以,如果不善用此生为人的良机,我们就会毫无选择的像滚石般地堕入地狱。”

生命有许多苦难与无奈,尽管外境不为我们所控制,无常飞逝,适时茫茫。但若能够时时提醒自己,如实地活在当下,不驻足于过去和伤感;适时面对困厄,挥别心中的愁绪;“照见五蕴皆空,远离颠倒梦想”,就能超越一些生命中的困境。就如登陆南极极点的斯科特、面对死亡的苏格拉底、承受落冠之痛的学僧。庆幸在登船的第一天,竟然收获到属于自己的“雅典的Agora”,拥有了存于内心的“辩经场”。 im3gxaWX+UI0eFY6m/+li0i0qDDSaww/W2GqTmkR0RWqMZ4K9BP6/Mdl9IrZaW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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