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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李倬

1

人一生会遇到许多人。

喜欢的人,讨厌的人,佩服的人,鄙夷的人。

对你有恩的人,陷害过你的人。

喜欢你的人,讨厌你的人。

志同道合的人,不相为谋的人。

有很多人会在你的记忆里消失。

但肯定会有人是你难以忘记的。

我就遇到过这么一个人。

不对,严格地来说,他还不算人。

2

进京赶考绝对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我是福建人,要从福建赶到京城去,这一路有多远,大家是知道的。

我已经在路上陆陆续续地行走了一个月,马都累死了两匹,马车也换了几个轮毂,眼下,终于快要到了。

虽然一路上可以游山玩水,拈花惹草的,但是心里总归有着赶考的压力,这是你怎么玩乐都解决不了的。

所以一路上,我的心情还是十分紧张的。虽说是乡试的第一名,会试的第三名,但是京城的殿试,还是会令我紧张的。

我的目标是前十。

状元,榜眼,探花,这自然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我的计划是前十之后,然后顺利地入朝为官,然后在朝廷待个三五年,混出点资历和名声后,再下派到地方历练,也许以后能做个封疆大吏,或者是内阁大臣,都可以。

也只有憧憬未来的时候,我的心情才不会如此紧张。

但是真正让我放松的原因,是我在仪征坐船时候认识的一个考生,他叫王经,河南人。

刚认识的时候,我发现他是个奇人。

众所周知,我是官宦之后,所以手中不缺银两盘缠,甚至一路还有人照应,所以我也很喜欢一路结交朋友,尤其是见识不凡或者是身份不凡的朋友。

王经说自己是个穷书生。

但是他的确见识不凡。

尽管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身形消瘦,衣带风尘,面色不佳。

但是他的眼神,还是十分的犀利。

你很容易在人群中将这样的人和普通人区分出来的。

我就邀请了他,还好他不是那种过分自傲的人,他很洒脱不羁,似乎不在乎享受我的恩惠,尽管这恩惠是一些黄白之物。

他不介意,我自然更不介意了。

我们一路上聊得很开心。

经常会争论,有时候简直就是吵得面红耳赤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说的很多事情,尽管和我的观念不同,但是的确有道理。

真是过瘾!

只有一点,很奇怪。

3

他几乎不和我们一道吃饭。

我只看到他喝酒。

而且酒量极好。

有一次我们一船的人都被他喝趴下了。

我倒下之前迷糊地看到他还是在那里独饮。

这份酒量,大概是万夫莫敌了。

但是他却不用吃饭。

而且连菜都很少碰。

他说他只爱酒。

我真的很佩服,一个人不用吃饭,只需要喝酒,而且酒量极好,难道真是爱酒爱到如此地步?

那可就是酒痴了。

当时我完全没有多想,毕竟王经如果饿了,夜里也可以叫宵夜的,所以呢,我并不在意。

谁知道呢,就是这样的小细节,让我疏忽了。

如果当时有心,去查看一下,至少让仆人看下王经的用膳问题,就会觉察出一些端倪。

事实上发现王经的怪异之处,还是王经自己提到的。

那天,我们到了京城外。

大家都很激动。

王经看起来也不例外。

我们几个沿途结识的士子,甚至还热闹地叫了画师给我们在城门外画了群像。

喧闹一番后,便打算进城去了,这时候,王经把我叫到了一旁的马车内。

他看起来神色十分紧张。

李兄,我要你帮我个忙。

我心里也没当回事,说道,王兄有何要事,但说无妨,小弟自当全力办到。

这事情很方便,只需要你过会儿进城门的时候,叫唤在下名字三次即可。

这是什么事情?我心里纳闷着。

王经看出我的疑问,便说道,若不如此,在下便进不了城。

什么?你有路引为证,如何入不得那城门?

我越发感到奇怪。

王兄,你到底有何为难之处,直说无妨,我李倬虽说没有通天之力,但是在京城,也算是说的上话的。

王经苦笑下,说道,李兄,我相信你在京城说得上话,但是你在地府说得上话吗?

4

我有一个残念。

困扰我许久。

怨恨之深,只怕不比孟姜女哭长城差。

多年以前,我曾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考生,在我们河南当地,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才子,也是名声在外,乡亲们都认为我即使到了朝廷殿试,都能名列三甲。

当然我虽然还没有这样的自负,但是我有这样的自信。

我们家并不富裕,父母竭尽全力抚养我,才四十不到,都已经未老先衰了,他们如此辛苦地供我读书,就是希望我能考取功名,然后光宗耀祖。

我知道我能做到。

我已经是乡试的解元了。

只要通过会试,我就能入京!

那么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高官厚禄还是其次的,最关键的是,我能给我的父母一个交代!

给含辛茹苦养育我二十年的父母,一个满意的交代!

在那一阵子里,我是多么的开心。

但是这一切被一个小人给破坏了!

那个该死的吴督学!

不就是没给他送礼吗!

凭什么把我的名次定了个“置四等”!

置四等啊!

我的实力,起码是会试前三!怎么能沦落到四等!

这简直判了我一个秋后问斩!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和父母交代。

我知道,父母知道后,一定不会怪我,只会责怪他们自己没有能力,没有多余的钱财去送礼,没能为我打通这些肮脏的关节!

他们身子又不好,万一伤心过度,发生什么事情,该如何是好。

我越想越不安心,大概是心中郁闷,竟在寄宿的书院里一病不起。

不到三日,我竟然抑郁而亡。

你能想象到的,我死得有多恨!

不甘心啊!

我不甘心!

就因为我的残念,我徘徊在阳间,就是希望找到那个天杀的吴督学。

我一定会找到他!

5

听完王经说的话,我就震惊了。

王兄,你的意思,你被吴督学给判了四等后,就抑郁而死,然后现在想来寻仇?

当然!有仇不报非君子所为!孔子云,以直报怨!

我叹口气,说道,报仇不是重点!王兄,我是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个鬼?

王经看着我,点点头,说道,没错,我这种有魂无魄的虚体之鬼,只能饮水,所以我一路上未曾进食。

我拍拍脑袋,苦笑道,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但是你现在要报仇就报仇呀!何必和我扯上关系呀!

怎么没有!若是李兄不在城门处叫唤我名字三声,我便进不了城门,没有生人的呼应,城隍和地府的门神都不会让我进城的。所以,李兄拜托了!此事简单得很,举手之劳而已!

我听罢,心中大骂不止。

疯子!

疯了!

不是他疯了!

就是我疯了!

他妈的,肯定是他疯了!

我还理他我也是疯子!

我掉头就走。

却被王经一把拉住。

我回头,看到他一脸严肃地说道,李兄,你是想走吗?

废话!我不走,还陪你在这里发疯不成?我用力地想挣脱王经抓着我的手,但是似乎他的力气很大,我一下子还挣脱不开。

王经!你这算什么意思?我大声地说道。

李兄,我只是希望你答应我!王经不依不饶地说着。

我不答应你就不放开?

那倒不是,李兄若不答应,我这冤魂唯有一直缠着李兄了,李兄若是身上阴气过重,对前程仕途、家人安康都会有影响,我想,李兄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吧。

我听罢,怒目而视,说道,王经你太狠了吧!

我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李兄还请恕罪,在下若非束手无策,也不会如此下作了。

我是真的光火了,大声说道,王经,你别装神弄鬼了!

李兄,在下不是装的。王经话音未落,人影便消失了。

然后我就感觉到眼前一亮,是那种很亮很亮的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我眼前看到的就是一片白光,比雪还要纯白,比太阳还要耀眼。

我不知道我在这白光里待了多久,感觉就像置身世外一般,完全对万物没有了知觉。

许久,也许只是顷刻,我听到周围传来声音,这声音又像是来自周围,又像是从我自己的脑中传来一般。

好像是有人在说话,更确切些,像是自言自语。

在说着什么老天不公!为何遇上如此遭遇……

不对,这声音很耳熟!

是王经!

我正在惊讶之时,忽然眼前一暗,那白光散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模糊的影像,好像是个人,那个人在自言自语着。

我用力地挥手,试图想让眼前的一切散去,但是那些看上去如此真切,听上去也如此清楚的事物,我却碰触不到,如烟,如云。

但是那个一直在自言自语的人,却不停地在讲述着什么。

听起来,就像是王经刚才所讲述的一般。

天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然后忽然我耳边就像炸开一般。

我恨啊!

我好恨啊!

那个很像王经的声音开始咆哮起来。

声音显得撕天裂地,鬼哭神嚎一般。

吼得我都头疼了,我忍不住了!

给我住口!

6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感觉有些头昏脑涨的。

睁开眼睛,我看出自己还在马车里。

而王经,则沉着脸,坐在一旁,看着我。

李兄,你现在相信了吧,如果你还不信,我可以再让你在我的记忆里待一会儿。

我一面还在喘气,一面说道,王经,你别来这一套了,我信!我信还不成啊!

王经听罢,笑道,那好,待会儿就麻烦李兄了!

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进了城,想干什么?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了。

那不行!你要是去为非作歹,我不就为虎作伥了?

你放心,我不会害他们的命的。

此话当真?

王经听罢,怒道,自然,你以为我是言而无信之辈,我若是当真为非作歹,害人性命,玉帝和地藏王亦会派鬼神捉拿我!你以为像凡间一般可以目无法纪!

我看着王经严肃的表情,心里有些相信了。

那好,我就帮你进去,但是你千万不可做出歹事来!

哼!王经冷笑道,我自有分寸!

然后,我便下了车。

独自走向城门,拿出路引给了守卫,查看之后,便进了城去。

站在城门下,我犹豫了很久。

王经。

王经……

可是第三声,就像鱼刺一般哽咽住了。

叫,还是不叫。

这是个问题。

李倬!

你到底是叫啊!

我听到王经焦急的声音。

我牙一咬,眼一闭,拳一握,腿一顿,口一开。

王经!

7

出事了。

一定是出大事了!

出事的是我老师的家里。

说是我老师,其实没教过我什么东西。

不过,他是我父亲在京城里最熟悉的朋友,也是我父亲当年礼部的同事,对我又多有照顾,所以,我自然算他的门生,那么我也称呼他为老师。

老师如今是礼部的侍郎。

我进城后,王经便消失无踪了。

我也没去在意,便先去了我老师家中。

结果这一去,一进门,我就发现出事了。

老师家中的下人、仆从都慌作一团,见到我进来,甚至都没人去通报,各自都是神色匆匆地走来走去。

我赶紧拉住一个下人询问,他看起来很慌乱地说,小少爷中邪了!

小少爷?

吴宗仁?

吴宗仁出了什么事?

我连忙问道。

李公子,你还是自己去看吧——这事太邪门了。

那个下人哭丧着便逃开了。

我心中紧张起来。

难道王经那厮,竟来老师府上为祸作乱!

这也有可能,我那老师贪赃枉法的事估计做不出来,但是贪污受贿的事情,干得不算少。

不行!我得赶紧去看看!万一这厮不守信用,惹出什么祸事来,我也罪大恶极。

不到内庭,隔了老远我便听到阵阵哭声,哭声惨绝人寰。

听起来出大事了。

糟糕,难不成已经出人命了?

连忙一路小跑进去,老师!老师!

啊……

我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让我摔倒的原因是一个青瓷花瓶,它从屋内飞出,狠狠地撞击在我的额头上,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把我击倒在地。

谁啊——我还没来得及起身,便看到有更多的家具飞了出来。

有花瓶,有书案,有文房四宝,甚至还有桌椅。

那个景泰蓝,那个唐三彩,还是我送的呢!

万幸的是,这些东西没有落在我头上,只是落在我的周围。

全部砸毁。

惊出我一身冷汗。

这些东西,加起来也值个上万两了。

然后,我便看到在一片废墟中,一个熟悉的笑容出现了。

8

李兄,想不到,我们还是蛮有缘分的!

那是吴宗仁的声音。

他站在那里,披头散发的。

而我的老师,吴大人,则站在不远处,显得战战兢兢的。

李倬!老师看到我,颤声说道,李倬,你快来帮帮我!快!看看宗仁到底是怎么了!

我看老师真是昏头了。

他竟然以为我能够解决这种情况?

我不是太上老君,又不是如来佛祖,如何有这能耐!

仅仅和这死鬼认识了几天而已。

但我还是要尝试一下。

毕竟,王经真的在这里搞出事来,吴宗仁性命事小,万一老师因此一蹶不振,不理朝政,我岂不白白损失一大靠山!

而且万一吴宗仁或者老师死了,算起来王经也算我放进来的,岂不是罪孽也有我的一份?不行!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还有大好前途啊!

我立刻走到吴宗仁面前,问道,王经,是你吧?

吴宗仁点点头,李兄,想不到你也是这吴督学的学生,幸好你我不是同乡,不然我怕当年行贿将我的名额挤下来的人,恐怕就是你了,但你却也是吴督学的学生,还敢进来,你就不怕现在我迁怒于你?

我赔笑着说道,王兄真是慧眼如炬,洞察秋毫啊!不过小弟自问问心无愧,王兄又有言在先,说绝不残害性命!我相信王兄一诺千金。

哼!你少说废话!我今天来就是求一个公道!吴督学昔日受贿三千两,便将我的名额挤下!害得我一命呜呼!这份道理,我今日就是要讨回来的!

说话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盯着吴大人,我今日就是来索你狗命的!

吴大人一惊,手捂住胸口,面部抽搐,便倒下了。

然后边上的妻妾们又哭闹着扑到吴大人身上哭喊着,好像天塌了一般。

我不由得心中无奈,只得苦笑着上前。

我觉得我的腿肚子好像有些颤抖。

我怕王经发疯了,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来。

毕竟,他可不是人啊。

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刺激他一下。

王经!你口口声声说公道公道,可是你这样对待吴大人,对待吴公子,那公道何在?

李倬,你这话什么意思?

吴宗仁看着我,然后用一种王经式的恶狠狠的语气说道。

刚才还一直称呼我李兄的,现在直接叫名字了,看来都是撕破脸皮了。

我抹了把手心的汗,正色道,首先,吴大人的确收受了三千两贿金,但是吴大人挤下你的名额,也并不是针对你个人的意思,王兄你才华出众,已经受到了礼部各位大人的重视,尤其是礼部尚书徐大人!徐大人特地吩咐礼部各级官员,打压各地的优秀尖子生,这个事情你可清楚?

我不清楚,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而且,为何要打压优秀的尖子生呢?吴宗仁的表情看起来凶狠,但是我看得到他眼中暗藏的一丝怀疑和动摇。

他中计了。

我继续正色道,王兄,我家父和朝中各级官员都有往来,事后知道这等事情,还是办得到的。而你呢,亏你还饱读诗书,难道不懂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吗?

什么意思?

吴宗仁的表情有些严肃了。

成了!我心里暗笑,表面上只能装作平静。

因为怕你们这些少年神童少年成名就心高气傲,然后目空一切,所以借此打压你们一下,诚然,吴大人收受贿金的确不假,但是吴大人判你四等,并非针对你个人,而是因为徐大人的打压的指示,顺便将你判了四等而已。可笑你却撑不住气,受不了打击,居然还因此一命呜呼,如今不反思自身之过,蒙骗了我之后,竟然还想来报复吴大人!甚至还附身吴公子,让吴公子这个无辜的年轻人受到如此的折磨!你说说,公道何在?天理何在?正义何在?

吴宗仁的表情有些懵了。

我趁胜追击,继续说道,你再看看,你刚才毁坏的吴大人的家具,早已超过了万两银两之多,三千两,一万两,怎么样都该偿还你的怨气了吧?而且,吴大人现在年事已高,身体不好,你若是做得出格了,吴大人出了什么事情,你如何担待?大丈夫有怨抱怨,有恩报恩,如今恩怨已了,你还想干甚?

吴宗仁的表情已经有些傻了。

估计王经这书呆子已经被我骂得拐不过弯了。

他沉默着。

我也沉默着。

大家都沉默着。

许久,吴宗仁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这吴某已经得到了报应,担惊受怕,又破了钱财,李倬,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今日我就姑且听你一言,的确凡事理应有度,今日之事,便罢了。

之后,大笑三声。笑声极大无比,震耳欲聋,连房屋都在颤抖。

李倬,我们有缘再见!

说罢,吴宗仁便拱了拱手。

于是,一切恢复正常。

9

第二年,我便高中了进士。

我这是凭真才实学考出来的!

按照我原先的计划一样,没多久我便得到朝廷的重视,被下放到了德州任知府。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又遇到了王经。

这一次,他可威风了,我看到一大帮人前簇后拥的,然后这厮自己又戴冠结带,一副尊贵庄严的样子,比我还威风。

这厮当了什么大官?

看到我之后,王经便停下队伍,和我打过招呼后,便说道,玉帝认为我报仇一事十分直爽,又恩怨分明,十分赏识我,便让我做了这德州的城隍。可惜此地已被妖孽占据二十余年,如今我已带了不少天兵天将来收复此间,今晚你若是听到刀剑声,吩咐众人千万不要出来,免得伤及无辜,但是此事你一定要帮我刻一块石碑记录这件事,恐怕四方百姓未必相信供奉我。另外您将来会飞黄腾达的。我在此与您告别了。

说完,王经便拜谢行礼,然后就离去了。

我留在原地,发着愣。

愣了很久。

什么意思?

这厮当了城隍?

那岂不是就是阴间的知府?

还带兵领奖的?还要我帮他立功德碑,帮他传唱功绩?还说什么将来我一定会飞黄腾达?

简直就是放屁,我信他就是小狗!

直到晚上,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地,我隐约听到城内外传来不少刀剑相交,兵马打斗之声……很多手下问我来是否要出去查看,我犹豫了半天,终于压了下来。

直到了五更天,外面才安静了。我派人出去查看,却找不到什么尸体,血迹。

我心里终于有些动摇了。

立刻带人去了城隍庙,结果庙里的道士居然已经磨好了墨,在等我,还说什么,昨晚城隍大王到任,托梦贫道,说今日李大人会来立功德碑,命贫道在此等候。

我心里又一个咯噔。

也罢,事已至此,刻一块碑,就刻一块碑吧!

没准,王经不是骗我的呢?

不过那之后我却再也没有见过王经。

但是他说的话,我一直记得。

您将来会飞黄腾达的!

飞黄腾达!

李倬者,福建人,乾隆庚午贡生,赴京乡试,路过仪征。有并舟行者,自称姓王名经,河南洛阳县人,赴试京师,资费不足,求李挈带。李许之。同舟言笑甚欢,出所作制艺,亦颇清雅,惟篇幅稍短耳。与共食,必撒饭于地,每举碗,但嗅其气,无一粒纳喉者。李疑而憎之。王似解意,谢曰:“某染膈症,致有此累,幸毋相恶。”既至京师,将赁寓所。王长跪请曰:“公毋畏,我非人也。乃河南洛阳生员,有才学,当拔贡,为督学某受赃黜落,愤激而亡,今将报仇于京师,非公不能带往。入京城时,恐城门神阻我,需公低声三呼我名,方能入。”其所称督学某,即李之座师。李大骇,拒之。鬼曰:“公党师拒我,我行且祟公。”李无奈何,如其言。

舍馆定,即往谒座主。其家方环泣,声达户外。座主出曰:“老夫有爱子,生十九年矣,聪明美貌,为吾宗之秀。前夜忽得疯疾,疾尤奇,持刀不杀他人,专杀老夫,医者莫名其病,奈何?”李心知其故,请曰:“待门生入视郎君。”言未毕,其子在内笑曰:“吾恩人至矣,吾当谢之,然亦不能解我事也。”李入室,握郎君手,语移时。旁人不解,更骇愕,都来问李,李告之故。于是举家跪李前,求为关说。李谓其子曰:“君过矣。君以被黜之故,气忿身死,毕竟非吾师杀君也。今若杀其郎君,绝其血食,殊非以直报怨之道。况吾与君有香火情,独不为我地乎?”其子语塞,嗔目曰:“公语诚是,然汝师当日得赃三千,岂能安享?吾败之而去足矣。”手指曰:“某室有玉瓶,价值若干,为我取来。”至则掷而碎之,又手指曰:“某箱内有貂裘数领,价值若干,为我取来。”至则举火焚之。事毕,大笑曰:“吾无恨矣。为汝赦老奴。”拱手作去状,其子霍然病已。

李是年登第,行至德州,见王君复至,则前驱巍峨,冠带尊严,曰:“上帝以我报仇甚直,命我为德州城隍,尚有求于吾子者。德州城隍为妖所凭,篡位血食垂二十年,我到任时,彼必抗拒,吾已选神兵三千,与妖决战。公今夜闻刀剑声,切勿谛视,恐有所伤。邪不胜正,彼自败去,但非公作一碑记晓谕居民,恐四方未必崇奉我也。公将来爵禄亦自非凡,与公诀矣。”言毕拜谢,垂泪而去。

是夜,闻城内外兵马喧然,至五鼓始寂。李诘朝往城隍庙焚香作记,其道士已磨墨相待,云:“昨夜大王到任,托梦贫道,教相迎也。”李为鎸石立碑,今犹存德州大东门外。

(《子不语》卷七·李倬)

地藏王接客

1

裘南湖是个自恋狂。

他长得不矮,大概一米七八。

这样的身高在当时,已经是非常挺拔和伟岸的身材了。

他长得不丑,大概貌若潘安。

这样的相貌在当时,已经可以让大街小巷的少女们为他疯狂了。尽管,裘南湖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妻子,但是少女们仍然期望着成为他的小妾。

他家境不错,大概几万贯。

这样的身家在当时,已经算得上富可敌小国了。尤其是裘家老爷早已过世,只有裘老太太还健在,但是身体状况也不如意。这意味着,这巨大的财富,很快就会由裘南湖继承。

但是,这位要钱有钱,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的裘南湖,一直很不满意。

因为这位裘南湖最满意的,并不是自己的相貌,或是身高,或是家境。

而是自己的文采。

他自认文采天下第二。

第一尚未出世。

但是他的文采,却没有得到认可。

裘南湖考了三次,都只中了副榜,没有考上举人。

三次,一次都没有。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这个消息让街坊邻居都在暗地里嘲笑他,说他徒有虚名而已。甚至连那些暗恋他的姑娘们也开始说三道四了。

裘南湖觉得很愤怒,这不应该是他的错。

他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怎么会三次都考不上举人呢?这不公平!要么是主考的考官有眼无珠,要么就是有人舞弊了!

裘南湖非常生气,非常生气!他需要发泄,但是他根本无处可泄!他需要理解,但是无人可以理解!

2

裘南湖想去告状。

可是这样的诉状,官府是不会受理的。

衙门可是非常忙碌的。

清水大街上的张大人家的二奶奶的波斯猫走丢了。

路水岸的王大户的儿子因为争风吃醋的事情被杨大人的儿子带人打了。

相柳村的李秀才家的两兄弟在父亲一过世后就开始争遗产了。

野狼山上的山贼们又蠢蠢欲动了……

总之各种各样的事情接踵而至。

谁会受理一个徒有其名的书生的诉状呢?何况状告的还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实在是太假了。

裘南湖被衙门拒绝以后,面子上挂不下,心里便十分气恼。

可恶,这腐败的衙门!

他在心里咒骂着。

阳间不成,看来我要到阴间的衙门去告你们!他这样想着,一路走着走着,便到了伍相国祠。

伍相国,伍子胥。

春秋末期的吴国大夫,是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名员,字子胥,春秋时期楚国人。

当地人为了纪念他,便建了一个祠堂,流传至今。

裘南湖想到伍子胥的生平,便觉得自己的那种冤屈,只有伍相国或许能够理解。

天知道他居然用冤屈来形容自己的遭遇。

于是裘南湖就把自己的惨剧洋洋洒洒地写在了一张黄裱之上,在伍相国的牌位面前烧了。

这无疑是个疯狂的举动。

当他把这件事情告诉家里人的时候,甚至连他的妻子,都认为这是荒谬的。

你怎能因为这样的事情去麻烦伍相国呢?伍相国在我们吴地,一直享受着百姓的尊重,为我们百姓祈福!你却因为自身屡考不中,却去麻烦相国大人,万一相国大人责怪下来,那该如何是好!

裘南湖的妻子是这样的想法。

既然伍相国饱受吴地百姓香火之情,那就应该为我们排忧解难!我现在遭受不公之待遇!难道就不该得到公正的平反吗?

至少该给我一个解释才对!

裘南湖是这样想的。

3

裘南湖病了。

一病不起。

裘家的人都慌了。求神拜佛,各路医生,都没法治好裘南湖。不出一周,裘南湖就奄奄一息了。

然后——

然后裘南湖似乎死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灵魂出窍了。他觉得自己身子好轻,好轻。

都飘了起来。

飘啊,飘啊飘。

从裘家飘上了街,又飘过了西子湖,飘过了清波门。

似乎飘出了城。

这感觉好不自在啊!

怪不得人人都说神仙好!

估计那神仙就是这般逍遥自在!

不对,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裘南湖正在迷茫的时候,他看到了眼前一面烟雾中,出现了一片红墙。

好像是有户人家。

自己难道是到了仙境?

还是地府?

裘南湖还在疑惑的时候,那片红墙就到了面前,好像不是自己走过去,而是墙在向自己走来一样。

走过一看,那墙后竟然围坐着几个老妇人。

那几个老妇人一面说笑着,一面正围坐在一面巨大的热气腾腾的锅面前。

裘南湖好奇地凑近一看,那锅里热油沸滚,浮着一些骨头。

这是什么?裘南湖问着。

其中一个老太太回头,露出一口黄牙,笑着,用近乎嘶哑的声音说道,这是在人间修道未果而堕落的僧人道侣,却偷得了投胎做人的机会,所以呀,就放在这锅里煮煮,把他们以后的骨头煮得烂一点,让他们以后在人世不能长大,很早就会夭折,也算是他们的报应。

这是人的骨头?裘南湖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当然啦!

那个老太太又笑着说道,小伙子,你以为你在哪里啊?你已经死了,这里是阴间!

我死了?裘南湖感到一阵晴空霹雳,我怎么就死了呢!

不是你自己焚烧黄裱求死的吗?现在伍相国把你的状纸递交给了地藏王,所以地藏王特地派人把你叫来,就是为了给你审案的!

什么!裘南湖感到自己的心脏快要爆炸了。

地藏王!

这相当于阳间的六部尚书,二三品级的大官啊!

这样的大官,给自己来审案!

一定能洗清自己的冤屈!

那我能见到地藏王?裘南湖兴奋地问道。

老太太还是笑着说道,那就说不准了,你还是先去把名帖写了,投到佛殿的西角,接下来就看运气了。老太太说罢,又指了指前方,那里就是卖纸帖的地方。你快去吧。

裘南湖便兴奋地跑了过去。

那种生死不明,初至阴间的恐惧,已经完全被他抛却脑后了。

4

儒生裘某拜见!

裘南湖的名帖上是这么写的。

为了这个儒生的称呼,刚才那个卖名帖的老头子还嘲笑了他,说他不过一个副榜的考生,担不起这儒生的名号。

裘南湖心中气结,但是又想到立刻能见到地藏王了,也不想和这老头一般见识。

毕竟,如果他没忘记的话,他自己现在是身处阴间,这里虽然看起来和阳间相似,但是裘南湖还觉得不该招惹为妙,所以他就大肚量地没有和那老头计较。

可笑那老头还叫他多备纸钱,不然过会儿就不好进佛殿。

裘南湖没有听,他觉得,这阴间怎么也和阳间一般污秽呢?

可惜,他忘了一句话,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被几个牛头马面给拦了下来。

一个个正冲着他叫嚷,但就是不让进去。

那些个身穿勇字服装的牛头马面的眼神就和阳间衙门口衙役们的眼神一模一样。

裘南湖有种觉得自己被骗的感觉,这些是牛头马面吗?自己是在阴间吗?

但是自己身上哪有纸钱啊!就连刚才那张名帖,都是那老头好心施舍的。

难道自己现在告诉自己的妻子,烧些纸钱过来?

但是自己又怎么告诉妻子呢?

正在他窘迫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裘南湖回头,便看见刚才那位老头。

那老头笑着说道,小子,现在相信了吧?

裘南湖撇撇嘴,没有回话。

那老头也不介意,反而走向那些牛头马面,递给他们一个偌大的包裹,他们掂量了一下,才摆摆手,示意裘南湖可以进去了。

裘南湖倒有些惭愧地看着老头,谁知那老头竟一点也不介意一般,笑笑道,小子,快去吧!

裘南湖摆摆手,行了个礼,便进了佛殿。

5

佛殿的辉煌程度,大概就和皇宫一般。

尽管裘南湖没有去过紫禁城,但是他估计大概就是如此了。

进了大门以后,他的脚步还没有停下过。

一路走马观花,这辉煌的佛殿,竟像是走不完的一般,没有尽头。

忽然他听到一声暴喝。

大概是裘南湖听到过的声音中最响的一次了。

真的是犹如平地惊雷。

狂生裘某!

那声音从佛殿的深处传来,穿过他的身体,向裘南湖的身后的方向消逝。

但是裘南湖还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影,他只看到不远处有一道模糊的纱帘。

那声音似乎是从纱帘后传来的。

殿下可是那大胆的狂生裘某?

还是那个雄厚的声音。

裘南湖觉得自己还在耳鸣目眩,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好。

裘南湖,大王在问你话呢!

这是一个显得阴阳怪气的声音。

裘南湖这下清醒了些,他知道再不回话,那个雄厚的声音的主人,地藏王,很可能就会要自己好看。

正是在下!

他尽全力地喊道。

他觉得这佛殿巨大,所以便大声了些。

何况那地藏王嗓门也是巨大无比。

结果地藏王又是一声喝道,不得大声喧哗,有事轻声道来!

对,轻声道来!

那个太监一般的声音也应道。

在下正是裘某。

裘南湖这次用自己觉得正常的声音说道。

他有些小心翼翼的,举起手来想捂住自己的耳朵,生怕地藏王又是一声怒吼。

这次地藏王似乎小声了些,不过还是喝道,狂生裘某!你在伍公庙里焚烧状纸,自称善于文章,本座看来,不过是写些烂八股的应试作文,看些标准教材,全然不懂古往今来到底有多少学问、事业,就自吹自擂自己儒士,天下无双,真是太恬不知耻了!可怜那伍子胥还不知道你的深陷,当真以为你似是受了什么委屈,还特地将你的状纸递来,累得本座今日浪费时间!

你居然还敢在名帖上自称儒士!你看看你的家中,祖母年迈,你却不在人前孝敬,却还要连累祖母为你操心!你待得起这个儒士之称吗?

对。你担得起吗?

那个声音也附和道。

裘南湖听到,竟吓得趴下了,连声说道,大王!在下冤枉啊!虽然除了八股,在下对经文的确有些不通,但是照顾祖母一事,却是我妻子一人操持,在下一介书生,并不知情!

哼!地藏王又喝道,强词夺理!你该知道丈夫乃妻子的主心骨,人间一切妇人所犯之罪孽,都要先惩罚其丈夫,再处罚妇人,就因为你们做丈夫的管教不严!你既然自称儒士,又怎能将过错推给妻子呢?

对,怎能将过错推给妻子呢?

裘南湖这次学乖了,没有再顶嘴,只是说道,在下知错了。在下只是不服,为何在下苦学多年诗书,为何三次都是只中副榜,沦为替补呢?

哼!你可知道你那些微薄的学问,能中了副榜,都只是因为你祖上积德而已!你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才学呢!你也就配在街头写文弄字的,本座今日就是让你看个明白的!免得还在人间怨声载道,好像老天都亏待了你一般,本座就看不得你们这般怨天尤人的书生!

对!怨天尤人,不思进取!

好了!裘南湖,速给本座退下,去阎王殿看生死簿,若还有阳寿,就即可返回,本座可不会在这儿招待你!

对,速速退下!

大王!大王!裘南湖着急了!他还想挣扎一番,如果真像地藏王所说的一般,是祖上积德,那么就让他中个举人也罢,他已经别无他求了。

来人,将那厮押下去!

对!押下去!

6

裘南湖迷迷糊糊之间,就被押出了佛殿。

恍惚的时候,他听到周围传来一阵铜锣敲打之声,热闹非凡。

佛殿内也传来钟鼓应答之声。

似乎是什么大人物来了一般。

一个身穿勇字服装的夜叉一路大喊着“朱大人到”,便跑进了佛殿内。

朱大人?

什么朱大人?

是这阴间的什么大人物吗?

然后他便看到了吃惊的一幕。

地藏王竟然从佛殿内出来迎接了。

裘南湖虽然不认识谁是地藏王,但是这种阵势,他还是认得出的。

那个前簇后拥的场面,在这佛殿内,还有谁能够享受呢?

没想到还有人能让这地藏王亲自来迎接,难道这朱大人竟是比地藏王还大的官不成?

裘南湖带着好奇靠近去看,这一看,他便看清了来人。

不看也就罢了。

看清楚之后,裘南湖就几乎气得吐血。

那衣着光鲜,油头粉面的不正是朱大人吗!

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朱大人是谁了!

不就是自己的那个远亲刑部郎中朱履忠吗!

这个朱履忠的底细,他是清楚的,不过是买官的家伙罢了。

这朱履忠和裘南湖从小就不对付,裘南湖一直认为朱履忠不过是绣花枕头而已!

不过这朱履忠从哪里来的钱买官呢?裘南湖一时也没有细想。

因为看着眼下地藏王和颜悦色和朱履忠谈笑风生的场面,裘南湖心中越发气愤了。

我呸!原来这阴间果然势利!我虽然只会应试教育,但毕竟中过副榜;朱某呢,不过是捐官当的生员,官也不过做到了郎中,地藏王就如此接待!可笑刚才还如此义正言辞地教训了我一番,我还一心指望着地藏王还我一个公道!

如此看来,这天下的乌鸦果然一般黑啊!

裘南湖大概是气糊涂了,这番话,他竟然大声地说了出来。

不远处的地藏王听得真真切切的,不由得面色大变。

边上的一个夜叉看到,立刻走近裘南湖,挥起手杖……

7

这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价值观的崩溃了。

什么叫价值观?

就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黑白分明,对错两立。

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黑和白,对和错,其实是可以互换的,黑和白,对和错并没有严格的界限,黑和白之间有灰,对和错之间有模棱两可。

那不就是天大的笑话吗?

有人前脚告诉你天下为公,公私分明,后脚就撇礼义廉耻于一旁,曲意奉承……

你能理解吗?

你能接受吗?

我不能!

我虽然认为我曾经是过分了些,是自大了些,但是我好歹还是有立场的人。

哪怕我迂腐,哪怕我自私。

我有我的底线。

我裘南湖,终我一生,不会再轻信那些人,那些事!

8

我是朱履忠。

我有个远房堂妹,叫朱七七。

我俩从小就认识了。

感情很好,很好。

可惜后来朱七七嫁给了一个傻子。

那个傻子叫裘南湖。

一个自命不凡的傻子。

很早我就知道这个傻子不会考中什么功名的。

他是在做梦!

果然,连续考了三次,这家伙一次都没中。

不过我虽然嘲笑他,但是也知道自己的水平,也是考不上举人的。

那些八股文在我眼里如同天书一般。

但是我可以用钱买官。

我们家虽然有些小钱,但是买官的钱,却不是我从家里得到的。

不过大家放心,都是干净的钱。

那我到底从哪儿来的钱呢?

这是个秘密。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这钱的来历。

一个是我,一个是朱七七。

而这钱的主人,已经崩溃了。

如今,我便是刑部郎中。

而我最心爱的小妾,叫七七。

裘南湖者,吾乡沧晓先生之从子也,性狂傲,三中副车不第,发怒,焚黄于伍相国祠,自诉不平。越三日,病;病三日,死。魂出杭州清波门,行水草上,沙沙有声。天淡黄色,不见日光。前有短红墙,宛然庐舍。就之,乃老妪数人,拥大锅烹物。启之,皆小儿头足,曰:“此皆人间堕落僧也,功行未满,偷得人身,故煮之,使在阳世不得长成即夭亡耳。”裘惊曰:“然则妪是鬼耶!”妪笑曰:“汝自视以为尚是人耶!若人也,何能到此?”裘大哭,妪笑曰:“汝焚黄求死,何哭之为?须知伍相国!吴之忠臣,血食吴越,不管人间禄命事。今来唤汝者,伍公将汝状转牒地藏王,故王来唤汝。”裘曰:“地藏王可得见乎?”曰:“汝可自书名纸往西角佛殿投递,见不见未可定。”指前街曰:“此卖纸帖所也。”裘往买帖,见街上喧嚷扰扰,如人间唱台戏初散光景。有冠履者,有科头者,有老者、幼者、男者、女者,亦有生时相识者。招之,绝不相顾,约略皆亡过之人,心愈悲。向前,果有纸店,坐一翁,白衫葛巾,以纸付裘。裘乞笔砚,翁与之。袭书“儒士裘某拜”。翁笑曰:“儒字难居,汝当书某科副榜,转不惹地藏王呵责。”裘不以为然。

睨壁上有诗笺,题“郑鸿撰书”,兼挂纸钱甚多。裘素轻郑,乃谓翁曰:“郑君素无诗名,胡为挂彼诗笺?且此地已在冥间矣,要纸钱何用?”翁曰:“郑虽举人,将来名位必显。阴司最势利,故吾挂之,以为光荣。纸钱正是阴间所需,汝当多备,贿地藏王侍卫之人,才肯通报。”裘又不以为然。

径至西角佛殿,果有牛头夜叉辈,约数百人,胸前绣“勇”字补服,向裘狰狞呵詈。裘正窘急间,有抚其肩者,葛巾翁也。曰:“此刻可信我言否?阳间有门包,阴间独无门包乎?我已为汝带来。”即代裘将数千贯纳之。“勇”字军人方持帖进。闻东角门闯然开矣,唤裘入。跪阶下,高堂峨峨,望不见王,纱窗内有人声曰:“狂生裘某!汝焚牒伍公庙,自称能文,不过作烂八股时文,看高头讲章,全不知古往今来多少事业学问,而自以为能文,何无耻之甚也!帖上自称‘儒士’,汝现有祖母年八十余,受冻忍饥,致盲其目,不孝已甚,儒当若是耶!”禁曰:“时文之外,别有学问某实不知。若祖母受苦,实某妻不贤,非某之罪。”王曰:“夫为妻纲,人间一切妇人罪过,阴司判者总先坐夫男,然后再罪妇人。汝既为儒士,如何卸责于妻?汝三中副车,以汝祖父阴德荫庇,并非仗汝之文才也。”

言未毕,忽闻殿外有鸣锣呵殿声甚远,内亦撞钟伐鼓应之。一“勇”字军人虎皮冠者报“朱大人到。”王下阁出迎。裘踉跄下殿,伏东厢窃视,乃刑部郎中朱履忠,亦裘戚也。裘愈不平,骂曰:“果然阴间势利!我虽读烂时文,毕竟是副榜;朱乃入粟得官,亦不过郎中,何至地藏王亲出迎接哉!”“勇”字军人大怒,以杖击其口,一痛而苏。见妻女环哭于前,方知死已二日,因胸中余气未绝,故不入殓。

此后南湖自知命薄,不复下场,又三年卒。

(《子不语》卷九·地藏王接客)

江轶林

1

彭儿收拾着父亲的遗物,发现在父亲江轶林的书房中居然留了一封给自己的信:

孩子:

当你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在很早之前就写好了这封信,为的就是有一天如果我走了,还能给你上人生的最后一课。

就像古人那首词写的一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就像我有一天会离开你一样,你深爱的人也可能会有一天将离开你。

但不要太过伤心,应该更积极地活下去。因为有一天终会和她见面的。人活着始终都有希望。

也许有一天这种思念或许让你无法释怀,那就将那份思念写下来,当作曾经美好的回忆吧。

2

按照父亲信中的提示,彭儿找到了那本父亲的笔记本。那上面书写着一些关于他们江家的一些记录,还有一个他没有怎么听说过的名字,那似乎是自己母亲嫁给父亲之前,父亲的妻子,一个叫做彭氏的女子。

3

我们江家世世代代居住在通州这个地方,也可以算得上是地方上的名门望族了。而作为大家族,早婚早育为家里开枝散叶,也是从古到今的传统。

也就是在十七岁的那一年,我和彭氏结婚了。

和很多从前听到过的传言不一样,我和彭氏生活得非常幸福,甚至比很多夫妻都要恩爱。

而幸福快乐的日子总是飞逝而过,转眼间三年就这么匆匆的过去了。我也到了弱冠的年纪。

按理说我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是去参加过科举考试了,然而我并没有去参加过,每天只是在家读书写字。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着科举这个事情的缘故,有一天我就做了一个和它有关的梦。

梦见我自己去参加科举,只是按照自己平时的喜好随便作答。本来以为没有什么希望,没想到却考上了。然而我没想到,同一时间家里却传来了噩耗:我的妻子彭氏在同一天去世了。

醒来之后,我跟妻子说了自己的梦。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妻子居然和我做了一个完全相同的梦:她也梦见我中举她就死去了。

难道冥冥之中是上苍想要告诉我,如果我去考科举就会中,但是妻子也会因此死去吗?

“如果真是这个样子,考试通过的代价就是失去你的话,那我觉得这个科举得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对妻子说道,并且那一刻我也打定主意不去通州城里去考试了。

然而彭氏毕竟是彭氏,不愧是我深爱的女子。我们平时之所以感情一直都这么好,很大的因素就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十分通情达理、贤良淑德的女子。

看见我为她放弃了追求功名的机会,她反过来劝我:

“不过就是我们两个人刚好凑巧做了一个相同的梦罢了。这也许是我们最近都在谈论这个问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关系吧。况且我们平时的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早就心灵相通了,做同样的梦也说不定就是这么个道理而已。你怎么就能因为这点说不清的事情就想不开呢?与其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趁现在年轻的时候去好好努力考取个功名呢。毕竟这也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啊。”

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忌讳,不太愿意去参加考试。但最后还是架不住妻子的苦苦劝说。我于是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那些梦都不会成真。准备停当之后,我便启程去了百里之外的通州城参加考试了。

没有几日的工夫,考试的结果便发放出来了。没想到我写的文章还真的十分受上面的官员赏识,被顺利地录取了。

然而静下来仔细算算日子,自己被录取的那天,竟然恰好和梦境里妻子去世的日子一样。这确实让我心烦意乱得不行,每天住在旅馆之中,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我有些不敢回家,害怕回去后面对的真是妻子离去的背影。

然而过了两天,噩耗如同计划好的一般,还是传来了。彭氏果然就在我被录取的那天去世了。

而等我赶回家中的时候,已经到了妻子二七回煞的时候了。

4

通州一直都有这样的风俗,人死之后二七日的晚上,要在死者灵柩旁边派上死者生前穿的衣服,而全家则跑到别的房间里去躲避。因为传说那天夜里死人的鬼魂会回到家中,重新回到尸体上,故名叫“回煞”。

痛惜的心情在我心中久久都无法平息,如果当初我不去参加考试就好了,我甚至连妻子的最后一面都没有机会见到。

于是,就在那个回煞的夜晚,那个家人应该回避的夜晚,我决定将自己的床抬到妻子的灵柩旁边,自己在里面藏着。希望等到妻子她回煞的时候,和她见上一面。

就这样守到了三更时分,夜深人静,我也渐渐有些犯困了,但不见到妻子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说来也巧,就在我的眼睛开始有些朦朦胧胧的时候,突然不知道从屋子的哪个角落传来了一声轻响。

当我向上望去的时候,就看见彭氏从房檐上缓缓的飘飘忽忽走了下来,走到了灵柩的前面。只见她对着油灯拜了一下,油灯就立马熄灭了。但也就是转瞬之间的事情,整个房间一下子就变得亮如白昼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说实在的,又有多少人见过这样的场面呢?我躲在蚊帐之中,连大气也不敢出,激动得连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一般。这不仅仅是对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惊奇和来自本能的对未知事物的惧怕,更多的是我生怕自己一下做了什么动作就将妻子惊走了。

我只能咬住自己的指头,睁大自己的眼睛,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仔细看着妻子的一举一动。

5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意感动了上苍,又或者是妻子感应到了我的心声。她慢慢的从灵柩前走到了我所藏身的床前,解开了蚊帐,轻声地说道:

“郎君还没有回来吗?”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轻。但却包含着平时没有的东西,充满了无限的惆怅、期盼和不舍。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一下子就跳了出来,抱住妻子放声大哭。

而妻子也是又惊又喜又悲,跟着我也哭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两人相拥而泣,过了好长的时间,我们才从哭泣中回过神来,互相诉说着这段时间的思念之情,并且像往常一样解衣就寝休息了。

感觉着妻子实实在在存在的感觉让我的心情十分好,根本就管不了什么人鬼殊途的顾忌了,而之前心里的害怕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我还是不免好奇地问道:“我听说人死了回煞的时候,不是应该有一些鬼怪押着的吗?你怎么是一个人自己回来的?”

彭氏说道:“郎君说的鬼怪就是煞神,本来是应该由他押着我的,但是我本来就是无罪之身,阴间的官吏们也颇为体恤我,并且你我之间的情缘未了,所以也就让我一个人回来了。”

这着实让我有些不解:“既然你是没有罪的,那为什么还是就这么死了呢?”说到这儿,又让我想起了得知妻子过世时候的悲伤,但不想让妻子担心,最后还是强行忍住了。

而妻子早就和我心意相通,安慰我说:“我的死是命中注定的,人神都不能改变它,和我本身有罪无罪都是没有关系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刚才妻子说起的“情缘未了”的话来,不由得忧从中来:“刚才你说我们俩情缘未了,难道就是指今天晚上吗?过了今晚,难道我们不是又要生死永隔了吗?”

妻子笑着说:“还没呢,今天是前缘未了,今天过了前缘了了之后,我们还有后缘呢……”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风声,妻子顿时就显得十分恐惧,簌簌发抖,缩在我怀里,颤抖着声音说道:

“抱紧我!抱紧我!护住我!鬼最怕风了,一吹就走,不能自主,郎君千万不能让我被风吹到远处去了。”

我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紧紧地抱着妻子,她才慢慢地安定了下来,我们又拥抱缠绵了起来。就这样不知不觉就到了天亮时分。

窗外传来了鸡叫的声音,我知道妻子肯定要走了,但是我舍不得放手,害怕今天之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妻子劝说道:“郎君不必这样不舍,我晚上还会回来的。”

6

从那之后,每天晚上妻子都会回到家里来,和我待在一起。除了白天的时光,一切似乎就跟之前的生活一样,她还在晚上帮我缝补衣服做家务,有时候疲劳了还帮我按摩捶背。

就这样,两个月的时间很快地过去了,一天,妻子却突然伤感起来,说是前缘已尽,只能十七年之后再与我接续后缘。说罢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我又沉浸到当初听到妻子去世的那种伤心与惆怅的情绪之中,但我不能这么消沉下去,为了妻子,我得怀抱着希望生活下去。

7

父亲的日记似乎就到此为止了。

彭儿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续弦过来的。

怀揣着满腹的疑惑,彭儿去询问躺在病床上的母亲。

“你的父亲江轶林本来就是一个翩翩的少年,家里也是名门望族,十分有钱,妻子过世的时候,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有不少人来给他提亲呢。听说周边的姑娘也都非常愿意来给他续弦,然而你父亲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跟彭氏的十七年之约,一个也没有答应,十七年以来一直都是独身。”

8

十七年之后。

江轶林已经是个快要到四十岁的人了,便开始按照彭氏的相貌四处寻人征婚,在通州、泰州、仪州、扬州地方以及周边的地区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符合要求的女子。

没有办法,江轶林之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乡吕泗。

说来也巧,江轶林刚回到家没有几天的工夫,恰好就有海船从山东过来,船上有一对老夫妻,在吕泗给自己的女儿征婚。说是他们自己本来也是大户人家,老两口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全仗着女儿叔叔养活,但是女儿的叔叔却不管女儿的幸福,非要她嫁给当地的豪门,老父亲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往深宅大院里面送,就带着女儿逃到了吕泗。并且还说自己的女儿愿意嫁给一个江南人。

本来江轶林是不知道这个消息的,但他十七年不娶的事情已经在当地传为了美谈,有人听到老夫妻要嫁女儿的消息,就来告诉了他。

然而想到十七年之约,江轶林还是提出一定要见到女孩之后才能决定。

但按照风俗来说,在揭开盖头之前,女孩的面容是不会让丈夫看到的,江轶林提出的要求可以说有些无理,不过老两口却还是答应了。

而当江轶林看到女孩的那一刹那,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面前站着的,宛然就是十七年前的彭氏,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分毫不差。

江轶林大喜,问她年龄也恰好是十七岁,而她的生日,甚至也恰好是彭氏去世后的两个月。

这下江轶林再也没有疑虑了,当场就向老夫妇下了聘礼,将他们的女儿娶回了家中。

9

“你父亲娶我过门之后,我们的感情一直特别好,和谐而又融洽。你父亲还常常说我的性情喜好都像他之前的妻子彭氏,还问我记不记得之前的事情呢。”

“那母亲你到底怎么回答父亲的呢?”

“我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盈盈的,充满幸福与深情地望着他。如果我不是彭氏,他用下半生的全部感情来爱我,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如果我是彭氏,那么他这么多年对我的深情同样没有辜负我。是或者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10

没过多久,母亲也病逝了。

彭儿按照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将他们合葬在了一起。

相爱的人,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都要永远在一起。

江轶林,通州士人也,世居通之吕泗场,娶妻彭氏,情好甚笃。彭归江三年,轶林甫弱冠,未游庠。一夕,夫妇同梦轶林于其年某月日游庠,彭氏即于是日亡。学使临通州,吕泗场距通州百里,轶林以梦故,疑不欲往。彭促之曰:“功名事重,梦不足凭。”轶林强行。及试,果获售,案出,即梦中月日也。轶林大不怿。越二日,果闻彭讣。试毕急回家,彭死已二七矣。 BhykHhVjeRIo2AwgZAvbjQUHu5aDpCFNqToVp/YybpTyCO+jL9xm3dtXenuLmjB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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