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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狐灯
袁枚

第一章1

南昌士人

1

我在南昌的北兰寺里修学,已有三年之久。

我叫杨修。

大家都知道三国时候有个杨修,聪明绝顶。

大概这也是我父亲对我的期望。

虽然我没有那位杨修那般聪明,不过整个北兰寺中,要论学问之精深,我自论第三,没有人敢争第二。

但是,第一,却是我们都望尘莫及的。

天文地理,士农工商,琴棋书画,诗词酒茶,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我觉得往前三百年,往后三百年,像他这样的人,顶多不超过五个。

就像古人所说的那一般,天下才气共一石,某人独占八斗。

这位仁兄就是严皓。

严皓虽然聪明绝顶,不过性情淡泊,不爱与人打交道。虽然每每为同学排忧解难,但从未见过他经营关系。

不过,严皓和我的关系却极好。

大概因为我是为数不多能理解他的人吧。

说实话,这几年里,严皓为我解决的问题,提供的思路,每每令我茅塞顿开,然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所以我对严皓,是真心的感谢。

其实大家都挺关心严皓的。

也有人嫉妒他。

也有人羡慕他。

但是大家都还是蛮佩服他的。

上个月,严皓说要回家,说是家中父母给他订了亲事,要他回去一趟。

我们听了以后,都觉得不可思议。

大概是觉得原来严皓也要经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来严皓也是常人。

不过大家都挺好奇的,所以严皓说举办婚礼之时,一定邀请我们前去。

于是严皓的婚礼,是最近我们大家最期待的事情。

可我没想到,没等到严皓的婚礼,却等到了严皓的葬礼。

2

那一晚,夜凉如水,星璨如萤。

大概到了亥时,我做完了功课,便回房休息。

坐在床边的时候,我还是习惯性地看了看对面的床铺。

这点忘了说了,北兰寺的学生,一般都是住双人间的。

严皓就是和我一个房间的,可谓真正的同窗。

以前我们入睡的时候,一般都还会讨论一些话题,有时候是今天所产生的疑问,有时候是一些当今的时政,当然,有时候也是些风花雪月。

最近因为严皓回了老家,我一人寂寞了许久,憋了许多疑问,许多话题,实在是困扰得很。

严皓的喜帖也还不来,都快一个月了,都还没好。

我还攒了不少棋局,等着严皓来解围呢。

唉。

还是不要多想了,睡觉便是了。

则成!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字。

谁?

我转身一看,不由得呆了一下。

那不是严皓吗!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鸿儒!外面冷,快进来!

我也叫着严皓的字,一面抓着严皓,把他拉进屋内。

但是这一抓,就抓出问题来了,我感觉我手中抓着的,不是绸缎的衣袖,而是粗糙的草席。

鸿儒!你怎么披着草席啊!

我这才注意到了严皓的异状,看起来身子僵硬,脸色苍白。

我这才想起,眼下,已经是亥时一刻了!

而严皓看着我,面无表情地悠悠说道,死人,当然应该披着草席。

3

何谓生,何谓死,这是困扰着我许久的问题。

其余什么家国大事,理学大家,都是小问题。

只有看破生死,才是这世间最大的学问。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些豪情壮志都是虚的。

是你在父辈或者师长面前表态用的。

你知道在你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深刻的问题。

那就是,你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

又如何而来,如何而去?

佛说有六道,有轮回,道说有三界,有飞仙。

都是放屁。

我觉得,生死远远不是轮回那般简单。

生和死不仅仅是相反的两种状态,它应该是可以互相转变的,甚至生和死的相融,可以转化出另一种状态。

不死,不代表着生。

而不生,也不代表着死。

我想找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

可惜没有人能够理解我。

哪怕是杨修杨则成也不行。

则成仅仅是一个在学术上有着很高天赋的人,他很认真,也很勤奋。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成为国之栋梁。我觉得,则成在这些方面,都比我厉害。

但是,整个北兰寺里,就算是则成也都认为我是最聪明的人。

不,我不是,我仅仅是一个最好奇的人。

我好奇一切,我也怀疑一切。

他们,都看不到我看到的角度而已。

我看到的,是中间。

是生和死的中间。

非生,亦非死。

4

鸿儒,你不是开玩笑吗?

我心里有些紧张。

因为严皓的个性实在不像是开玩笑的人,而且他也几乎不开玩笑。

但是他刚才所说的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死了?

他死了?

他死了怎么还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但是他没死为何又身披草席,脸色苍白?

我心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绕了起来。

难道他冤魂索命来了?

我顿时感觉我的身子也僵硬了起来。

则成,你在想些什么?刚才一盏茶的时间里,你的脸色比我的脸色还要难看。

严皓看看我,又转过身子,走到床边,脱下草席,然后坐在床上。

我苦笑着,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慢慢走进屋内,坐在床边。

也不怪你,换了我,今日碰到此种情景,也会慌乱不已。则成你没有赶我出门,已经是有同窗的情分了。

我看着严皓苍白的脸色,无神的眼睛,尽管看起来那么熟悉,但是却显得那样诡异。

我还是沉默着,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严皓唏嘘着说道,则成,你莫慌,听我慢慢道来,对了,帮我倒点水吧,有些渴。

我有些诧异,严皓这个状态还需要喝水?

不过我还是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严皓接过后,脸上抽搐了一下,神情显得很奇怪。我觉得,他可能是想微笑一下吧。

严皓仰头喝着水,看起来的确很渴的样子,我也听到那水在喉咙之间涌动的声音,但是等到严皓放下水杯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那水杯还是满的。

严皓看到我的表情,便低头看了一下水杯,便用他的方式苦笑了一下。

我把水的魂给喝了。

5

我觉得我应该找一个方法,来实现这种生与死的转化。

我快找到了。

在人将死未死,就是弥留之际,是能够突破生死的界限的。

但是你必须要有强有力的那种愿望。

就是执念。

就像走火入魔。

这是北兰寺的方丈告诉我的。

他说是经书上所留下的,大概是当年佛祖领悟生死时候的方法。

可是佛祖看破红尘,超凡脱俗之后,又是如何在人世留下这些经书的呢?

方丈则高深地笑笑,说我若是知道,我也是佛祖了。不过此法从未有人尝试,严皓你要小心,毕竟此法乃流传之法,其真实性未能考证。

没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哪怕是天大的风险,我也要去尝试一下。

我不是想成佛得道,我就是想知道和生不一样的滋味而已。

我不是活腻了,我也不是想死。

这是有着严格的区别的。

我是想去探索,和生不同的方式。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打扰。

北兰寺里和尚和学生都太多了,我得换个地方。

还是回家吧,家里虽然有不少下人,但是一般都不会来打扰我。

当我打定主意之后,心里就显得兴奋不已,还要保持表面上的不露声色,毕竟,我也没法告诉则成他们,他们肯定会以为我疯了。

而这个时候,家人带来的一个消息,让我觉得,时机到了。

6

水的魂……

水也有魂魄……

还能被喝掉……

那你到底是人是鬼?还是魂魄?

我觉得我还是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也只有噩梦是我唯一能够理解和接受的事实了。

我只好用力地偷偷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挺疼的。

严皓看着我的小动作,又用他的方式很难看地笑了下,然后悠悠地说道,则成,你不用怀疑了,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而我,的确已经不算是生者了。

从严皓口中亲口说出,打击还是十分大的。就像叶公好龙一般,虽然我们平日经常讨论鬼神,但是要让我亲眼看着鬼神在我面前的话,还是十分震撼的。

我呆了呆,说道,鸿儒,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严皓听罢,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后,他缓缓站起身来,慢慢地走近我。

我都不敢大声地呼吸,低下头,也不敢看他。

严皓走到我面前,悠悠说道,则成,看着我,你怕什么?你我相识多年,我还会害你不成?

是啊,他会害我吗?

我的脑海中立刻回忆起这几年来我和严皓经历的一切,所谓倾心相交的知己,就是如此而已。

这样的知己,怎么会害我呢!

我不由得惭愧起来。

我怎么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光看他呢?

尽管他看起来的确是。

但是从他的言行看来,他还是那个严皓。

想到这儿,我不禁轻松了不少。

于是我抬头,看着严皓那苍白的面孔,笑了笑,说道,鸿儒,我是真的被你吓到了,你今儿个不好好地给我个说法,你就是对不起我们多年同窗之情啊!

严皓听罢,嘴角又抽搐了几下,说道,不好意思,你该看得出,我现在不能好好地笑。

没事,我不在意,你还是把这来龙去脉说说清楚吧,省得我担心受怕的。

严皓看着我,然后嘴角又抽搐了几下。

我不禁苦笑,鸿儒,你就不要再笑了,你现在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好吧。严皓叹口气,说道,则成,你知道最困扰我的问题吗?

我在心里回忆了一遍我们探讨的问题,关于新法的弊端?好像不是,我们都已经做出了结论,宰相太心急,触动了太多士族的利益,其中甚至我和严皓的家族也包括在内,牵扯太多,最后一定会被禁止。那是关于王守仁心学的新解?应该也不是,虽然我们看法各异,但是总都能自圆其说,我也没有看到过严皓为此苦恼……

那究竟是什么?

我带着一脸疑问,看着严皓。

严皓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生死。

7

生和死?

我一下子懵了。

什么生死?难道想修佛论道,飞仙化羽?还是长命百岁,永生不死?鸿儒到底在想什么?

我看看他,严皓的脸色尽管苍白,但是眼神中却闪烁着精光。

鸿儒,你不会听北兰寺的和尚念经念多了,中邪了吧?

严皓皱皱眉头,嘴角抽搐下,说道,则成,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的态度还是应该尊敬一些的。

我连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家都是佛教徒,我自然也不例外,不然也不会在北兰寺里求学了,但是你说的这话太突然了,我实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

严皓说话的神情显得十分严肃,他又说道,关于生死,我就是参悟不透,所以才会以身试法一般地去领悟其中的奥秘。

那你领悟到了?

算是吧,不过大千世界,各有其法,我只怕才领悟生死之一二,还不足以格物致知,所以今日来与君探讨,更是我之所为,则成也有个见证,日后我若青史留名,则成当居首功。

严皓一定是疯了。一定!

但是我还是笑笑,说道,鸿儒,但说无妨,我定尽力办到。

严皓听罢,便说道,我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

8

一直到父亲的来信,要我回家定亲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可以准备实施我的计划了。

所以我回了家,娶了妻,很不好意思没有邀请你们过来,因为我不想让你们看到一个并不开心的婚礼。

我并不想成亲,之所以答应父母,也只是想给我们严家留个后而已。

所以在婚后第二天,我就……不,这个方法还是不告诉你了,我怕会有太多人去尝试,这样就违背的我本意了。

我只想让世人知道生死的关系,魂魄的诧异而已。

人的魂魄,则成你也是知道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可是你知道魂与魄的区别吗?

我也是到了这番地步,才知道魂魄之别。

魂乃人之灵魂,有思想,有意志,而魄乃依附肉身控制肉身之物,无思想,无意志。

生者有魂有魄,死者无魂无魄,鬼者有魂无魄,行尸无魂有魄。

寿尽无遗恨者,为死者,其魂转世,其尸入土为安。被害有遗恨者,则为厉鬼,其魂流连人世,其尸必须火化。而像我这样的,就是最后一种。

不生不死,无呼无息,徒有肉身,却无灵魂。

这是多么重大的发现啊!我一定要将这样的真相告诉给世人,但我也必须找到能够理解我的人!只有你,则成!

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帮我的。

我就是有着这份执念,所以才千方百计地赶回,就是想让则成你为我记载下这一切,免得我一番苦心化作春流水。

则成,我还有一些小事托付,望你能为我办到。

你我之前对于心学的理解,我望你日后能够整理出版,也不罔顾你我在北兰寺求学数载,以及恩师教导之恩。

还有,我父母年事已高,家中唯我一独子,而且妻子年轻,我今日一去,恐家中无人照顾,还望则成日后多多担待一番。

这样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古人诚不我欺也!

9

严皓,你想太多了。

我没法理解你。

你一定疯了。

我觉得我现在的脸色,不会比严皓此刻好看多少。

严浩说了半天,意思就是他一直以来纠结于如何成为超脱于生死之间的存在,然后现在他做到了,要我记录下这些,然后流传下去。

我也会被人当成疯子的!

说不定还会被北兰寺驱逐出去,当成异端邪教,然后最惨的就是被朝廷知道了,杨家的杨修接触异端邪教,这轻则对我日后仕途有损,重则让我杨家满门抄斩。

不行,我不能答应。

不对,我可以答应,我未必要做到。

这样也不行,万一严皓日后发现了我虚与委蛇,来报复我怎么办?

我心里百般焦急,我抬起头看着严皓的表情,他的眼神看起来充满了期待。

甚至还十分的诚恳。

我有点犹豫了。

对呀!我可以匿名出版这些言论!

对!多找些中间人,代理出版!把我的关系撇清,就可以了!

想到这,我如释重负,便站起来向严皓说道,鸿儒,你放心,你之所托!我一定办到!

严皓缓缓地点点头,说道,则成,我放心了。如此,我也该走了。

你要走了?

我看着严皓的表情,他看上去是真的要走了。

我忽然有些不舍了。

鸿儒,你要去哪儿?我问他。

我要去找我的同类。严皓说罢,抬起头看着窗外,说道,我相信,像我这样的异类,不只我一个。既然他们能够在人世里生存,我也可以。毕竟,我这样子,可没法和你们一道。

我该走了,待会天亮了被人看到万一造成骚乱就不好了,我也不想连累你。

我忽然有些羞愧。

有一种被严皓看穿的感觉。

是啊,他可毕竟是我们当中最出色的人!我这点小心思,怎么能瞒过他。

鸿儒,你再坐会儿吧,毕竟如你所说,此去若是永别,日后再难相见的话,眼下,能待一会儿,便是一会儿吧。

我甚至靠近严皓,想去拉他。

严皓没有回应。

也没有反应。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像个雕像一般。

鸿儒!

我大声叫唤他!

严皓还是没有反应。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敢靠近。

忽然,严皓的身子动了一下。

我没看错,真的是动了。

动了……严皓的身体开始更大的动作了,他要转身。

他甚至还发出了一些听起来很无意义的声音,像是野兽的低吟一般。

他转身了……

天哪!

救命啊!

10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一句戏言,会导致这样的事态发生。

罪过啊罪过!

我是北兰寺的方丈。

严皓和杨修是在我寺内求学的学生中最出色的两个。

我原先以为,他们两人一定可以成为国之栋梁。

虽然严皓偶尔会来找我,询问有关生死之类的问题,但是我没有在意,我以为,不过是他好奇而已。

没想到严皓的执念如此之深。

他竟然真的去体验了。

他入魔了。

我知道,却没能尽早发现。

罪过啊!

那晚,我听到别院传来的异响,便过去察看。

这一看,几乎令我魂飞魄散。

我看到杨修倒在地上,浑身发抖,害怕不已。

而严皓,则趴在杨修面前的墙头上,双眼无神,口中发出低吟,脸上皮肉还在腐烂,伸着双手向前,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行尸走肉!

我立刻走上前,拉开了杨修,杨修大概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看到我的时候还是一脸惶恐。

我命人将杨修带回房休息,然后派人看住严皓。

严皓这个情况,只有等到白天日出之时他魂飞魄散之后,才能消除。

此刻他还是一个活死人。

就和六道中的畜生一般,无思想,无精神,无意志,无灵魂的行尸走肉。

不是生灵,不是凡人。

罪过啊罪过!

回到房内后,杨修才冷静下来,便将详细的经过说给我听。

方丈,严皓他是怎么了?还那样子,就像……就像要吃了我一样。

我叹口气,说道,严皓三魂已去,七魄未散,当是行尸,若日出后七魄散去,则完全死去,若不然,则成活之死人,好生啖血肉,以生灵为食,永世不得超生。

杨修看着我,还是一脸的惊异。

我想,他大概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天亮后,严皓的七魄散去了,尸体也就倒下了。

严家人也赶到了,我和他们商量了许久,我们决定将事态控制住,让一切知情人都闭口。

此等怪异的事情传出去,不仅对严家的声名,连我北兰寺的声名,都有影响。

严皓的尸体开始腐化了,已经不方便带回严家了,我们只能在北兰寺举行了严皓的葬礼,就说严皓生前的遗嘱说,希望葬在自己求学悟道的北兰寺里。

杨修来参加葬礼了,他的神情看上去还没有完全恢复。

半个月后,杨修也离开了。

如此过了数载,我听到民间开始流传行尸走肉的传说,但是还好没有人知道事情发生在北兰寺。

我把事件完整地记录下来,还有杨修编纂的书,一起在严皓的坟前火化了。

我希望,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希望如此。

江南南昌县有士人某,读书北兰寺,一长一少,甚相友善。长者归家暴卒,少者不知也,在寺读书如故。天晚睡矣,见长者披闼入,登床抚其背曰:“吾别兄不十日,竟以暴疾亡。今我鬼也,朋友之情不能自割,特来诀别。”少者阴喝,不能言。死者慰之曰:“吾欲害兄,岂肯直告?兄慎弗怖。吾之所以来此者,欲以身后相托也。”少者心稍定,问:“托何事?”曰:“吾有老母,年七十馀,妻年未三十,得数斛米,足以养生,愿兄周恤之,此其一也。吾有文稿未梓,愿兄为镌刻,俾微名不泯,此其二也。吾欠卖笔者钱数千,未经偿还,愿兄偿之,此其三也。”少者唯唯。死者起立曰:“既承兄担承,吾亦去矣。”言毕欲走。

少者见其言近人情,貌如平昔,渐无怖意,乃泣留之,曰:“与君长诀,何不稍缓须叟去耶?”死者亦泣,回坐其床,更叙平生。数语复起曰:“吾去矣。”立而不行,两眼瞠视,貌渐丑败。少者惧,促之曰:“君言既毕,可去矣。”尸竟不去。少者拍床大呼,亦不去,屹立如故。少者愈骇,起而奔,尸随之奔。少者奔愈急,尸奔亦急。追逐数里,少者逾墙仆地,尸不能逾墙,而垂首墙外,口中涎沫与少者之面相滴涔涔也。

天明,路人过之,饮以姜汁,少者苏。尸主家方觅见不得,闻信,舁归成殡。

识者曰:“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其始来也,一灵不泯,魄附魂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毕,魂一散而魄滞。魂在,则其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也。世之移尸走影,皆魄为之,惟有道之人为能制魄。”

(《子不语》卷一·南昌士人)

刘刺史奇梦

1

认识你之前,我曾一度认为妖只会害人,不曾想妖也会救人。

2

遇到你之前,我曾一度绝望着,菩萨指点那人不会再出现,大限将至,我能救她一命,却无法救孩子一命。

3

你已经是一只没有妖力日暮西山的妖,如果不是那非常人的能有的獠牙,或许我只会当你是个住在山洞里的怪人。

4

几百年来,除了她和我自己的姓氏我不再记得其他人的名字。根据凡人的习俗,我们将我们的孩子取名刘介石。

5

回乡的一场大雨,让我不得不躲进这个山洞。你们两对夫妇接待了我,我当时就好奇为何你看到我时眼睛里似乎立刻从死寂燃起了希望的火光一般,神采奕奕起来。连你妻子都说你那天话特别多。

6

菩萨说,你来了我的大限之期便到了。虽然我不能再守在妻子身边,但知道她们后半生能平安反而安心了许多。妻子自然能发现我像变了个人似的,似乎比平时精神了许多,这大概就是凡人所说的回光返照吧。不想妻子过多担心,所以我只好拉你单独畅谈。

7

平生第一次,我亲眼看到妖怪。

平生第一次,我亲眼看到妖怪和人能和平相处,还能共结连理。

平生第一次,我觉得妖怪并不是大家说得那么凶悍,甚至还有些亲切和安详。

平生第一次,我被一个妖怪托以后事。

你拉我走出山洞,这似乎就像你说的一般是上天的安排,是菩萨的指引,我竟然没有一丝的拒绝之意。

你说她为了你来到这远离人群的深山,你为了他叛离妖群。为了她母子今后能太平过活,你将内丹度与妻子消却母子妖气。

8

凡是失去内丹的妖都将慢慢死去,我也不例外。本想可以和她们母子愉快地终老一生,却不曾想来了个怪和尚为了飞升硬是要收取母子俩,我只能杀了他却也中了这残酷的咒印:当我死去,终有一日将化为恶鬼取走这个不该出现在人世的孩子的性命。幸得菩萨指引,若能救得路过山洞的于姓人,他日定能搭救我儿。

9

次日天晴,我自然下山往家乡进发。你执意送我下山,你妻子还说你好些年不下山了。

不曾想还真被你说中了,几个山匪拦路,而你竟然为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拼死相救。临终之际你再次将她们母子托付给我。妖尚如此,真可叹我们凡人,每当我看到刘介石一天天长大,我都禁不住这么想。

10

我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我爹,我也不敢去追问娘,因为怕提起来看到娘落泪。好在邻居于叔,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们。我一天天长大起来,娘却日益消瘦下去。

11

介石是我们这个陕西小县出的第一个刺史,这让我这个做叔的十分欣慰。他娘虽然上了些年纪腿脚不便了,但是还是挺硬朗的。后来介石又去江南补了一个官缺,离我们更是远了。

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介石他娘只有思念孩子的时候会叹息,思念你的时候会落泪;而我,也一天天的老去,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介石的大劫何时来临。

12

我的公务十分繁忙,但还能抽时间看望娘看望于叔。而现在调来了江南,不仅离家乡十分遥远,并且公务也越来越繁忙了。苏州的虎丘,虽然也算是个风景宜人的地方,而我却没有时间去细细赏玩,而近日来的疲惫更是让我倦意浓厚,不知何时才能回家,或许只能梦里吧。

疲惫袭来,夜深人静,盖上棉被,我沉沉睡去。

13

不知何时,我的意识恢复过来了。我还依稀记得临终前再次嘱托于兄的场景。而这时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让我恐惧的声音——那个和尚的声音:

我说过终有一天你会让你的孩子死去。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发现我的身体变得我自己都不认识了,意识也不能左右身体了。我想这都是那个和尚的咒印吧。

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一阵清风,风中飞来一个和我有七分相似的男子。

14

照顾了介石母子俩这么些年,现在反倒轮到你妻子来照顾我了。说真的我有些愧疚,我的身子越来越差了,我越来越担心没办法救你的儿子。这几天我更是觉得我大限不远,我越来越怕睡觉,怕一睡不醒,我一生很重承诺,我不怕死,只怕辜负了你。

15

乘着清风,周围的景色也越来越熟悉了,离我的陕西老家越来越近了。这让我心里十分高兴,可以看到久违的娘和于叔。

但我总是觉得气氛不对,身后始终有什么东西跟着我,转头却看见一个和自己很像的怪物,高有三丈多,通体浑黑,面目狰狞。

来者不善,我只能停下与他搏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交手的一瞬间我就觉得我应该不是这个怪物的对手,但是最后还是莫名其妙地将他制服了。这个怪物脸上露出惨像,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总觉得那张和我相像的脸上有愤恨,也有悲伤。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将这个怪物扔到我记忆中前面那条不远的河中,免得危害其他人。

16

人毕竟还是没办法跟岁数去抗争,我还是渐渐地睡着了。我梦见自己到了县城外那条小河边,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不一会我竟然看到介石从不远处跑了过来。

不过他好像还夹着什么东西。这孩子一上来就对我嘘寒温暖,看着他脏兮兮的衣服,我大致也知道他方才肯定经历了一场搏斗了。所幸没有受伤。而当我看到他腋下夹着的东西的脸时,我知道我可以不辜负你所托了。

但是,介石说要将你这个“怪物”丢到河里去的时候,我不忍。虽然我清楚地知道你已经死了,但是儿子怎么能将自己的亲爹丢到河里去呢?

突然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城西有个观音菩萨庙,这一切的种种都有菩萨的指引,去找菩萨吧。

17

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于叔看到我要杀死这个怪物的时候,眼中流露出那么多不忍。不过于叔给我的印像一直都是个老好人,娘也常常告诫我一定要听于叔的话。

况且于叔叫我去找菩萨,自然是有道理的。

怪物毕竟是怪物,等我到了观音庙,这东西就被门口的四大金刚吓得浑身发抖了。

观音菩萨一会儿就出来了,她朝着我笑了一下,但我总觉得她是在朝着我手里的怪物笑。

“这是阴间的鬼,应当由地府管辖。”菩萨说到。

拜谢菩萨,我心里的一装事也算是放下了。菩萨指出叫其中一金刚押解这恶鬼去地府。不过那金刚喃喃说着什么我听不懂的语言,不过看样子似乎表示不便押解。只见菩萨慢慢转向我。

“那只能麻烦你送去地府一趟了。”菩萨朝我笑道。

“可弟子肉体凡胎,怎么能去地府那地方啊?”我说道。

“这个不难。”菩萨慢慢走过来,“只要你点头答应就可以了。”

菩萨说话我只能把头低下,菩萨轻轻抬起我的头,对我轻轻呵气三下,便让我出发了。

我离开菩萨庙才想起,我该往那里去找地府啊,但如果再回去问菩萨那太大不敬了,菩萨叫我走,自然有菩萨的理由,我还是先去找于叔商量下吧。

18

介石没去一会儿就回来了,跟我讲了来龙去脉。我才明白原来我是为了指引你的儿子,了却这一切恩恩怨怨。

地府这地方怎么去,我确实也不知道,或许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真的是命中注定,菩萨说我能拯救介石。而不知道怎么回事,当介石说要去地府,我脑海中如有神助般,不断地出现河边不远的那个很奇怪的用竹笠盖着的古井。

19

累计了这么多年的宿怨,又经过了刚才那一阵打斗,我和那和尚都已经没有了继续争斗下去的力气。当介石要将我和这和尚丢到河中的时候,我有了一丝解脱。但于兄还是不忍看到我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吧。

不过所幸菩萨还有指引,我看到了菩萨对我那久违的笑容,即使我只是区区一介小妖,芸芸众生之中却如此受到了菩萨的关爱,我唯有虔诚地相信菩萨的一切安排,命运的安排。

我抢先一步跳下了古井,下面一定是最后的结局了,我不能让介石冒险先下去,这个或许是我这个当爹的最后能为儿子做的了。

介石生得比我当年还要结实,下坠的时候还时不时卡在井中呢,这让我多少有些高兴,至少他这么多年都健健康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疯和尚老是和她们母子过不去。

“你或许在想我为什么放弃自己的修为不要,老是找他的麻烦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现在是一体的原因,那和尚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和尚没有理会我是否作答,像是自顾自地说道:“一切都将揭晓,我前世亏欠一对夫妻,这辈子投胎做他们的儿子,被他们卖掉以偿还他们前世对我的恩情。后来辗转出家一心为这对夫妇念经诵佛……”说到这里时,一阵让人眩晕的强风,将那和尚的声音从我的脑海中消去了。

20

那恶鬼不知为何趁我不备居然抢先跳进了井里,我也只好赶紧跟上。

井道并不十分宽敞,我卡住过几次,但是一阵阵强风又将我往下赶。没一会儿就掉在了房顶上,砸得瓦片咔咔作响。

四下一看这里仿佛是宫殿一般,金碧辉煌。正当我在惊讶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声音在惊呼:

“哪里有活人?”

声音刚落,我就被身批金甲的卫士抓住,带到了大殿之内。

大殿之上坐着一位身着龙袍,头带九龙冠的王者。

如此宏伟的大殿,使得高高在上的王者离我很远,完全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听见他不紧不慢地说:

“你是活人,怎么胡乱闯进地府来了?”

王者身上流露出甚至超过了当今皇上的王者之气,让我不敢怠慢,看看一旁陪押解着的恶鬼,我一五一十的将菩萨教导的事情说了出来。

旁边的金甲卫士挺拔,一把拉起我的头,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对着我的脸端详了一番,然后回禀殿上的王者:

“脸上有红光,的确是佛派遣来的。”

“那恶鬼在何处?”王者依旧不紧不慢。

我向旁边一指,王者立刻说道:“恶鬼不能留下,押下去。”

随后恶鬼被丢进了殿外的水池,里面满是毒蛇等物,它总算能淡出我的视线了。

21

毒蛇开始饥渴地撕咬着我,我和和尚总算在这样的撕扯下分离开来了。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我唯一关心的是我儿子他将如何。

他还在询问着自己的前世,旁边的金甲卫士告诉他,他的前世在九岁的时候偷了一对夫妇八两银子,那银子是夫妇卖儿子得来的,被偷后又恨又悔,最后抑郁而终。你因为造了此孽前世夭折早死,今生也将因为这个后来变成瞎子。

听完这个后,我看向和尚。说实在的,我现在已经不怪他了。

而和尚听了卫士的话后,似乎也了无牵挂,在毒蛇将他撕碎前就烟消云散了。

当卫士告诉介石,今生要多做善事或许可以消灾,我想我也能放心地走了。

22

很快的,我就被金甲卫士送回了阳间,我飞快地跑去跟菩萨复命了。

奇怪的是,跪在我旁边的也有一个小孩,几乎和我一模一样,这让我吓了一跳。但那小孩看到我似乎也吓了一跳。

“别害怕。”菩萨对我说,“这是你的魄,你的魂很善良但魄却凶顽。所以做事情总是很努力却做不透彻,现在我就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我赶紧拜谢,但是那小孩似乎并无动于衷,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在他之上,要想剔除我,难道不怕伤到他吗?”

“没事的。”菩萨笑道。说罢便拿出一个金簪子插进我的左肋,但奇特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疼痛。菩萨慢慢挑出我一根肠子,开始消减。每消减一点,那个小孩就变小一点,最后化作了一个发光的丹药般的珠子。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菩萨就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几,我忽然就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还睡在苏州的虎丘,而再看肋骨下方,多了一块从来没有的红印子,依稀可辨。

23

没过一会儿,我看到菩萨向我飘了过来。我也总算知道了介石平安无事,对于你我也算没有辜负你临终所托了。

而后来从菩萨那里我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清楚地府怎么去了。原来我之前就是看守地府入口的官吏,从前有一个人来我这里,我能从他的气息中感觉到他尚没有入地府的资格,可我还是为他想报答前世一对恩人夫妇的虔诚,让他进了地府知道了今生夫妇投胎为谁。而后才种下这种种恩怨,或许我不是完成你所托,而是补救我自己犯下的过错吧。这辈子当了介石这么久的于叔,照顾了他们这么久,我也算是了无牵挂了,其实这样睡着也蛮好的。

24

没过多久,娘寄来一封信,不久前,于叔过世了。

陕西刘刺史介石补官江南,寓苏州虎丘。夜二鼓,梦乘轻风归陕,未至乡里,路遇一鬼尾之,长三尺许,囚首丧面,狞丑可憎,与刘对搏。良久,鬼败,刘挟鬼于腋下而趋,将投之河。路遇余姓者,故邻也,谓曰:“城西有观音庙,何不挟此鬼诉于观音以杜后患?”刘然其言,挟鬼入庙。

庙门外韦驮金刚神皆怒目视鬼,各举所持兵器作击鬼状,鬼亦悚惧。观音望见,呼曰:“此阴府之鬼,须押回阴府。”刘拜谢。观音目金刚押解。金刚跪辞,语不甚解,似不屑押解者。现音笑目刘曰:“即着汝押往阴府。”刘跪曰:“弟子凡身,何能到阴府?”观音曰:“易耳。”捧刘面呵气者三,即遣出。鬼俯伏无语,相随而行。

刘自念虽有观音之命,然阴府未知在何处,正徘徊间,复遇余姓者。曰:“君欲往阴府,前路有竹笠覆地者是也。”刘望路北有笠,如俗所用酱缸篷状,以手起之,洼然一井。鬼见大喜,跃而入。刘随之,冷不可耐。每坠丈许,必为井所夹,有温气自上而下,则又坠矣。

三坠后,豁然有声,乃落于瓦上。张目视之,别有天地,白日丽空,所坠之瓦上,即王者之殿角也。闻殿中群神震怒,大呼曰:“何处生人气?”有金甲者擒刘至王前。王衮龙衣,冕旒,须白如银,上坐,问:“尔生人,胡为至此?”刘具道观音遣解之事。王目金甲神ㄏ其面仰天,谛视之,曰:“面有红光,果然佛遣来。”问:“鬼安在?”曰:“在墙脚下。”王厉声曰:“恶鬼难留!着押归原处。”群神叉戟交集,将鬼叉戟上投池,池中毒蛇怪鳖争脔食之。

刘自念:已到阴府,何不一问前生事?揖金甲神曰:“某愿知前生事。”金甲神首肯,引至廊下,抽簿示之曰:“汝前生九岁时,曾盗人卖儿银八两,卖儿父母懊恨而亡,汝以此孽夭死。今再世矣,犹应为瞽,以偿前愆。”刘大惊曰:“作善可禳乎?”神曰:“视汝善何如耳。”语未毕,殿中呼曰:“天符至矣,速令刘某回阳,毋致泄漏阴司案件。”金甲神掖至王前。刘复跪求曰:“某凡身,何能出此阴界?”王持刘背吸气者三,遂耸身于井。三耸三夹如前,有温气自下而上,身从井出。

至长安道上,复命于观音庙,跪陈阴府本末。旁一童子嚅嚅不已,所陈语与刘同。刘骇视之,耳目口鼻俨然己之本身也,但缩小如婴儿。刘大惊,指童子呼曰:“此妖也!”童子亦指刘呼曰:“此妖也!”观音谓刘曰:“汝毋恐,此汝魂也。汝魂恶而魄善,故作事坚强而不甚透彻,今为汝易之。”刘拜谢,童子不谢,曰:“我在彼上,今欲易我,必先去我。我去,独不于彼有伤乎?”观音笑曰:“毋伤也。”手金簪长尺许,自刘之左胁插入,剔一肠出,以腕绕之。每绕尺许,则童子身渐缩小。绕毕,掷于梁上,童子不复见矣。观音以掌扑案,刘悸而醒,仍在苏州枕席间,胁下红痕,犹隐然在焉。月余,陕信至,其邻人余姓者亡矣。此事介石亲为余言。

(《子不语》卷二·刘刺史奇梦)

水仙殿

1

程申慢慢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眼前是牢房一样的房间。程申已经记不太清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了。身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因为受刑被水泼醒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刚刚醒过来的程申还是昏昏沉沉的,他晃着脑袋来回查看着周围的环境,不过视线总是模糊的,屋内的灯光并不明亮,只有眼前的一个几案,仿佛散发着这个世界中最耀眼的光明。

程申看不清那个几案上到底放了些什么,他想靠近点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但是当他想挪动身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柱子上面,除了转动自己的头,他半点也没办法移动。

这些让程申完全搞不懂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不过显然这间奇怪的房间并不只是他孤单一人,很快便从牢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像道士一样的人。显然,这个道士模样的人应该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但他并不是来解答程申的,而是来审问他。

“程申,程申。你醒了吧,快告诉我那个叫小雨的孩子在哪里。”

“什么小雨?你是谁?”

“相公,有什么你就快说吧。张道长会帮助你的。”说话的正是程申的妻子,何氏。

“哈哈,师兄!哈哈,我们又见面了!”说话的是程申,他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发狂似的叫着。完全不像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

“青鬼!”张道长大喝一声,从怀中掏出一道符咒,从几案上的烛火上划过,然后将符咒朝程申丢了过去。符咒就像离弦的弓箭一样,飞射向被绑住的程申。

“啊!啊!夫人救我!啊!”程申被道符烧得疼痛万分,不由得大叫,向自己的妻子何氏求救。

何氏看不下自己的丈夫受苦,想要拦下张道长对程申施展的法术,但却先被众人拦下了,这其中还包括程申的母亲:

“媳妇,你先别急,张道长也是要将藏匿在儿子身上的妖孽逼走啊。你才从娘家赶回来,什么都还不知道。你先出来听听大家的话就明白了。”

2

程家大院之中。

“婆婆,你们为什么将相公关在柴房里啊?”何氏问着。

“哎,你回娘家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好多事情。”

“对啊,少奶奶您不知道,前两天少爷像撞了邪一样的。”程家的家丁说道,“那天早上,少爷还好好的去明伦堂给童生们上课,谁知道却撞了邪……”

3

程家柴房中。

张道长扶起满头大汗搭啦着脑袋的程申的头说:“程申,我暂时用法术定住了潜藏在你身体中的恶鬼,不过维持不了多久的时间。赶紧跟我说说哪天的情形,我才能破除这个恶鬼的法术。”

程申喘着粗气说道:“那天我像以往一样早上出去,去给那些童生上课。”

张道长打断道:“那小雨在吗?”

“小雨?小雨当然在。她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整个书院却属她最勤奋。那时候,书院的学生还不多,连小雨在内只有几个人到了。小雨给我沏了一壶茶,平时她都会在早课之前给我沏一壶茶的。但那天书院却多了一个陌生人,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子,那女子看着小雨,跟我说了一句话……”

4

“教这些学生很有意思吧?”

“这位姑娘,你是?”程申问道。

“我是谁稍后自然有所分晓,现在离上课的时间还很早,你可不可以先和我去个地方,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不知道怎么的,程申对这个陌生的女子没有一点反感的情绪,反而有一种奇怪的亲切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可是又总是想不起来,以至于她说的要求自己也就莫名其妙地答应了。

然而跟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姑娘出来之后没走多久,那位姑娘却突然凭空消失了。程申向四下望去,却找不到那个姑娘的影子。正在纳闷的时候,却感觉后背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于是,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十分独特的香气。这阵香气让程申觉得有些迷迷糊糊的感觉。

程申慢慢地转过头,却发现一个黑衣人在自己的背后。

“你叫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香气的缘故,程申觉得这个黑衣人说话的语调有点奇怪,分不清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甚至可以说根本分不清是不是人发出的声音。

但是,程申却很难抗拒这个声音,难以抗拒它问出的每一个问题,发出的每一个指令。

“程申。”程申迷迷糊糊地答道。

“教书有什么意思呢?你现在回家收拾打点一下行装,和我到水仙殿去游玩一番吧。”黑衣人说道。

没有自己的意识,也没有办法抗拒,程申按照黑衣人的指示,朝着自己回家的道路走去。

5

“当时少爷神情有些恍惚地就回来了,”程家的家丁说道,“少爷一般教书都要到下午才会回来,这个少奶奶您也是知道的。”

这时另外一个家仆接着对少奶奶何氏说道:“对啊,而且少爷平时对我们下人也是特别亲切的。每次回到家几乎都要和我们打招呼,问候两句的。可是那天少爷神色失常地回来,就匆匆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叫了他几声也没答应我。我看他神情很凝重的样子也没敢多问,就看着他收拾着自己平时常穿的几件衣服,然后出门去了。”

6

明伦堂外。

那位程申看着似曾相识的女子,她身边站着的是黑衣人,而在她面前站着的是程申的学生。那个女孩小雨。

“她和你前世真像啊,方晴。”黑衣人对着身边这位女子说道。

不过方晴并没有回答她,她面带笑意地看着面前这个孩子:“老师到湖边去了,他叫你也过去一趟帮他搬点东西呢。”

“姐姐,老师怎么会去湖边啊?”小雨天真地问道。

“他为了你们今天上课要准备一些特别的东西呀。”方晴带着笑意轻轻的抚摸着小雨的头,而这时黑衣人则在身边悠悠地说:

“嘿嘿,要附她的身还对别人这么好的鬼,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办好你的,记得我们的协议就好。”方晴说道。

“姐姐,你在和谁说话啊?”小雨奇怪地问道,她只能看见面前的方晴,却看不见她身边的黑衣人。

“没什么,姐姐这个人就是有个坏习惯,就是常常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现在大了改也改不掉了。你可千万别学姐姐哦,不然肯定要挨老师骂的。”

“呵呵,嗯。我会记住的。”小雨说道。

“快去吧,老师还在等你呢。”方晴再次抚摸了一下小雨的头,目送小雨离开了。

看着小雨离开后,黑衣人才慢悠悠地接着说:“你放心,我们都是鬼了,只有人才不讲信用。我只是借程申的身体和师兄斗法,不会伤害他的性命。我师兄也是下手有分寸的人,他除鬼不会伤害人的。”

“那,小雨,”方晴顿了一下,她虽然是鬼了,但毕竟还是秉性纯良,没有勇气将自己要说的事情明说出口:“这个事情能成吗?”

“只要他去湖边就没问题,”黑衣人很有自信地说道,“我以水位源泉修炼,那里又是水气极盛的地方。就算你道行不高,但对我来说附身则是易如反掌。”

7

“那后来呢,程申?你赶紧回想。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张道长焦急地说道。

“后来,后来我出了家门,没走几步就看到了那个黑衣人。他带着我向湖边走去,路上说着一些闲话。我一时回想不起他说了些什么了。”

“这些不是重点,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个黑衣人说要带我去水仙殿。到了湖边我还真的没见过那个景象。水面真的浮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面还有很多仙女一样的姑娘在其中翩翩起舞。真是仿佛仙境。”

8

“你说教书有什么快乐的,不如去水仙殿游玩呢。”黑衣人对着程申说道。

身体再一次不听使唤,程申朝着水中央水仙殿所在的地方走去。黑衣人却在这个时候从程申的身边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萦绕在程申周围的黑雾。

程申开始在水里挣扎,但是这似乎是徒劳的,他还是不断地被咆哮着的黑雾包裹着。在呼呼作响的黑雾之中,他隐约地听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他游过来。

9

“后来少爷就被那个人托回来了。”家仆顺手一指,落在了程家唯一一个陌生人的方向。

“我呢,是镇上的一个桶匠。本来今天给别人送货的。”那个陌生人说道,“可是路过湖边的时候却看到一个落水的人在湖中挣扎。我下去把他救上来,才发现他是教书的程先生。于是就把他送回到府上来了。”

“那我相公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何氏急切地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救程先生上来的时候,他一直喃喃自语。我估计八成是中邪了什么的,就把张道长请来了。”桶匠说道。

10

“那,小雨呢?你学生小雨在哪里?”张道长问道。

“哈哈哈哈!”程申狂笑了起来,完全不似先前的那副神情了,“师兄这么快就放弃了?这是我们的斗法比赛,你得靠自己的能力去找啊!哈哈哈!”

“我师弟早就死了,你只是为恶的青鬼而已!”张道长怒喝道。

“师弟也好,青鬼也罢。这是我们一开始就约好的比试,就算是我死了,你也得遵守这个约定。”

“那就可以拿两条人命开玩笑吗?”

“你放心,那个叫小雨的姑娘会回来的。我也不会加害这个程申。这只是我们师兄弟之间的比试。”程申顿了一下,“你需要做的就是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内把我从这个身体当中驱逐出来,这样就算你赢,相反就是我赢。” OxjgKbtYlHu37maYVj1JAe2xhlqaGu2VhMbTvk1DkhMjZ7T/MIa/n7+wvAE/i5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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