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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被禁锢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悄悄藏匿在心底的一只黑匣子,那里黑暗并且潮湿,有罪恶与污垢,有伤疤与裂痕,有不可告人的隐私和不为人知的秘密,没人愿意也害怕被别人触碰到那敏感脆弱的地带。

23

甄水买了两条猩红色的金鱼,她提着装金鱼的塑料袋走在繁华的商业街上,一双大眼睛有种看什么都充满惊奇的神情。

甄水家住在农村,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外出,这一年她刚满十八岁。

甄水的脸贴在一家冰激凌店的橱窗上,眼睛圆圆地瞪着,刘海齐齐地遮挡住了弯弯的眉毛,这使得她的眼睛没遮没拦的大。橱窗里的冰激凌异常精美,先不说冰激凌表面散发出的醇厚光泽,就是托着冰激凌的小碟子,那种雅致的小巧玲珑,都让甄水抵挡不住心中的欲望。

她贪婪地站在橱窗前不走,一款一款欣赏过来,最后却因举棋不定而放弃,因为她的口袋里只有二十元钱,吃了冰淇淋就没钱坐车回去了。

甄水正在一款一款欣赏冰激凌的时候,冰激凌店里的一角正坐着一家三口,十一岁的小女孩正在用精致的小勺子品尝一款草莓冰激凌,一家人不时发出阵阵欢声笑语。

男人面对着橱窗,他不经意地抬了一下头。

时间除了流逝,还有凝固的时候。

男人看见了玻璃外面的甄水,被甄水那双天真的大眼睛吸引住了。霎时间,男人内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阴天要下雨,心里不舒服,揪紧地疼,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甄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冰激凌店,男人的魂儿似乎也被她带走了,他望见了甄水略显单薄的背影,还有她手里提着的两条猩红色的金鱼。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令男人一惊,是工作上的事情,需要他马上前去处理。于是他对女儿笑笑然后对妻子说:“刚才公司打电话来,有个事情需要我去处理一下,你先带女儿回家,好吗?”妻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也支持丈夫的工作,她没多说什么,很快就跟女儿坐上出租车回家了。

男人的车子停在街口,他快步穿过商业街,当经过一家店铺时,他听见里面传出了争吵声。

他不是个好热闹的人,本想就此走开,可还是朝店里望了一眼。店铺很小,是有身份的人不会光顾的地方,但男人却如同冰冻般站住了,因为他又看到了那个有着一双明亮无邪的大眼睛的女孩,她的脸对着门口,大大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一副受了委屈楚楚可怜的样子。

男人走进那家小店铺,只听女掌柜很不客气的声音传出来:“那上面不是写了禁止触摸吗?难道你没看见啊!你看你的手都湿了,还有鱼腥味,你说我的衣服还怎么卖给别人?”女掌柜一边说,手一边还在甄水眼前挥舞着,似乎店里一天没开张,终于见到一个“软柿子”,便用来出出气过过嘴瘾,“你没带够钱为什么乱摸,出门不带钱你穷逛什么啊?”

女掌柜没想到居然会凭空杀出一个男人,手腕不知怎么就被牢牢地钳住,她见势不妙,身体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同时闭上了嘴巴。

“你怎么说话的!”男人的手越来越用力。

女掌柜这才感觉到疼痛,她毫无底气地说:“放开我,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向这个女孩子道歉!”男人松开手,但语气依然强硬。

“她手那么脏,摸了我的衣服,她又不买……”

“她摸了你哪件?”男人掏出钱包盯着女掌柜,“我替她买就是了!”

“就这件。”女掌柜指着塑料模特脖子上围着的红色围巾说,“这条围巾一百五十元,她却看成了十五……”

女掌柜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就抽出两张百元人民币丢在了地上,而后从塑料模特身上解下围巾,围巾很宽很大,他转身对着甄水,慢慢地把围巾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温柔地笑了笑,说:“你喜欢红色,对吗?”

甄水不知道说什么,因为她还只有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面对一个拔刀相助并且比她大二十几岁的男人还能说什么呢?

冰激凌店里,还是角落里的那张桌子,甄水面前摆着三份精致小巧的冰激凌,没有几个女孩子可以经得起冰激凌的诱惑,就像对面坐着的中年男人面对纯真的甄水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我叫甄水。”甄水抬起头。

“真水?”男人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点,“难道水还有假的吗?”

“不是真假的真。”甄水很认真地解释。

“哦,呵呵。”男人想从手提包里翻找出一张名片,但又放弃了,觉得那样太生硬,还是亲口自我介绍显得随和些,“我姓王,叫王长青。”

当年的王长青多了一股霸气,那是在事业上刚刚崭露头角的男人所具有的一种气息。王长青的长相不招女人喜欢,外表看起来很老实,但这种人其实更危险,最容易让女人放松警惕心理。

甄水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桌面上朝王长青推过去,“不管怎么说,今天都得谢谢你。”

“你什么意思?”王长青掩饰不住慌乱,把手按在围巾上,同时也碰到了甄水的手指,甄水受惊般缩回去,“这围巾你得收下,你那么喜欢,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

“我知道,但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你我又不熟悉。”甄水拎起装金鱼的塑料袋,起身准备离开,“对了,谢谢你的冰激凌。”

王长青丢给柜台一百元钱就追了出去,甄水还没走多远,他一直跟在她后面。不多时,甄水停下脚步,她转过身,“你干吗总跟着我?”甄水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

“这条围巾你还是拿去吧!”王长青的语气带着恳求,“既然都买下来了,就算留个纪念也是好的,你说呢?”他见甄水停住了,疾步走近她,“你不要我就只能把它扔了,毕竟这种款式这种颜色我一个大男人围在身上确实不合适!”

甄水最终被他最后一句话逗笑了,王长青也笑了,把围巾递给甄水,这次甄水没有拒绝。

“你回家吧,要小心些。”王长青转身挥挥手,朝前走两步,又转过头,问,“甄水,认识你很高兴,顺便问一句,你还在读书吗?”

“我毕业了,在酒店上班。”

24

命运有时候喜欢捉弄人,不幸的甄水就是其中一个,因为她再次遇见了王长青。

甄水在一家星级酒店做服务员,晨州市做生意的人都喜欢来这里谈生意。

那天傍晚,甄水给一个包间里的客人送酒水,客人之中有个光头喜欢对漂亮的女服务员动手动脚,甄水躲闪不及,托盘里的酒洒在光头的身上,原本受委屈的甄水不得不向顾客道歉。其实这种事情在饭馆茶肆时有发生,但也许那个光头太难缠,也许甄水刚刚工作,处理这方面的问题还显得生疏,总之,包间里争吵起来。

包间的门裂开一道缝,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王长青来此酒店应酬,恰巧路过这间包间,听到里面传出男人的斥骂声,便躲在花篮后面朝包间里面窥探,当他听到甄水唯唯诺诺的道歉声后,心被揪紧的同时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

“你是谁啊?”坐在包间里的一个食客看着突然闯入并且一脸怒气的王长青,不友好地问。光头正握住甄水的手腕,甄水看见了王长青后停止了挣扎。

“放开她!”王长青板着脸,大声说,“我让你放开她!”

“你……”光头不知道凭空杀出的王长青是个什么角色,一时间胆子有些虚,钳住甄水的手也松开来。

王长青拉过甄水,挡在她身前,甄水哭了,哭得梨花带雨。王长青不搭理光头和其他食客,只是转身递给甄水一包纸巾,这种旁若无人的气势完全激怒了光头。此时,酒店的保安也涌进来了。见人多势众,光头更是增添了勇气,他抄起桌上的空啤酒瓶,大步朝王长青走过去。

酒店保安见事有不妙,赶紧上前抱住光头,身后的骚乱使得王长青转过头来。光头正被两名保安架着往后拖,与王长青四目相对,光头大骂道:“你老不正经的还英雄救美!”可换回的只是王长青的冷冷一笑。

王长青的无视再一次激怒了光头,他把空瓶子朝王长青抛过去,空瓶子带着风声砸在王长青的额头上,王长青抬手摸了摸额头,手指上沾染了一些血迹。

甄水更害怕了,她拉着王长青往外跑,一直跑出酒店大门。

“你的头没事吧?”

“只是皮外伤。”王长青看着甄水,“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在这种地方工作不适合你,听我的,辞掉这份工作吧。”

甄水又哭了,她看着地上王长青和自己两个人的影子,没有说话。这时,王长青一把拉过她,把她塞进车里,绝尘而去。

“那家湖南菜做得不错,要不我们去试试?”王长青指着车窗外一家饭店的招牌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坐在饭店里,甄水问。

“假如我说你长得像我的妹妹,”王长青把筷子轻轻架在瓷盘上,笑着看向甄水,“你信吗?”

甄水只是笑笑。

“我十岁那年她就离开了家。”王长青陷入遐想,眼睛看向窗外,“在我的记忆里,她的样子越来越模糊了,我不记得她的脸形、嘴巴、鼻子……不过,她的眼神我始终忘记不了,也无法忘记……”

“她就再也没回来?”

“没回来。”王长青有一点点伤感,“也许对那个家她不再留恋,也许她已经……”

“已经怎么了?”

“不说这个了。”王长青及时结束了不愉快的话题,“知道吗,那天我在橱窗外面看见了你,就觉得你特别像我妹妹,我指的是你的一双眼睛……”

当甄水和王长青走出饭店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其实,天气有时候也可以改变历史,改变命运。

“刚才还是晴天,怎么一顿饭的时间就……”王长青看了一眼甄水,“别急,我开车送你回家,对了,你家住得远吗?”

“我得回宿舍,我家住在农村。”甄水只是随口一说,王长青却心里一亮。

“甄水,你看这样好不好,”王长青在措辞,他想把话说得更加委婉更加不被怀疑,“对面有家酒吧,我们进去坐一会儿,等雨小些我再送你回去,因为我很想跟你聊聊天,你说好吗?”

甄水低着头在犹豫。

女孩不说话就意味着没有强烈反对,王长青脱下外套,两只手撑着衣服高高举起,撑在自己和甄水的头顶,“我数一二三,咱们就冲出去,不要落队哦!一,二,三!”

甄水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跑进了街对面那家酒吧,同时钻进了陷阱。

酒吧里很黑,安静得要命。

“先生,还有一个小时我们才营业。”一个服务员走过来客气地说。

“外面下雨了,我们只是进来避雨。”王长青掏出钱来,“我们不白坐你这里,你给我拿一瓶酒和一个果盘吧。”服务员当然不能拒绝赚钱的机会,很快他便把酒端过来,并且留下了两只空杯子。

“来,吃点水果。”王长青用牙签插上一个草莓,送到甄水嘴边。

甄水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张开嘴。

“你别对我这样,其实我才刚毕业几个月……”

王长青手足无措,他放下草莓,下意识地搓动双手,无言以对。

“对不起,也许我说错话了。”甄水试着解释道。

王长青还是不言语,他低下头,拿起桌上的红酒,给自己倒了大半杯,举起杯子一仰头全喝下去。他一连喝了三杯酒,酒瓶里的红酒已经下去一多半,当他再举杯的时候,甄水伸出双手拦住他,“你别再喝了!”

王长青把杯子重重放下,他又抄起酒瓶,在甄水的杯子里倒了半杯酒。鲜红的酒液在杯子里微微颤动,甄水不知道该如何委婉地拒绝。

“你把它喝了,我这就送你回宿舍。”王长青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甄水面前的杯子,而后凑到嘴边又干了一杯。

甄水慌了,手指不听使唤地摸在高脚杯上,但她确实没有把它喝下去的欲望。

王长青用自己手里的空杯子指了指甄水的杯子,盯着她的眼睛,“把它喝下去!”话里面暗含着一点儿威胁。也许是酒精在他身体里起了作用,那微红的脸上有一丝狰狞,甄水真的感到害怕了。

甄水没有应付这种事情的经验,无奈,她只得端起杯子,把杯里的酒灌进了肚子,王长青这才咧嘴笑笑。

王长青站起来,甄水也跟着站起来,但她没有站稳,她的头有些晕乎乎的,身体一晃又坐回沙发上。王长青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她这才重新站起来。

在车上,甄水靠在座椅里紧紧闭着眼睛,她的脸因酒精作用泛起红晕,越发动人。王长青无法控制地用手指轻轻触碰那只柔软冰冷的小手。他见甄水并没有反抗,于是胆子更大起来,把自己温暖的大手整个盖上去,他掌心立刻感到了她手背的那一丝凉意。

红酒刚喝下去没什么感觉,可经过车子的颠簸,酒精立刻发挥出它阴暗一面的作用。甄水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又喝得那么急,她真是迷迷糊糊睡过去没了知觉。然而她的如此柔顺,王长青却完全领会错了。一路狂奔,王长青带着甄水来到一处幽静的宾馆……

当甄水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一个男人正压在她身上,那种感觉很像在梦里,她想喊想抗拒却没有力气。

当她完全清醒过来时,除了头恍恍惚惚地疼,她一时还不清楚刚才发生过什么,当她发现自己的衣服凌乱不堪之后,被吓哭了。

“对……对不起!”王长青不敢再看甄水的眼睛,他把脸埋在掌心里,“我不知道你还是……对不起甄水,都是我的错。”王长青穿好衣服跑到门口,“你别走,你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我给你补偿,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王长青无比慌张地出了宾馆,任由雨水淋在身上,他跑到马路对面的自动取款机前,插卡并且输入密码。

等王长青攥着一沓厚厚的钱回到宾馆,推开房门,甄水已经消失在屋中,他瘫软在床上,湿淋淋的人民币掉在脚下。不知过了多久,王长青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一定是疯了!我一定是疯了……甄水,你到底去了哪里?”

喜欢毕竟不是爱,爱需要付出,需要责任,仅仅是喜欢为什么一定要拥有?

很多年之后,王长青才意识到这一点,但后悔已经晚了,因为他深深地伤害了一个原本可以有个幸福未来的女孩。他心里明白,他对她的不是爱,而仅仅是喜欢,但他却将不眠的黑夜和无尽的担忧与痛苦留给了那个曾经打动他内心的小女孩。

25

酒店宿舍楼下的柏油路上有一个淡淡的、很不规则的圈,似乎是用白色的涂料画的,四周还带着一种脏兮兮的、干涸了的暗红色。

那个圈很像一个七扭八歪的人形,但活着的人很难用这种姿势躺在那里。

站在甄水旁边的女生叫银子,她和甄水来自同一个村,银子是她的乳名。

“你知道那女孩自杀的原因吗?”银子问甄水。

“你说什么?”甄水的眼神呆滞,似乎没睡醒,又或许有心事。

“甄水,”银子推了一下甄水,“你最近怎么了?天天魂不守舍的,你到底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甄水睁开大大的眼睛,眼睛没了原来的神采而且还通红通红的,“你刚才说什么啊?”

银子顾盼左右,而后对甄水小声地说:“据说那女孩是被社会上的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奸污了,所以就……”银子愣住了,因为甄水正转身朝宿舍跑去,好半天银子才反应过来,大声对着甄水的背影喊,“你跑什么啊?”

甄水在酒店工作的几个月里,王长青经常带着客户到这家酒店来消费,当两个人见面时,即便王长青想说什么,甄水总是很平静地拒绝他。

可生活并不像湖水一样平静,甄水在农村的哥哥患上了一种很难治愈的肾脏疾病,医生说只能选择透析的治疗方法,医药费用极高而且不能完全治愈。

甄水家的主要经济来源都靠哥哥,现在哥哥病倒了,就如同一间房子的房梁塌了。任何人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就这么死去,家里那一点儿积蓄很快花完了,看着哥哥越来越憔悴,甄水的心都碎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想到了一个人,她不得不去找王长青。

王长青被甄水约出来时还很兴奋,但一听到她哥哥得了肾病,他的脸立刻沉下来。甄水看在眼里心更痛了,于是她慢慢地站起身,却被王长青的手用力地拉住。

“甄水,你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王长青松开甄水,“我确实欠你的,但你要知道,你哥哥的病几乎不能康复,打个不恰当的比喻,那就是一个无底洞,投进去多少钱都没有回报。得了这种病只能用透析来维持生命,有的人活不到一年,有的人可以活十多年。不过甄水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虽然我有一些钱,但我不知道我要投入多少才能帮得了你,把欠你的还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甄水抹起了眼泪。

“你给我一个额度。”王长青顿了顿,“你说我给你多少钱,你就可以不恨我了?”

甄水不知道说什么,她才十八岁,处理这些事情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真是太过复杂了。

沉默良久,王长青咬咬牙,终于说道:“我给你五十万,花完这笔钱,你哥哥是死是活就都不关我们的事了……”

甄水睁大眼睛看向王长青。

“但我一次性给不了你那么多,什么时候需要钱,你就来找我拿,但五十万是极限,你懂了吗?如果钱花完了,你哥哥还活着,我也不会再多给你了。”王长青顿了顿,盯住甄水的眼睛,“五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我想知道我花的那五十万能得到什么样的回报?”

说完这些,王长青的手按在了甄水的小手上,甄水这一次没有拒绝。

26

作为王长青秘密情人的第六个年头,王长青给甄水在如梦花园买了房子。

一个人的家只能被称作房子,而那座房子又太静了,每一个夜都像是长得没有尽头。不过对于甄水来说,白天和黑夜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她已经混淆了白天和黑夜之间的界限。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屋子逐渐亮起来,新的一天来临了。

睡不着的时候,甄水经常呆呆地站在镜子前,出神地凝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镜子里有一个面目阴郁、神情呆滞的女人,她经常觉得,自己已经被一分为二了,肉体留在现实中,而灵魂则被囚禁在了那片冰冷而单薄的玻璃里面。

甄水的手指慢慢滑过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被尘封的记忆,在这个夜晚肆意地飞舞……

哥哥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花在医药费上的钱已经超出了之前约定的数额,好在王长青的生意越来越好,不管在感情上他是如何薄情寡义,从很多方面来说他对她还是不错的,不但给她买了房子,而且每个月都会往她卡里打入固定的生活费,足够她衣食无忧地生活。

甄水就像一只养在笼中的金丝雀,这种近乎畸形的生活一晃就过去了六个年头。她对王长青也确实有感情,但那种感情更多的是依赖,是对目前锦衣玉食的不忍放弃,所以,甄水不敢离开王长青,这种生活,她只能无望地持续着。

也许是王长青年纪大了,生意忙了,自身的需求与精力大不如从前,也或许他对甄水已经没有了新鲜感,即便再美的东西也总有厌倦的那一天,总之,两个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甚至两三个月都见不上一面。

虽然甄水有了自己的房子,但自从她搬进来,王长青就从未在这里出现过。刚刚迁入新居时,甄水本以为王长青会经常过来陪她,那一天她买了蛋糕,做了几道菜等他,但当王长青坐在停在小区门口的车里给甄水打来电话时,他的话却令甄水的心如坠冰窖。

王长青说他永远不会出现在那幢楼里面,被邻里看见了会影响他在晨州的形象,他要求甄水下楼来见他。

这是甄水第一次拒绝王长青,她挂断电话,将蛋糕摔得稀烂,趴在床上哭了一个小时。当她筋疲力尽坐起来,看见镜子里的那个柔弱但可恨的女人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甄水,这就是你的命,你的一生都将活在见不得人的阴影里,没人同情你,因为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一天,金丝雀发现鸟笼那扇小门裂开了一道窄窄的缝,她把头从缝隙里伸出去,看了看外面的世界,很美。然而很快,她又退回笼子里,因为她在里面待了六年,外面的世界令她感到陌生,她没有足够的勇气飞出去……

这段话是一个叫若木的作家写给甄水的,她看罢感伤很久,这确实触动了她的心。

也许是太空虚、太寂寞,她很喜欢跟若木聊天,虽然聊天的平台仅仅是虚拟的网络。

若木只是个笔名,甄水觉得他是个很有魔力的人,不但幽默多识而且似乎真的很了解她,甚至能看到她背后很多连她自己都理不顺的事情,总之,她和他总有说不完的话。

他改变她的同时,也许她也改变了他。

很多个夜晚,甄水都是握着手机入睡的,她真的需要一个人来陪,即便只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拟朋友。和那个如同空气般的若木对话,成了甄水一天之中最开心的事情。

甄水:有时候睡着了真不想醒过来,还是睡着了好,什么都不用想了。

若木:难道你对未来一点儿设想都没有?

甄水:一片迷惘。

若木:有点替你难受。

甄水:也许哪天想不通,就从楼顶跳下去……

若木:人每天都需要改变,哪怕一点点,如若停滞不前,没准有一天你真会从楼上跳下去,香消玉殒了……

甄水:那好吧,等我跳楼之后一定去找你!

若木:承蒙抬爱!脸着地的我就不要了。

甄水被若木逗笑了,是发自内心地笑,那笑容很傻但很真实,这种真心的笑容已经远离了她六个年头。

若木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说的很多话虽然简单但却另有深意,他似乎是在善意地劝诫甄水,又不失诙谐地逗得她开怀大笑。甄水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她不知道若木是上天故意赐给她的话匣子,还是她生命中的知己,不管怎么说,和若木聊天像吸毒一样,她真的上瘾了。

27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无法捉摸,甄水和若木的相识,就属于一次偶然。

银子辞去了酒店的工作后在商业街上租了一家小店铺,经营银器首饰。由于新结识了一个男朋友,她想去书店买一本算命的书,算一算她和新男友是否登对,命理是否相合。她拉着甄水从大街的一头跑到了另一头,那里就有一家书店。

书店里的人不多,店员多半都在打瞌睡,银子一本一本地翻看着,想找一本自己能读得懂的书。甄水等得实在无聊,绕着书架随便走着,突然,她停住了,因为她被一幅画面吸引,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本书的封面。

一朵怒放的昙花跃然于黑色背景之上,美得有一点凄楚。封面制作得很简单,也许越简单的设计才越有视觉冲击力。

甄水的手不由自主伸向那本书,把它从书架上拿下来。她之所以买下这本书,也只是因为它封面美丽。

没想到,书里的故事和封面一样吸引着甄水,她很快收集了这个作家写的四本小说,成了他的读者和粉丝,当然她最喜欢读的,还是有着昙花封面的她拥有的第一本书。

通过这本书,甄水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笔名叫若木的作家。

甄水喜欢看若木写的故事,在他笔下,每个人物都是活生生的,就像生活在她身边的朋友。

读着读着,甄水很想认识若木这个人,跟现实中的若木说说话,可人海茫茫,她怎么才能够认识他呢?

甄水开始在网上搜索若木的信息,搜到的信息只说他是男性,居住在北方,进一步的信息几乎一无所有。她又把若木的名字输入QQ查找中搜索,竟然搜出了一千多人,除去一半女性,甄水用了几乎一夜的时间,终于从中找到了一个符合她要求的。

在甄水的主观意识里,她觉得这个若木正是她要找的那个作家,因为若木的QQ头像就是一朵白色的昙花。

甄水是用手机上网的,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发出好友申请,飘忽的缘分,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28

我恍恍惚惚走在一片花地里,天色灰白得有些恐怖,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这个世界很宁静,但土地上那些花开得正旺盛,灿烂而轻浮地荡漾,香气铺天盖地。

我藏在花草中,望着远处一座熟悉又陌生的灰色楼房,楼房比天色还要灰暗。

我知道楼里面住着一个神秘的女子,她日夜被这花气浸染,脸庞千娇百媚。似乎有那么一回,我路过她家窗前,她正巧扶窗远眺,她穿一条粉红色的吊带裙,一阵风吹过,她的黑发轻轻地动起来,她那迷人的眼神也动起来……

我看了她一眼,从此便念念不忘。

不知为什么,我知道楼里的那个人就是你。

我快步朝灰楼走过去,楼上的你发现了我,你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你知道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救不了你,又或许你已经麻木了。可我不甘心,绕着灰楼跑了好几圈,虽然没有气喘吁吁,但我还是停下来了,因为灰楼的墙面上没有一扇门,那幢楼更像是一具水泥棺材。

我仰头看向你,你却朝我摇摇头,突然,你的眼神一凛看向远处。我狐疑地转过身,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我身后,他穿着黑色西服,正笑吟吟地瞅着我,但整张脸都很模糊,像是打上了马赛克。

微胖的男人理直气壮地走向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也没好气地反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笑了,“你真滑稽,这个世界都是我的,那幢楼和楼里的女人也是我的,是你擅自闯入了我的领地,却还要问我,真是可笑至极!”

他就像电影里的胜利者一样张开双臂,在我面前优雅地转了个圈,但我发现他脚下没有影子。

他迈着方步走近灰楼,又转头看向我,指着楼上的女人说:“这里,只有我一个男人才能进去!”话音未落,他就消失在了墙里。

上面的故事是今天晚上,若木讲给甄水的一个梦。

甄水:怎么看了你写的那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若木:在那个梦里,你就像金丝雀一样在一幢楼里关着,你从窗里看见了我,而我却找不到大楼的门。

甄水:你说得我心里酸酸的,刚才我哭了。

若木:是因为我讲述的那个梦,还是你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甄水:以前,我咬牙坚强地活着,不让人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可自从看了你的文字,认识了你,不知为什么,我总想把藏在心里的那些话说出来,说给你听。

若木:我将是你忠实的听众。

甄水:或许你会鼓励我从现在这一秒改变,可我做不到。我曾经问过他,我和他之间这种关系算什么,在他心里我是不是只是他包养的一个情人?

若木:很好奇他如何答复你。

甄水:他说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是亲情,我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亲人。

若木:亲情?多么冠冕堂皇的词!“亲情”与“毁灭”相等吗?

甄水: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若木:你知道什么是充实吗?充实不代表富贵,不代表衣食无忧,而是要活得有意义。人付出之后得到的东西才有意义,当然你也为那男人付出了很多,不仅是你的青春,甚至还包括你一生中百分之五十的幸福。

甄水:为什么是百分之五十?

若木:因为还有一半的转机,假如你决定自食其力,放弃那种“豢养”般的生活,对不起,也许用这个词过分了。

甄水:那现在的我该怎么办?假如离开了他,我几乎无法生存。可能你会看不起我,这么多年我都没出去工作过,因为没追求,所以我变得越来越懒惰;因为他不能给我幸福,所以我只能用物质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其实,像我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为我担心。

若木:我从来不会看不起任何人。如果你觉得你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可以永远一直这样过下去,我不会劝你改变。但现在我问你,你觉得有可能吗?

甄水:他不会抛弃家庭来娶我,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养着我,即便他不喜新厌旧,他的年龄也不允许。

若木:既然你都明白,为什么不主动去改变,非得等到他抛弃你?那样你有多被动、多无助。

甄水:可是我也不想回酒店继续端盘子。

若木:没有技能可以学吗?你对什么感兴趣?

甄水:如果说感兴趣的话,我只对喝茶有一点儿兴趣,因为很多年前,他经常带我去茶楼喝茶,那里面有很多穿旗袍的女孩子摆弄茶具,我很喜欢看,看得着迷。

若木:我觉得你穿上旗袍会比所有的茶艺师都漂亮。

29

从那天起,甄水和若木几乎每天都要聊天。或许是两个人同样都有一颗无比孤独的心,她没有幸福和安全感,而若木面对前途和人生的压力,内心也充满孤独之感。这样,两颗孤独的心在精神的层面上彼此找到一种所谓的依托,所以她和他一样,都不想这么快就割舍这份特殊的情感。

在洪福茶楼培训了一个月后,甄水成为整座茶楼里最美丽的茶艺师。

因为甄水的美丽,洪福茶楼的女老板很器重她。渐渐地,甄水活得越来越有自信,她终于可以用双手养活她自己了。

甄水:自从做了茶楼领班,我觉得整个人都变了。

若木:因为不用去依靠男人,所以活得有自信有骨气了。

甄水:是的,我真心地感谢你,假如没有你的鼓励,也许我没勇气走出去,我现在真的有自信了。

若木:我为你高兴。

甄水:我想主动跟他提出分手。

若木:你打定主意就去做吧。

甄水:和他在一起的这么多年里,我都处于被动,我很想主动一次,既然是个被动的开始,我希望主动地把它结束掉。

若木:我支持你。

七天后的一个雨天,甄水把王长青约到茶楼里来,亲手为他奉上一杯浓茶。王长青没有去碰茶几上小巧的杯子,而是直直地瞪着甄水。两人都沉默,最后,还是王长青先张口问道:“我觉得你变了,也能感觉到你心里藏着事,你我之间没必要遮遮掩掩,有话就直说吧。”

“我需要一个结局。”甄水缓慢地垂下头,“不管结局是好是坏,人总是需要一个结局的。”

“结局?”王长青逐渐皱起了眉头,“当初我就跟你讲过,我不可能给你世人眼中的所谓名分,当初你也答应过我。但你也知道你在我心里是多么重要,这么多年过来,你应该比谁都明白。”

“我知道你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甄水的眼睛有些潮湿,“但这样的生活我真的过够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我希望有个人每天都在身边守着我、爱护我。虽然你给了我别的女人没有的物质生活,可我还是希望能过得简单一点儿、快乐一点儿……”

“你今天不是要跟我分手吧?”王长青一下子把脸沉下来,在心里他一直把甄水看作一个逆来顺受甚至懦弱的女孩,虽然对她早就没了激情,但他却早已适应了拥有她,并且希望一直拥有下去,“就算你舍得离开我,你离得开现在这种衣食无忧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甄水哭了。

“甄水,我忍受不了你投入别人的怀抱,因为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他越说越激动,两个拳头都紧紧攥着。

“我小时候的伙伴早都有了自己的归宿,我也是女人,也需要一个归宿。”甄水看向王长青,“你喜欢我的美丽,但美丽是最短暂的东西。以前,你经常把我比作花,说我比花开得都娇艳,但你知不知道,花开到最娇艳的那一刻,它就开始凋谢了。”

见王长青不说话,甄水继续说:“你有妻子,有女儿,有属于自己的家,有人每天陪你吃饭,你病了有人照顾你,可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你知道每个夜晚我是怎么过的吗?你想象不出那种空虚,没有未来和憧憬的空虚,比死亡更可怕的空虚。在似睡非睡的时刻,我都觉得自己没有了灵魂……”

“够了!”王长青一拍桌子,杯子滚落在地毯上,杯子没碎,一直滚到甄水脚边,“我花钱给你哥治病,给你买了房子,按月给你钱花,你的生活远远比同龄的女人幸福得多,你不用为钱奔波,不用起早贪黑去上班,不用挤公交车,不用看老板脸色,你还不知足,你还想怎么样!你别再说了,反正我不会放弃你!”

甄水慢慢将地上的杯子捡起来,放回茶海里,用开水一遍遍冲洗着,最后,她又为王长青倒了一杯茶。

甄水端着那杯茶凑近王长青,王长青一直无视甄水的动作,他的一只手放在茶几上,拇指和食指用力地相互搓揉着,或许他的心里也不好过,他本以为这六年自己是把甄水“保护”了起来,没让她受到半点儿委屈,她起码应该感激他才对。

“你的那些钱我还不起,但我也陪了你那么久……”

“你是我的,我可以不要你,但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王长青的声音越来越大。

不知为何,王长青心里很委屈,有种被女人抛弃的感觉。他不再年轻,年轻人容易受伤但伤口愈合得也快,他已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他只想保持现状。

和甄水在一起的这几年时间,他也曾有过别的女人,但那不过是逢场作戏,对于甄水,他始终都是一种类似于亲人般的怜爱。即便有一天他老了,不需要甄水了,那也得是他先开口说分手。

“再陪我两年,甄水,就两年。”王长青的语气软下来,“假如那时你想离开我,我会放手的。再给我两年的时间,让我慢慢接受,好吗?”

“放了我吧!”甄水站起来,双手端着那只瓷杯子,“你就当我是你养过的一只金丝雀,你打开笼子的门,让那只金丝雀飞出去,见一见外面的风景,因为她很快就老得飞不动了……”

“你没有养过金丝雀吧?”王长青冷冷地笑了,“我以前倒是养过一只,在笼子里的时候它拼命想出去,可是我把门打开后,它倒是飞出去了,可又疯了一样想回来。你说,它还能回得来吗?”

“我没养过鸟,我看见的鸟儿都飞在天上。”甄水手里的茶杯一点儿热气都没了,“喝了这杯茶,你就把笼子的门打开吧!”

“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王长青扬起脸恶狠狠盯着甄水的眼睛,她的眼神是肯定的,王长青猛地抬起手朝甄水手中的杯子扇过去,清脆的碎裂声过后,墙壁上留下了一朵暗黄色的花形茶渍。

“好!我们今天一刀两断!无论你以后遇到了什么,都不要来找我!”

说完,王长青气呼呼地走了。

门关闭的时候,他听见甄水在哭,声音压抑,那是一种无法发泄出去的痛苦,她只能把所有的痛和泪水埋在心底,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暗无天日。

30

甄水: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由?反而觉得吸进的空气都倍感压抑。

若木:也许你还是放不开,不过你放心,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甄水:他说他养过一只金丝雀,金丝雀被关在笼子里时想逃出去,可他打开鸟笼,鸟儿飞出去后,竟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到笼子里……

若木:他这样说是为你设下一个心理陷阱,他把恶念用物质和爱情包裹着,把你推向一架独木桥,他一天天把桥架高,让你的周围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沟壑,你能做的也只有跟着他走,因为你没胆量回头,更没勇气跳下去。

甄水:我只盼望我以后的生活能够平静,只要不起波澜,我想我可以挺过去。

若木: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也许分手是迟早的事,所有的事情皆是宜早不宜迟,这样去想,甄水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甄水希望并且需要一个平静而真实的未来,可是,事情并不会总朝着人希望的方向发展,也许是甄水太美丽,也许是她外表太柔弱,在茶楼工作不到半年的时间,她还是出事了。

甄水:我觉得最近背后总有个人跟着我。

若木:你是说有人跟你的梢?会不会是他?

甄水:不是他。

若木:你晚上在茶楼上班,每天十点多才回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真的很不安全,茶楼白天就不能上班吗?

甄水:白天几乎没什么客人,喝茶谈生意的人主要集中在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不过茶楼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觉得茶楼里的一个茶客看我的眼神很怪,我感觉悄悄跟踪我的就是那个茶客。

若木:是茶楼的常客?那男人是个怎样的人?

甄水:也许是做生意的,看起来很猥琐,总之一看见他盯着我,我就莫名其妙地恶心。

若木:看来人长得漂亮也是一种不幸。

甄水:其实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漂亮,朋友说可能是我的样子太柔弱,所以别人觉得我好欺负。

茶楼里,甄水身穿旗袍从大堂走过,大堂靠窗的角落坐着一个黑瘦的年轻男人,他衣着光鲜,一只手正摩挲着茶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甄水那凹凸有致的身体。

茶楼打烊了,甄水换了便装从茶楼后门走出来,突然,她紧张地转过头,身后漆黑一片。她加快脚步走到大街上,行人挺多,她这才呼出一口气,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如梦花园。

第二天傍晚,甄水走出家门时,发现楼前停着一辆车,她刚要从车边经过,车门咔的一声被推开,车里坐着的正是那个黑瘦的年轻男人。

“我在这里等你一个多小时了,上车,我送你去茶楼。”男人的话说得直截了当,仿佛他和甄水是认识很久的朋友。

“为什么要上你的车?再说我也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男人却一脸惊讶,“小姐,你不是开玩笑吧?”

“对不起,我得上班去了!”甄水迈开步子。

“你给我站住!”车子开到前面挡住甄水的去路,“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甄水被男人骚扰,也不是第一次了。

“朱大福!你听说过没?”朱大福一脸自豪,撇着嘴说。

甄水心里一颤,她当然听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来自茶楼同事的嘴巴,朱大福正是洪福茶楼的太子爷,茶楼的老板是他的母亲。

“对不起,我不知道,请你让开。”甄水企图从车头绕过去,朱大福的车技显然娴熟,他轻踩油门,又挡住甄水的去路。

“你在我家茶楼上班还说不认识我,你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啊?”

“你到底想怎么样?”

“呵呵!”朱大福笑了,“我能怎么样,我只不过路过这里,体恤一下自己家员工,顺便送她去茶楼,就这么简单。”他把墨镜摘下来,“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你叫甄水吧,你以为我会把你怎么样呢?”

话说到这份上,甄水不得不上车,她不想丢掉这份她喜欢的工作。

“你来我家茶楼工作多久了?”车子行驶在路上,朱大福问甄水,“工作还适应吗?”

“不到半年,我挺喜欢在茶楼做事的。”甄水回答。

“你为什么叫甄水?”

“我命理五行属木,水生木,所以家里人给我取名叫甄水。”

“哦,貌似还挺有道理,那你取了这名字,命是不是就变好了?”朱大福侧过头看向甄水。甄水没回答,安静地垂下头。

“我家有钱,钱属金,金生水。”朱大福不怀好意地冲甄水笑笑,“要不你做我女朋友吧!”

刚好车子开到茶楼门口,甄水下了车加快脚步朝楼门走。朱大福一路追过来,在茶楼门口拦住甄水,“你这也太紧张了,至于吗?我只是随口一说,就好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甄水经过旋转门闪进了茶楼,朱大福气急败坏地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甄水被拉了一个踉跄,手里的挎包掉在地上,引得茶楼服务员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们。

“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吗?”朱大福的少爷脾气被激怒了,“这是我的地盘,我是你的老板,你吃我家的饭就得听我的话,你懂吗?我在问你话,回答我,你懂吗?”

同事投来的目光让甄水感到全身阵阵刺痛,心里的委屈使得泪水都噙在眼眶里。就在这时,朱大福的母亲,茶楼真正的老板出现了,朱大福不敢继续胡作非为,转身走了。

朱母为儿子的轻薄向甄水道歉,但甄水心知,这件事不会就这样平息过去的。

31

下班时,一走出茶楼甄水就看见朱大福的车子停在眼前,她毫不犹豫地朝前走。朱大福下了车,手里是一束玫瑰花,他捧着花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甄水,我为之前的无礼向你道歉,假如你原谅我,请收下这束花。”

“你没必要向我道歉,我也不会收下你任何东西,你别再跟着我,我要回家了。”

“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朱大福仍旧举着花,“我发誓我不会亏待你的!”见她无动于衷,他又问了一句,“是不是你有男朋友了?”

“求求你别再跟着我,我得回家了。”甄水很少打车回家,但这一次她不得不坐进一辆出租车里。

出租车远去了,朱大福还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我是不会轻易放手的,我看上的女人就从来没有失手过!”

好不容易回到家,甄水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上网。

甄水:茶楼老板的儿子缠上我了,这些天我很苦恼,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他。

若木:如果那男人不错,你可以试着接受他。

甄水:不可能。他其实就是个有钱的花花公子,只是看上了我的外表,得到我之后就会嫌弃我的,我可不像十八岁时那么傻了。

若木: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最好还是远离他。

甄水:可是他是茶楼老板的儿子,我得到茶楼这份工作不容易。想彻底摆脱他,除非我辞去茶楼的工作,但是我很喜欢那里,你说我该怎么办?

若木:我也不知道,我只希望这件事尽早可以平息过去。

甄水:好了,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你最近为什么一直没出新书?我很想看你的第五本书。

若木:还要过一段时间,最近我的心情也不好,很烦躁,所以稿子也写得漏洞百出。也许这行不适合我,我可能会改行做别的工作。

甄水:为什么?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这种工作,可以把脑子里的东西写出来,和许多人一起分享。你千万不要放弃。

若木:我是一个活在自己梦里并且长不大的男人……唉,还是不说了,你的烦恼已经够多了,我想我会处理好那些事情的。

甄水:别这样。

若木:我还曾经大言不惭地给你规划人生,其实我自己的前途本来就一片茫然,真是可悲又可笑。

甄水:作为朋友,你这样说我很不放心你。

若木:放心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也许我会消失一段时间去处理我的事情,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32

朱大福追求甄水两个月也没有成功,他厌烦了,于是决定撕破脸皮,羞辱一番甄水。

茶楼后门,朱大福把手里的一束花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只脚踩在鲜花上,对着甄水的背影说:“王长青这个人,你该不陌生吧?”

没走出多远的甄水站住了,她身体一抖,转过身,问:“你说什么?”

“呵呵,其实这原本就是一个阴谋,如果你想弄明白怎么回事,”朱大福踩着鲜花拉开车门,“你陪我吃顿饭我就全都告诉你!”

餐厅里,听了朱大福说出的一些隐情,甄水才知道王长青竟是如此卑鄙的一个男人。

原来,甄水向王长青提出分手之后,王长青知道她在洪福茶楼上班,于是找到了朱大福,晨州是个小地方,他们两个原本就认识。

王长青认为甄水一定是有了别的男人,才会有勇气提出分手,于是让朱大福暗中监视她,他很想知道从自己手里夺走甄水的男人是谁。王长青还让朱大福找机会辞退甄水,这样甄水才会回到他身边。

朱大福从那一天开始留意起了甄水这名茶艺师,他没有发现与甄水交往的男人,却被甄水的美丽所吸引,他想追求甄水,甄水却一如既往的冷淡。

“为什么你可以接受王长青,就不可以接受我?甄水,我是真的喜欢你啊!”朱大福煽情地说。

甄水突然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餐厅门口走去。

“好!你走吧!”朱大福发狠地喊出了声,“你不接受我,明天我也不希望在茶楼看见你,而且,在晨州所有的茶楼你都不用去应聘了,我敢向你保证,茶艺师这碗饭,你在晨州是吃不了了!”

这个夜晚似乎并不寻常,甄水一个人走在大街上,麻木得就像一个塑料模特。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完全被王长青操控了,她拼命想摆脱,但却摆脱不了。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又因为王长青而失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下雪了,雪花不大,散落在甄水乱蓬蓬的头发里。一个街头上的醉鬼发现了甄水,他悄悄尾随了一阵,而后鼓足勇气走到甄水面前,甄水仍然一脸麻木,酒鬼轻浮地说:“美女,一看你就失恋了……”

甄水没看他一眼,仍旧直愣愣地朝前走。不料鞋跟卡在地缝里,没站稳,她摔倒在了地上。

醉鬼企图上前来扶她,甄水却从包里翻出一把折叠水果刀,她用刀尖抵住自己的脸,大喊道:“你滚开!信不信我现在就毁了这张脸!”

醉鬼吓得落荒而逃。

甄水:你好久没说话了,真的很怀念和你聊天的时候。

甄水站在小桥上,流着泪给若木发送消息,她的手冻得红红的,但她还是不放弃地举着手机等待若木的回复。但很久过去了,手机依然悄无声息。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如梦花园的,如何进入电梯进入自己房间的,当她坐在床上才恍恍惚惚知道自己已经回了家。她换上睡衣呆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她才低下头看向手里攥着的手机。

甄水:你真的不理我了吗?说句话好吗,我该怎么办?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与此同时,甄水也嗅到自己家中有了一丝生人的气味,一个男人在门口说着什么。客厅里的灯被那人打开了,她把头转向门,通过客厅里的落地镜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走进屋里,她顺手拿起水杯掷了出去,杯子砸在镜面上,所有的玻璃都碎了。

站在客厅里的男人试图解释什么,她什么也没听进去。甄水认识这个男人,他就是住在自己对面楼的一个刚搬来不久的租客,她有时去阳台晾晒衣服的时候,能发觉有双贪婪的眼睛正望向自己。

男人在甄水的要求下离开了,甄水这才从紧绷中释放出来,身体软塌塌靠在墙壁上。手机还是没有任何回复,她一狠心把手机关闭了,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她又按亮手机。仍旧没有任何回应,甄水的心彻底凉了。

33

雨刮器不停地拂去车窗上的水雾,王长青握着手机,两只眼睛盯着如梦花园的大门口。

“不是朱大福说的那样,你出来,我跟你解释……甄水,你在听吗?”王长青等了几秒钟,电话里依旧没有人回答,“我确实认识朱大福,但我绝对不可能对他说那种话!我们相处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甄水,请你相信我!”

“甄水,你回到我身边吧,我就当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假如你喜欢做茶艺师,我可以给你开一家小茶馆,你自己当老板。”

手机里,甄水还是不说话。

“甄水,回到我身边吧,我知道你现在生活得并不如意……”

“既然你没跟朱大福说那些话,你就没必要跟我解释。”甄水忍不住开口了,“如果你想要回这间房子,我可以立刻还给你!”

“不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我就在大门口,我想见见你,如果你不出来,我会一直等下去!喂……”

甄水挂断了电话。

王长青双手按在方向盘上很久,甄水也没从楼里面走出来,天暗下来的时候,他把车子开走了。

情人之间的情感注定是脆弱的,他不可能给她任何承诺,她永远是在暗处,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所以“情人”是一个阴暗的名词,而且也是一个在男人的一些所谓关键时刻最先被放弃的角色。

房间里,甄水泪流满面双眼无神,僵直地坐在床上。她用毛巾小心地拭去泪痕,接着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她摩挲着封面上那朵白色的花朵,慢慢凑近鼻子,深深地吸气,仿佛嗅到了昙花的芬芳。

34

时光转眼即逝,甄水度过了一个孤独寂寞的春节,新的一年没有新的开始,她对生活不再抱有幻想,对未来感到迷茫,毫无希望地独自生活着。

由于夜里失眠,她每天下午才浑浑噩噩地起床,洗漱后略微地收拾,天就暗下来,傍晚的时候走出家门,在街上闲逛一阵,饿了就找个饭店吃些东西,晚上十点左右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到天明,然后再迷迷糊糊睡过去。

渐渐的,她害怕见人,不喜欢跟生人讲话。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感到胸口好似堵着什么东西,呼吸困难。

她独自去医院检查过,但没能查出什么病症,医生建议她去看看心理科,心理医生告诉她,她患了中度抑郁症,如果不善待自己,快些调整好情绪,身体的各个器官都会因此而受损。

医生没有吓唬甄水,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面容越来越憔悴,整个人很快瘦下来,即便吃了安眠药,夜里还是很难入睡。甄水的身心都很痛苦,她有些撑不住了。

若木:最近你还好吗?

甄水:我以为你不会再跟我说话了,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呢?就那么消失多好啊!

若木:我能感觉出,你最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甄水:是的。

若木:假如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

甄水: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该有多好,之前的不幸只存在于一场梦中,失忆是一种美好,真希望自己睁开眼睛就失忆了。

若木:其实最近我也受到了一个打击。

甄水:是吗?

若木:嗯,我也消沉过,这就是我之所以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原因。

甄水:我现在没有精力帮你排遣忧愁了,因为我已经身心俱疲。

若木:你一定要坚强,我们两个都一定要坚强起来,答应我好吗?

甄水:我只能说我会尽力,因为身体上的折磨,我有些撑不下去了。

若木:我很想见见你,行吗?

甄水: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还有见面的必要吗?

若木:你原来的样子我也没有见过。

要相信,人的一生之中一定会出现那么一个人,无论你此刻正被光芒环绕、被掌声淹没,抑或是正孤独地走过寒冷的街道被大雨淋湿,那个人一定会穿越这个世界上汹涌着的人群,一点一点靠近你,怀着一颗用力跳动的心脏走向你,捧着满腔的热和目光里沉甸甸的爱,走向你、抓紧你。

你要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无论是飘着小雪的清晨,还是被热浪炙烤的黄昏,他很快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几天之后,甄水收到若木这样一条信息,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梦中——

若木:我就站在你楼下,我想跟你见一面,好吗? Ym18UA6DFnJWEbqGyRHcu/hvq/cGIHnwquZDA2E2NBcrVYiiPxI1KW0fUWhMjq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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