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作璞轩时太阳已然高高升起,我身心俱疲,急不可耐地推开画廊的玻璃门。
“哎哟喂!这不是大明星回来了吗!”
挖苦我的人是齐小杰,他起先正在伏案画画,看见我进来,才不冷不热地说:“我说,马大影帝,你什么时候能抱回来一奥斯卡小金人儿,或者金熊银熊,狗熊也行啊,这么多天画廊的生意你也不管不顾,怎么着,真打算改行从影了?难为你长成这样还这么有自信,佩服,实在是佩服啊!”
齐小杰最大的缺点就是嘴欠,虽然仅从表面上看,人长得挺周正,有那么点儿玉树临风、人见人爱的样子,可就这张臭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尤其是女人。
齐小杰是我大学时的同学,美术学院毕业后工作一直颇为不顺,不得不屈尊到作璞轩来帮忙,所以就成为作璞轩唯一的一名员工和我的贴身助手,虽然他这个所谓的员工有时比爷爷还难伺候。齐小杰的工作很轻松,平时就是坐在画廊里一边看店一边画画,画好的画经过装裱就可以挂在画廊里展卖,一举两得。
我擅长画花鸟,齐小杰擅长画人物。人物画里他最擅画钟馗和观音。他作画时有个规律,心情好的时候,尤其是交了新女朋友时,他就会画观音;反之,情绪低落,尤其是失恋后,画钟馗就成了他唯一发泄情绪的手段。
此时我只想上楼去睡觉,没心力和他斗嘴。但当经过画案时,看见案头摆满了整整一沓《钟馗捉鬼图》,我就知道他肯定又失恋了。齐小杰在失恋期间还是很危险的,最好不要招惹他,画些钟馗倒也无妨,但我实在是心疼我那陈年朱砂。
钟馗虽生得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相貌奇异,然而却是个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之人物。平素正气浩然,刚直不阿,待人正直,肝胆相照,所以便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赐福镇宅圣君”。
传说钟馗的画像可以镇宅驱邪,作画之时必须得用上乘的陈年朱砂,(朱砂:矿物名。又称丹砂、朱砂、辰砂,为古代方士炼丹的主要原料,也可制作颜料、药剂。)画出的钟馗才有镇宅作用。我那珍贵的二两朱砂是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据说是故宫遗存,和屡创拍卖新高的《万山红遍》那幅画中所用的朱砂乃同年代之物。所以,当我看见一沓《钟馗捉鬼图》,以及被用了一大半的珍贵的朱砂时,我的心在滴血。
“怎么了,心疼你的朱砂了?”齐小杰明显是在挑衅我,或许是因为失恋,他胸中淤积之烦闷无法排除,于是想找碴和人吵架。我太了解他了,压抑着怒气不理他,径直朝楼上的画室走去。
面对我的无视,齐小杰立时有些抓狂,他冷冷地大笑几声,“嘿嘿,不理我,好好好,我一会儿就把那一卷‘乾隆贡宣’找出来,都画成钟馗!”这可算是捏住了我的软肋,那十几张贡宣可是我钟爱之物,由于卷起来过长,并没有放进保险柜里。
我知道齐小杰的脾气,要是继续无视他,很有可能那几张乾隆时期的贡宣就会遭不测,但我也不能被他那嚣张的气焰所吓倒,正所谓老虎不发威你拿我当病猫,于是我停下脚步,学着他的样子冷冷地笑了几声,伸出左手装模作样地掐算起来。
齐小杰见状甚是不解,“怎么着,你什么时候学会念咒了,还想咒我不成……”
我故作神秘地摇摇头,“不是,我是掐算一下这是第几次了。”
“什么第几次了?”齐小杰更加不解。
“对,三十次了,刚好满三十次。”我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齐同学,是不是第三十次失恋了?我得向你学习啊,知难而进,百折不挠,将失恋进行到底。”
令我没想到的是,对于我的讽刺兼挖苦,齐小杰并没动怒。他重重地把毛笔丢在案子上,然后虚脱般瘫倒在沙发里,双眼微闭,一脸凄凄惨惨的表情,沉默好半天,他才说:“若水啊,你说我齐小杰文才武略皆有所能,怎么就……算了算了,你睡觉去吧,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你今儿个玩起深沉来了。”我打个哈欠,随即想起了我的朱砂,于是蹿到案前把盛有朱砂的瓷碗拿在手里,一溜烟跑上楼去。
作璞轩是两层小楼,楼下是画廊,楼上是我的卧室兼画室。进了屋,我端着朱砂想把它藏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衣柜的门微微开合着露出一条细细的缝隙,于是我走过去,打开柜门,想把朱砂藏在里面。可打开一看,却觉得里面乱糟糟的,除我外明显有别人动过手脚。
用乱糟糟来形容并不准确,我只是隐隐地觉得衣服摆放的位置和印象里的不一样,似乎有人翻动过,而后又小心地恢复原位了。我蹲下身子,腾出一只手随便翻了翻,很快,我就翻找出一个物件儿来,确切地说是个面具——绿头发骷髅脸的恐怖面具。那还是大一时,平安夜里和同学出去玩时买的。
手里的面具并不吓人,倒十分滑稽,但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我似乎联想起了很多事情来。此时困意全无,我握着手里的面具重新走下楼去。
画廊里的齐小杰听到脚步声缓慢抬起头,当他的视线移到面具上时,那张布满青春痘的脸立时就由红转白,惊恐万分。他本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两只手没着没落地空悬在两边,微张着嘴,直视着我。
见他如此慌张,我便猜出个八九分,故意把塑料鬼脸重重地摔在地上,横眉冷对道:“是你自己说呢,还是报警?”
“报警?若水你又吓唬我!我只不过随手丢了个啤酒瓶子,还是空的,怎么着,警察还能告我乱扔垃圾?”
听他这么一说,我疾步上前,抓住他的领子,“真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齐小杰吞吞吐吐一连说了几个“我”字,听得我甚是心急,为了让他一股脑说出事情原委,我决定给他精神上重重地一击,使其彻底崩溃,虽然此招的确损了些。
“知道我为什么天亮了才回来吗?”我一脸沧桑地坐在沙发上,“那是因为刚刚从医院回来……”
齐小杰明显嗅出了某种不祥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了,他悄悄地靠在我身边,小声问:“若水,怎么了,你去医院干吗?”声音透着底气不足。
“唉——”我故意拉长了声调,“因为……因为师行剪他……他老人家……”
“师行剪怎么了?”齐小杰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心中暗暗发笑,脸上却依旧阴云密布,抬了抬眼眉,缓慢地低下头,沉默许久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我所做的这些表情,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齐小杰再也坐不住了,他霍地站起来,用力摇晃着我的身体,“若水啊!我不想坐牢啊,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吃玉米面窝头,一吃那玩意儿就拉稀,我该怎么办,要是真进去了,天天吃窝头,我会饿死的……”
我把脸侧向一边,实在是憋不住笑了,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用力地把嘴角撸下来。齐小杰此刻正幻想着自己啃窝头时的情景,显然没心情顾及我表情上的变化。
“我说齐同学,这个……毕竟人命关天,不要激动,你先坐下。”我一本正经地说着自相矛盾的话,“你也不要过于担心,昨晚月黑风高,估计也没人认得出你,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说出去。”
“若水啊,好人啊!我以后一定好好工作,天天向上!”齐小杰举手发誓道。
我指了指脚下那个鬼脸面具,“这可是物证,我劝你还是把它毁掉为妙。”
“是是是,言之有理。”说着,他就要把面具烧掉。
我手疾眼快地一把夺过面具,“等一下,赶紧说说,你到底抽什么风,为什么要偷袭人家康冰?”
齐小杰嗫嚅着难以启齿,我暂不说话,只是直盯着他。这种目光是具有魔力的,不是朝夕就能练成的,胆怯之人会从中得到勇气,沮丧之人会受到鼓励,悲伤之人会感到宽慰,而心中有鬼的人,则能产生一种针刺心肺、坐立不安的感觉。
齐小杰道行有限,承受不住这种无形的压力,片刻后,他便败下阵来,决定说出一些东西,以便把这种压力引到别的方向去。
“夺妻之恨!”齐小杰泪眼汪汪地咬咬牙,从嘴里迸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啊?!”我极感兴趣,探过身急切地追问。
“若水,你有所不知,”既然已经引出了话题,齐小杰就不再隐瞒,“我只想给他脑袋开个瓢儿放点儿血,没让他绝后就不错了,谁料想他身手敏捷,竟躲过一难。我也看见那瓶子似乎砸到个什么人,可万万没想到会砸到师行剪……”说着说着,齐小杰还真动了感情,竟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我都有些凄然泪下。
原来,就在我接了康冰这部戏期间,齐小杰新交了个大眼睛双眼皮细腰长腿如花似玉婀娜多姿的女朋友,他很知足,正在肆无忌惮地享受幸福。或许是在女友面前吹嘘,齐小杰说认识电视台里的人,可以推荐女友去试镜当演员。
大多庸俗的女孩都好这一口儿,那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和齐小杰来到片场参观,刚巧当天我和另一组跑外场了,楼里只有康冰指挥美工布景。就这样,齐小杰就和康冰寒暄了起来,很快也把自己的女朋友介绍给了康冰。
虽然论长相,康冰又黑又胖,与帅气的齐小杰不可相提并论,可女人都喜欢导演,听美工一口一个“康导康导”地叫着,于是那女孩就趁齐小杰不注意,一个劲儿给康冰抛媚眼。康冰的工作很紧张,每天就是写稿、采访、组织拍摄、剪片子……他忙得连头发都顾不上理,连衣服都顾不上洗,连女朋友都顾不上谈。
工作狂人也是人,也有需求,康冰没经得住诱惑,就和那女孩勾搭上了。其实,这两情相悦的事谁也不能怪,只不过作为受害人的齐小杰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崩溃。
这些日子我一直忙着拍摄,也没及时开导他,于是乎就在昨天晚上,齐小杰借酒浇愁,失去理智,拎着个啤酒瓶子带上鬼脸面具来到片场,企图找点麻烦,出出邪火。
他见小楼里太亮难以行凶,于是暗中找到发电设备,把啤酒倒在电源开关上面使其短路,这下黑灯瞎火,他就躲在树丛里伺机报复。不料苦等许久也没找到时机,因为那时我和康冰正在密室里探秘。冷风一吹,齐小杰逐渐清醒,正欲离开之时,康冰却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胸中醋意翻滚,可二人相距有一定距离,齐小杰用力攥拳,这才发觉手里还拎着空酒瓶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嗖的一声,瓶子脱手而出。与此同时,酒也醒了大半,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故意伤人,于是拔腿便跑,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到这里,齐小杰已然泣不成声,“若水啊,你是没见过我女朋友,可漂亮了,我后悔死了,早知今日,我万万不会带她去什么该死的片场,这都怪你啊!”
“怪我?”我莫名其妙。
“你说你老实画画不就完了,干吗非得拍片,搞得我女朋友没了,还得坐牢,若水,你得帮我保密啊!”
男欢女爱没有谁是谁非,但细想之下,此事也确实是因我而起,虽说师行剪并无大碍,但要是追查起来齐小杰不免会有麻烦。想到这里,我突然一拍脑门,“小杰啊,你不但得把面具毁了,还得找回那个空酒瓶!”
“你是说,酒瓶上有我的指纹?”悬疑电影他没少看,雷厉风行地朝外就走,“我这就去把酒瓶找回来!”
我一把拉住他,“你这时去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怕别人怀疑不到你身上吗?再说,康冰何等聪明……”
“那怎么办?”齐小杰没了主意。
“要是康冰想到了这一点,那酒瓶他早就收起来当做证物,现在为时已晚。不过他此时正忙着研究骷髅,或许早就忽略了瓶子。”
“那也得拿回瓶子啊,对了,他研究骷髅干什么?”
“这个回头再说,其实我心中也有谜团亟待解决,这样吧,等天黑下来,你我再潜入小楼,查个究竟。”说罢,我打着哈欠,跑上楼去。
饱睡一觉,直到被齐小杰轻轻唤醒。我睁眼一看,只见他一身黑衣,脸上还戴着个黑色口罩,一惊之下,我大叫了一声。他敏捷地捂住我的嘴,“别叫了,时候刚刚好,我去楼下等你。”
我们坐车行至半路,就有几辆武警用车疾驶而过,齐小杰登时就被吓得体如筛糠,泪水横流。我心里也是怦怦乱跳,难不成师行剪年老体衰归位了,所以警方才如此重视?
“若水啊!”齐小杰面白如纸,紧紧地掐住我的手臂,“恐怕以后再难相见了,我那是故意伤人,蓄意谋杀,不是枪毙就是无期,若水啊,你我这就算永别了……”我正要安慰他几句,出租车猛然刹车,透过车窗,这才发现离废弃小楼很远的地方,四周竟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旦哪里出点儿什么事,就能看出闲人实在是太多。我把齐小杰扶下车来,他蹲在地上,不走也不动。此时我觉得事有蹊跷,即便警察来查案子,也不至于围这么多闲人。我四处观望着,看见一个大爷提着个马扎儿正与一些人口沫横飞地白话着,貌似是个知根知底的主儿。于是我便丢下齐小杰,径直朝那个大爷走过去,站在他后面屏气凝神地听着。
“听说了没?市政府官员和专家全部到场,这楼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啊?”一个无聊的人问。
“我小时候就听说这楼里闹鬼,闹得邪乎,正值清明节,难道真有恶鬼现形了?”又一个无聊人说。
提马扎儿的老头撇撇嘴,“我就住这附近,这老楼空置多年,闹鬼闹神的也确有传言,不过我每天夜里都在附近遛弯,倒也没遇上过半个。”
“那这么大阵势,是为什么呀?”一个大娘打断老头的话。
“因为在楼里发现了一间尘封多时的密室。”老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显得神秘起来,“你们猜密室里会有什么?”
“有什么?”这些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老头却摇摇头,“不知道,所以才来看热闹嘛。”众人异常扫兴,很快,这些人就散开来了。
我心稍宽,看来和齐小杰伤人的案子没多大关联,我回到他身边,小声劝慰道:“你不要担心,这些人是冲着小楼密室来的,好像跟师行剪的案子没关系。”
齐小杰长出一口气,精神也逐渐好起来,“若水,那现在该干什么?还找不找瓶子?”他话音未落,一辆电视台的现场直播车就驶入人群,随后主持人手执话筒开始进行现场追踪采访。我在这队人中看见了康冰,他也看见了我,正提着设备走下车来。我上前一步,问:“什么意思这是?搞得跟发现兵马俑似的。”
“别提了。”康冰把手里的设备交给帅男,把我拉到人少的地方,“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看见了吧,这么多闲人都不知抽了什么风,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这小楼有密室的消息不胫而走,搞得尽人皆知。”
我心想,自己睡一觉的工夫,就出了这么大乱子。
只听康冰接茬说:“台里的领导很重视,市里的文史部门的领导更较真儿,他们还以为这密室里面隐藏着什么天大的宝贝,所以市里相关的文物、文史专家及媒体记者纷纷赶来。唉!没想到,就在这废楼‘寿终正寝’之际,还能有所辉煌,真是可笑可悲啊!”
康冰无意间发现我身后站着的齐小杰,二人四目相对,都倍感尴尬,于是康冰找了个由头跟着摄制组走了。齐小杰拉拉我的衣角,“这里还有咱什么事吗?要不咱撤吧,吃涮羊肉去。”
什么叫没心没肺?刚才还精神委靡到了极点,一看事不关己,这嘴又馋了。我瞪着他,说:“吃什么吃,我看这事越来越复杂,走,跟我进去探个虚实。”
跟随着摄制组,一路并没有受到阻拦,走到门口的时候,前面的人停下来,只见一个女记者拿着话筒,对着摄像机报道说:“这幢楼房废弃了很多年,起初并未受到文管部门太多关注。但暗门一经发现,意外惊喜非语言所能形容,电视台、报社纷纷派人来到现场,所有的谜底都在等待着开门之后的揭晓……暗门之内所藏的是什么?是财宝吗?抑或是更加令人震惊的珍贵文物重现人间?此刻,好奇的居民早已将这幢楼房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正在议论纷纷,猜想着重见天日的将会是些什么宝贝……”
女记者的一番话极具悬念,极具煽动性。这时,文物局临时组建的勘察小组正式入场,貌似专业的还都戴着白手套。康冰紧张地指挥着,那份热闹劲儿,比之于全球首播的金字塔开启毫不逊色。
齐小杰好奇心大起,企图假扮摄制人员混进楼里,不料被一身穿制服的保安拦住去路。我正想设法与保安周旋,忽然后面人群一阵喧哗,随后便闪出一条道来。开路的也是两名制服保安,后面跟随着几个文化部门的领导,就在这队人中,我再次看到一个熟悉而又滑稽的身影。
没想到师行剪刚受了重击,不在医院好好静养,却脑袋缠着纱布又来这里凑热闹。他一把年纪确实是精力旺盛,不但脸上不带倦意而且还和左右的人谈笑风生。虽然相隔数人,但我俩还是看见了对方。
师行剪朝我招招手,我也应付着点点头,这一举动使得阻拦我们的保安乱了方寸,以为我和齐小杰也是某位专家学者,于是他吐吐舌头,悄然退去。此时师行剪也走到近前,与我介绍了几位领导,我跟他寒暄着就混进了小楼。
专家领导都进场了,保安便把楼门严严封上,再不许闲杂人等探头探脑。
齐小杰冲我耳语道:“若水啊,看来师行剪并无大碍,虽说头上缠着一圈纱布,但还有体力凑热闹,你……你说话时可得留神啊,别把我供出去哦!”
没等我作答,师行剪好似听到了什么,竟朝我俩走过来。齐小杰嘴唇哆嗦着,满脸堆笑,“师老,好久不见,您……”
师行剪显然不爱答理他,对我说道:“若水你来得正好,在医院里我辗转难眠,一直惦记着密室里的情况,虽然听小康提过只言片语,但老夫还是希望听听你的见解。”
我大致把昨夜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师行剪陷入沉思,齐小杰也听得一头雾水,于是觍着脸问:“真有骷髅?师老,您是怎么想的?”
师行剪一挑眉毛,“若水,如果正如你所说,那么这地下室并非有什么阵法,老夫倒觉得更像一个游戏!”
“您说什么——游戏?”我莫名其妙。
“没……呵呵,没什么。”师行剪诡秘地笑了笑。
“您什么意思啊?愿闻高论!”齐小杰说。
“你们有所不知,人年岁大了,见闻的事情就会颇多。几十年前,老夫刚刚调到市里的博物馆当馆长之时,就听闻过这小楼的一些往事。”说到这,师行剪微闭双目,用指甲挠了挠头上的绷带,我心想,又要来了,他都快脑震荡了,还有心情云山雾罩。于是我不得不满足他的虚荣心,极其谦卑地说道:“师老学富五车、阅历丰厚,还望您指点一二。”
“小楼建于民国初年,不久后,在这楼里发生过一起命案。”师行剪撇着嘴,因为此刻几个闲来无事的领导也围拢了过来,所以他更加得意地买起关子。
“发生过命案?那就是凶宅了!”一个胖胖的男人说。
“难怪啊!我刚刚踏入楼里,汗毛就倒在了一边,觉得异常阴冷。”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附和着。
“师老,您快说说是怎样一个凶案。”一个干瘦的男人急不可耐。
师行剪看向我,似乎在询问,“若水,一个下野军阀曾在这里遇害,你可曾听说过?”
我故意摇摇头,“似乎略有耳闻,难道后面还有后续的事情发生?”
“且说当年,军阀与友人聚会后从楼里走出,被天上掉下的玻璃切去半张脸,血液和脑浆溅了一地,当场就死了。事情的发生似乎非常偶然,可鲜有人知的是,楼上的窗子却没有一块玻璃破损,那导致军阀丧命的玻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师行剪瞪着黄眼珠,像是询问在场的每一个人,当然没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于是他悄然一笑,“当时的巡警队认为是有刺客行凶,毕竟军阀生前得罪了很多仇家,这样推测貌似合理。还有一种传言源自民间,说那玻璃是上天所赐,特意为诛杀这个罪大恶极之徒。传言无论真假,反正军阀是死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可随后发生的怪事并没有让这起凶案平息过去。”
“哦?果然还有后续,师老,军阀遇刺还曾见诸报端,但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就真不知道了。”即便师行剪又在编故事,我也想继续听他编下去。
“当天夜里,军阀的尸身就被巡警队拉走,仵作想把脸给军阀缝上,可那半张脸却紧紧地摊在水泥地上,愣是揭不下来,仵作担心把脸扯坏了担责任,于是没敢硬取。不料此刻腥风一阵,一只黑猫蹿进人群,一口咬住地上的皮肉便瞬间消失在黑暗中。当巡警队觉醒过来,才看见半张脸被扯坏了大半,变得面目全非。有人说军阀作恶多端,天和地都容不下他的罪行,老天劈死了他,大地还放不过他那半张脸,所以才会粘得那样牢固。也有人说,那只黑猫便是军阀魂魄所化,把自己的脸叼走了。如何传言暂且不提,从那时起,这幢小楼就成了远近闻名的邪地。”
紧挨着师行剪的胖子说:“邪地?难不成还发生过什么离奇事件?”
“以讹传讹也好,空穴来风也罢,居住在小楼周围的居民们说,命案发生的七天后的深夜,也就是军阀的头七,那夜本来天气不错,可子时刚过,小楼四周忽然起了大雾,像个罩子一样把小楼映衬得鬼气森森。有的说听见了一声猫叫,也有的说看见树丛剧烈地晃动起来,不论听见还是看见了什么,反正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出来看个究竟。”
“第二天,左邻右舍开始相互打听,传得最邪乎的就是这样一则故事:昨夜子时,一人酩酊大醉经过小楼,突然,眼前景物越来越模糊,他用力揉揉眼睛,看见前面不远处正蹲着一个黑影。醉鬼走过去,问:‘你在干什么?’黑影说他在找自己的脸!醉鬼嘿嘿地笑起来,心想是遇到疯子了,哪有人半夜蹲马路中间找脸的。喝醉的人话就多,于是他想跟疯子开个玩笑,‘你找脸啊!我知道……你站起来我就告诉你。’黑影闻声一颤,随即缓慢地站起身来,他一边说一边把脸转向醉鬼,‘我的脸在哪里?’醉鬼眯缝着眼睛,刚要用手指对面人的脸,不料他竟然看见了……”
齐小杰听得呼吸急促,连声问道:“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师行剪咽了一口吐沫,仿佛自己也被感染到了,“他看见的是一张不完整的脸,确切地说是半张人的脸,然而,头颅上另外半张则长了一层又黑又长的毛发,那……那像是半张黑猫的脸。酒鬼登时便酒醒了,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
我真佩服师行剪讲故事的能力,我听得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他显然谈兴正浓,企图将恐怖进行到底,“可想而知那张脸是多么的可怕……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有深夜归家的人遇到有人找脸的异事,所以就越传越骇人。”刚才那个胖子又问:“不管传言是真是假,还有人敢在这里住吗?”
“无论多么热议的话题也总会有冷却的那一天,虽然小楼空置了一段时日,但新中国成立后,破除迷信,小楼重新迎来了它新的主人。”师行剪顿了顿,“然而就在小楼即将拆迁的过程中,居然发现了暗门密室,这不得不令老夫把尘封已久的往事联想起来,不知这一切之间会不会有着某种联系。”
故事暂时告一段落,摄制组也已经把设备调试妥当,帅男扛着摄像机对着女记者。随着女记者那玄而又玄的独白,桃木门被徐徐推开,在场的每个观众都被带进了某个神秘莫测的情境之中。
破旧而泛白的塑料娃娃仰头对着一副用铁丝捆绑成诡异姿势的人骨骷髅,这个画面在我头脑中时隐时现,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变模糊,那幅画面使我产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就在此刻,我脑中又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那是一张绢本老画,慢慢地,两个画面逐步重叠在了一起……我瞬间睁大双眼,心中恍然明白了什么。
女记者胆战心惊地消失在暗门里,并没太久,她就惊慌失措地爬上来。康冰解释说,今晚搞这么大阵势就为了起到一个宣传作用,回到编辑室,他会把刚刚开启桃木门的这些片段和昨夜我俩拍摄的镜头剪接在一起,加之女记者那煽动性的独白,可以制作成一部很有买点的电视纪录片。
之所以把此事宣扬出去,还请来这么多文化部门的领导,其实,这都是为了炒作,为了提高片子的知名度,为了吸引植入广告,冠名权什么的。现在一切朝“钱”看,万事都以营利为目的,况且现在每个人都活得太平庸,他们确实急需一些新奇的事物刺激一下。
人想生存下去就需要钱,我理解地点点头,估计请来的这帮领导临走时也得送红包,那也是笔不小的开销。很多领导并没有兴趣下到密室走上一遭,不多时,连同围绕在小楼周围看热闹的闲人也都纷纷离去。
师行剪虽然始终没敢亲自下到密室一观,但他仍旧兴趣不减,还邀我一同去电视台看看昨天拍摄的样片。我睡了整整一天,回去也无事可做,于是和齐小杰分手,坐上采访车和师行剪一道去了电视台。
编辑室里,康冰把样片采集进了电脑里,我与师行剪坐在两边紧盯着并排在一起的两台监视器。
镜头开始有些晃动,画面跟随着一点光斑缓缓前进,而且还从音箱里传出两个人急促的喘息声,模糊的声音与恐怖的影像相结合,还真令观者有些许惊悚和身临其境的感觉。
这段视频就是昨晚拍摄的,镜头晃动是因为我们正在下楼梯,圆形光斑便是我手里的手电筒。突然,监视器白光一闪,但很快就恢复了黑暗,我知道那是由于手电筒的光直射在镜面上造成的。这时候,画面出现那面斑驳的镜子,而后是姿势怪诞的骷髅以及地上仰着脸的诡异娃娃。
摄像机被扛在肩上,随着呼吸,画面难免存在微晃,但这并不影响影片质量,反而还充满写实感。我与师行剪、康冰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人轻敲房门,之后,帅男手捏着一沓照片走了进来。
照片是康冰用单反相机拍的,所以要比监视器上的画面更为清晰。师行剪拿起一张捋着眼眉沉思着,而此刻,之前出现在我脑中的那两幅模糊的画面再次毫无理由地浮现出来。屋里出奇的静,只能听见康冰扭动按钮的声音。直到师行剪别有深意地“咦”了一声,才打破沉闷的气氛。
“若水,你看这张照片。”师行剪双指夹起一张递到我面前,那是一幅全景,用了闪光灯和三脚架,照片画质非常透亮和清晰,原来的阴森之感荡然无存。
其实,我早就看出了门道,只不过担心抢了师行剪的风头,不好一语道破。
“师老,您的意思难道是……”我眯缝起眼睛,很有内容地看向师行剪,“这照片上的内容好像一幅——古画?”
师行剪扬了扬眉毛,似乎对我的推测有些意外,又或许刚巧符合了他心中所想,于是他莞尔一笑,学着《借东风》那出戏里,诸葛孔明在掌心写字给周瑜看的桥段,也装模作样地在空气中写了五个看不见的字。
帅男和康冰都被师行剪这一举动震住了,显然再次如堕五里雾中,正欲开口询问之际,师行剪却微闭双眼诚心不答。
康冰朝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暗笑师行剪又卖关子,说实话,那如同鬼画符般的演示谁也认不出究竟是哪几个字,或许师行剪就没打算让我看个明白,只是给我来个下马威,如若我答不上来,那他就又得意了。
我心中早有打算,冷哼一声,说道:“莫非师老指的是被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那幅署有李嵩名款的《骷髅幻戏图》?”
“然!”师行剪睁开眼,似乎早就料定我会出此一言,“若水你果然博学多识,那么老夫就没必要过多解释了……”
“别啊!”康冰双脚用力一蹬,转椅就轱辘到了师行剪近前,“什么图?我还不明白,愿闻高论!”
师行剪靠在椅背上打个哈欠,示意我略微解释解释,于是我就深入浅出述说一番,“李嵩是宋代风俗画家,作品内容大都反映底层社会生活,如著名的《货郎图》,充满乡土气息和生活情趣,然而《骷髅幻戏图》则就有些灵异了。”康冰毕竟也是学美术出身,似乎印象里也在某本书上见过,于是他就吩咐帅男去资料室把这幅名画影印下来。
“一般古人作画,都要赋予画作一定的文化内涵,不能单纯追求视觉刺激。”我继续道,“众所周知,中国主流文化思想分为三类,即儒、释、道。儒家标榜正人君子,摒弃一切歪理邪说,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佛、道虽涉及神鬼之说,但个人认为,此画反映的是学道之人追求自由的某种思想境界。”
正说着,帅男气喘吁吁地抱来一本画册,《骷髅幻戏图》本就是名作,几乎每本介绍中国画的画册上都会涉及。我指着画册继续解释,“此画之画眼乃一个小骷髅,被左侧大骷髅用线操纵着。如果把大骷髅看成正常的人,把小骷髅看作一个木偶,那么就可以视作一个民间提线木偶艺人在表演傀儡戏,还引来两对母子前来观看。提线木偶又称傀儡戏,傀儡即指木偶。傀儡也被后人引意为没有主见被他人操纵的人。‘傀’字是由‘人’、‘鬼’组成的合体字,用会意法解释‘傀’就是鬼一样的人。鬼之面目鲜为人知,但人死之后必化为骷髅,所以画家就用能动的骷髅表示鬼。”
“道家思想是追求随心的自由,《庄子》阐释了人生哲学的终极目标就是毫无羁绊,不受约束,从而获得自由。其实自由说来简单,却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现实生活中,人们为了生存,总是不得不牺牲自由,牺牲自我,去接受别人的指示、命令,被人牵制。”
“回到这幅画中,除了骷髅,就是妇女和小孩。她们是古代最受束缚,最难有自由的人群。妇女要‘三从’,即婚前从父、婚后从夫、丈夫死了还要从子。小孩也没自由,必须听从成年人的一切安排,要‘懂规矩’,要‘孝顺’。古人最推崇‘孝’,什么是孝?不是给长辈物质上的帮助,而是要侧重于‘顺’,必须要顺从长辈的意志,才是最大的孝。”
“而一个人顺从到了极端,就变成了木偶,没了自己的意志,就像身上缠满线绳的傀儡一样,完全服从于他人的操纵。我认为,画家就是用那个被人操纵的木偶,来比喻世间丧失自我没有自由而勉强活着的人。这样的人,表面虽是活着的,但本质已死,是行尸走肉,是会动的骷髅。”
“傀儡艺人本是操控木偶的人,但画家仍旧把它画成一副骷髅,表面上它操纵着手里的小骷髅,其实他自己也和小骷髅一样受人摆布,都是会动的骷髅。区别不过是,可见的线绳和无形的线绳罢了。”
话说到这,康冰看着画册连连点头,“马爷果然博学多识,经过你这一指点,密室里的骷髅摆出的造型还真跟这幅宋代的画作极为类似,莫非是有人特意把骷髅用铁丝绑成那个姿势,用以表达一下对于人生的无奈?”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师行剪微抬下颌,似乎颇有感触,“人都渴望自由,可每个人理解的自由又不尽相同。老夫虽已退休多时,在别人眼中甚是潇洒自在,可谁又知老夫心里也是苦闷异常。每日琐事缠身,每当想到索性放手不管不顾了,活他几日自由快活的生活,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旦拒绝了哪个朋友的请求,人家便会说你稳坐云端、不接地气儿……听闻若水的一番述说,老夫感慨颇深,感慨颇深啊!”
“没错!”康冰也说,“您二位还好些,你们看我,天天在电视台忙得要死,回家只想趴在床上跟死猪一样呼呼睡去,早上醒来两眼一睁,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就赶来上班,压力太大了,你们看,我都开始掉头发了……”
“算了,扯远了。”我挥挥手打断他们的抱怨,“究竟是何人怀有什么样的目的大费周折搞这么一出,你们有何见解?”
康冰胡乱地摇着头看向师行剪,师行剪则处事不惊地瞟了我一眼,“若水,听你如此说,莫非已然成竹在胸?”
我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成竹在胸不敢说,也只是推测,我想……这地下室所摆放的很可能是一件艺术品,确切地说,应该称其为装置艺术!”
“装置艺术?”康冰思索着,侧脸看向师行剪,见其闭目不答,于是问我说,“那些所谓的装置艺术,似乎是最近几年才发展起来,可民国时期的小楼距今也近百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怎么会如此前卫,搞个装置艺术封闭在地下室里,我还是想不明白。”
“骷髅可以是陈年的,但那塑料娃娃从兴起到如今也就二十多年时间,所以我想摆这个装置的人和小楼的历史没什么关系,或许他只是小楼的一个临时租客。”
我刚说完,康冰就接茬说:“我大概查了一下小楼的历史,或许房主还能查到,可从新中国成立到现在,居住过的人数不胜数,根本就无从查起啊!”
我摊开双手,故作轻松地说:“又不是命案,查找租客没有必要,装置艺术传到这座城市没几年,能够突发奇想摆出这个造型的肯定也是学艺术的,所以我推测作者很可能是和你我年龄相仿的同道中人。”
“好了好了!”师行剪有些扫兴地站起身来,“老夫乏了,本以为能窥得一些尘封已久的秘密,没想到是个小儿科的把戏,失望啊!”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送走师行剪,为了证明我的推测,我与康冰连夜再一次来到小楼的地下室。有了先前的推测,此时已没了恐怖之感,我举着手电筒上上下下仔细观察一番,就在骷髅高举的那只枯手底下,果不其然找到了一个塑料小骷髅,很明显是个钥匙链玩具。小骷髅身上系着棉线,看来当初棉线和大骷髅的手指相连。
从作者刻意模仿《骷髅幻戏图》上的造型来看,足可以证明我推断的合理性,这分明就是一个所谓的艺术家玩儿的一个装置艺术。所谓装置艺术,是指艺术家在特定的时空环境里,将人类日常生活中的物质实体进行艺术性地有效选择、利用、改造、组合,以令其演绎出新的精神文化意蕴。
我把小骷髅丢在原处,拍掉手上的尘土,朝木质楼梯走去,就在我经过那扇桃木暗门时,我突然停住脚步,这使得康冰几乎撞在了我身上。
“怎么了,马爷?”他绕到我身前,见我一直盯着桃木门四周发黄的报纸发愣,“报纸怎么了?”我扯下一张,指了指纸边上的日期,康冰惊愕地呼出声来,“1999年!难道这报纸是1999年之后才糊上去的,这个线索很重要,这意思是说,1999年之后入住到小楼里的人,很有可能是这个装置艺术的作者!”
其实我对那些装置艺术之类的并不以为意,于是冷淡地对康冰说:“好了,既然是十多年前的一个恶作剧,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咱们的片子杀青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此事就告一段落,你当你的编导,我当我的画家,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康冰用力地握着我的手,“谢谢马爷连日来的鼎力帮助,下周咱们的片子就播出了,我还得赶回台里剪片子,就不送你回去了,等忙完这阵子,咱们再好好叙叙旧。”
我的生活依旧平淡,画廊的生意依旧不温不火,齐小杰依旧徘徊在失恋的情绪之中,可那部片子却成了全国观众所热议的话题,无论是收视率还是网络的点击率一时间竟居高不下,对我这种不看报纸不看新闻的“小隐”来说,直到康冰捧来一摞人民币摔在我桌上时,我才知道那部片子是真的火了。
“马爷,没想到吧,其实连我做梦也没想到,那片子一经播出竟然如此火暴!”康冰坐在二楼画室的沙发上,手舞足蹈地说,“马爷,我希望下一个本子,还由你操刀,怎么样?钱不是问题!”说着,他站起来,把那摞钱朝我推了推。
我看了一下钱的厚度,也颇感欣慰,其实到现在我还没有完整地看过那部片子。康冰很快从车里搬来笔记本电脑,看完之后,我也不得不佩服康冰的叙事能力、剪辑水平和对观众心理的把握能力。那片子并不是当初设想的三十分钟短片,而足足有一百二十分钟长,片名也改为《尘封的谜题》,并且分四集连播。
不得不承认整个故事确实相当精彩,它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而是大故事套小故事,故事也不仅仅是故事,纪实感颇强,更像个写实的纪录片,但又不缺乏故事性。
故事起初是从剧组去小楼里拍《淘宝异事》讲起,一直到如何发现尘封的密室,以及密室里所遭遇的状况和之后对《骷髅幻戏图》的解读,甚至还把我在电视台说的那一大段话作为旁白加入片子之中。整部片子一气呵成,十分新颖,看点颇多,几乎适合所有年龄段的人的口味。
如此巧妙的构想,实在是出于偶然。偶然的东西都珍贵,所以片子火了,康冰在台里可谓扬眉吐气,据说很快便会升迁,我真的为他高兴,同时也为自己的才华得到施展而感到满足。
送康冰到门口时,正与齐小杰撞个满怀,二人都很尴尬,康冰毕竟是战胜者,于是乎摆出一副十分大度的表情朝齐小杰微笑着点点头,对我说:“二位,不用送了,请留步。马爷,你好好想想第二部戏啊,保持联系,再见,再见。”
车子一溜烟开走了,齐小杰愤愤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谁送你啊,了不起啊,车开得那么快,要不怎么叫‘司机’呢!”他转头看我一脸喜色,更是怒火攻心,“若水,你美个屁,人家名利双收,既有美女又有小车开,你看看你,给人家忙活好半天,屁也没捞到,唉!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也不能这么说,齐小杰同志,助人为乐嘛!”刚说完我就觉得此话略带歧义,齐小杰果然发起飙来,大喊道:“什么意思?我女朋友都被他抢跑了……确实是助人为乐啊!你还敢讽刺我!”我极力安抚他,答应晚上请客去吃涮羊肉,这才勉强平复了齐小杰的一腔怒气。
羊肉很新鲜,我俩正在大快朵颐之际,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一边接电话,一边用筷子敲击着火锅说:“别碰我的墨鱼丸哦!……喂?谁啊?”
“马爷,你在哪?我有急事找你!”康冰的语气兴奋而焦急。我咽下嘴里的羊肉,似乎有辣椒卡在了喉咙里,令我呼吸有些急促,不料这种声音被康冰错误理解了,他忙道:“不好意思啊,马爷,坏了你的雅兴……”
“什么跟什么啊,我在饭店吃饭呢。”我欲哭无泪。
“呵呵!理解错误,那正好,我也没吃饭,你别动,等着我哦。”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瞅一眼齐小杰,不好意思地说:“康冰非要来,你不介意吧?”
齐小杰瞪着我,“他来,我走好了!”说着抹抹嘴就要离开,我急忙拉住他,“别别别,男子汉大丈夫,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不是你时常教导我的吗?再说这事也不怪人家康冰,是那女孩儿主动投怀送抱的不是,估计康冰在不久的将来也将成为和你一样的受害者,同病相怜、命运相同,你俩一对儿难兄难弟,何况你作为前辈……那什么,你根本没必要老针对人家康冰嘛!”
“听你这么一说,似乎也有点儿道理。”齐小杰颇为受用地点点头,回到了座位,“要说论长相、论人才,我齐某人怎么会输给一个黑胖子司机。”
“谁说不是啊,一会儿康冰来了,你要和善一些哦!”我放下心,举箸伸进沸腾的火锅中,“对了,顺便再问个问题,我的墨鱼丸哪里去了?”
“马爷,最近真是怪事频出,你绝对猜不出来又发生了什么。”一刻钟后,康冰风风火火地坐在我旁边,不客气地夹起一筷子腰花放进火锅里。
“发生了什么?”齐小杰冷哼一声,“我说康冰啊,看来你对腰花情有独钟,是不是身体不行了?”
康冰没心思答理齐小杰,侧脸对我说:“密室里的那个骷髅装置,嘿嘿,居然被个大款傻帽儿买走了,他还要拿出来展览!”
“花了多少钱买走的?”虽然对于我这个收入的阶层来说,绝对不会花冤枉钱买没用的东西,不过那些钱太多烧得难受的主儿,却尤其喜欢收藏这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据说收藏古董现在有些落伍了,都开始收藏古尸了。
“多少钱还真不知道。”康冰吹着筷子上冒着血沫的腰花,“楼里的东西属于文物局,跟电视台没关系,我也没地方去打听,不过就片子的火暴程度来看,那个装置肯定价格不菲。”
我喝了一口啤酒,问:“难道你风风火火来找我,就为告诉我这事儿?”
“不是不是。”康冰连连摆手,“这只是个导火索,一个开端,一个开始,一个……”
齐小杰又要了一盘腰花故意摆在康冰面前,“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康冰啊,身体不行还能补补,怎么脑袋也秀逗了?”
“大款把骷髅运走之后,仔细那么一研究,你们猜,发现了什么?”康冰确实对腰花情有独钟,一口一块吃得异常带劲儿。
“发现了什么?”我与齐小杰同时问道。
“就在骷髅的骨盆上,十分清晰地用小刀刻着三个小字。”康冰瞪着我,“分明就是作者的落款!”似乎这一发现惊天动地,可在我看来却平淡无奇,那东西本就是个人为的装置,即便写下作者的名字那又有何神奇,于是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哦,作者是谁?”
“荆——白——白!”康冰一脸神秘地说。
“荆白白?”我挠挠头想了半天,“荆白白又是谁?没听说有这么个人物啊,估计这人也要出名了。”
康冰点点头,“是啊,肯定出名了,可他得感谢咱们,要不是你我拍了一部片子,哪会有人知道这小楼底下另有乾坤。不过这个荆白白也真沉得住气,要不是小楼要拆迁,谁又能发现那扇暗门呢?……但我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我敲击着桌面,思索着说:“不论是简单还是复杂,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你不是说那大款要把装置拿出来展览吗?如果真有荆白白这个人,展览他的作品,他怎么能不露面呢?”
这时,齐小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吓得康冰嘴里的肉都掉在了身上。难道齐小杰又伤感了?于是我不解地问:“你干吗?喝高了,一惊一乍的?”
“荆白白,这个人,似乎我认识!”齐小杰话一出口,引得我与康冰都睁大了眼睛,但细想一下也并不奇怪,都是从小一起画画的,说到底还都是圈里的朋友,保不准谁和谁就相互认识。
没等我问,齐小杰便忍不住说了起来,“荆白白,其实不仅我认识,若水你也应该认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考大学时,晚上去进修班恶补素描,班里不就有个姓荆的人吗?难道你还没想起来?”
“姓荆的,有吗?”我舔着嘴唇拼命地想,果然,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脸孔出现在脑海中——大眼睛,塌鼻子,一张小嘴,上嘴唇短下嘴唇又厚又突出,讲起话来喋喋不休。
“你是说那个人?最喜欢坐女生堆儿里谈天说地讲鬼故事的那个?”我看向齐小杰,“那人叫什么我没印象,但他倒是很有意思,眼睛本来就大,说话时还特意睁大双眼望着你,一张小嘴微微颤抖,很无奈似的,你是说他吗?”
“对,想起来了吧,他好像就叫荆白白。”齐小杰点着头说。
“哦?难道真的是他,不过即便他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了,太模糊了。对了,你和他还有联系吗?”我问。
“多少年了,当然没联系,你们不提,我根本想不起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不过,听你们这么一说,我觉得只有他这样的活宝才能干出这么一票,况且他手里本来就有一个骷髅头……”
“此话怎讲?”康冰也放下筷子。
齐小杰瞪他一眼,把脸转向我,接茬说:“荆白白这小子最喜欢搞恶作剧,所以,我觉得这个装置艺术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
“怎么说得跟你自己的性格十分类似,也容易抽风……”我嘿嘿地笑着,康冰却一下子站到齐小杰一边,很严肃地教导我,“马爷,你可不能这么说,小杰还是有优点的,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
齐小杰并未领情,梗着脖子说:“你是夸我吗?要不是我大度把女朋友让给你,你现在还睡凉炕呢……”
瞬间嗅出一丝火药味儿,我立时打断他俩,一团和气地说:“别别别,兄弟如手足,来来来,喝酒喝酒。对了,齐小杰你还没把话说完,你说荆白白手里有骷髅头,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齐小杰闷头喝了一杯啤酒,颇为大度地耸了耸肩,这才说道:“那段时间为了应付高考,我每天放学后都去学院进修班里画人像素描,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但画人像需要了解人体骨骼结构、肌肉解剖等知识,只看画册上的解剖图很局限,所以,老师每当讲解脸部骨骼之时,总是摇头叹息说:‘如若有个人头骨,哪怕是个模型也是好的。’荆白白不是应届生,反反复复不知考了多少年美术学院,始终名落孙山。但他生性随和开朗爱好神侃,所以人缘还不错,在进修班里不知混迹了多少个年头,俨然成了一个知名人物。”
“听你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应了一声。
“若水,当时你一门心思地看书读古,当然不了解这些。”齐小杰接着说,“话说有一次,老师来晚了,荆白白就坐在人群中间开始了演讲,他说他家后面有排老楼,是卫校的老校区,新校区建好了,后面的老楼便成了仓库,据说那楼里存了大量尸体和人体器官,人要是从楼前经过,都会闻到很浓烈的福尔马林味。”
“荆白白见面前几个女生面露惊恐,于是故意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问旁边一个女生说:‘你去过停尸房吗?’女生当然大摇其头,荆白白心里暗笑,继续幽幽地说:‘停尸房的房间和普通教室可不一样。’说着,他朝教室门口望了一眼,‘普通教室都没有门槛,而停尸房却不同,必须要竖起门槛来,必须一尺高,高了不行,矮了更不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那女生的脸都吓白了,这似乎是对荆白白的一种鼓舞,他语气更加阴恻恻,‘校方的说法是,修筑门槛的目的只是担心打破玻璃罐子使得福尔马林液体流出去,这说法明显与事实不符,你们想,阻挡水流,至于要修一尺高的门槛吗?那为什么呀?’女生被带进情景中去,越是害怕还越想打听,这或许就叫做痛并快乐着。”
“荆白白一阵阴笑之后才说:‘那是为了防止诈尸,因为尸体的膝盖不能打弯……’这时,一个男生打断他的话,讽刺他说:‘你怎么知道停尸房的教室有门槛,难道你进去过吗?’男生以为这样可以将他一军,没料想荆白白把脖子一梗,说他经常去废楼玩耍,还从楼内偷出过一个骷髅头,就挂在他的卧室里,他越说越夸张,最后说他每当睡觉之前都得跟骷髅唠几句嗑才能睡着。男生当然不相信,于是说:‘既然你家有头骨,为什么不拿到画室来,咱们不也能顺便学习一下骨骼结构吗?’”
“就这样,二人你来我往几句话便戗上了,赌注是一顿大餐。其实,同学们谁也没当真,可一个星期过去了,荆白白真从家里抱来一个用报纸包裹着的圆滚滚的东西,他把东西交到和自己打赌的男同学手中,男同学缓慢地打开报纸,一声刺耳的尖叫过后,两人便下了馆子。”
齐小杰一口气讲了半天,显然是喉咙干渴,于是自斟自饮了两杯啤酒,问我道:“若水,我费了半天口舌,这回你有印象了吧?”
“记得那时进修室的桌子上确实摆着个骷髅头,我哪知道是荆白白从卫校偷出来的。”我回忆着说。
齐小杰说:“是啊,你想想,那种东西,就算有钱也不一定有人卖给你……”
“要是推测合理,很有可能彼荆白白就是此荆白白,既然都能把骷髅头搞到手,再偷副骨架应该没什么困难。”康冰看向我,问,“马爷,你怎么想?”
“我与那个荆白白本就不熟悉,即便他此刻站在我面前,十多年过去了,估计也不会认得,不过……”我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吧,荆白白既然喜欢信口开河,从卫校偷副骷髅扛回家里,这事确实非常人能够理解,即便他不害怕,他家人也得反对,我想那骷髅并不是偷,而是他家本来就有这么一副骨架。”
康冰似乎理解了我心中所想,“马爷的意思是,他家有人是学医的,或者家长就在卫校当老师,所以家里有那种晦气的东西也就合情合理了?”
我点着头,“对,这只是推测,你看那骷髅表面泛着一层黄白色的亮光,这分明就是经过防腐处理了,似乎涂抹了一层石蜡之类的物质,要是普通地下埋着的尸骨,应该是乌黑无光泽的才对。”
“是是是,那个骷髅头当初我对着写生过,确实是乳黄色的。”齐小杰应和道。
我把身子探向他,问:“这个荆白白后来干什么去了?”
“后来啊,他没考上大学,似乎又复读了两年,依旧与大学无缘,再后来好像听说去了北京,不知在那里做什么。”齐小杰叹口气,又说,“人家的事儿咱们跟着瞎操心干什么,我吃撑了,要不咱撤吧。”他站起来拍了拍康冰的肩膀,“我说康冰啊,做人得厚道,不能财色兼得,我看这顿你得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