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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马踏红尘相见

忽然间,她感觉生命如花朵般盛开。

1

苏梦非记得,一切始于十七岁生日那天。

那天与往日并无不同。下午四时,阳光斜斜透入教室的窗户。梦非坐在窗边的座位,垂首看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x、y、k,以及坐标轴与双曲线。中年男教师的讲课声远远传来。纸上的符号与等式在雾蒙蒙的光线中似乎要游离、飘浮起来,幻化成空气中的细微粉尘,最终消失不见。

她在这令人头痛的数学课上,昏昏欲睡。

这是一天里的最后一堂课。人人心不在焉,只等着下课铃声响起。梦非眼望着课本上的符号与等式,心里惦念着的却是嘉里城书店的那场签售会。她最爱的丹麦诗人将在这天下午与读者见面,签售他的最新诗集。

I remember making promises to you outside.

We were watching flowers that hadn’topened……

她在心里默念着丹麦诗人写过的诗,心思飘出课堂。

“苏梦非。”

“苏梦非!”

恍惚间,她感到同桌顾芳芳在用手肘触碰她。她回过神,抬头望见数学老师正严肃地盯着她,“苏梦非,你来回答,如果双曲线的实半轴长为2,焦距为6,那么双曲线的短轴长为多少?”

她慌慌忙忙地站起来,一时没找到题目在课本上的位置,也算不出标准答案,只好茫然地站着,低低地垂下头。

“2倍根号5。”她听到顾芳芳压低声音提示着答案,同时用笔尖在课本上悄悄指出题目的位置。

“2……”

她正要开口回答,数学老师严厉的声音却已响起,“上课思想不集中,整天在想些什么?你们这些人啊,读书是为谁读啊?为我读吗?黑板上天天写,离高考还有多少多少天,写给谁看的啊?写给我看吗?有没有一点紧迫感?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教室里安静极了。同学们都把头压得低低的,只有梦非一人孤零零地站着,听着数学老师痛心疾首的批评。就在此时,下课铃响了。

数学老师停止了训责,像是对一切都灰心了一般摇了摇头,宣布下课。

梦非坐下来收拾课桌,把令人反胃的坐标轴与字母公式统统装进书包。她看看手表,四点五十,还来得及赶去签售会。

这时候,班主任走进了教室,跟着进来的还有校长。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班主任看看大家,又和校长交换了一个眼色,“全体女生留下,男生可以走了。”

大家有些诧异,却不敢议论。男生们纷纷背起书包离开教室,留下女生们紧张地坐在位子上面面相觑。

班主任接着指示道:“全体女生排好队,去操场。”

操场上,其他班级的女生们也出来集合了。梦非远远望去,看到有个摄影师在给女生们一个一个拍照,就像入学时拍证件照那样。

身边的同学们小声议论:

“这是做什么?拍照片?”

“又要换图书证吗?”

“为什么只给女生拍?”

“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大家猜测着,有些紧张,有些好奇,还有些兴奋。

梦非并不在意这些,只盼着能早点解散,还得赶去签售会。

轮到梦非她们班拍照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摄影师又多拿了一块反光板来。班主任敦促女孩们互相帮着整整衣领、梳梳头发。

摄影师对每个站到镜头前的女生都说:“笑。笑得好看些。”

轮到梦非的时候,摄影师拍了两三张都不满意,嚷起来:“你怎么就不笑呢?小小年纪这么忧郁。”

梦非很无奈地对着镜头。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本想给自己一件最好的礼物,可就因为要拍这个莫名其妙的照片,浪费了整整一个小时。这下恐怕赶不上签售会了。

她再次对着镜头挤出了一个忧伤而无可奈何的笑。

摄影师挥挥手,“算了算了,下一个。”

此时的苏梦非并不知道,她的人生在这一刻已经被改变。

2

苏梦非和顾芳芳一起坐地铁,去往城市的另一端。

列车如巨龙从黑暗的地下隧道呼啸而过,伴着带有金属质感的风声与轰鸣。车厢外的广告灯箱发出明亮的光线,一波一波透过玻璃车窗照射过来。

这是一座巨大而喧杂的城市,车厢里的陌生人都很沉默,仿佛早已习惯了噪音与光影的叫嚣,只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自成孤岛。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冷漠面孔,一模一样的寂寞心灵。

梦非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置身于庞大的人群中,她感受到内心的安静里夹杂着淡淡的失望与迷茫。

两个女孩赶到嘉里城书店,签售已经结束了。工作人员正在撤走展柜。未能见到心仪的诗人,也没有买到最新的诗集,梦非失望,黯然不语。

梦非自幼喜欢读书,也喜欢在书店里漫无目的地浏览书籍。她有时观察陌生人,看看他们都读些什么书;有时也倾听旁人的交谈,猜测他们的内心世界。周末的时候,她常常独自一人去书店,找一个小角落,靠着书架坐在地上,将帆布书包丢在一旁,就这样捧着书本一读就是一整个下午。

就是在这个书店,梦非读遍了那个丹麦诗人的诗歌、散文和画册。

书店旁边是个影城。此时,顾芳芳不愿跟着梦非在书店继续流连,要拉她去影城门口看电影海报。

她们看到一部新近上映的战争片的海报,海报上是一个战争英雄。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席正修,我偶像。”芳芳痴痴笑着,“很帅吧?”

梦非看着那张海报说:“有一点像外国人。”

“他外祖母是英国人。”芳芳起劲地介绍,“他有四分之一英国血统。”

“哦,是吗?”梦非神情索然。

“不是你那杯茶,对不对?”

“我不喜欢明星。”

“那你今天来签售会做什么?”

“不一样,我喜欢的是诗人。”

“有什么不一样?”

梦非没接话,又望了一眼海报上的男子,英朗帅气的一张脸,眉宇间透着从容而坚韧的神情,不知为什么却有一丝忧郁。

3

梦非回到家。母亲正在做饭,问梦非:“怎么这么晚?”

梦非说出早就编排好的谎言,“去顾芳芳家做功课了。”

母亲看了梦非一眼,没说话。

梦非放下书包,换了鞋,又听母亲在厨房说:“非儿,去给你父亲打个电话,叫他早点回家,今天你生日。”

梦非犹豫了一下,说:“父亲这几天开研讨会,你又不是不知道。”

母亲一语不发地切着青菜。

梦非走过去,站在厨房门外看着母亲。母亲刚满四十,身影却已苍老。

梦非轻轻开口,“妈妈,你就体谅他一下,不要盯得那么紧。”

沉默少顷,母亲说:“你是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我只是希望你们和睦,不要争吵。”

“不是我要吵,是他……唉……”母亲叹了口气,“说了你也不懂,做功课去吧。”

梦非想说:我怎么不懂?但她不想与母亲争执,便忍住,没有再说什么。

成年人总这样自以为是,以为孩子永远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总是不愿相信,孩子已经长大,能够洞彻事理、明辨是非。

梦非关上小房间的门,摊开作业本。数学习题像一座座复杂的迷宫。

门外传来菜下油锅的声音,轰地一下。这个声音是每个一成不变的晚上,每个世俗家庭千篇一律的生活写照。每一个亮着灯的窗口下,都有一位辛劳且慈爱的母亲。这所有的轰声连成一片,构筑起每一个十七岁少女身边温暖坚实的围墙。

然而,少女的眼睛却望向窗外深紫色的辽阔天空,渴望跳出这围墙。

梦非合上作业本,翻开一本苍绿色封皮的笔记本,读她摘抄的英文诗句。

We underestimate damage done to the sky,

When we allow words to slip away into the clouds.

她一行一行缓慢地阅读,心里很安静。

她并非讨厌自己的家庭。事实上,她很爱自己的父母。

她只是常常感到寂寞,觉得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她知道,十七岁,意味着自己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要学会独自处理自己的情绪。一些内心的想法,是无法对父母袒露的。对身边的朋友也无话可说,即便是最要好的女同学。当然,苏梦非算不上孤僻的人,与一众同学亦可友好相处,有时甚至相谈甚欢,但那仍旧只是流于表面。

根本上,她们看重的东西和她不一样。娱乐明星的绯闻八卦、某个品牌服装的特卖消息、邻班男生偷偷递来的情书或者演唱会门票,她对这些并不关心。身边同龄人们喜欢的,她都不屑。而她喜欢的,他们又不理解。

所以她总是感觉孤独。

没有一个人可以和她进行真正的对话,进行灵魂相契的沟通。

她有时在纸上自己和自己对话,把一些随时随地冒出来的思想和诗句写下来,封存于铁皮盒子中。

或许也只有安静冰冷的铁皮盒子愿意收容她无处安放的自言自语。

她抬头望向暮色沉沉的天空,知道这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什么都在原地,什么都没改变,生活将一直这样下去。

当晚,父亲没有回家吃饭。梦非和母亲一起吃生日面。母亲很沉默,吃得很少。梦非也没什么食欲,面条太烫,渐渐胀开,一碗面越吃越多。

深夜,梦非听到父母在隔壁房间小声争吵。父亲为母亲检查他的手机而不快。母亲在争执后低声抽泣。父亲叹气,去阳台上抽烟。

同样的内容,总是这样反反复复地上演。

梦非有时甚至想,或许某一日他们突然宣布离婚也好,至少生活能有些激情,有些改变,好过这样日复一日的沉沦,永无止境的纠缠折磨。

她缩在被窝里,借着台灯的微光,在一张纸上写下短短一句话:

非儿,生日快乐!

她写下日期,然后把纸片折起,放进一个手掌大小的圆形铁盒。

十七岁,她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能陷在这样的生活中。

她渴望某种改变或突破,来解救或者证明自己。

但如何做?如何改变?如何突破?没有答案。

她熄灭了台灯,躺下去,在黑暗中流下了眼泪。

4

三天后的早晨,班主任走进教室,手中拿着一沓照片。她不做任何解释,只一个个报女生的名字,让大家把自己的照片领回去。

女生们拿到自己的照片,并不是预想中的一寸小照,而是六寸的半身像,都拍得不错。大家看着照片,有些高兴,也有些困惑。

梦非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可名字一个个报过去,就是没有她。

到最后,班主任手中还剩下仅有的一张照片,她停下不发了。

大家紧张而好奇地等待着。许多人都发现了,那张照片背后被人用红色记号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苏梦非。”班主任微笑着,“你跟我来。”

梦非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在一片窃窃私语中,跟着班主任走出了教室。

教学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一位陌生男子正与校长站在车边讲话。

班主任对梦非笑笑,说:“去吧,等会儿听校长安排就好。”

此时,另两名邻班女生也朝这边走来。

校长转向三位女生,满面慈祥,“祝贺你们,三位幸运的同学,你们通过了初选。接下来可要好好表现,为学校争光噢!”

女孩们对校长的话一知半解,暂且听从安排,跟着那位被校长称为“赵老师”的陌生男子上了汽车。

汽车开出了学校,一路开往城郊。

梦非坐在前面的座位,隐隐听到那两个女生在后面小声说,这辆车的牌子叫Bentley,要一千多万呢。两个女孩似乎很快乐,窃喜地议论着。

梦非默不作声,已大致猜到她们的处境。那两个女生是年级里最漂亮的,被并称校花。至于她自己,虽说不上漂亮,但皮肤很白,五官清秀,常被人称赞端庄文雅。这大致会是怎样一件事,她心里已经有点数。

她拿不准自己会不会喜欢这件事,但至少,它是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突然出现的一抹亮色,带来刺激和新鲜感,或许还有某种改变。

此刻,汽车在城郊小道上飞驰着。路的两旁可见大片金色花田,在风中泛起波浪。天光云影间,花浪美得幻惑。梦非从玻璃窗后望着这一切,一颗心犹如初初获得自由的鸟儿一般,展翅飞翔起来。

5

汽车在城郊一片原野停下。女孩们下车,发现远处的壮观情景。

上百匹战马奔腾而来,扬起漫天尘土。骑兵身披铠甲、手握长剑,如中世纪骑士。那马队由远及近,横扫而来,铁蹄震得大地颤动,隆隆作响。忽然间,有弹药四处爆破,尘土飞上几十米高空,黑色的硝烟滚滚而起。不少骑士纷纷落马,还有人随马匹倒下。而那闯在最前方的数十铁骑却毫无惧色,勇往直前,踏过火光,冲出浓烟,直奔而来。那阵仗,排山倒海,气势如虹。

如此惊心动魄的宏大的场面,让三个女孩惊得目瞪口呆。

梦非失神观望,不由自主近前了几步。

眼见着马队即刻奔至面前了,女孩们心神慌乱,一时无措。

那最前面的男子似是将领,骑一匹高头大马,穿一身玄色铠甲,手握重剑,飞驰而来。那一人一马来势凶猛,速度极快,眼看就要撞到梦非。千钧一发之际,骑士用力一勒缰绳,马儿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

梦非受了惊吓,彻底呆了,失神跌坐到地上。身边的同伴将她扶起来。

大家都未料到那马匹速度如此之快,几乎转瞬就到了面前。若非骑士及时拉紧缰绳,梦非定然不及避开,后果堪虞。

那骑士翻身下马,看了梦非一眼。

梦非呆呆地望着他。

男子浑身充满杀气和力量,下马动作潇洒利落,自有一股威势,而看她的那一眼,却透着淡定从容,甚至还有隐隐关切。

梦非完全被震慑住了。那人的气场、动作、眼神,一切都让她感到恍惚,还有少许的畏惧。

她隔了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后来女孩们看清了,原来是一个剧组正在拍摄一部古装电影。

那位开车带她们过来的“赵老师”,原是这部电影的制片主任。

他们到得不巧,刚好撞上一个关键的冲锋镜头正在拍摄中。片场的工作人员都在集中精神做自己的工作,等发现这几位闯入者,主演的马几乎要将人撞翻了。

赵主任领着三个女孩去见导演。导演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监视器前看先前那个镜头的回放。一群工作人员站在导演身后,刚才那位险些撞伤梦非的骑士亦在列。

每个人都在忙,一时无人理会赵主任与三个女孩,也无人关心刚才的险情是否让女孩受了惊吓。所有工作人员都只聚精会神盯着屏幕,等待导演给出定论,刚才那条片子是否通过。

女孩们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拍电影的场面,无不唏嘘:果真又紧张,又刺激,又危险。而且,这些电影工作者们都是好大的架子,好冷酷的样子。

三个女孩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委屈。

片刻后,导演宣布这一条通过了,现场人员都松了口气。

换场休息的间隙,导演总算腾出空,来会三个女孩。他只沉默地打量了她们几眼,并不说话。他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自称姓金,副导演,给三个女孩每人发了几页纸,让她们准备一下,一会儿试镜。

试镜!女孩们暗暗惊讶。先前虽隐隐猜到这种可能,却是不敢证实。做演员,拍电影,当明星,是太过美好而遥不可及的梦。

梦非低头看着纸上印的短短几行剧本,心中默念:

我出去,全城百姓便得救。

为我族人而死,死亦无憾。

我会记得你,生生世世记得你对我的好。

一位国破家亡的落难公主,被困于最后的城,敌军重重逼近。公主身边,最后的勇士在守卫着她,守卫着一份无望之爱。倒是个凄美悲壮的故事。梦非不由得有些感慨。但她知道,这故事与她无关。

她对自己无声微笑。不过是几句简单的台词,念就是了,她低着头,并不抱什么期待。她知道自己不善表演,也没有能力驾驭这些事。

另两名女孩则非常积极,装作见惯世面的样子,毫不怯场,一遍遍朗声念着台词,抑扬顿挫,转换不同声调,试着寻求最具表现力的一种嗓音。

稍事准备后,导演让三个女孩轮番登场。梦非是最后一个。

前两名女孩表现甚佳。她们在学校里就是活跃分子,做过新年晚会的主持人,参演过英语话剧等等,很出风头,所以此时都表现得很上台面。

梦非虽对此事并不在乎,却也不由得紧张。她在学校里很少当众讲话。

可她自己也没想到,当摄影机对准她的那一刻,竟然瞬间就平静下来了。她突然理解了一位陷入生死与爱情双重绝境的公主。心中的委屈、焦灼、紧张、恐惧、对生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她能够体会。那一刻,她把自己想象成这位公主。她就是这位公主。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过于低沉、哀婉。她没有去刻意表演,只是用自己的心,用最真实、最朴素的态度,说完了那几句台词。

导演听完,什么都没说,表情严肃地沉思着什么。

算是完成任务,梦非长吁一口气。另两名女孩则屏气凝神地等着结果。

此时,远处有人举着扩音喇叭喊:“各部门就位,准备下一个镜头,第X场,第X镜。”

导演在副导演耳边简单而快速地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看监视器去了。

副导演对着三个女孩亲热地笑着,“来,咱先回车上,休息一会,等消息。”又冲远处的谁吆喝,“给女娃儿们弄点吃的来!再弄点儿水!”相比导演的沉默、冷傲,这位金副导演倒是非常热情。

6

女孩们坐回车上。一个剧务过来,给她们每人一只盒饭、一瓶矿泉水。

那两个女孩客气地笑笑,接过来。剧务一走,她们就把盒饭盖上了,只喝矿泉水。梦非听她们在后面小声说着:“盒饭油大,吃下去胖一圈。”

“就是,万一待会儿导演还要咱们试镜呢,满嘴油,像什么。”

梦非听她们这么议论着,倒有些不好意思动筷,但实在觉得饿了,也就不顾忌什么,兀自吃起来。

副导演让女孩们在车上等消息,但消息却迟迟不来。

午后的阳光暖意融融,轻风阵阵拂来,梦非靠着车座,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又看到那张脸。在那惊险一刻,他收紧缰绳,马儿扬起前蹄。她跌倒,他翻身下马,看着她……所有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重新浮现。那张脸是陌生的,却又是熟悉的。她并不认识他,却似乎是见过他的。还有那目光……那目光如此锐利,却如此温柔,她从不能想象这样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可以并存。她感到一颗心被某种温暖的撼动包围着。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她太累了,陷入沉沉睡眠。

梦里不知光阴几何。忽一阵喧哗,梦非被吵醒。睁开眼睛,恍惚着不知身在何处。车里只剩她独自一人。从车窗望出去,只见远方烟尘四起。一些剧组工作人员来回奔忙,均是火烧眉毛的样子。上百名身穿古装战服的群众演员茫然而散乱地站着,手中的长矛长剑东倒西歪。几名副导演各执扩音喇叭叫喊指挥,好些人在打电话。梦非隐约听到人们的对话:

“医务组!医务组的人都死哪儿去了?”

“烧伤太严重,医务组处理不了!”

“送县城医院够呛,路上要一小时。”

“还有什么办法?赶紧送吧!”

这时,那两位女同学从远处跑过来。她们告诉梦非:片场出事了。

刚才在拍一个大场面镜头,她们前去看热闹。开拍之前,现场埋下了若干爆破点。拍摄过程中,可能烟火师操作失误,一个爆破点提前引爆,把一个群众演员炸伤了。也可能是这个群众演员跑错了路线,没有避开爆破点。

两个女孩子只在片场待了片刻,此刻已满嘴专业术语。

梦非听得懵懵懂懂。抬眼望去,只见黑烟滚滚,并没有看到受伤的人。又听两个女同学说,刚才场面太可怕了,那人从浓烟里跑出来,浑身漆黑,衣衫褴褛,头发都快烧没了,只剩短短一层卷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像个非洲人。他跑了几步,就直直地倒下去,连喊都没能喊出一声。

只是听描述,梦非已觉得心惊胆战。

远处仍是混乱一片。导演扯着嗓子在骂人:“这他妈怎么回事!咱们厂每年拍戏伤亡是有指标的!老吴你干了十几年烟火还犯这种低级错误!”

有个声音愤愤地争辩道:“明明是他自己踩错点了!”

争吵不休。另有几个人在劝。

梦非心里纷乱如麻。她下车观望,却也不敢走近去看。

那两个女孩仍在议论。一个说,拍电影还挺危险的。另一个说,可不是吗,前不久那个谁谁不是拍戏烧伤,毁容了。

少顷,一辆车载着那位受伤的演员离开。

现场恢复了秩序。副导演举着扩音喇叭指挥群众演员重新就位,各部门准备好。导演坐回监视器前,录音师戴上耳机。大场面镜头要再来一遍。

现场所有工作人员重新投入工作中。梦非看着这一切。

刚刚有人受了重伤,浑身烧焦,可现场的人似乎已经忘了那一幕,转眼就投入工作。他们竟都如此镇定?有人痛得要死,性命垂危,可他们照样在这里演戏、拍戏,照样指挥着、吆喝着,照样说说笑笑,打打杀杀。

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在梦非眼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冷血。

这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一个人身上。她的心微微一颤。适才那个差点撞到她的骑士,此刻也站在监视器前看着屏幕。他目光专注,眉尖微蹙,似乎有些忧郁。这一刻,梦非忽然认出了他。他就是顾芳芳喜欢的那个电影明星,叫什么修……

“你们俩过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梦非的思绪。

梦非转过头,看到金副导演在对那两个女生说:“你们可以走了。”他说着拉过一个司机,“小刘,你送她俩回学校。”

梦非连忙上前说道:“还有我。”

“你?”金副导演笑笑,“你再待一会儿,导演要找你谈话。”

谈话?梦非呆掉。

那两个女生的失望不用说。她们拖拖拉拉,满脸不情愿地上了车。

梦非望着汽车绝尘而去,心中惶惶惑惑,不知所措。

难道……她竟成了被选中的那一个?

7

在学校里,苏梦非是至为普通的女生。中上的成绩,中上的相貌,安静,内向,守纪律,喜欢阅读、写作。成绩有偏科,语文和英语出色,数学拖了后腿。交友不广,最要好的同学是顾芳芳,除此之外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

可以说,她是那种容易被忽略掉的学生。她所在的那所重点中学,有太多成绩优异、能力突出的尖子生,也有许多机敏活泼、风采各异的漂亮女生。而她,始终默默无闻。

所以此刻,忽然成为众人的焦点,她感到万分局促。更何况,现在她面对的不是学校里的同学,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一个成年人的世界。

导演姓费,平常总板着脸,不苟言笑,此时却对梦非和颜悦色。

费导夸梦非聪慧、清婉、素净,气质中却暗藏着自由、洒脱,无拘无束,最重要的,心地纯真,毫不矫揉造作。

他说她特别适合若翎公主这个角色。

这样的赞美梦非从未听过,似乎很文艺,也很空洞,缺乏实在感。而周围人对她的笑容和赞许,也未必是真的。

她不太懂这些人情,只是听着,并不说话。

费导问梦非,愿不愿意来拍戏,演若翎公主一角。他以为小姑娘一定高兴得不得了。这个角色让多少年轻女孩梦寐以求。

梦非却只平淡地说:“让我考虑一下。”

在场的人都一愣,费导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

金副导演马上说:“别担心,学校那边,我们去打招呼。你爸妈的思想工作我们也会去做。”

梦非看了金副导演一眼,知道他们都把她当作小孩看。

她说:“不是的,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决定。我只是不想落下太多课。我这学期数学成绩不太好。”她说的都是实话。

现场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原来是这样的理由。

费导笑不拢嘴,大家从没见过他这样平易近人,“丫头,咱给你请个最好的数学老师跟在组里,一有空就给你补课,包你期末回去拿一百分。”

一百分,哪个年代的行情了?现在的满分是一百五十分。

梦非低下头,没有说话。

8

学校炸开了锅。苏梦非一夜之间成为名人。

这个平日不声不响的小女生竟要和当红明星席正修一同出演古装大片《破城》,扮演一位逃亡的公主。这简直是童话。

课间,邻班的同学纷纷围在教室门口,要看看这位幸运的灰姑娘究竟如何美若天人。一些窃窃私语传到梦非耳朵:

“也就一般嘛,哪里好看啦?”

“还不如几班的某某、几班的某某某呀。”

“就是啊,她凭什么呀?真看不懂哦。”

“听说选演员都有潜规则的。”

“呀,难道?”

“嘘……”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外面不相干的路人甲乙丙,随他们去一夜成名、一夜暴富,从不觉得碍事。可身边熟悉的人,哪怕只获得一点点出众的成就,便容不下了,非得诋毁几句,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梦非当没听见,只埋头写作业。

同班的人,反应最强烈的是顾芳芳。她赌着气,接连几节课都不跟梦非说话。

梦非知道,芳芳是气她言行不一,说不喜欢明星,却摊上这样的好运,还装得若无其事。要不是自己用心争取,这样的事会找上门吗?

梦非不想辩解。总之芳芳是恼了,言多无益。

当然,芳芳不掩饰自己的羡慕与嫉妒,也算一种坦诚。这事的确太美了,美到气人的程度了。即使芳芳要跟自己绝交,梦非也觉得在情在理。

整整一天,梦非只能对着课本想心事。女孩子之间的意气之争,最没有道理可讲。烦恼无用,唯有顺其自然,平静处之。

然而快到放学时,芳芳却突然拉住梦非的胳膊,凑到她耳边悄语:“你帮我递信给他,可不可以?”

梦非愣了一下,本能地觉得此事不妥,但一看芳芳期盼的眼神,便不好意思拒绝。她点了点头。

芳芳从课桌下面把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塞到梦非手中。

两个女孩相视一笑,算尽释前嫌了。

放学路上,被同校学生指指点点,梦非表面上处之坦然,内心仍不免恍惚。

其实她一向不热衷这些事,对娱乐圈和演艺明星的认识近乎为零。她愿意尝试这次机会,并非贪慕虚荣,只是对每天循规蹈矩的生活感到厌倦。

一样的校服,一样的书包;每天在同一时间到校,排队做早操,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口号;然后背课文、背公式,在一模一样的作业本上写下一模一样的句子,对同一个问题必须有一模一样的认识。

每一天、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都是被早早设计好、安排好的。孩子们就像流水线上的一件件产品,必须按照统一标准被加工,稍有与众不同或张扬个性的,就只能被当作次品。她对这样的程式感到恐惧。

她希望跳出这沉闷的生活,希望看到生命里更丰盛的内容,希望体验不同的东西,希望真正地活一回。

9

梦非回到家,母亲和父亲正在争执。

母亲不同意梦非去拍戏,“到剧组这种地方去疯过,心还收得回来?届时成绩一落千丈,再交一群坏朋友。”

父亲说:“别只往坏处想。我觉得这是很好的锻炼机会。”

“锻炼什么?跟那些演艺圈的人混在一起,要不了一个月就混油了。”

“这是正规剧组,又不是戏班子,不可混为一谈。”

“非儿将来不吃这碗饭,何苦耽误这半年?别人家孩子这会儿都开始备战高考了。”

“高考不还有一年多吗?你想想,这样见世面的机会不常有,让女儿体验新鲜事物、人情百态,多好。这是学校课堂几年都学不来的。”

他们持续争执,梦非在旁边静静听着,一语不发。

然后他们停顿下来,一齐看向梦非。

梦非看母亲一眼,又看父亲一眼,很轻但坚决地说:“我决定去。”

母亲想说什么,梦非抢白道:“妈妈放心,我一边拍戏一边补习,一定不耽误功课。”

母亲气急,“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非要做些不妥的事情叫大人担心。”

梦非低下头,“我答应你,期末考试拿班级前十。”说完,她便提起书包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她听到母亲在外面小声埋怨父亲:“你不该偏袒她。”

父亲说:“孩子大了,要尊重她自己的意愿。”

“她才多大?懂什么?明知是错也随她去?”

“怎么是错呢?学校也支持。”

“学校只想借此出名。”

“别说了。孩子得到认可,我们应当鼓励。你越压制,她越叛逆。”

“这才多大,就叛逆了?”母亲的声音忧伤起来。

父亲低声安慰了母亲几句。母亲长长地叹气。

当晚,父亲替梦非在工作合同上签字盖章。

十七岁的苏梦非正式被摄制组聘用,成为一名演员。 3neTANJHd0jsbXKvCeaciPqshdQUiIvlqwMOitkMoYTsUP/qudvHXTuYIgLkKV6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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