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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了。漫山遍野发了黄,是收割庄稼的时节了。今年的雨水频,这是山地最喜欢的。谷子被饱满坚实的大穗儿压弯了腰,随着微风,一起一伏地荡漾着。

庄稼长得真好啊!可是,人们的心里像铅块一样重。因为日本鬼子占了县城,汉奸、特务、伪保安队经常出来胡作非为,除了地租田赋之外,又加上了什么“维持费”、“保安粮”等苛捐杂税,日子越过越难了!

在山坡上,一块狭长的谷地里,有两个女人,正在割谷子。干枯的谷叶儿,相互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谷根儿带起的尘土,飞扑到她们的眉毛上、头发上。天气还真有些热呢。她们不断用衣袖揩拭额上和流到脸腮上的汗珠,把滑到脸上的散发理到耳后去,也时常交换着一两句话语。但从不停止手中的活计。

割到了地头,她们站起来,其中一个年老的说:

“娟子,歇会儿再割吧!”

“你歇着吧,妈!俺不累。”娟子说着,擦擦额上的汗珠,把掉到胸前来的那根又粗又黑用红头绳扎的结结实实的大辫子,敏捷地甩到身后去,又弯下了腰……

母亲实在是累了,她怜悯爱惜地看着女儿从容的动作,和那已被汗水浸湿贴在前额上的几缕头发,叹了口气,疲倦地坐在堤堰的野草上。她撩起衣襟,擦着汗,扇着风。那堰上的一棵柿子树像伞一样撒开枝叶,从树叶儿间的空隙中透进来的光线,斑斑点点地洒满母亲的全身。

母亲,她今年三十九岁,看上去,倒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她的个子,在女人里面算是高的,背稍有点儿驼,稠密的头发,已有些灰蓬蓬的,在那双浓厚的眉毛下,一对大而黑眸的眼睛,陪衬在方圆的大脸盘上,看得出,在年轻时,她是个美丽而和善的姑娘。现在,眼角已镶上密密的皱纹,本来水灵灵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只剩下善良微弱的接近迟钝的柔光,里面像藏有许多苦涩的东西一样。在她那微厚的嘴唇两旁,像是由于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而紧闭着嘴咬着牙不呻吟似的,有两道明显的弯曲的深细皱纹,平时,她的嘴总是这样习惯地闭着。在她的下颚右方,长着一颗豆大的黑痣,像是留给幼儿好找妈妈的标记,也在发着显眼的善良光彩。

歇过一会儿,母亲走出树阴,用手遮着从块块的浮云缝隙射出来的刺眼的阳光,看看太阳快到正南了,该回家吃午饭了。她朝谷地里走去。

已经看不到女儿的影子,她心里说:“就不知道累,看割这么远了。”她顺着女儿割出来的趟子走去。发现女儿的镰刀放在一堆割倒了的谷子上,人却不见了,她就接着头向前割去。……

“她上哪去啦,怎么还不回来呢?”母亲割了一会儿,一面自语着,一面把自己挑的和女儿挑的谷都捆好,可是还不见娟子的影子。

母亲焦急地向四周巡视一番也没找见,就大声叫道:

“娟——娟子——”

“妈,我在这呢。”娟子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突然出现在母亲身后,笑嘻嘻地说。

母亲急忙转过身来,爱惜并略带责备地说:

“看你,上哪儿去啦?天晌了,没看见?”一见女儿头上粘有“草狗子” ,忙用手给她摘掉。

娟子有些犹豫不安,她看看母亲,带点撒娇地说:

“妈,你先回去好啦。俺,俺还有点事呢!”

“咦!什么事,这么要紧,连饭都不吃啦?”母亲有些吃惊。这时,她才意识到,女儿头上为什么粘上只有乱草丛里才有的草狗子。又忙问道:

“娟子,你才到哪儿去啦,这长时间才回来?!”

母亲话里的怀疑和眼神中的恐惧,在娟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使她更加不安。娟子为不能把一件事表明,而使母亲误会,又难受,又害羞,脸红到耳根,话声也更含糊了。

“妈,我,我没上哪去。”娟子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嘴真笨死了,“妈,刚才是……是德松哥叫我去有点事。妈,以后你就会知道……”娟子说着,头愈来愈低,声音愈来愈小,一只脚无意识地向后搓着土。

“孩子,你今儿是怎么啦?”母亲见女儿的神情,心里愈来愈不好受,“娟子,你有什么事好瞒着妈呀?你,你可要正经……”

“妈!”娟子知道母亲是越想越不对头了,一见她已撩起前襟擦眼睛,忙抓住她的手,心里也不好受起来。她一想,把事情告诉妈妈吧……可不行!她又仰脸望着母亲的脸,心里镇静一下,轻轻摇着母亲的手,亲爱地说:

“妈,你快不要瞎猜想啦,你还不知道自己的闺女吗?妈,你再说下去可把俺屈死啦,我也要哭了。妈,你相信我,俺做的全是正经事……妈,这以后——不,不多会你就会知道啦。妈,就求你答应我,叫我住会儿再回家吧。妈,行吗?妈,你说行,一定行。妈,你说呀!”

娟子的脸快靠到了母亲的脸上,就像小时叫母亲看看自己脸上有没有脏灰一样。

母亲有些迷惑地看着女儿,眼睛里的泪水在游移不定。她没马上回答娟子的话,轻轻把手放在女儿的肩上,又放在她的前额上,慢慢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端详着和自己相仿佛的脸型。看,这脸流露出的是多么天真可爱的神情,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只有孩子对母亲才有的那种乞求讨饶。母亲想,现在她如果说个不,这脸马上就会像阴了天,那眼睛立时就会滚下泪珠,可是她要点点头,那脸就会笑得和花一样,眼睛就会变成碧清的两池水。母亲的心软了,她微微地点点头,轻声地说:

“去吧。如今世道不安宁,兵荒马乱的,要早点回家。”

女儿的背影一在视线中消失,母亲立刻又紧紧地锁上了眉头。

做母亲的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吗?不,她完全知道,知道得很清楚。女儿是她一口奶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拉大的,形影不离地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娟子是个最知道干活的孩子,非常正经,连话都不多说一句,有什么事,从来不瞒着母亲。想到这里,母亲宽慰地舒了口气。可是她的心马上又收紧了。

孩子大了,有什么心事都能说出来吗?这半年她不是有时候夜很深才回家吗?母亲知道娟子是在一个远门侄子——德松家里,同他妹妹兰子一起绣花。可是有时娟子回来讲的一些话,很使母亲纳闷儿。

“妈,你说说,咱们穷人为什么这样苦呢?”娟子望着母亲问,像是好不平似的。

“那是咱的命不好呀!”母亲不在意地愁悒悒地答道。

“妈,这不对。妈,你再说穷人多财主多?”

“那还用问,自然是穷人多。咱村不也是吗?”

“那为什么多数人要受少数人的欺呢?”

母亲随便支吾了几句。她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提出这些很少有人问的事。

更使母亲难忘的,有一天晚上,娟子深夜回来,没一点儿睡意,脸上流露出少有的喜色,凑近母亲耳旁,悄声说:

“妈,你说像王唯一这样的人,该杀不该杀?”

母亲对女儿这个问话感到很惊讶,可是一想起往事,使她顾不得去管女儿为什么这样问,只是愁苦地叹口气说:

“那么你大爷一家是该死的吗?唉,会有那么一天?!”

“妈,会有。会来到的!”娟子很有把握地说。

母亲想前想后,心里有些明白,可又有些糊涂。她不自觉地又抬眼望望女儿去的地方,那儿是一望无际的在秋风中翻腾的山草和树木,一点儿别的动静也没有。她像为女儿的事放了心,可又像有一种更大的不安情绪在压迫着她,使她觉得心里更加沉重了。

母亲看看天,天上大块的白云,在慢慢聚集起来,转变成黑色。一阵秋风从山头刮来,刮得那谷叶儿和母亲的头发一起飘拂起来。

母亲全身一阵紧张,她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了。

“怎么,老大娘走了吗?”

当娟子回到会场——长满各种一人多高的草木的山洼里,七八双担心询问的眼睛看着她,正在说话的姜永泉,代表在座的每个共产党员的心情,问了一句。

娟子朝大家笑笑,点点头,就在兰子旁边坐下来。兰子看样儿比娟子还小些,长着一对机灵灵的灰色眼睛,两个圆脸腮老是红润润的,说起话来翻动着薄嘴唇,和喜鹊叫差不多。她抓住娟子的胳膊,急急地问:

“娟姐,你给大婶说了吗?”

“还没有呢。”娟子又转向姜永泉说:

“我是想,先告诉她,她一定怕得不行,闹不好还坏事。我等天快黑了再对她说,她一准会答应我的。嗨,俺妈就是心软,我要求她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姜永泉看着娟子充满自信的神气,也赞同地点点头。他说:

“秀娟这样打算也对,老人是容易受惊的。这老大娘是个好人,我想她会答应的。”

“是啊,一百个错不了!”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很信服地说。那是七子。

王官庄党支部书记冯德松对姜永泉说:“老姜,这事就按原来的打算办吧,我们家和娟子妹家是掩蔽地。你再往下说别的吧!”

“好。”姜永泉的脸上变得严肃起来,口气加重地说:

“今夜这次暴动,是咱们党的组织从地下转为公开的决死一战!前面我也告诉了大家,不光是我们村,而是周围几十个村子都一齐动手干。上级指示,趁日本鬼子还没扎下根,咱们要先下手,把政权夺过来,攥在咱们手里,领导人民坚决抗日!只要咱们划算好,到时候不要慌,别看几杆土枪,几个手榴弹,也一样把敌人收拾干净!”

“同志们!咱们盼望多少日子的武装斗争就要开始了!是每个共产党员拿出真本事的时候啦!”

“同志们!咱们决不能失败,一定要战胜敌人才行!”

周围七八个人的心全都怦怦跳起来。人们那被晒黑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严肃而紧张的神情。

德松瞪大那双青春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充满信心和勇敢的光芒,看着姜永泉的每一个动作。娟子和兰子膀挨膀紧靠在一起,激动得脸直发烧,鼻尖上浮着一层细小的汗珠。七子袒露出毛乎乎的坚实胸脯,用力地抽着烟,烟袋发出吱——吱——的响声。……

静默一会儿,德松叮咛大家道:

“老姜的话大伙都要记在心里头。回去后再抽时间检查一下武器,别到时打不响。”

“好,大家还有什么话说?”姜永泉接上问道,“……没有了?好吧,就这样干!都要记住暗号,按分配的小组去行动。要保住秘密,外人谁也不能告诉。发生意外情况我告诉大家。秀娟,你回去好好劝劝妈妈,不行再想法子……”

“行,一定行。俺早寻思好啦!”娟子满有把握地回答。

娟子挑着一担谷走到场上,见母亲正在那里收拾割来的庄稼,因为天要下雨了。娟子抢上去帮忙,但被母亲制止了:

“快回家吃饭去,我自己行啦。什么时候了,不饥困吗?”

娟子瞅了母亲一会儿,笑笑,扭回身,走了。

秋雨前的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来,横扫着落叶,戏弄着行人的衣服,令人感到寒栗,也有说不出的清凉。

母亲背着一捆干草,摇晃着往家走。

王官庄是个一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四周都是山。村上的房子顺着南山根一条沙河排下去,像一条蛇一样睡在山麓下。母亲的打谷场,在村东头,而家却在最西北角上,后面紧靠着山,再没人家了。

街上乱哄哄的,人们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光腚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地跑来跑去,叫闹个不停。那三五成群的燕子,飞得很低,互相呼应着,赶着风头,常常突然俯冲下来,追逐捕捉那些毛虫虫。遍地一片嘈杂声。

母亲被草捆压弯了腰,只顾低着头,艰难地走着,耷拉下来的几缕散发挡住她的视线,她也无暇去理它。突然,一阵马蹄子响和铃铛声,惊得她忙抬起头。

一辆搭着席篷、围着花花绿绿带穗缨的篷布、两匹大骡子拉着的大车,旋风般地冲到母亲跟前。母亲吓了一跳,慌忙向旁边一闪,连人带草倒在地上。

大骡子受了惊,猛地停住,大车掀起,可怕地震动了一下。车上立时发出种种惊叫和怒骂。接着,跳下两个歪戴帽子提着枪的伪军,其中一个脸上有麻子的,照母亲腰上就是一枪把子,骂道:

“你这老东西,眼瞎啦……”他正要再打,一见在附近做活的人都拥了上来,就骂着回到车上。

于是,一声鞭响,车轮滚动,向南拐去。

母亲受了这一惊吓,腰上挨了打,气恨得眼睛也看不清了。她被一个女人扶起来,直直地望着那向南驰去的大车,心想:“凶煞神!又是向王唯一家去的……”她看着车后扬起的一片尘土,尘埃里有一个女孩子,东捡捡这,西摸摸那,老跟在大车后面转。那是谁呀?噢,母亲终于看清楚了,她是兰子。

“秀子,不抱你妹在家里玩,待在这干么呀?”母亲对着在院门口逗着妹妹玩的二女儿说着,一面放下草,接过两手向她扑来的两岁的小女儿。

“妈,俺姐叫我在这看着点,不让外人进去。”秀子说着,机警地向外面巡视一眼。

“你兄弟呢?”

“去街上了。”

“快下雨啦,叫德刚回来吧。”母亲说着抱起孩子往里走。她被刚才的惊吓后的愤恨控制住,腰上还留着被枪托子捣后的疼痛,心里像有把草那样乱。她没注意到秀子开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秀子愣住了。让不让母亲进去呢?姐姐吩咐不让外人进,有人来就咳嗽两声通知她,可是母亲是外人吗?显然,不是的。再看到母亲面带愁容显得很生气,她更不敢阻挡,也忘记了用暗号通知姐姐。母亲走进去后,秀子就为难起来了。母亲叫她去找弟弟回家,不去吧,是母亲的吩咐,不好不听;去吧,万一有外人来呢?她真难住了。秀子瞪着对大眼睛,皱起短粗的鼻子,虽然她才十一岁,但是看她现在这副神气,就像个大人在考虑重大问题似的。想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忙把门悄悄关上,上了锁——让别人以为家里没有人,然后,向街上撒开了腿。

娟子是那样集中心思摆弄着那支陈旧的已被她擦去红锈的猎枪,母亲走到身后她也没察觉,直到她拿起那鼓肚的像海蚌壳一样的药葫芦,向枪里装药的时候,妹妹嫚子叫起来:“姐姐,姐姐!我要……”她才吃惊地抬起头,看到母亲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呼吸异常用力,全身在抽搐。娟子急忙迎上来:

“妈!你?是你呀!”

母亲全身像没有了筋骨,瘫痪地坐在锅灶台上,泪水顺着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流进嘴里,一股苦涩咸味冲进心间。她一切都明白了,把猜疑弄清楚了。噢!女儿一切背人的行动,就是为的这支枪!

母亲隔着浑浊的泪水,朦胧地看着女儿的脸,悲恸着无力地说:

“孩子,你要做什么?!你知道你……你爹……”

“妈,你别太伤心。我记得,全记得!”

天空更加阴沉。铁块般的乌云,同山尖连在一起,像铁笼一般把人们囿囚住。一缕缕灰白色的轻雾,缓缓地从茅草屋顶上浮过。一阵阴凉的秋风,把已枯萎的楸树叶吹下来。残叶不高兴跟着风走。于是,风就旋转起来,从山上冲进村中,从街上卷到院子里来。树叶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像是在悲哀地哭泣。

两年前的事,像凉风一样,冲进母女俩的心间,隐隐绰绰的影子,仿佛就在眼前。

冯仁善、冯仁义是同胞弟兄两个,都是气死牛的好庄稼手,加上屋里的女人过日子细,一家人披星戴月,不分白天黑夜的苦干活,省吃俭用,吞糠咽菜,日子虽苦,可和和气气过得倒还安静。仁义的儿子德强还念着书。几辈没个识字的人,弟兄俩下决心供一个学生。仁善的老婆,生了第一个孩子不久就去世了。丢下一个儿子德贤,也是娟子的母亲——仁义媳妇照养大的。德贤十八岁娶了亲。这媳妇又俊俏又勤快,村里人没有不夸奖她的。

然而这样的日子,老天爷也不让过下去,大祸毕竟临头了。

四月间,一个晴朗的日子。闺女媳妇们,你伴我,我叫她,成群结队地奔上山冈,到处寻采各种只有她们才知道叫什么古怪名称的野菜。她们是多么快乐啊!这是家里万不得已、为了度过青黄不接的春荒,男人们又都在地里忙,才叫她们出来采野菜,否则,女人是不能上山的。

她们每个人都像飞出笼的鸟儿,嘻嘻哈哈地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唱着自己编的山歌儿——

一呀一更里来

月牙刚出山

姐姐绣房心中打算盘

想起婆家好心酸

姑爷长得不及炕沿

可恨的媒人把奴骗

妈妈呀!女儿多可怜

二呀二更里来

……

“嫂、嫂嫂!快看呀,这花多鲜哪!”娟子折了一枝“山里红”,高兴地叫着,跑来送给嫂子。

“嫂嫂,我给你戴上。……不,你一定要戴。……哎哟!多好看啊!”

嫂嫂忸怩着,羞红了脸,可也不把插在发髻上的两朵露水盈盈、同她的脸色媲美的红花拿掉。闺女媳妇们都聚拢来打趣一阵,然后又分散开,埋头剜着野菜。

就在这时,王唯一的儿子王竹,他的远房侄子王流子,扛着猎枪,领着狮毛大黄狗走来了。

女人们像见到毒蛇,都远避着他们。娟子拉着正在低头拔菜的嫂子,低声急促地说:

“嫂,咱们走!”

王竹他们已赶上来,挡住她们的去路。王竹嬉皮笑脸地说:

“呀!真不虚传。耳闻不如目见,这么风流的小媳妇,还戴花呢?不戴也把人迷住了。嘿!德贤这小子真有福气。哈哈……”说着向王流子挤挤他那三角眼。王流子咧着大嘴跟着嘿嘿地笑。

嫂子是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怎么能受得住这种侮辱!她又害臊又气恨,紧挽着娟子的胳膊,气急地骂道:

“不要脸的东西!青天白日瞎了眼。走,妹!”

“嘿,好厉害呀!”王竹啐了一口唾沫,向王流子一歪头,接着放下枪,向娟子的嫂子扑去。

娟子早气破肚子了。但她知道王竹是什么人,本想赶快躲开,不要惹火烧身。现在见他们真来了,就大叫道:

“你们要干什么?坏蛋!”说着向王竹扑去,但被王流子挡住了。

一场激烈的厮斗展开了。王竹死命抱住德贤媳妇往沟里拖,媳妇拼命地呼救、挣扎;王流子紧挡住又咬又打又骂像疯了似的娟子。那只大黄狗帮助着撕娟子的衣服……

当闻信后拿着鞭子的仁善赶到时,媳妇的衣服已被撕烂,躺在地上了。王流子眼快,见势不好,喊了一声就跑。谁也想不到,这个老实忠厚、走路怕踩死蚂蚁、受了一辈子苦的仁善,这时竟变得像只猛虎一样,不待王竹明白王流子为什么叫,那沉重的打牛用的鞭杆,已经一阵打鼓似的落到王竹的头上、身上……

人越来越多。王竹像条死狗一样,耷拉着脑袋,昏倒在地上。

人们多么开心啊!这畜生得到了应得的惩罚。然而他们马上觉醒到,这是打的谁啊?是乡长的儿子呀!人们不约而同地,把惊恐担心的眼光,集聚在余愤未消的仁善身上,替他捏着两把汗。

这件搅乱人们生活平静的事,像农人的汗珠流进干燥的泥土里渐渐被吸干消失那样,担忧和惶恐慢慢从人们心里抹去,都以为雨过天晴,各人又忙着自己苦难的营生。

啊!淳朴忠厚而又迟钝的人们哪!怎么能算完呢?

德贤媳妇回家就病倒了,身上两个月的孩子也流产了,整天说胡话。一家人都在痛苦中。

一个漆黑阴沉的夜里,是娟子又多了个妹妹的第三天夜晚。一阵狂乱的狗吠声,夹杂着各种劈劈啪啪的怪叫声,把母亲惊醒。接着,她凄厉地惊叫道:

“他爹,快起来!啊!哥住的西屋起火啦……”

仁义披上衣服向仁善的住屋扑去。“砰!”一枪,使他慌忙趴在地上。

村里沸腾了。大人叫喊,孩子哭号,声声连成一片,震撼了环山。

人们把火扑灭后,房子已着得差不多了,连房后那棵弯曲的老杏树靠墙的部分也被烧焦;炭火在黑暗里闪烁着,像是在控诉害它的凶手。在还有火星的灰烬里,找出一摊黑糊糊的东西。啊!可怜,老实如绵羊的仁善,只为他要保卫自己的孩子,被人吊在梁头上,浇上煤油,烧成灰了。第二天早上,在北山沟里又找到德贤和他的媳妇,他们满身被血浆糊住,媳妇已断了气;德贤奄奄一息,睁开一只被血糊住打得青肿的眼睛,用他年轻顽强的生命力的最后一瞬,抓着仁义的手,嘶哑地叫道:

“叔叔!报仇啊……是南头子害的!报仇啊!叔叔……”

仁义心如刀绞,眼瞪得那样可怕。南头子,不就是几乎占去村子的一半,那一片青森森的大瓦房吗!它像一座山,压在人们的头上。仁义抓起那支父亲遗留下来的打猎的土枪,装上火药就走!

母亲刚生过孩子三天的身子,虚弱得风能吹倒,抱着还没见世界的婴儿,急忙上前,扑到他身上,哭着说:

“不能啊,他爹!看看这群孩子!你是去送死啊!……不行啊!我的天哪!万万不行啊!”

妻子的哀号,孩子的哭叫,使刚强的仁义流下了眼泪。他痛苦而又不甘心地说:

“咱们……就这样算了不成?!”

“他大爷和两个孩子,死得多么惨啊……”母亲泣不成声了。

在这家人惨痛悲泣的日子里,王唯一龇着被鸦片烟熏黄了的大门牙,躺在炕上,对儿子王竹说:

“嘿,这小子要拼命造反,留着也是个祸根。哼!就给他个斩草除根,叫他知道知道厉害……”

正从窗前路过的长工老起,听到这里愣住了。他急忙瞅个空子,溜进仁义家里……

仁义听老起一说,气得内脏都快要崩裂了。他又抓起那支土枪,怒吼道:

“他妈的!太欺负人啦!活不下去,拼了这条命!”

母亲、老起,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把他阻拦住。怎么办呢?只有逃走一条路了。这是许多前辈人所走过的路。

夜晚。

母亲咬着牙挣扎起月子里虚弱的身子,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把所有的一点积蓄拿出来,给丈夫做盘缠。仁义用呆滞失神的眼光望着她,在他们的身边围着最大的孩子娟子才十六岁,德强十三岁,秀子九岁,德刚四岁,还有出世几天的婴儿。就要分别了,一家人悲泣在一起。

风,呼呼地刮着,刮得窗纸嗖嗖响。风从门缝里吹进屋来,豆油灯一忽一闪,它那淡黄微弱的光线,隐隐现现地照着每个人那苍白黄瘦的脸面。

母亲极力使自己的眼泪向心里淌,叫孩子们不要哭。仁义抱着德刚,尽量使自己安静些,对妻子说:

“不要太伤心啦,身子要紧。我还会回来的……”他的声音沙哑了,“好好照养孩子,德强不要念书了,帮你干些活。娟子不要急着嫁人,也好和你下地。啊,天不早啦,我动身吧?”

母亲忍不住一把一把擦去不听话的眼泪,抽泣着说:

“你放心去吧。家里不用你管,孩子由我拉扯。出门要保重些啊!……不要忘了家!有机会就捎书信回来……待些年,就、就回来……娟子,德刚!跟爹说说话呀!”

娟子,这十六岁的山村姑娘,生得粗腿大胳膊的,不是有一根大辫子搭在背后,乍一看起来,就同男孩子一样。她听着母亲的吩咐,瞪着一双由于泪水的潮湿更加水灵灵的黑而大的眼睛,噘着丰腴好看的厚嘴唇,缓缓地走向父亲。

“爹,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她紧看着父亲。

仁义凄楚地苦笑一下,用粗糙满茧的大手,抚摸着女儿的黑亮头发,说:

“住不多久,我就回家来。好孩子,听妈妈的话。别使性,帮妈干活。”

娟子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父亲的脸,像是要把每一个看惯了的记号铭刻在心上,她用力点点头,嗯了一声。

德强坐在炕角落里。他并没有哭,只是那稚气的脸上,涌现出同他年龄不相称的、像个经历极广的成人那样的可怕痉挛。母亲的吩咐,打断了他的沉思,他也走到父亲身旁……

突然,街上传来急狂的狗叫!母亲一口气吹灭灯。仁义推开后窗,跳了出去,大踏步上了后山,黑暗随即吞没了他。

娟子、德强、秀子、德刚,一齐紧紧抱住母亲,仿佛谁要把他们的妈妈劫去似的。

是由于这些悲惨的回忆,还是为丈夫离家后两年来的痛苦生活,母女俩都痛哭流涕了。

啊!这两年日子可真不是人能想象的啊!母亲,她是一家人惟一的支撑者。大孩子少衣服叫妈妈,小孩子饿了哭妈妈,她是他们的一切。母亲没叫德强停学,她整天怀里抱着手里扯着孩子,在山上、地里爬来滚去。吃的什么饭,穿的什么衣,那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呀!

娟子抑制住自己,擦干眼泪,从母亲怀里接过妹妹来,劝说道:

“妈,不要哭了,别伤心啦。过去的事,不会再来了!”

母亲渐渐止住哭,把女儿拉到自己身旁,慈爱地抚摸着女儿圆厚健壮的臂膀,用温柔微弱的目光,端详着没离开自己一寸一步长大的女儿。似乎生活的劳碌,使她从没仔细看过孩子。像娟子离开她长大后又突然回到她眼前那样,她感到女儿身上的每一特征都是新奇的,甚至女儿身上那件已褪色补了几块补丁的蓝粗布褂子,也是才穿到身上,她第一次见到似的。

娟子十八岁了,长得同母亲差不多高。在她那被太阳晒成黑红色的方圆开朗的脸庞上,总是无变化似的平静得几乎没有表情,但并不是过于幼稚和天真,因为在前额上,有几道细细的纵横纹线,像老是在思索着什么,显示出她单纯而又有主见,天真而又有成人的某些老练。她平常不爱多说话和嬉闹,大概就是表明她的这个特点的一个方面吧。

这姑娘从小就喜欢上山,知道干活,不让她去,她就哭,六七岁时就能赶牲口运庄稼了。正由于劳动,使她发育得强壮有力。如果说前二年她像个男孩子那样结实,那么现在她和同年岁的小伴子相比,是一点也不亚于的。为她高高丰满的胸脯和厚实的脚板,母亲忍受过许多风言风语的责难。那时代,女人是不许这样放纵的。七八岁就要开始裹小脚,当时娶媳妇看新娘子俊不俊,先瞅瞅脚小不小。长大一点儿,还要戴上令人难以呼吸的奶箍,把胸脯束得平平的。母亲以自己的身历痛苦,又为着劳动,宽宥了不听约束的女儿。在这些苦难的年月里,娟子像乱石中的野草,倔强茁壮地成长起来了。

母亲的目光,又落到这支两年前曾使愤怒的丈夫抓起过、又不得不摔掉、而现在女儿又拿起来的土枪上,不由得浑身颤悸着,恐惧地说:

“孩子,你怎么又拿出它来啦?可不能再惹祸啊!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叫妈可怎么活啊?唉……”她又哭了。

“妈,妈妈!快别哭了,你听我说呀!”娟子给母亲理头发,擦眼泪,“妈,我不像俺爹一个人,拿着鸡蛋碰石头,我们有很多人。妈,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替全家人报仇!”

“报仇?!”母亲吃惊地抬起头,颤动着嘴唇,非常惊讶地看着女儿。

“妈,你知道吗?”娟子看母亲不哭了,有些兴奋地继续说,“我们有了组织,就是穷人集在一起,力量就大了。我们有共产党——就是些最好的人,来给咱们带头,打鬼子,杀王唯一这样的大坏蛋!妈,我把事都告诉你吧,王唯一的死,就在今夜啦!”

“啊!真的?!”母亲大吃一惊。

“真的。”娟子平静地回答,“妈,你不要害怕,咱们一定能打过他们的。妈,咱家南屋今晚我们要用用,因咱家靠山,不会被坏人知道。再说,妈,我们都信着你呢,到别家不放心呀!妈,你能答应我吗?”

母亲愣怔住了。她来不及领会女儿话里的全部意思,一阵恐怖向她袭来,而为女儿担心的紧张心情,更有力地攫取了她。她一想起街上那一幕,忙说:

“娟子,刚才街上又来了一大车当兵的,朝南头子去了,你们可……”

“好,妈,我马上出去看看。”娟子说着把妹妹递给母亲,刚迈出一步,又急忙回头问:“妈,你让不让我领人来南屋呢?”

“嗯,嗯,好,好,你快去吧!”母亲急匆匆地应着。孩子消失以后,她又战栗起来。

母亲的心被复杂的感情交织着,缠绕着。她不知道是甜是苦,是酸是辣,反正样样都有。她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更明显了,像是在咬牙忍痛,又像是在苦楚地微笑。

娟子一出胡同,迎面碰上兰子。兰子刚要张口,娟子却先开腔小声问道:

“你看到了吗?”

“什么?”兰子眯缝着眼一怔,一下明白过来,“你怎么知道的?哦,是大婶告诉你的吧?她挨了打……”

“什么挨打?”娟子吃惊地问。

“啊,她没告诉你呀?就是大车上的二鬼子 ,那个麻子班长打她一枪把子……”兰子把当时情况说了说,拉着娟子悄声道:

“走,告诉老姜去。我数清了,车上四个二鬼子,一人一支大枪……”

大车在一匝高大的围墙边缓慢下来。车夫吆喝一声,加了一鞭,壮骡子躬起脊背,猛力向前一冲,大车摇晃着进了围墙的半圆形的拱门,在挂着“胜水乡乡公所”的白板黑字长牌子的大门口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四个伪军,走进朱漆森严的大门里。

在深宅子里的正堂客厅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他那颗肥胖的头圆圆的,光秃秃的,眉毛几乎见不到,看上去恰似一个肉蛋子。他身上的黑色丝绸夹袄闪着青光,和他脸上的油光相照映。

伪军中那个脸上有麻子的快步抢上阶台,恭敬地笑着说:

“王乡长,你身体安好!”

“哈哈,郭班长回来啦!辛苦!辛苦!”王唯一嗤着黄门牙,说着同郭麻子班长进了屋,喝着茶水谈起了事情……

这胜水乡乡长王唯一家,是几辈的老财主了。不过从来没有像王唯一承家以来这样兴旺过。王唯一还有个叔伯弟弟叫王柬芝,但从他们的父辈起就分了家。据说当年分家时为争一块好山峦曾闹过纠纷,结果王唯一的父亲有官势,所以王柬芝的父亲吃了亏,自此两家虽一墙之隔,感情已很淡薄了。也正为此,王柬芝的父亲决心要儿子长大做官,供王柬芝自小念书。王柬芝从进中学开始,就一直在外面,是不理家业的。所以除了住宅是并排着一家一个大门外,财产已比不上王唯一的多了。村里人对这同是财主的弟兄两个,一向有着不同的看法。听说王柬芝在北平念完大学就在烟台教书,他很少回家,村里的一般小孩都不认得他;不过从他几次回家的情形看,人们就认为他和王唯一不一样。王柬芝对人的态度很和蔼可亲,对受苦人也不歧视,特别是民国二十四年初冬他回来那次,看到一些人缺吃的,就叫家里拿出一些陈粮来借给人们吃。村里人都说,到底是念过书出过门的人有出息、见识广呢!可是他那叔伯哥哥王唯一就不同了。王唯一袭了他父亲的职,当上乡长。那些什么秦司令、丁团长、黄三爷、七二老等地方军阀,统治着这一带山区。王唯一就倚仗这些自封司令、各霸一方的土匪势力,当了土皇帝。平时父子横行乡里,什么恶事都能干出来,谁家的闺女长得俊或娶个有些姿色的媳妇,那就要像防山猫子咬小鸡一样防着他们。王唯一的财产连他本人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据说曾有个讨饭的到他家来,女儿不给,儿子说:“给她点吃吧,反正她吃了,拉屎也要拉到咱地里,给咱当粪料。”讨饭的是个老太婆,一听这话气坏了。她下决心挨着饿耐着屎向前走,一定不拉在他们地里。结果她整整走了一天半,还想往前走,可实在憋不住,就拉了。心想这可不是他们的地了。谁知拉完一打听,啊,还是他们的地。哎呀呀!老太婆长叹一声,逢人就讲她经历的故事: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连拉屎也非拉在人家财主地里不可。

王家的住宅,占去村子的一小半,一律是青灰色的大瓦房。房周围有高大的围墙包着,墙头上满布着铁蒺藜。在大门口的一旁,威严地矗立着守门的炮台。家里豢养着几十个“乡狗子” ,专门对付那些不怕死活要拼命的人。

这山区就他们家有大车,为大车的行动方便,乡长就下令修筑一条直通道水城的大路。

七七事变以后,听说日本人不论穷富,是中国人都杀都抢,王唯一非常害怕。这光景不是要完蛋了吗?后来军阀秦玉堂投了日本,捎信来,要他扩张势力,组织保安队。他高兴得不得了,比过去更威武了三分。按他自己的说法,日本人倒也很讲人情,生来命好该享福,狗到天边改不了吃屎。

没多久,伪县长被起义军打死了,地面很不太平。王唯一又吓得要命,急忙要求日本人派兵来。但鬼子连大地方都缺兵,哪还顾得到山区来?倒还是秦玉堂派来一队伪军,加上保安队,分散住在周围几个村子里。乡公所住有一班伪军和二十几个保安队员。保安队长是他儿子王竹,他侄儿王流子是小队长。

可是地面上仍旧很不安稳,共产党就像数不尽的火星散布在秋天的山草上,火苗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各地都有起义军,杀了不少伪政权的头目和汉奸卖国贼。王唯一更加感到这山区不牢靠,自己的势力单薄,故此前几天打发郭麻子班长和王竹、王流子几个人进据点去请求鬼子派兵来……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王唯一听郭麻子说日本人还不过来,心神不定地来回踱着步,摇着肉蛋子脑袋。

郭麻子倒不怎么在乎,呷口茶,笑笑,说:

“嘿嘿,乡长不必担忧,丁县长说啦,住一时期看看,这地方实在待不下去,我们就撤进大据点去……”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清脆笑声,像谁扯着他耳朵扭过去的一样,郭麻子的头立刻转向后窗,眼睛随即瞪大起来。他看到了王唯一的女儿玉珍。她正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晒太阳。

“哦,丁县长这么说了?”王唯一停止脚步。

“是啊,”郭麻子急忙转回头,“你家王竹和流子留在县城待几天,就是为你家安排住处的。”说着,他的眼睛又向后窗瞟去,向玉珍挤了一下眼。

王唯一没去注意郭麻子的脸相,只顾摸着秃脑门,黄门牙渐渐露出来了。

随着夜的降临,雨也下来了。

开始是断续的雨星,渐渐增多转大,一会儿就变成倾盆大雨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两人相对碰着鼻尖也难看清脸面。在这滂沱的雨夜里,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平常总爱闹夜的狗子,也被这不断头的哗哗响着的雨声,搞得腻烦了,不再注意那能引起它们发狂的动静。

已是下半夜了。

村西北角母亲的南屋里,从外面看来黑糊糊的,实际上是用被子遮住窗户,挡住了里面的灯光。这时,里面走出十多个人。他们走的脚步非常轻,出了胡同口,就分成三股,消失在雨夜里。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德松的父亲,轻轻地开了门,也送走了十几个人。

不多会的工夫,那个威风凛凛的高大围墙,就处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包围中。人们听到炮台上的说话声了:

“他妈的屄!这个屌天气,真窝囊死人。唉,眼皮老打架……”

“哎,回去睡去吧。队长没在,怕什么?”

“那郭班长不是回来啦?”

“管他个球!他自己的丢人事,不知有多少。”

“好吧,我先回去躺会儿,再来换你。”

“去吧。这个屌天气,谁还会出来?不会有事的。”

接着是下梯子的声音。

墙根底下的黑影移动了……

德松灵巧得和猫一样,踏着高大的七子那宽厚的肩膀,爬上了门楼子。上面有个不大的窄空隙,他用力挤了进去。大黄狗立即扑来。他忙把手里一块猪肉往狗嘴里一堵,狗就衔着肉跑到窝里去了。德松掏出豆油瓶子,用鸡尾巴蘸着,往门枕上、门闩上抹了抹,接着,沉重的大门就无声地打开了。一大群人,立即拥了进来。

姜永泉跟在七子身后,顺着梯子向炮台上爬。其余的人,跟着德松向里面冲去。

炮台上,那站岗的披着雨衣、挟着枪缩在一起,一听有声音,刚转回头来,七子已抢到跟前,拦腰将伪军抱住。敌人正要喊叫,姜永泉一个箭步赶上来,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举起利刃的菜刀,向敌人的喉咙砍去……

“不要动!”这是德松的洪亮嗓门。

屋里漆黑一团,正在睡觉的伪军和保安队员们被惊醒,慌作一团。有大胆的想去拿枪,向墙上一摸,枪早没有了。一个个磕头的磕头,下跪的下跪,乱得像麻雀窝被戳了一棍。

姜永泉和七子也赶来了。

“留下几个人由德松领着看俘虏。”姜永泉把手一挥,“快!到上房抓王唯一!”

王唯一还没有睡着,抽足大烟,正跟他的两个小老婆在嬉闹。一听到外屋的响动,他知道不妙,抓起手枪想推开后窗逃走,怎奈小老婆扯着不放,说要领着她呀。他扇了刚才还抱着叫宝贝的小老婆一耳刮子就想走,可已经晚了。人们已包围住房子,冲到门口。他折回身,掩在门后,向外打枪。

“砰!砰!”七子应声倒在泥水里。

“快趴倒!”姜永泉喊着,自己一个蹿跳冲到墙根下。

“王唯一!你快出来缴枪!不然抓着你,可不能轻饶!”姜永泉厉声叫道。

娟子气极了!爬起来,抓起手榴弹就向里面扔,但被门挡住了。轰一声,门被炸开了。

这时里面哭爹叫娘,呼天喊地的闹成一团。大家正要冲进去,但被姜永泉制住了。他知道王唯一正守在门后,进去是挨死打。

“姓王的!你听着:你不想要你一家人,你就别缴枪,我马上把炸弹扔进去!”姜永泉警告说。

“摔进去!”

“炸塌房子!”

“放火烧呀!”

……

大家都跟着喊叫,发出种种威吓、警告。

屋里更乱了。

“我的天哪!快把枪丢出去,咱有钱给他们呀。天哪!命啊!”这是那个年岁大些的小老婆的哭喊声。她还以为是“绑票” 的呢。

“爹呀!救救俺们吧,要不,俺就完啦……”这是儿媳妇的哭号。

“快呀!你不?救救我吧!来,把枪丢出去。你不……放手……我咬啦……”最受宠爱的那个小老婆嘶叫着去夺王唯一的枪。

王唯一的手被小老婆咬得痛不过,把枪扔了出来。

人们蜂拥而进。……

当王唯一在抵抗的时候,郭麻子班长正搂着王唯一的女儿睡得美甜,他们被枪声惊醒了。郭麻子拒绝了玉珍叫带着她跑和去救她父亲的哀求,自己爬后墙逃命了。

枪声惊醒了在睡梦中的全村人们,惊动了每个僻静的角落。山峦被感应,发出旋回的悠久的声响。

这一夜里,同样的事情,也在周围其他村庄发生了。 8fxQJC825OxTAK94jdHSmye918uakt4Lx4/FoFPqrmedJuFSM+vwxPJJyMEkmH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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