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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江淮军区成立后,淮上抗日支队扩编,辖五个大队。

三大队的根据地依然是西华山,这里山高林密,道路崎岖狭窄,不便于机械化部队行动。日军从据点淮上州出发,到西华山,要翻过十几座大山,中间还有淠史河、马头河、杭河。两年下来,日军不仅没有把三大队消灭,三大队反而越打越大,越打越精。

陈三川长大了,到了十五岁那年,他已经大大小小参加过十多次战斗,并且当了小队长,管着十多个人,刘锁柱就在他的手下。刚开始的时候刘锁柱不服气,高兴了喊他三川兄弟,不高兴了喊他大侄子,背后还喊他小杂种,倚老卖老牛皮哄哄的。陈三川不在意刘锁柱喊他什么,只是有一条,打仗的时候,他不装孬就行。

可是让刘锁柱不装孬是不可能的,为此陈三川没少动脑筋。后来发生了一件偶然事件,刘锁柱的骨头终于被陈三川捋软了。

三大队的女人不多,总共才六个,被编成一个班,黄寒梅兼任班长。这六个女人各有各的工作,江碧云是游击队的书记员,后来还兼着机要员和保密员。马秋分是裁缝,负责缝缝补补,有时候也帮厨做饭。其余都是战斗员,平时站岗放哨多一些,战斗规模大了,大家一起扛枪上山。

在这六个女人当中,除了四个半老娘们,还有两个姑娘,一个是江碧云,一个是方艾蒿。江碧云是有学问的城里人,因为寻死被郑秉杰救下,一直追随郑秉杰,在游击队里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老娘们都称她江姑娘。方艾蒿过去是郑家的小丫鬟,因为在淮上州郑家老受欺负,郑秉杰就把她带到东河口公立小学打杂兼读书。队伍拉起来之后,学校停课,小丫头没了去处,自然也就跟着上了山。方艾蒿比陈三川还小一岁,所以暂时还不算入伍。

部队没出大别山,打仗转移常常从家门路过,那些有家室的男人隔三差五总有机会回一趟家打一次牙祭,归队后又是如此这般,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黑夜中能听到相邻的铺上咕咕咚咚吞咽口水的声音。

最难受的就要数刘锁柱。刘锁柱的爷爷是个铁匠,老爹还是铁匠。他的爷爷和老爹虽然是铁匠,好歹都有过女人,可是到了刘锁柱这一辈就不行了,城里有了铁器厂,东河口有了洋铁铺,他家的生意被抢走了不少,日子每况愈下,刘锁柱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也没有说上媳妇。偏偏他又有很多闲空,十里八乡听大书看花鼓,听了一肚皮英雄美人的故事,对于男欢女爱的渴望远远高于别人。他当初死乞白赖地参加游击队,当英雄的想法不是没有,但那凭借的是碰运气,他并不指望自己能够在枪林弹雨中打出一条英雄好汉来,因为十八般武艺他一般也不会。而对于女人,他凭借的还是碰运气,梦想有一天碰巧了,干出一番关羽岳飞般的事业,美女也就自然跟着屁股巴结了。

可是运气迟迟不来,而担惊受怕却是每时每刻的。

有时候就想,这他妈的真不值,早知道游击队是这受罪日子,还不如留在东河口当二流子呢,好歹脑袋是稳当的。

有时候又想,老子参加抗日也有几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如今连女人是深是浅都不晓得,万一哪一天子弹找到了咱,岂不亏死?

忙里偷闲,刘锁柱就开始行动。老娘们太老,方艾蒿太小,他选择的主要目标只能是江碧云。他当然知道搞女人犯法,既然犯法,那就索性犯个值得的,搞张三是犯法,搞李四也是犯法,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这个道理他明白。当然,实在不行,马秋分让他睡,他也不会推辞。什么叫饥不择食,这就是。

刘锁柱是个有心人,到游击队之后不久,他就发现一个秘密,江碧云爱干净,只要条件允许,她就要洗,平时拎个吊桶打水回窝棚里擦,隔着小褂子擦里面。江碧云一般都是同方艾蒿一个窝棚,她在擦洗自己的时候,连方艾蒿也回避,多数选择在方艾蒿不在的时候进行。窝棚都是毛竹扎的,不是很牢靠,缝隙很多。刘锁柱那时候最喜欢站哨,特别是站游动哨,他能准确地把握战机,江碧云什么时候回窝棚,什么时候打水,什么时候擦身子,他基本上能够判断得八九不离十。从这个意义上讲,刘锁柱其实也是个战术专家。

可是,刘锁柱越看就越痛苦,因为江碧云擦澡的时候,防范得很严密。第一,她不脱衣服,她总是隔着小褂子擦。第二,江碧云有一个床单,在洗下身的时候,往往从铺上扯下床单,顶在脑袋上,像一个鹅罩一样把自己罩在里面,然后才蹲下去洗,好像分明知道外面有人偷看。

江碧云的这两条措施带给刘锁柱的伤害是灾难性的。刘锁柱为了争取当游动哨,不知道多费了多少心思,不知道编了多少瞎话,不知道放弃了多少听大话吹大牛睡大觉的机会,可是从春天到秋天,从夏天到冬天,他能够看见的,最多是江碧云偶尔露出的肚皮,就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很多。

好在,刘锁柱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能够持之以恒地同江碧云斗智斗勇。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啊,他就不相信江碧云没有失手的时候。有时候他想,就在江碧云擦澡的时候,要是鬼子来袭击一下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冲进江碧云的窝棚,在她衣衫不整的时候把她抱出去,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跑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最好是一个山洞,最好三天三夜没有人来救。那么,往下会发生什么呢,他是英雄啊,英雄救美啊,英雄美人,同甘共苦,那还不是进了天堂吗?脱了衣衫的江碧云不就是一座天堂吗,那美妙的天堂任他看,任他摸,任他出出进进,那他就是这个世界最有运气的人,给个游击队长也不当。想到这里,那一瞬间他感到他的身体飘飘欲仙,他的下体就像破土而出的春笋,膨胀得快要裂开了。

然而这毕竟是黄粱一梦。蹊跷的是,鬼子从来没有在江碧云擦澡的时候偷袭,因此刘锁柱梦寐以求的天堂也就从来没有出现过。

有天下午,游击队主力下山帮助栽秧,刘锁柱号称自己拉稀,留在营地给自己熬中药。熬着熬着,他的眼睛瞪大了,他看见江碧云从自己的窝棚里出来了,手里拎着吊桶向河边走去。刘锁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要知道,这时候营地里没有几个人,他和江碧云简直就是相依为命。他差一点儿就跑过去帮江碧云拎水了,就要起身的时候,他又停住了。不,他不能轻举妄动,他不能让江碧云知道他也留在营地。急中生智,他从窝棚里找出瓦盆,扣在熬药的小火炉上,把火灭了。然后,他像游蛇一样绕过前面的窝棚,绕过伙房的窝棚,绕过黄寒梅那几个老娘们的窝棚,最后,他来到了江碧云的窝棚后面,提前把江碧云的窝棚从根子下面扒了一个洞,再用竹叶把洞口虚掩了,然后抱起一捆稻草,把自己埋了起来。

这时候他没有想到危险,他被欲望燃烧得不顾一切了。今天他要看到他最想看到的东西。

左等右等,江碧云就是没有回来。刘锁柱在稻草堆里埋了有几袋烟的工夫,江碧云还是没有露面。稻草堆里又闷又潮,憋得刘锁柱快要喘不过气来。

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刘锁柱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江碧云还没有回来,难道是出事了?难道江碧云掉到河里了?

刘锁柱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掀开身上的稻草,蹽起麻秸秆一样的细腿,风风火火地往河边跑。快到河边的时候,他看见那条用来打水洗衣洗菜的石板上没有人,也没有东西。他又多了一个心眼,拐了一个弯,钻进河岸的毛竹林,再往前低姿匍匐运动了十几步。这时候他看见了放在鹦鹉石上的江碧云的吊桶,吊桶旁边是江碧云的小褂子,天哪,还有裤子,江碧云的那条蓝绸子裤子,刘锁柱再熟悉不过。啊,青天白日下面,江碧云的裤子脱了,她在哪里,她在做什么?

刘锁柱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老天爷啊,总算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江碧云脱了衣衫,正在河里洗澡呢!他的两只眼珠子就像两颗出膛的子弹,准确地发射到河面上。他终于看见了,她在水中,虽然只露出一个脑袋,但是她不时地往上起伏,露出她的脖子,甚至有一次,她还站了起来,露出了她的上半身。尽管隔着三十多步,尽管江碧云站起来的时间像闪电般稍纵即逝,但是刘锁柱还是执拗地认为,他看见了,看见了!他从心里已经看见了江碧云胸前那两只雪白的奶子!

他使劲地咽了一下口水,防止喉咙发出声音。战斗远远没有结束,他必须等待。他相信,只要他坚持到底,他就一定能够看到他最想看到的东西。江碧云总得上岸吧,总得穿衣衫吧。刘锁柱粗粗估算了一下,从河沿到鹦鹉石,至少有十步的距离,这十步她怎么走过来?她就是爬,我也能看见她的屁股。看见江碧云的屁股,就胜利了一半!

终于,江碧云开始向河沿移动了,撩着水,东张西望,再然后,她的脖子露出来了,然后是上半身,再然后……这一次,刘锁柱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她的胸脯,其实并不是他想象得那样雪白那样饱满,但刘锁柱已经不计较这些了,他在等待最后的隐秘出现。

可是,事实再一次让刘锁柱失望了,他没有想到,他妈的江碧云下河洗澡的时候还带着她的床单,她裹着她的床单上岸了,现在刘锁柱连她的胸脯也看不见了,他绝望得差点儿叫起来,差点儿冲河里扔开了石头。

然而,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就在刘锁柱痛心疾首几乎晕倒的时候,他的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击,他趔趄几步就一头栽在地上,门牙被磕掉了半截。刘锁柱吓得魂都没了,过了好长时间才两手撑地抬起头来,一看,他妈的气不打一处来,又是半吊子陈三川!陈三川踹他的脚还在空中悬着,好像随时准备再给他一脚。

刘锁柱定定神,一骨碌爬起来说,小杂种,你干什么?

陈三川端着枪比划着说,偷看女人洗澡,枪毙!

刘锁柱说,哪个偷看女人洗澡?我怕她掉到河里淹死了,我要救她!

陈三川说,你瞒不过我,我从窝棚里一直跟着你,你不要脸!

刘锁柱绝望地说,他妈的我怎么这么倒霉啊,遇上这么个克星。谁派你来的?

陈三川说,这个你别管,我是小队长,你违反纪律,我枪毙你。说着,拉了一下枪栓。

刘锁柱知道,这个小杂种可不是好玩的,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他说开枪就真敢开枪,现在攥在他手里的可不是训练用的木枪了,那是货真价实的三八大盖。就算他不开枪,他把他偷看女人洗澡这桩丑事抖落出去,那他也就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啊!刘锁柱赶紧趴下说,三川兄弟,不,小队长,陈小队长,你是我大爷,我认错,我求饶,往后我再也不捣乱了,再也不偷鸡摸狗了。我给你当狗腿子还不行吗?

陈三川说,让我饶你也行,你得保证。

刘锁柱说,我保证不再偷看女人洗澡了。

陈三川说,我不要你保证这个,你得保证,服从我的命令。

刘锁柱说,我保证。

陈三川说,我让你往前冲你就往前冲。

刘锁柱说,我保证。

陈三川说,我让你死你就死。

刘锁柱可怜巴巴地看着陈三川说,陈小队长,你干吗让我死啊,我死了,谁给你当狗腿子呢?

陈三川说,少废话,你保证不保证?说着,枪一横,又对准了刘锁柱。

刘锁柱赶紧趴下,说,我保证,你让我死,我就不活,上刀山下火海,我就听你一句话!

陈三川说,那就起来吧,回到窝棚,先把我的裤子洗了。

刘锁柱爬起来说,往后,你的裤子都由我来洗,你要是想吃油条了,我就让许得才给你炸。

陈三川说,好,从明天开始,你每天甩手榴弹一百次。

刘锁柱惨叫一声,什么,一百次?你想把我累死啊!

陈三川拍拍枪喝道,你敢再说一遍!

刘锁柱说,再说一遍,投一百次就一百次。投九十九次我是龟孙!

陈三川在胭脂河调教刘锁柱的时候,陈秋石正在华北平原上晒太阳。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兵书,委实惬意。他这次的任务是疗伤。

疗伤也是事实,因为陈秋石身上有两处负伤,到了石门益民医院,居然还从他的腿上取出了一个弹头。

陈秋石疗伤,用了一个半月。这是陈秋石一生中最轻松也是最浪漫的岁月。他不用分析敌情地形了,也不用布阵谋局了。他可以让自己的思想信马由缰纵横驰骋。夜里做梦,都是美梦,梦见他和袁春梅一起走在秋子河边的油菜花地里,手拉着手。梦中的他,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穿着半土不洋的中山装,胸兜上挂着一杆自来水笔,腿上是一条笔挺的西装裤子,脚上是一双锃亮的白色皮鞋。他和袁春梅不仅在秋子河边的油菜花地里走,还在百泉河边的沙滩上走,有一次他们走进了百泉河里,袁春梅的旗袍不见了,只有百泉河的泉水在她的身边环绕,在一片翻滚的气泡中,他看见了袁春梅的胸前有两颗玫瑰色的花瓣。他像鱼一样游了过去,他想动手抚摸那两颗花瓣,袁春梅的手却伸过来挡住了他。袁春梅那娇艳的脸庞在瞬间变得冰冷,袁春梅说,不能这样,请你自重,我是个结过婚的人,你也是有夫之妇,你还有一个儿子呢!

这是他最清醒的梦。是的,他是有一个儿子,可是他并不是一个父亲,因为他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哪怕一点点。他给儿子留下的是什么呢?思念?不可能,如果儿子不是傻子的话,他怎么会思念一个在他刚满月的时候就抛弃他的人呢?他留给儿子的只有伤害,只有痛心。

益民医院设在石门南郊,原先是教会医院,抗战爆发后,地下组织百般渗透,这里实际上成了秘密的抗战医院,中西结合,还有几个洋大夫。洋大夫给陈秋石诊断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中医给他诊断的是相思病,病情报到八路军办事处,办事处的领导说,按分裂症说,按相思病治。

按相思病治就是用中医治。负责治疗陈秋石的中医是石门城内著名中医董十味,上来少不了望闻问切。董十味感觉奇怪,这个病人症状不太明显。过了两天,陈秋石犯病,一会儿嚷嚷着要回大别山,一会儿嚷嚷着要回太行山。护士没办法,又请董先生过来看。董十味第二次望闻问切,又发现病人脉象很不稳定,似乎症状很重。如此三番五次,今天是好人,明天是患者,把董十味搞得很紧张。董十味抱怨自己真是倒霉得很,遇上这么个朝三暮四的病人,十几天过去了,还没有办法下药,弄得不好他的石门名医的牌子就给砸了。

董十味在石门为陈秋石发愁的时候,陈秋石的顶头上司旅长成城也在为陈秋石犯愁。成旅长知道陈秋石的历史,更知道这是徐向前都很器重的战术专家,没想到会得这样一种难以启齿的毛病,而且连石门名医都难倒了,可见问题的严重性。成旅长派人到抗大分校,请来了赵子明和袁春梅,向他们了解情况。赵子明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恐怕只有春梅同志说得清楚。

袁春梅这时候也顾不上害羞了,一五一十把她和陈秋石的交往说了,说过去有那么一点朦朦胧胧的感觉,陈秋石对她的感情,起源于对她那死去的堂姐的怀念,爱屋及乌造成的。分手这么多年,她已经结婚了,爱人是留在国军内部的地下同志,她没有办法成全陈秋石的心意。

成城说,陈秋石同志是革命战争的财富,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同志毁掉,我希望你们能够配合我们,不仅从身体上医治陈秋石同志的病,更要从精神上治疗。

在回抗大分校的路上,赵子明说,春梅同志,你听出成旅长的话没有?

袁春梅说,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赵子明说,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袁春梅说,真的不明白。

赵子明说,你分析他的话,要我们配合,我们怎么配合?所谓配合,就是要你配合。

袁春梅说,我跟你一样也不是医生,我怎么配合?

赵子明说,很简单,陈秋石是因为你而发病,那你就是他的相思对象,如果你能和他结婚,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袁春梅涨红了脸说,老赵亏你能说出口,我是个结过婚的人,我的爱人还冒着随时牺牲的危险,在敌人的心脏里战斗,你怎么能教唆我背叛我的爱人?

赵子明说,我没有让你背叛你爱人,维护婚姻和帮助同志并不矛盾。

袁春梅气愤地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赵子明说,你爱人在白区工作,情况你都了解吗?

袁春梅瞪着赵子明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子明说,白区工作,情况很复杂。我们有些同志,啊,本来很好的同志,往往会经不起考验,有的能经得起考验,却又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老赵!赵子明正在字斟句酌,忽然听见一声断喝,回过头来,看见袁春梅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赵子明立马噤声。

袁春梅说,老赵,你太过分了!我的爱人在白区工作,腥风血雨,白色恐怖,历经艰险,忠贞不渝,可是你,你们,就因为一个陈秋石,你们就变着法子设圈套。你设圈套也罢了,可是你们不能无端地诋毁我的爱人,他是个好同志,他绝不会像你们希望的那样!绝不!

袁春梅说着说着,嘴唇都变青了。

赵子明有些发窘,镇定了一下说,袁春梅同志,我们希望他安然无恙,为革命永葆青春!我们衷心祝愿你和你的爱人地久天长白头偕老,这同我们当务之急要解决的问题没有冲突。

袁春梅说,我们当务之急要解决什么问题?

赵子明说,你至少应该到石门去看看陈秋石,也许你的好言相劝,能够春风化雨,至少不会加重他的病情。

袁春梅说,他要是真的得了那种病,见到我,他要是……把握不住,那不是彼此难堪吗,同志感情都破坏了。

赵子明说,相思病不是花柳病,不可能出现你担心的那种情况。再说,陈秋石是知书达礼之人,即使犯病,他也不会不顾体面的。

回到分校之后,袁春梅还真的动了心思。自从得知陈秋石犯病,她已经有半个月寝食不安了,想来想去,这件事情说什么她也脱不了干系。要说完全没有责任,这不是实话。想当年在秋子河边的那块油菜花地里,她已经做好了表白心迹的思想准备,只是那时候对男女情爱,朦胧得很,也脆弱得很。陈秋石这个人看起来风流倜傥,实际上在爱情上还很不成熟。那一次如果他有什么举动,没准就是既成事实了,以后她会要求到陈秋石的部队,顺理成章地结成一段美满的姻缘,也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这一夜又是辗转反侧。

上半夜袁春梅想,不能去,去了不一定能够解决问题,反过来还有可能雪上加霜。

可是到了下半夜,她又改主意了,应该去,哪怕他非礼,哪怕他给她难堪,那都是她应该承受的,只要能够挽救一个革命战争的宝贵财富,她哪怕献身,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袁春梅心急火燎地找到赵子明,把她的想法说了,她担心这会儿不说出来,到了晚上她又会改主意。

赵子明听了之后,沉思片刻问,你真的要去石门,不会反悔了?

袁春梅坚决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赵子明说,好,你早就应该这么做了。我这就去找成旅长,由他出面给我们请假,我陪你去。

往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次日凌晨,赵子明陪着袁春梅,搭了一辆到石门拉物资的马车,带着成旅长交给他们的几份《战地快报》,迎着朝阳上路了。路上,袁春梅预设了陈秋石见到她的种种场面,一种是惊喜,扑上来拥抱她,她不能拒绝,她只能接受。第二种是他假装不认识她,或者当众羞辱她。她不能反抗,她得忍受。第三种可能是会有过激反应,如果晕厥那就麻烦了,但是这种强刺激也许会使情况向好的方面转化,范进中举喜极而疯,不就是他岳父那只杀猪的手一巴掌给抡清醒的吗?第四……也许会出现不堪入目的情况,可是,只要能够根治他的毛病,就是把自己的身体作为一剂良药,那也算是对抗日战争的一份献礼……这一路,袁春梅想得好苦。

袁春梅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陈秋石会对她视而不见。她和赵子明找到了地下同志、专门负责陈秋石治疗的医务主任田保霖,然后由田保霖引导,来到陈秋石的单人病房。陈秋石当时正坐在床上玩象棋,摇头晃脑地像个孩子。田保霖说,老陈,有人看你来了。

陈秋石头也不抬地说,谁,会下象棋吗?

田保霖说,是从百泉根据地来的同志。

陈秋石抬起头来,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见了袁春梅和赵子明,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后从床上跳了下来,看着袁春梅说,你是谁,我怎么看着你面熟啊?

袁春梅说,我是袁春梅,是你前妻袁冬梅的堂妹,你的同志。

陈秋石煞有介事地挠挠头皮说,啊,我想起来了,你不是结婚了吗,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你要嫁给我?

袁春梅无语,拉住了陈秋石的手。

陈秋石把手抽回去说,不行,夺人之妻,非君子所为。我是革命军人,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陈秋石说着,竟然扯起嗓门唱了起来。

赵子明上前说,秋石同志,我和春梅同志受成旅长委托来看望你,给你带来了百泉的花生、鸡蛋、山药,还有,还有《战地快报》。

陈秋石说,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赵子明,就是你诓我说是排戏,把我骗到淮上州,又骗到黄埔分校,再骗到川陕根据地,后来又骗到祁连山,害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陈秋石滔滔不绝地数落着,惊得赵子明目瞪口呆。你说他疯了吧,他的话好像还不是不着边际。你说他没疯吧,这些本来不该在这里说的话他说起来就没完。赵子明向袁春梅递个眼色说,春梅同志,老陈现在不是很清醒,也许是嫌人多眼杂。你们是不是单独谈谈?

袁春梅瞥了赵子明一眼,大义凛然地说,好吧!

赵子明和田保霖离开之后,袁春梅拉着陈秋石的手,把他按在窗前的椅子上,陈秋石没有反抗,乖乖地坐下了。袁春梅自己坐在床边,掠了掠头发说,秋石兄,你是怎么啦,难道是鬼迷心窍?你对我的感情我都知道,可是,现在是战争环境,我们又都……负有责任……你就是想不开,也应该跟我说呀,我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透呢?

陈秋石说,刚才老赵说还有什么,《战地快报》?

袁春梅起身,从包袱里找出几张油印的报纸,放到陈秋石面前的茶几上。陈秋石顺手扯了一张,跷起二郎腿,把报纸举到了眼前。

袁春梅说,秋石兄,我们都是革命军人,我们要顾全大局……袁春梅停住了,她发现陈秋石手里的报纸是倒着拿的,陈秋石的眼睛正从报纸的上沿偷偷地看着她。

袁春梅说,再说,我们又都是有家庭的人,你还有个孩子,我们应该……袁春梅说到这里,突然发现陈秋石的表情不对,似乎在一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她担心她的话戳到了陈秋石的痛处,话题一转说,当然,你对我的感情,也是美好的纯洁的,我们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交往,我至今还记得秋子河边那片海洋一样的油菜花地,刻骨铭心,历历在目……

袁春梅又停顿下来,这时候她发现陈秋石手里的报纸正过来了,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想,也许她的话打动了他,他心中的坚冰已经开始融化,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了。既然如此,那就把那层薄纸捅破吧,让一切该来的都来吧,为了革命,也为了同志,还包括爱情。

袁春梅起身,缓缓地走到陈秋石的面前,从报纸下面再次抓住他的手,一往情深地说,好了,现在好了,秋石兄,让我跟你说心里话吧。我曾经爱过你,发自内心地爱你,现在我仍然爱你。如果你真的是因为我伤了心,那么就让我来补偿吧,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只要你需要,现在,我就是你的新娘……

不对!不能这么做!陈秋石忽然站了起来,抖动着手里的报纸,旁若无人,大声喊了起来。

袁春梅吓坏了,赶紧抓住陈秋石的手说,秋石兄,我也知道不能这么做,我完全尊重,不,我坚决服从你的任何决定。

陈秋石一把甩开袁春梅的手,目光闪烁,声调焦灼,冲着门口喊道,不,我必须制止,来人啦!

守候在病房外面的赵子明和田保霖破门而入,一看里面并没有异常情况,也是一脸茫然。田保霖问,怎么回事,老陈你怎么啦?

陈秋石说,拿地图来!

田保霖说,老陈你冷静点,这里是医院,我从哪里给你找地图?

陈秋石说,那就赶快拿笔来,还有纸。

陈秋石说得急切,赵子明和袁春梅面面相觑。赵子明说,田大夫你就依了他,给他找笔和纸,看他要做什么。

田保霖从自己的白大褂上取出一支自来水笔,又从桌子抽屉里找出几张白纸交给陈秋石,陈秋石就再也不管别人了,一头扑在桌子上,看一眼报纸,画一根线条,十几分钟后,白纸上就出现了一幅作战示意图。

陈秋石画完,把笔一扔,右手食指敲打着白纸说,同志们看清楚没有,枣庄攻坚战的兵力分配应该是这样的,第一梯队应该首先渡河,抢占运河南岸制高点。第二梯队应该在第一梯队渡河成功之后,从马庄沿平汉铁路南下,在方庄至雷山一线布防,以阻击敌主力联队。如此,我部方可转被动为主动,反守为攻。我军通信装备落后,分兵作战乃我大忌。像这样多头突击,很容易被敌各个击破。枣庄攻坚战是谁指挥的,为什么不向我报告?回去告诉成旅长,这次战斗得不偿失,我方出现了不应有的牺牲,敌人一个日军中队只歼灭了不到四分之一,我两个主力团竟然伤亡过半,这算什么胜仗?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应该检讨!

赵子明煞有介事地立正回答,是!

袁春梅瞪了赵子明一眼说,你怎么啦,难道你也病了?

赵子明神秘一笑说,我没病,老陈的病也快好了。

在人们不经意间,三大队里出了一桩稀罕事情,过去人见人烦的兵痞刘锁柱,不知道怎么搞的心血来潮了,对军事训练突然表现出极高的热情,其主要表现就在投弹上。

刘锁柱原先投弹最远不过三十步,而且要领始终没有搞对头。最开始他双手捧着扔,被中队长马建科纠正了无数次,骂得狗血喷头,这才改过来。可是用一只手扔,他扔不远,还常常把手榴弹扔到身后,差点儿砸着人。再纠正,他来得更邪乎,从裤裆下面往上扔,动作极其不雅。总之一句话,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突然有一天,情况有了变化。这段时间搞政治学习,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中间休息的时候,大家三五成堆吸烟聊天,过去主要是听刘锁柱吹牛,但现在不行了,现在刘锁柱不跟大伙儿吹牛了。休息的哨子一响,刘锁柱就拎着十几个铁头教练弹,一声不吭跑到营地西边的打谷场上练习投弹,有时候陈三川会跑过去跟他一起练,他在这边扔,陈三川在那边扔,他扔过去,陈三川扔过来。头十几天,陈三川扔得比刘锁柱远,刘锁柱得往回跑十几步才能捡到教练弹,后十几天,两个人扔得差不多远,再往后,陈三川就渐渐扔不过刘锁柱了。虽然是小队长,到底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体力还是不如成年人。

人们感到奇怪的是刘锁柱,难道狗也改了吃屎,学走正道了?

刘锁柱不光白天休息时间练投弹,早起也练,别人还在熟睡,这伙计已经满头大汗了。

刘锁柱的投弹成绩上去了,新的矛盾也出现了,经常为了吃饭问题跟万寿台吵架。

伙房大师傅万寿台发牢骚说,你练兵俺不反对,但是练兵要用巧劲,不能光出力气,出了力气饭量就长,刘锁柱一顿四块馍馍,一个人吃了三个人的口粮,还嚷嚷没吃饱。他那个吃法,俺上哪里给他搞粮食去?

万寿台给大家的定量,每天最多不超过四个苞米馍,但刘锁柱少说也得十个,一天要吃四斤多粮食。定量不够吃,万寿台不给,刘锁柱就跟他吵,说我能吃是因为我训练消耗大,我训练是因为我要打鬼子。你不给我吃饱,就是耽误我训练,耽误我训练,就是耽误我打鬼子,那你就是破坏抗日了,这罪名你可承担不起。

万寿台说,少你妈的给我唱高调,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谁让你那么黑起屁眼儿练投弹的?手榴弹那玩意儿,你扔个差不多就行了,未尝你能把它扔成迫击炮弹?

刘锁柱说,陈小队长规定我每天练投弹一百次,你却让我扔差不多就行了,我是听你的还是听陈小队长的?

万寿台说,你把手榴弹扔那么远干什么,打仗的时候,你扔过头了,不也是白搭吗?

刘锁柱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傻蛋啊,我训练是往远处扔,我打仗的时候自然要往鬼子堆里扔。你不让我吃饱,我训练起来没力气,完不成陈小队长交给我的任务,你能负责吗?

万寿台说,我不管你陈小队长陈大队长,要命一条,要多的口粮没有,你一天比别人多一块苞米馍,这就天高地厚了。

过了两天,陈三川发现不对劲了,这两天刘锁柱练投弹越扔越近,每天扔了不到五十次,就嚷嚷眼睛冒金星。陈三川训斥刘锁柱偷懒,刘锁柱说,哪个龟孙偷懒,万寿台不给我吃饱,我这是饿的!

陈三川说,为什么不给你吃饱?

刘锁柱说,他说口粮有定量,每天多给我一块苞米馍就算不错了。

陈三川说,人家训练,怎么不像你吃得那么多?

刘锁柱叫起屈来,小队长,你太小看我了,别人能跟我比吗?我一天练投弹一百次不说,你看我现在能投多远,我能投七十步啊,汉阳造步枪都打不到这么远,我这胳膊比汉阳造步枪还管用!

陈三川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说汉阳造步枪打不到,那是瞎话,但是这个距离上,手榴弹的威力要比汉阳造子弹的威力大得多。

当下,陈三川拍着胸脯说,你使劲练,我去找万寿台,保证让你吃饱。

陈三川说到做到,果然真去找万寿台,说万大叔,刘锁柱练投弹费力气,你就多给他几个苞米馍馍吧,算我借的,等打光了日本鬼子,我还你。

万寿台喜欢陈三川,这个半大橛子话语不多,却很有主意,而且打仗泼皮,就像活张飞。那次为了参加湘红甸战斗,这小子像个野兽,把他的手背咬得快见骨头了,到现今他的手上还有一块大疤。好啊,从小看大,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虎犊子,没准就是打江山坐天下的料子。万寿台逗陈三川说,还我?就算把鬼子打光了,你拿什么还我,你要是打仗被打死了怎么办?

陈三川说,我怎么会被打死?我浑身都是功夫,枪法刀法都比鬼子强,我刀枪不入你信不信?

万寿台哈哈大笑说,我信我信,我不信也信。你这个小子,简直就是赵子龙投胎薛仁贵再世。

一句话挠到陈三川的痒处了,陈三川说,万大叔你等着看,下次打仗,我单枪匹马给你搞一个过五关斩六将,万军丛中取上将之首。

万寿台说,好啊,我一看你这小子就不是凡角,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耳轮厚实,眉如刀剑,要是配上一匹战马,那就更像白袍小将了。

陈三川说,万大叔,你看,我已经是小队长了,刘锁柱加倍练投弹是我命令的,我跟他说了要给他加口粮,如果你不答应,那我就没有面子了。

万寿台说,三川,我问你,你想一辈子打仗吗?

陈三川说,我喜欢打仗。

万寿台愣了一下说,为什么?打仗是要死人的啊!

陈三川说,死人怕什么,当英雄,死了还可以投胎转世啊!

万寿台不仅诧异,而且有点害怕了,他看着这个十五六岁的半大橛子,就像看一个活鬼。万寿台说,乖乖,你小小的年纪竟有这样的志向,只要不死,不出十年,就能成大气候。行,大叔答应你,每天给刘锁柱加两个馍馍。

陈三川说,两个太少。

万寿台说,那就三个。不能再多了,再多了别人的口粮就不够了。

陈三川说,万大叔,把我的馍馍分两个给刘锁柱,他吃了我也不会让他白吃,他得把手榴弹给我扔一百步远。

刘锁柱没想到陈三川真有本事给他多弄了五个苞米馍馍,五个,一斤半口粮啊!他还没有想到,给他增加的这五个馍馍的口粮给他带来的不是福气,而是更大的麻烦。陈三川眯缝着小眼睛跟他讲得很明白,吃多少粮,干多少活,往后,你得照着一百步给我扔,一个月内,扔不够一百步,增加的口粮停了。

刘锁柱一听这话,头皮都是麻的,一百步,就是用陈三川的小步子量,也得有二十多丈,能扔得到吗?这个半大橛子也太狠了。

还有刘锁柱更想不到的事情。淮上支队这年冬天搞了一次集训比武,刘锁柱在一千多名战士当中一路拼杀,脱颖而出,拿了六十七米的成绩,夺得了第一名,被授予“投弹模范”的称号,韩子君司令员亲自宣布,奖励刘锁柱白面十斤,大米二十斤。

荣誉不是白得的。大年刚刚过去,三大队就搞了一个胭脂河战斗。在日军占领的东侧制高点久攻不下的关键时刻,陈三川这个愣头青拍着胸脯要组织一个敢死队。

陈三川嚷嚷着要组织敢死队的时候,那双小眼睛第一个瞄着的就是刘锁柱。刘锁柱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赶紧把脑袋低下去,把眼皮耷拉下去。心里一个劲儿地嘀咕,我的爷,你可别让我去当什么敢死队,我不想死啊!

怕有鬼鬼就来了。陈三川说,刘锁柱,你派用场的时候到了,你跟我当敢死队。

刘锁柱惨叫一声说,你别看着我,我什么也不会,我当敢死队一点儿用也没有。

陈三川说,你多吃了那么多苞米馍馍,那是白吃的吗?没有二话,我第一个上,你就得第二个上。

刘锁柱腿都吓软了,说我枪法不行刀法不行,我看敢死队不是敢死队,那是送死队。

陈三川说,你枪法不行刀法不行,我们不用枪法也不用刀法,就用你的手榴弹,你这个投弹模范可算有了用武之地了。

那一瞬间,刘锁柱恨不得把自己那只扔手榴弹的手给剁了,这只手算是把他害苦了,差一点儿要了他的命。

赵子明和袁春梅从石门返回之后,第一站就是到三三六旅向成旅长汇报。在石板岩房东家那间充当旅长办公室的房子里,成城把陈秋石顺手画的那张枣庄攻坚战示意图摊开,看得很细,看着看着,一拍桌子说,对啊,这伙计一点也不糊涂啊,逻辑严谨,思路清晰,方案可行,战术上无懈可击!他发现的问题,正是我们需要检讨的问题。这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如果枣庄战斗有这样的方案,胜利的筹码确实要大得多。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一个被诊断为精神病的人,在千里之外居然把一场战斗分析得如此透彻,这到底是谁出了问题,是陈秋石还是我们?

赵子明说,在画这张图的时候,他明白得很,确实不像个病人。

成旅长问,医生的看法呢?

赵子明回答,据医院的地下同志说,大夫诊断陈秋石的病既不是先天性的,也不是遗传性的,有点像急发性忧郁症,这种病来得猛也去得快,药物治疗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精神治疗,必须找到病因,也就是刺激发病的诱因。

成旅长不说话了,一个劲儿地抽烟,不动声色地看着赵子明。

赵子明说,诱因其实已经很清楚了,陈秋石在参加革命之初,对袁春梅有一份爱慕之情,也有所流露。老战友心上人出现,他过于激动,内心充满憧憬,可是袁春梅结婚了,他思想上没有准备,所以就……

袁春梅坐在长条板凳上,一言不发,局促不安。现在,她顾不上考虑自己的面子了,她真心希望能够找出办法把陈秋石的病治好,哪怕让她献身,她也在所不辞。可是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这一方法已经被证明了不灵。

成旅长抽了两根烟,然后站了起来,背起手,踱了一圈又一圈,走到袁春梅身边说,袁春梅同志,我感到很对不起你,你是无辜的,你一个女同志,无端地被牵连到这件事情上来,有些难以启齿的问题都摆到桌面上来了,让你受委屈了。

袁春梅说,首长,我也有责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陈秋石同志是个军事人才,只要能治好他的病,我服从组织的一切安排。请首长不要顾虑我个人的感受,我的愿望就是陈秋石早日恢复健康。

成旅长说,那好,我来谈谈我的分析。中医讲辩证,讲阴阳。所谓急发病症,病因应该是激化,比如冷热相撞,水火相容,悲喜交集,大起大落,从而郁结。陈秋石发病之前,发生了两个重大事件,首先是喜。漳河峪战斗,他顶住了巨大的压力,坚持运用自己的战术思想,不仅打了一个很漂亮的硬仗,而且创造了本部抗战以来最有价值的战术奇迹。在这个战斗中,有一个细节被我们忽略了,那就是他的对手日军水上大队迟到了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里,陈秋石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甚至一度产生了不自信,一度怀疑自己的战术判断出现失误,一度给教导员郑凯南留下口头遗嘱,准备上军事法庭,准备被砍头。事实上,这时候陈秋石的精神问题已经初露端倪了,当然还是潜在的。后来呢,水上大队最终来了,目标出现了,陈秋石的判断被证实了,陈秋石当时是什么感受呢,据郑凯南说,陈秋石热泪盈眶,喜极而泣啊!接下来,战斗胜利了,陈秋石得到的荣誉已经到了巅峰,受到表彰,提升为副团长兼参谋长,到各部队和抗大分校做报告。可以说,陈秋石在这个阶段,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袁春梅同志出现了。金榜题名,他乡故知,又给陈秋石的感觉增加了温度,他已经被燃烧得发烫了。可是,一句话使他掉进了冰窟,那就是爱情的失落。

袁春梅说,对不起,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哪里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呢?

成旅长摆摆手说,袁春梅同志,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可以说,在这个问题上,你袁春梅同志没有责任,几乎一点责任也没有,至少没有本质的责任。本质的责任在哪里,当然在陈秋石同志自己的身上。他的思想里已经埋下了病因,早晚得发病,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在这件事情上,就是在那件事情上。一个人的健康,是由他自己的性格决定的。陈秋石的弱点,就在于他过于专注,他的不自信,来源于他的过于自信。

成城说得肯定,袁春梅愣住了,赵子明也傻傻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成旅长说,好,我们不去深入分析陈秋石同志的性格弱点了。我接着来谈谈我对治疗的看法。按照传统的看法,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没错,所以我们请袁春梅同志委曲求全去做工作。我们的思路出了问题,我们单纯地认为,大冷大热相激出现了问题,那么,把冷的变热的,春风化雨,冰雪消融,似乎就迎刃而解了。可是,现在看来,我们错了,我们下错了药。陈秋石的病,的确是因冷而激起,但是既然已经冷了,重新激起的热情就是廉价的,效力是微弱的。我们不要忘记了,陈秋石是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自尊心是敏感的,即便他暂时失常,但他不会失态。对不起,袁春梅同志,我这样说可能不好听……

袁春梅说,没关系,首长看问题入木三分,我好像明白一些了。

成旅长说,根据你们介绍的情况,我分析,治疗陈秋石的病并不难。现在我们换一个思路,不是由冷变热,而是让热再热。一句话,让他还回到他的燃烧状态之中。怎么回到燃烧状态之中?让他回到部队,回到战斗指挥当中,让他连续燃烧一个月,我相信,他的病就会不治而愈!不信你们等着看。

赵子明说,我完全同意成旅长的意见。

成城说,这回我要武断一次了,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一个陈秋石。

在回分校的路上,袁春梅说,这个成旅长好厉害,分析问题的时候像个雄辩家,表达思想的时候像个诗人。他是个知识分子吧?

赵子明笑笑说,他不仅是知识分子,还是个大知识分子,毛主席的玩笑他都敢开。

袁春梅说,可是,他说的治疗陈秋石的办法,你认为可行吗,别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赵子明说,第一,成旅长这个人不是简单的人,他的意见是深思熟虑的。第二,眼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么做了,至少有治好的可能,不这么做,连可能都没有。

春暖花开时节,成旅长派人到石门,把陈秋石给接了回来,不放在团里了,放在旅部当科长。别的事情不让他干,就做一件事情,研究百团大战以后本旅营以上规模战斗的战例。

坐在战例材料面前的陈秋石就像换了一个人,两眼放光,言谈举止无不正常。那段时间没有人打搅他,为了防止刺激,成旅长关照袁春梅和赵子明暂时不来探望。

陈秋石独自享受旅部所在学校的一个单间宿舍里,伙食搞得很好。有时候端着饭碗,他还在地图前走神。他把十六份战例综合起来分析,清理得头头是道。从性质上分,这些战斗有攻坚战,有防御战,有遭遇战。从形式上分,有阵地战,有游击战,有伏击战,还有反伏击战。敌我兵力对比,数据一清二楚。地形气候条件分析,如临其境。

旅部先后给他派了两个助手,都被他撵走了。后来来了一个名叫冯知良的参谋,不说是参谋,说是誊写员,帮他抄资料,这才留了下来。成旅长亲自给冯知良交代,以后你就是陈秋石同志的贴身副官,他在任何时候讲的关于战术方面的言论,你都要记下来,尤其是犯病的时候,没准更有真知灼见。冯知良起先不懂旅长的意思,后来就明白了,旅长把陈秋石当大仙了,大仙犯病的时候,就是他跟上帝对话的时候。陈秋石开始并不喜欢这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但是冯知良只干活不说话,不让插手战例分析,冯知良就做一些勤务工作,端茶倒水,连陈秋石的衣服都是他浆洗缝补,过了几天,陈秋石开始跟他讨论战例,居然发现这小子还挺有思路的,这就找到谈话对手了,把冯知良当学生对待。

一个月后,关于这些战例的成败得失就整理出来了。陈秋石的思想,冯知良的粗活。冯知良的一笔蝇头小楷写得端庄整齐,行文言简意赅,几乎没有一句废话。跟这份战例分析相继产生的,还有一份洋洋洒洒三万言的《平原作战日军战术特点》,分析在各种条件下日军的战术规律,从指挥官的决策模式到士兵的技术和战术特征,均有涉及。

陈秋石的情况,冯知良每天都要向成旅长汇报。冯知良对旅长说,陈副团长很正常啊,除了很少说话,看不出有病啊!

成旅长说,不要惊动他,让他慢慢地找回自己的魂。

成旅长来看望陈秋石的时候,陈秋石和冯知良正在绘制一份战术标图,两个人一起进入到忘我的状态。成旅长做了个手势,让随行人员噤声,他自己悄悄地站在陈秋石的身后,看陈秋石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地工作。陈秋石的战术标图漂亮极了,仅有的黑红两道颜色,在他手下,有粗有细,有虚有实,桥梁、山川、河流、村庄……他甚至不用绘图工具,仅靠他的手,直线就是直线,弧线就是弧线,精确流畅,中间没有一点儿败笔。成旅长看得眼睛都湿润了,多么好的同志啊,多么难得的人才!要是不了解情况,谁知道他竟然是个病人呢?

陈秋石在绘图的间隙看见了成旅长,他似乎怔了一下,眼神有点游弋,但他还是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

陈秋石同志!

成旅长脸色一变,突然提高嗓门,从胸膛里喊出了一声。

到!陈秋石冷不防耳边响起一声炸雷,两腿情不自禁地并拢了,立正。

知道我是谁吗?成旅长问。

陈秋石说,知道,旅长。

知道你这是在哪里吗?成旅长又问。

陈秋石说,知道,在百泉根据地三三六旅旅部。

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成旅长再问。

陈秋石说,知道,研究战例,编写教材。

成旅长说,你病了,你知道吗?

陈秋石说,请首长放心,我没有病,我这个人从来不生病。

成旅长向后挥挥手,一个参谋趋步上前,将一份作战地图展开,放在陈秋石的面前。成旅长逼视陈秋石,威严地说,陈秋石同志接受敌情通报:日军松井大队并伪军黄石发部已于昨日黄昏沿平汉铁路南下,预计后天拂晓前展开对我临城根据地“梳篦式”扫荡。现命你以二团代理副团长身份,率领二团一营、三营,配属团机炮连,组成特遣支队,你为特遣支队一号,昼夜兼程,驰援临城。兵力火力使用和战斗位置、战斗时机自行决定,作战预案一小时后向我报告。听明白了没有?

在成旅长口述命令的时候,陈秋石的眼睛始终在地图上寻找。成旅长说完了,他对敌情地形条件也就了然于心了。陈秋石立正回答,听明白了,坚决执行命令!

成旅长说,重复战斗目的!

陈秋石说,粉碎敌人的扫荡,保护临城根据地。

跟在成旅长身后的副参谋长说,旅长,你真的让陈秋石带队执行这次任务?事关重大啊,这伙计半是明白半糊涂,万一出错怎么办?

成旅长站住,回过头来问,在刚才的半个小时内,你看见他有一点糊涂吗?

副参谋长说,有一句糊涂话,他说他从来不生病。

成旅长哈哈大笑说,就这一句也算不得糊涂。我跟你说,让陈秋石指挥打仗,他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打上三场胜仗,他百病消除。

副参谋长说,旅长,我还是不放心,他要是把仗打砸了呢?

成旅长说,啊,打砸了?那好啊,他要是把仗打砸了,那他就更没有工夫生病了。

这年初春,淮上支队得到内线消息,日军要过“天长节”,淮上州里来了不少艺伎和乐师,要庆祝“大东亚共荣圈模范乡村”,瓦埠集也在受奖之列。到了“天长节”的前两天,又有情报送来,瓦埠集据点将派出日军一个小队和伪军一个中队护送瓦埠汉奸区长苏三山到淮上州参加活动。因为瓦埠集在三大队活动范围之内,韩子君指示郑秉杰,消灭这股敌人。

郑秉杰于是做了部署,派刘汉民率领一支小分队先期潜入瓦埠集到淮上州必经之路胭脂河,以码头附近的燕子酒楼为据点,作为内应。另以大队主力埋伏在胭脂河码头附近,待打响后一半从水上,一半从旱地围歼敌人。

郑秉杰没有受过系统的军事教育,过去一直在韩子君的指挥下打仗,胳肢窝里过日子还凑合,这次是独立指挥打仗,意气风发,难免犯书呆子的毛病。以后国共抗日联席会议上检讨这次战例,国军守备旅的参谋处长杨邑说郑秉杰缺乏军事常识,不懂得给自己留退路。中国兵法讲究围三阙一,意思就是说,如果进攻方的力量不足于一口把对方吃掉,那就要留有余地,三面围住打,逼着他向一个方向撤退,这时候如果有便宜可占,就接着真打,尾随杀伤,否则就假打,虚张声势,扩大战果而不至于让敌人作困兽犹斗,搞得两败俱伤。

胭脂河战斗的真实情况确如杨邑分析得那样,刘汉民他们控制了驳轮,堵死了日军原信小队的水上退路,另外又从北边和东西两边占据了制高点,战斗打响后,整个四面围住。战斗进行到七八分钟,日军指挥官原信一看情况不妙,赶紧收拢人员,索性不突围了,一个小队的日军和一个中队的伪军全部集中在码头东侧的高地上,居高临下,机关枪往下扫射,郑秉杰的四面围困部队上不去,打成了僵局。

这个地方离瓦埠集据点只有十里路不到,离梅竹图据点也只有七八里路。这边枪炮齐鸣,那边据点里的鬼子立即出动增援。郑秉杰一看,不仅没有快速歼灭原信小队,击毙苏三山,反而让原信有了依托,搞了一个固守待援。如此,战斗目的没有达到,倒是给敌人留下一个笑柄。郑秉杰脑子发热,把队伍集合起来,准备强攻,要在十分钟之内拿下东侧高地。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跳了出来,说郑队长你等等,我带敢死队先去把狗日的炸了。

郑秉杰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原来是陈三川。陈三川背上斜插一把大刀,盒子枪吊在肚皮上,两只手各拎着三颗手榴弹,后盖全都打开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个战士,这是陈三川组织起来的敢死队。敢死队里有个刘锁柱,两只细腿麻秸秆儿似的,在裤腿里簌簌发抖,一脸的视死如归表情,十分滑稽。

郑秉杰说,不行,太冒险了!

黄寒梅吓得脸都白了,失声尖叫,我的儿啊,这样不行啊!

陈三川横了他娘一眼说,娘你别管,看我的!

说完,带领他的小型敢死队一头钻进通往东侧高地的毛竹林。刘锁柱往前一看,迟疑了一下,也猫着腰跟了上去。

郑秉杰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赶紧组织后续队伍火速前进,以火力掩护陈三川。

等郑秉杰带着队伍追上去的时候,陈三川已经跳出了毛竹林,前面的几个战士也同鬼子接火了。鬼子的机枪猛烈地扫射,毛竹被齐刷刷地打断了不少,那几个战士被压制在一个沟坎里,举着大枪远远地向敌人阵地射击,效果并不理想。

郑秉杰正在寻找陈三川,忽然看见敌人阵地前闪过一个黑影,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郑秉杰总算找到感觉了,振臂喊道,全体射击,压制敌人火力,掩护陈三川!

鬼子发现有单兵接近,所有的火力都指向陈三川,陈三川倏然不见了人影,跟在郑秉杰后边黄寒梅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我的儿啊,你小心点啊!纵身就要跳出去,被郑秉杰一把拉住了,郑秉杰说,三川灵活,你去了反而误事!

黄寒梅说,我去吸引鬼子的火力,我要保护我的儿子!

黄寒梅的话音刚落,只见山坳里刷的一下又腾起一个黑影,左冲右突,避开鬼子的子弹,眼看就到了敌人机枪阵地不到十米远了,黄寒梅突然大张着双臂,手上举着一件红布褂子,冲出堑壕,一边狂奔一边高喊着,我的儿,当心啊,娘来帮你了!

黄寒梅这么一咋呼,游击队愣住了,鬼子也愣住了。远远地看见一团红色在山坳里跳跃,便有一部分火力向这边扫射。郑秉杰红了眼,也不讲战术了,抡起盒子枪朝身后一挥,喊了一声冲啊,带队向东侧高地冲去。

这是一场完全自发的突击战,然而所有的环节却又衔接得恰到好处。就在游击队快要进入敌人射程的时候,只见东侧高地上传来接二连三的爆炸,郑秉杰举目望去,一个瘦瘦的身影在远处扔,那是刘锁柱,刘锁柱扔出的手榴弹就像天上的彩虹,线条匀称,目标准确,犹如神射。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抵近了敌人火力点的根基,反手向上扔,就像往碗里扔豆子一样不偏不倚,那是陈三川。

敢死队的突袭成功了。

这次战斗,虽然三大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击毙了原信少尉,活捉了汉奸苏三山,毙伤敌伪军二十多人。韩子君率领一大队挡住了增援之敌,杨邑也率领国军一六一团一部赶到胭脂河,将残敌一并聚歼。

打扫战场的时候,找到了身负重伤的黄寒梅,但是没有找到陈三川,只是在敌人的阵地前沿发现了几个手榴弹拉环。

黄寒梅身上中了四弹,战斗结束后被送到国军守备旅战地医院,虽然命保住了,但是腿上和嘴角却落下了残疾,说话也不利索了。黄寒梅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的儿,我的儿他在哪里?

郑秉杰肝肠寸断,回答说,三川好着呢,已经回到队伍上了。

三天后,淮上州抗日联席指挥部召开会议,分析时局,调整协调作战计划,郑秉杰在会上泣不成声,追忆少年英雄陈三川的种种英勇事迹,检讨在胭脂河战斗中自己指挥失误。杨邑负责调查总结战例,得出结论,此次战斗,始于战术盲动,终于歪打正着,胜利来自偶然,黄寒梅陈三川母子功不可没。

就在三大队为陈三川的牺牲笼罩着一片悲痛的时候,陈三川意外地回来了。

华北平原上的临城反扫荡,同淮上的胭脂河战斗几乎发生在同一个时间段。

成旅长在给陈秋石口述战斗任务的时候,并不是完全放心,他其实是在检验他的“特殊疗法”成果。早在半个月前,成旅长就从抗大分校把赵子明商调过来了,担任二团的政治处主任,已经熟悉了部队。在赋予陈秋石任务的同时,任命赵子明为特遣支队政委,如此这般地做了交代:陈秋石的指挥如果正常正确,赵子明鼎力相助;一旦发现陈秋石犯病,赵子明可以行使临机决断权;万一陈秋石出现错乱,情形严重的话,可以将其临时控制起来,战斗指挥由赵子明全盘负责。

在成旅长看来,陈秋石原先的搭档郑凯南似乎弱了一些,关键时刻控制不住陈秋石,赵子明不仅懂军事,更懂陈秋石。

陈秋石见到赵子明的时候,完全出乎赵子明的预料。陈秋石说,啊,老赵,你又调回来了?这回好了,我们又可以并肩战斗了。

赵子明心里嘀咕,这伙计难道真的好了,难道对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当然,这个时候他不会旧事重提,陈秋石正常了,他也就正常了。

跟赵子明一起来的,还有冯知良,他是特遣支队惟一的参谋。

根据陈秋石的思想,冯知良制订了一个相当周密的临城反扫荡预案,成旅长看了,做了如下批示,把困难再想得细一点,应付突然变化的准备再充分一点。陈秋石为特遣支队军事责任者,赵子明为特遣支队政治责任者,赵子明同志行使最后决定权。

陈秋石看了这个批示,说了一句,啊,怎么赵子明同志行使最后决定权?这是红军时期的做法,现在怎么还搞这一套?

赵子明听了,心中暗喜,他喜的是陈秋石思维正常。赵子明试探说,老陈,我带先遣连吧,你身体不好,随大队行动。

陈秋石冷冷地说,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一起走。

当夜,按陈秋石的计划,特遣支队衔枚疾进。夜行军至漳河峪,分兵两路,一路由赵子明率领,趁夜暗在临城以南马河集之嵩山高地展开,构筑攻势,打伏击战,意在首先打乱右翼日军加强中队和伪军的战斗队形,吸引松井主力来援。

到了后半夜,部队陆续到位,兵力已经部署完毕,陈秋石骑马巡视三个伏击阵地,战士们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

没想到,陈秋石在这里犯了一个战术上的错误。

他的意图是在嵩山高地扭住日军加强中队,死缠滥打,使其脱身不得,以主力摆开围歼态势,达成围点打援的效果。但是战斗打响后,敌人大胆地放弃了加强中队,并没有过来增援,使特遣支队的主力白白地等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战场情况急转直下,敌人主力从临城以南通过漳河大桥,悄悄地接近嵩山高地,从另一个方向上,反过来包围了特遣支队。

南线发现敌军主力部队的情况报到陈秋石的指挥所,赵子明紧张地看着陈秋石,陈秋石脸色煞白。他被敌人打了一个反包围战,一旦敌人控制了桩子山至峰洞一线,特遣支队就会腹背受敌,一面临河。嵩山高地并不高,这只是华北平原上的一个小小的丘陵,高差仅二十多米,特遣支队占领的阵地宽不过一公里,纵深不到二百米,在如此暴露和狭窄的地段,同火力猛烈的日军交战,无疑是以卵击石,等待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

赵子明说,怎么办,老陈,是不是撤出战斗?

陈秋石说,鬼子不是到临城来扫荡的,他就是吸引我们增援,引蛇出洞。我们被他搞了个调虎离山,被他搞了个围点打援,我们……陈秋石说着,拿着望远镜的手剧烈地抖动,嘴唇也开始发青了。

赵子明说,老陈,你冷静一点,撤出战斗吧!

陈秋石说,完了,我们上当了,我们插翅难逃,我们偷鸡不着蚀把米……万一我上了军事法庭,我的儿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三个月了……

赵子明急得乱转,吼道,老陈,火烧眉毛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要行使最后决定权了,撤出战斗吧!

陈秋石说,没有用了,没有地方撤了,敌人是有预谋的,不会给我们留下一条路的,敌人已经把我们包围了……

陈秋石似乎乱了方寸,两手发抖,两眼发直,嘴巴又出现了歪斜,赵子明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来了。当机立断,赵子明厉声喝道,冯参谋,传我命令,部队撤出战斗,交替掩护,向北运动。

冯知良应声而到,站到了赵子明的面前。

赵子明对陈秋石说,老陈,你上马吧,带骑兵排先撤,我来殿后!

突然,陈秋石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笑得热泪滚滚。

赵子明惊恐地看着陈秋石,慌不择词地说,老陈,你是怎么啦,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陈秋石说,你他妈的才犯病了!老子清醒得很!冯参谋,传我命令,机炮连迅速抢占桩子山,控制漳河大桥。一营一连,在嵩山高地布雷,纵深三十米,留下三米通道,一连一排就地固守。其余部队,撤至峰洞,构筑阵地,准备迎敌。

赵子明意外地发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陈秋石的手不抖了,嘴巴不歪了,目光炯炯,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气势。赵子明还有点不放心,问冯知良,你明白老陈的意思了吗?

冯知良说,我明白了,一号的意图是将计就计,预案不动,延伸战场,给敌人来个拖刀计。

赵子明说,老陈,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陈秋石说,老赵,看来你多年不打仗了,你不懂,这叫以空间换时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戏还在后头呢。

按照陈秋石的计划,在战斗第二阶段,待敌人进至高地西无名高地之后,以轻兵突击,然而二营的部队受到高地侧翼日军火力的猛烈压制居高不下,而这边的日军已经巧妙地运动至嵩山高地东侧,如果不能迅速突击西侧,嵩山高地很有可能易手,陈秋石的战斗目标就很难实现。

陈秋石调来了骑兵排。骑兵排过去的任务主要是警卫和送信,在华北平原上实施冲锋作战缺乏经验,第一轮冲锋遭到敌人步兵的射杀,很快就被堵回来了。再往后,骑兵在马背上拼命抽打,马就是不动。

陈秋石在指挥所里举着望远镜急得跳脚,忽然一下扔掉了望远镜,朝赵子明吼了一声,调机关枪,给我压制!

赵子明还没有回过神来,陈秋石已经冲出指挥所,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人刚跳上,老山羊一声长鸣,红鬃骤然竖起,犹如一道彩虹,横空出世,疾如流星,箭镞一般向嵩山高地西侧冲去。那边的骑兵排远远看见老山羊驮着陈秋石冲了过来,精神为之一振,那些踌躇不前的战马有了榜样,也都扬开四蹄,跟在老山羊的后面,暴风骤雨一般冲向西侧无名高地。

赵子明在指挥所里组织三挺机关枪压制敌人火力,眼看老山羊一马当先,由于奋力扑跃,马的身体和前后长腿,几乎拉成了一条弧线,根本看不见马蹄落地的瞬间,它一直在飞翔,飞翔……而马背上的陈秋石,高举战刀,在阳光下挥舞出一道又一道闪电,旋风般地冲向西侧无名高地。高地上的敌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舞蹈般的攻势惊呆了,茫然不知所措,等他们清醒过来,脑袋已经搬家了。

这次战斗,是陈秋石身先士卒为数不多的一次,也是老山羊参加八路军之后初露锋芒的一次。

战斗结束后,赵子明说,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你还会一马当先。

陈秋石说,那当然,我的马好。

赵子明说,你不要得意。你作为一号指挥员,居然放弃指挥,把自己混同于一名战士,这是绝对错误的。我要向成旅长反映你的问题。

陈秋石大大咧咧地说,我的指挥已经全部到位了,剩下的就是临机处置了。你反映吧,成旅长没准还会让你给我送半个猪来。

赵子明说,好吧,那就等着瞧!不过我还是应该向你表示祝贺,好眼光!

陈秋石说,你是说我的老山羊?那当然。名将宝马,珠联璧合,所向无敌啊!

以后总结战例的时候,成旅长对赵子明说,你知道临城战斗你们是怎么取得胜利的吗?

赵子明说,老陈当机立断,指挥有方啊!

成旅长说,哈哈,你太高看陈秋石了。我告诉你,临城战斗的胜利,得益于一个傻子遇到了一个更傻的家伙,所以次傻的那个家伙胜利了。

赵子明说,临城战斗,毙伤敌人一百六十多,我方伤亡四十不到,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胜利,首长为什么还说我们傻?

成旅长说,傻就傻在嵩山高地上留下的那一个排,为什么不是一个连,为什么不是两个连?留下一个排的兵力就想造成主力固守的假象,这太冒险了,这就是犯傻。一个排的兵力和鬼子死缠滥打,鬼子居然没有识破,那就更傻。我算发现陈秋石用兵的弱点了,心软,舍不得部队,怕伤亡。

赵子明说,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啊!旅长说他怕伤亡,可是他自己在紧要关头单枪匹马冲出去了,他那一冲不要紧,整个骑兵排都上去了。

成旅长笑笑说,是啊,陈秋石他做的没错,整个战例我研究了,当机立断,转移战场,以空间换时间,突发的灵感得到的效果如此圆满,不愧是战术专家啊!

赵子明说,我一直没有搞清楚陈秋石的病是真好了还是假好了。

成旅长说,我也搞不清楚,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但是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他的病情至少在向好的方向转化。

赵子明说,我现在也有点掌握陈秋石用兵的特点了,这伙计的老是考虑后路。

成旅长沉吟片刻说,这也无可厚非,退路在,胜算在啊!

黄寒梅的伤不轻不重,一条腿残疾了。上级指示,把她送回东河口养伤,在东河口参加地方的抗日活动,还是担任妇抗会主任。郑秉杰把上级的这个决定告诉黄寒梅,黄寒梅一言不发。郑秉杰说,黄大姐,你也是老革命了,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我再向韩司令员反映。

黄寒梅说,明摆着的,我舍不得离开队伍。

郑秉杰说,可是你的腿行动不便,部队要行军打仗。

黄寒梅说,这个我知道,可我还是割舍不下。

郑秉杰说,是不是不放心三川?三川还是个孩子,我看干脆跟你一起回东河口算了。

黄寒梅摇摇头说,不可能了,这孩子的性子我知道,他这一辈子是离不开打仗了。说不担心不是真话,他的爷爷奶奶千叮咛万嘱咐,要让他读书,当个有学问的人,哪里想到东洋鬼子打来了,这孩子学问没有长进,打仗却打出瘾来了。我不知道他爷爷奶奶会不会怪我。

郑秉杰说,黄大嫂,我认识你十年了,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黄寒梅说,我知道,你是想问三川他爹。黄寒梅想了想说,死了,三川他的那个半吊子爹在他没有满月的时候就死了。

郑秉杰问,那三川从来就没有问过他父亲?

黄寒梅说,问过,我告诉他,他没有爹,他只有爷爷奶奶。

郑秉杰又问,他的爷爷奶奶还在吗?

黄寒梅说,郑队长,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革命引路人,我对组织没有任何隐瞒,我就索性都跟你说了吧。当年三川他爷爷奶奶送我娘儿俩上路的时候跟我讲,我家圩沟里面,从竹桥往东数,第三棵柳树下面埋的有东西,估计是大洋。陈家是隐贤集的富户,积攒多年,应该有些盘缠。我前些年偷偷地回去找过,没有找到。约摸有几种可能,一是三川他爷爷奶奶还没有死,东西被起走了;二是被土匪找到了。

郑秉杰说,我们希望是第一种可能,你应该让三川回去找找,毕竟他的亲人不多。

黄寒梅说,孩子小的时候,我不能跟他讲家里的伤心事。孩子大了,又参加了新四军。隐贤集如今是汉奸的天下,倘若他爷爷奶奶还活着,我们娘儿俩的事情传到那里,会给老人家带来麻烦。

郑秉杰说,没想到黄大姐你的心里还装着这么多事情。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三川培养成人,等有了适当的机会,我会把他的经历告诉他的。

黄寒梅说,郑队长,是人都有私心,我不能对你隐瞒。三川这孩子性子野,留在队伍上,我最怕他逞能,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没法活了。

郑秉杰说,我只能跟你保证,尽量管住他。可是,你是知道的,这孩子自己的主张硬得很,把他留在队伍里,我的压力也很大。

把黄寒梅送下山的前一天,郑秉杰找三川谈话说,三川,你娘腿上落下残疾了,往后恐怕就不能留在队伍上了,你有什么打算?

陈三川说,把我娘留在队伍里跟万大叔烧锅也不行吗?

郑秉杰说,组织上另有安排,你娘回到东河口,还有革命工作。

陈三川眨眨眼说,那就按照组织的安排呗。

郑秉杰说,如果我们安排你跟你娘一起回东河口,参加地方的抗战工作,你干不干?

陈三川连想都没想就说,不干。

郑秉杰问,为什么?难道你不愿意和你娘在一起?

陈三川说,我想和我娘在一起,可是我更愿意跟鬼子打仗。我是抗日战士,我不能只跟我娘在一起。

郑秉杰说,嗬,口气不小,老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还没有娶媳妇,就不要娘了?

陈三川说,张先生,啊不,韩司令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先国后家,丈夫所为。

跟娘儿俩都谈过话,郑秉杰真的犯难了。这个三川,人小鬼大,过去黄寒梅在队伍里,好歹有个约束。黄寒梅离开了,这小子就像脱缰的野马,万一牺牲了,他真的没法面对黄寒梅。郑秉杰为难了一个晚上,终于有了主意。

第二天早上,郑秉杰让陈三川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着他一起送黄寒梅下山。郑秉杰说,送你娘到东河口之后,你还得跟我到杜家老楼分区司令部去开会,来回要五天,把你的东西都带上。

好在陈三川没有什么东西,就两身换洗的衣衫,一身是他娘过去给他缝的,一身是马秋分做的半制式的军装。陈三川这天穿的是军装,腰里扎着皮带,肩上扛着一支小马枪,腰里还挎着盒子枪,俨然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了。只不过,他的屁股后面还别着弹弓,流露出了他的孩子气。

天气很好。山道弯弯,清晨的阳光从树林的缝隙里筛下来,满地都是金灿灿的。大别山的竹林就像海一样,从这山看那山,如烟似云,群峰叠翠。

路上,陈三川显得兴致勃勃,丝毫没有离别的伤感,遇上斑鸠,就从屁股后面摸出弹弓,还没有走出西华山,就打了六只斑鸠,说是要让他娘带到东河口,炖烂了补身子。

黄寒梅走一路哭一路,哭得陈三川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娘你怎么老是哭?你是参加地方抗战工作,又不是上刑场,有什么好哭的?

陈三川一说,他娘哭得更凶了,眼泪叭叭哒哒往下掉,哽咽着说,三川,往后你可得听领导的话,不能由着性子来。

陈三川说,这个我知道,一切行动听指挥。

黄寒梅说,遇到战斗,没有把握不要蛮干。

陈三川说,我从来不蛮干,我百战百胜刀枪不入。

黄寒梅说,儿啊,哪有什么刀枪不入的事情啊,你可别信说大书的那一套,子弹是不长眼睛的。

三川不高兴了,说,娘,你这话不对头,大书也是韩司令给咱讲的啊,韩司令能给咱说瞎话?

黄寒梅说,韩司令唱的是古书啊,古人的事情哪能当真?

陈三川拉下脸说,你是教我退缩吗?我打仗只会往上冲,绝不会贪生怕死。

黄寒梅被儿子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抹泪。

这一路上,郑秉杰和另外两个抬担架的战士很少说话,快到东河口的时候,郑秉杰对班长王实发说,到了三石条,那边就有接应的同志。我和三川就不往前送了。三川,跟你娘说几句话,道别。

三川走到黄寒梅的担架旁说,娘,你安心养伤,等着我们打胜仗的好消息。

黄寒梅的眼泪呼啦一下又出来了,她含泪笑着说,好,儿啊,你一定要记住,不能蛮干。

陈三川说,娘,我记住了,你就放心吧!

黄寒梅望着郑秉杰说,郑队长,三川就交给你了,全靠您关照了。

郑秉杰说,黄大姐,你放心。三川年纪太小,不适合在游击队里干,我已经决定了,让他到支队给首长当勤务员,一来可以学点东西,二来在高级机关,也相对安全一些。我这次去开会,就带他报到,等他长大了再回到战斗部队。

黄寒梅差点儿从担架上滚了下来,要给郑秉杰磕头。郑秉杰伸出双手架住黄寒梅的胳膊说,黄大姐,你这是何必,我们都是革命同志,老战友了。

黄寒梅说,郑队长,我黄寒梅来世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郑秉杰说,怎么能这么说?这不像革命同志说的话。

黄寒梅说,我这个当娘的,要说真话啊!三川,三川,你过来,娘还有话要对你说。

可是喊了半天也没有听见回答,就在他娘要给郑秉杰磕头的那会儿工夫,陈三川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嵩山高地战斗,使陈秋石再度成为百泉抗日根据地的风云人物。这次成城吸取了教训,没有让陈秋石大红大紫,只是让他回到二团,继续担任副团长兼参谋长,除了日常的训练和军务,还给他增加了很多工作量,譬如负责教导团的战术授课,负责给参谋做标图示范,负责整理战术教材的修订等等。

陈秋石忙得不亦乐乎,只要不让他闲下来,他就很少犯病。后来总部来了个医疗队,里面有个洋大夫叫诺尔曼,成旅长让赵子明带着陈秋石去见诺尔曼,诺尔曼提了一些问题,陈秋石回答得还算明白。诺尔曼说,这个患者没有太大的毛病,只是有一点抑郁症状,可能精神上受到过什么刺激,这种病人人都有,只不过轻重不同而已。尽量在敏感问题上分散注意力,避免情绪大起大落,久而久之,不治自愈。

赵子明闻言大喜,向成旅长如此这般汇报了,成旅长说,那就让他继续搞战术研究,尽量让他多参与战斗指挥。

安排是这样安排了,但成旅长还是不放心,像陈秋石这样的同志,让他指挥打仗对于治疗他的病的确有益无害,但是也不能总让他指挥打仗啊。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在中国大陆的兵力只减不增,八路军采取打持久战的方针,尽量避免与敌大规模决战,在这样的背景下,成旅长也没有办法搞到很多的仗来让陈秋石指挥。

过了些日子,成旅长找二团政委赵子明商量说,老赵,我们也不能总是把陈秋石当驴使啊,得想点别的办法。

赵子明说,陈秋石兴趣单调,我拉他打篮球他不干,说不会打;打扑克他也不干,说那是赌博;下河摸鱼他不去,说上次就是在水里冻出了毛病;上山打猎也不干,说杀生。连酒也不喝,说是恶习。

成旅长说,这家伙,真是乏味得很,难怪袁春梅没有嫁给他。他过去也是这个样子吗?

赵子明说,我们在淮上州念书的时候,地下组织搞了一个新潮剧社,其实就是外围组织,那时候参加排戏他很积极。

成旅长眼睛一亮说,啊,还有这回事?那好啊,让他到文工团工作一段时间怎么样?

赵子明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才合上来说,那恐怕不合适吧,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兴趣不在那里。

成旅长问,你怎么知道他现在兴趣不在那里?

赵子明说,老陈患的是相思病,文工团里女兵多,恐怕不合适。

成旅长火了,一拍桌子说,胡说!谁说陈秋石患的是相思病?诺尔曼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抑郁症,同相思病是两回事,你们再也不能说是相思病了,再说相思病就是诋毁同志。

赵子明嘟嘟囔囔地说,我说顺嘴了,再说我也没有在外面说,他的情况旅长是清楚的。

成旅长说,我当然清楚,他就是抑郁症。我找郑凯南谈了好几次,郑凯南告诉我,陈秋石的病实际上是在漳河峪战斗的时候就出现了,是战争压力造成的。

赵子明说,这个我也听说了。生病在前,见袁春梅在后,发病更在后。

成旅长说,赵子明你想个招,出个节目,让陈秋石客串一下,看看起不起作用。

赵子明尽管满腹狐疑,但旅长的命令他不能不执行。他往文工团跑了两次,心里就有数了。

中秋节改善伙食,吃饭的时候,赵子明对陈秋石说,老陈,文工团排练《三打穆家寨》,缺一个角,想找人客串一下,你有没有兴趣?

陈秋石嘴里一块骨头啃了一半,又拿了出来,举在手上问,青衣还是花旦?

赵子明一听这话有戏,忙说是改编的话剧,缺杨宗保。

陈秋石眼皮一跳说,行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件事情很快就有了着落。文工团在百泉山的东北角,二团在百泉山的西北角,中间隔着一个山根,也就七八里路。

大清早晨,陈秋石哼着小调,给他的老山羊洗了个澡,通身刷得锃亮照人。那马自从嵩山高地战斗之后,似乎也感觉到人们对它的羡慕眼神,更是高昂着头颅,傲然雄视。

两匹马一前一后,不紧不慢,悠忽悠哉。陈秋石骑在马背上,迎着初升的太阳,容光焕发。赵子明发现,陈秋石这天穿着半新的军装,里面的洋布衬衫领口雪白,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他想,好兆头啊!

百泉山是太行山南端的一个尾巴,不大,植被丰富,山上有一座百泉寺,黑瓦红墙,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同山下款款东流的百泉河相互映照,很有灵气。行走在山下的小路上,赵子明突然有种感觉,此地钟灵毓秀,没准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他有点犹豫,要不要抽空悄悄地带陈秋石上山进一炷香。

拐过山根,就到了文工团的营地。

拴马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文工团门口只有一根拴马桩,赵子明牵着他的马往拴马桩走去,老山羊却停住步子。陈秋石说,嗨,老赵,你的马拴那里,我的老山羊怎么办?

赵子明说,什么怎么办,拴一起呗。

陈秋石说,老赵你问问我的老山羊,它愿意跟你的马拴在一起吗?我看它不情愿。

赵子明说,岂有此理,未必你老陈打了个胜仗,连马都成了将军了!反正我把马拴这里,你的英雄马爱到哪里到哪里!

陈秋石说,那好!我把好场子让给你的马,我的老山羊只好打游击了。

等两个人都把马拴好,赵子明发现不对了。他的马倒是进了正经去处,可那是在太阳底下。这正是夏天,晌午的天气又闷又热,一会儿太阳到顶上,那还了得!

陈秋石已经把老山羊领到一棵大槐树下面,挤眉弄眼地对赵子明说,看看,我的马就是比你的马聪明。我压根儿就不用拴它,我让它自由自在地溜达。不管它跑多远,我一声口哨,它马上就会回来,你信不信?

赵子明说,我信,他妈的连你的马都是战术专家,你身上的跳蚤都是双眼皮行不行?

因为赵子明提前打了招呼,文工团的演员们对陈秋石的到来,既没有崇拜明星的热情,也没有表示惊讶,只是微笑致意,好像他本来就是老熟人。陈秋石由赵子明引导着进了排练室,是一间学校的大房子。文工团长廖添丁见陈秋石和赵子明到了,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二话不说就下口令,集合!

十几个男女演员从不同的角落里聚拢到一起,乱糟糟地排成两队。剩下赵子明和陈秋石站在一边傻看。赵子明用胳膊肘拐了拐陈秋石说,集合了,我们也入列。边说,边推着陈秋石进入到队列里。

然后,廖添丁开始整队,一声立正口令之后,陈秋石下意识地并拢了脚后跟。这就算进入状态了。

集合之后,廖添丁在队列前宣布角色分配,梁楚韵演穆桂英,霍冰河演穆瓜,黄白丁演杨哑巴,陈秋石演杨宗保。廖添丁叫到陈秋石名字的时候,陈秋石很响亮地答了一声到。

然后发脚本,解散,主要演员对词。

赵子明的任务是陪练并监护陈秋石,也被分了一个角色,在这场戏里男扮女装演穆桂英的丫鬟。

陈秋石拿到脚本,按照廖添丁指定的位置,在排练室外的老柏树下面研究,正读着,一个衬衣扎在裤腰里的青年女八路笑盈盈地走了过来,落落大方地介绍,我叫梁楚韵,戏里是穆桂英,以后主要是咱俩对戏了。

陈秋石赶紧站起来,有点拘谨地说,认识啊,我的老山羊还是你给取的名字呢。

梁楚韵说,还当真叫老山羊啊!没想到那是一匹神马。

陈秋石说,我在戏里是杨宗保,好久没有演戏了,请多包涵。

梁楚韵说,首长是赫赫有名的……刚说到这里,见赵子明在不远处向她摆手,便改口了,不叫首长,叫老陈,说,老陈,听说你过去在读书的时候就是赫赫有名的小生,只是我们现在把它改成话剧了,和黄梅戏有些不太一样。

陈秋石说,我发现了,戏曲改话剧,四不像。

梁楚韵说,哎呀,老陈你真是行家,一针见血。因为部队北方人多,黄梅戏听不懂,所以还是改话剧,普及一点。

陈秋石松弛下来,就开始抬杠了,说,不对,黄梅戏是国粹,哪里的人都听得懂。

梁楚韵这才领教这个人认死理,只好说,因为演员多数都没有学过黄梅戏,所以,还是话剧好演一点。

陈秋石说,不对,话剧是外国的东西,要用北方话讲,更难学。

梁楚韵哭笑不得,只好说,是的是的,话剧很难学,但这是上级指定的任务,我们必须完成。

梁楚韵这么一说,陈秋石才不抬杠了。两个人开始对台词。赵子明老远观察陈秋石,还算正常,进入角色后,比较投入,操着一口曲里拐弯的淮上方言,朗诵话剧台词,抑扬顿挫,有些滑稽。梁楚韵倒是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北方话,悦耳动听,时不时地纠正陈秋石的发音,漂亮的小脸蛋沁着细密的汗珠,在春天的阳光下像珍珠一样闪动,楚楚动人。赵子明心里一动,觉得成旅长就是高明,没准成旅长安排的这场戏,戏外还有戏呢。

中午饭就在文工团吃,伙食不错,有白菜豆腐,小米干饭。三五一伙,蹲在地上,说说笑笑,很有生活气息。赵子明端着碗问陈秋石,怎么样?

陈秋石反问,什么怎么样?

赵子明说,逼你入赘的那个媳妇。

陈秋石愣住了,脸色一变问,你说谁?

赵子明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连忙说,跟你配戏的那个梁楚韵,穆桂英啊!

陈秋石点点头说,还好,小丫头会演戏。

上午熟悉了脚本,下午就开始排练。排练不用化妆,陈秋石还是那身行头,上装脱了,衬衣扎进皮带里,年轻了不少。在台上拿着脚本跟梁楚韵比划,还有几个简单的武打动作,基本上不会,全靠廖添丁在一旁手把手地教,累得满头大汗,倒也快活。

意外出在第二场。

第二场是杨宗保大战穆桂英。杨宗保在中军大帐中,调兵遣将。陈秋石依照台词,按部就班,然后就披挂上阵,同穆桂英也就是梁楚韵对打,两个人打了几个回合,陈秋石突然走神了,打着打着不打了,神情恍惚,两眼迷茫,嘴里念念有词说,错了,完全错了,杨宗保简直是蠢才,这么明显的声东击西战术都不懂,还能当先锋?用人不当,指挥失误啊!

梁楚韵听不懂陈秋石的方言,硬着头皮按照脚本往下走,一边念着台词,一边舞着木枪武打,没防备陈秋石在该闪身的时候没有闪开,脑袋上稀里糊涂地挨了一家伙,当场就倒下了。

梁楚韵起先还当是陈秋石把戏演过头了,扔掉道具,弯腰去拉陈秋石,嘴里说,老陈,这场戏还不到倒下的时候,这才是第二次交锋。

老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子明情知大事不好,从后台飞奔过来,说,坏了,这伙计犯病了,赶快送医疗队! XDf/rrmqvAyUINBHNK8rmE/O9aKgzpReHcnjCRDwxYgfczA7kRgRytBa3hEKBx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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