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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陈三川眼看着一天天地长大,这个孩子平时不怎么说话,问一声答一声,那双眼睛却是阴沉沉的,像个忧心忡忡的小老头。在同街上那些试图欺负他的孩子打斗中,陈三川表现出了不要命的英勇,越打越出名了。

东河口的孩子们长大了,都知道豆腐坊有个来历不明的黄大嫂,黄大嫂又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陈三川。母亲帮人推磨,他的主要时光都是在驴棚马厩度过,他同驴马成了好朋友,趁人不备,他会变着法儿折磨驴马,譬如把锯末拌在饲料里给驴吃,譬如揪下马鬃搓绳子绷弓箭。陈三川很小就会使用弓箭,能够射中水下三尺的黑鱼。

很多年以后,陈三川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红火,东河口的赶集日热闹非凡,陈三川混在一群半大橛子里面在街面逛荡,顺手牵羊偷东西吃。街东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大人小孩一窝蜂跑到东头看热闹。那热闹大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匹枣红马,那马甚为高大,膘肥皮亮,像是抽风一样,肉疙瘩突突乱跳,正在扬起前蹄向另一匹黑马猛扑。在一个高坎子上,枣红马追上了黑马。陈三川不知道这匹马想干什么,很好奇,也不怕被人踩着,冲到人群前面去看,后来就看见了那永生难忘的一幕。他听见大人们说发情了发情了,要上了要上了,后来他果然真的看见了枣红马爬到了黑马的背上,黑马竟然一动不动。他扬起脑袋,看见了那匹枣红马就像半空中的一座高山,突然从它的后腿之间抽出一条长长的物件,闪电般地插进了黑马的屁股,枣红马的肚子急遽地起伏,就像从那里面涌动着浪潮。两匹马似乎都在颤抖,整个高坎子和整个街面似乎都在摇晃,大人小孩都不再喧闹了,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枣红马的胯下和黑马的屁股上。

陈三川记住了枣红马胯下抽出的那个长长的物件,他想,这时候要是有一把刀,刷的一下从枣红马胯下,挨着黑马的屁股砍下去,枣红马的那个长长的物件,会不会就留在黑马的屁股眼里。

这个童年的记忆折磨了他很长时间,以至于在数年之后,当他自己有了一匹战马的时候,他老是喜欢打量那匹马的胯下,他想看看它们交配的情景,然后真的挥舞战刀,一刀砍过去,把雄马的那玩意儿留在雌马的牝穴里。

这个隐秘的念头很奇怪。

豆腐坊对面有个油条铺子,新轧出来的豆腐皮,还散发着豆浆的芬芳,卷上刚刚出锅的油条,外面是白的,里面是黄的,外面是软的,里面是脆的,外面是清香,里面是油香,一口咬进嘴里,什么美味全都有了。

豆腐皮卷油条是东河口有钱人家的奢侈品,一般百姓一年半载也很难吃上几回,陈三川倒是经常吃,在眼里吃,在心里吃。有一次黄寒梅亲眼看见,在别人大嚼大咽豆腐皮卷油条的时候,陈三川趴在铺子外面的长条板凳上,小脑袋钩在板凳下面,从下往上盯着人家的嘴巴,那双小眼睛里闪动着狼一样的绿光。

每每看到这一幕,黄寒梅的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回想当年,在隐贤集没有受到匪害的时光,陈三川是不缺豆腐皮卷油条的。现在孩子连个豆腐皮卷油条都吃不上,硬是馋出了这副丢人现眼的模样!

那天,黄寒梅狠狠心,从积蓄里拿出一枚铜钱,到对面的油条铺子里买了一根焦黄脆香的油条,掖在褂襟下面,急匆匆地跑回豆腐坊,见东家桂得安一家还在堂屋喝稀饭,便扯了一张豆腐皮,把儿子叫到驴棚里,抖着两手说,儿啊,趁热赶快吃,吃了别忘记把嘴擦干净。

陈三川一看见豆腐皮卷油条,二话没说,黑乎乎的两只小手就像狼爪子一样扑了过来,转眼之间油条和豆腐皮就不见了踪影,吃完了还像当年他爷爷那样,伸出长长的舌头,左一圈右一圈地舔,嘴边再也见不到任何痕迹了。

黄寒梅没有想到,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孩子好几年没有吃过豆腐皮卷油条了,过去只闻其香,不识其味。这回亲口尝到了,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白天想的是豆腐皮卷油条,夜里梦的是豆腐皮卷油条,眼睛里装的全是豆腐皮卷油条。

终于有一天,陈三川下手了。他已经琢磨明白了,卖油条的什么时候最忙乱,最忙乱的时候,他那双脏乎乎但是又在暗中训练多时的小手,就像闪电般地伸出,缩回来的时候,一根油条已经被他拢在棉袄的袖子里了。再然后,豆腐皮的问题似乎要简单一点,他根本不用进豆腐坊,他从驴棚里扒开了一个洞口,他甚至不让娘亲发现,就能用他自制的竹子箭杆远距离地挑出一张豆腐皮来,然后躲进驴棚里,美美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地蚕食他的战利品。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四个月也没有被人发现,而且陈三川的技艺越来越精湛,动作越来越从容,次数也越来越多。后来还是在次数上出了问题,因为有了高超的技术,陈三川已经不满足于一天只吃一根豆腐皮卷油条,这样就显得他太没有本事了。后来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一天至少吃三根,早晨吃两根,晌午吃一根。

最早发现失窃的是油条铺老板许得才,生意好的时候,油条篓子里少根把油条,还不怎么显眼。有一天,刚炸好的两根油条,还没有卖出去,转眼之间就没有了,难道是上天入地了不成?许得才瞥一眼旁边若无其事的陈三川,立马就明白了。但是他没有轻举妄动。

到了第二天,情况就不一样了,就在陈三川施展绝技的时候,早有防备的许得才把炸油条的长筷子往油锅里猛地一掷,案子后面闪出两个彪形大汉,如狼似虎地把陈三川按住,小鸡一样拎起来,从陈三川的袖筒里掉出了两根油条。等黄寒梅赶到,陈三川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还是牙咬腿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黄寒梅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打,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头撞了上去,喊道,他还是个孩子啊,我赔还不行吗?

许得才说,赔?你知道这个小贼种偷过我多少油条吗?按一天两根算,这几年他少说偷掉我两千根油条。我这小本生意,硬是被他偷得蚀本!你赔得起吗?

黄寒梅拼命地护着孩子说,你凭什么说他偷了几年,孩子还小,他不过是一时嘴馋!

许得才说,好,别打了,你来给我算算,该赔多少。

这时候从街南头走过来郑大先生,穿着长衫,背着手,走到跟前咳嗽几声说,许老板,大家都是穷苦人,过活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念他初犯,我看算了吧!

很是奇怪,郑大先生只是这么淡淡一说,许老板的脸皮马上松弛下来,冲郑大先生一哈腰说,大先生,你是不知道,这个小贼种可不是初犯,我起早贪黑,没想到让这个小贼种……

郑大先生摆摆手说,许老板,街坊邻居的,说话不要那么难听。三川你过来,给许老板赔个不是,黄大嫂你拿两块铜钱给许老板,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了。

许得才叫道,郑大先生,你这样办案不公啊!

郑秉杰说,怎么才公啊?许老板你看看他娘儿俩,孤儿寡母,背井离乡,上无片瓦遮雨,下无立锥之地,你还要他们怎么样?

许老板眨巴眨巴眼睛,耷拉下眼皮,想了想,抬起头来看着黄寒梅,半天才说,黄大嫂,看在郑大先生的面子上,你就,你就算了吧,以后你可得管好这小子。再让我发现,我就不客气了!

黄寒梅千恩万谢,拉过三川,先给郑大先生鞠躬,再给许得才鞠躬。嘴里念念有词,许老板你放心,往后再也不会了。

事后黄寒梅才知道,许得才之所以对三川网开一面,确实是因为郑大先生的面子。许老板当年也是逃荒要饭的穷光蛋,郑秉杰曾经资助过他,他的油条铺子就是郑秉杰出钱给他买的。

黄寒梅领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三川回到豆腐坊,东家桂得安早已知晓事情的原委,阴沉沉地看着黄寒梅。黄寒梅心虚,搓着褂襟子说,东家,孩子还小,这是第一次啊!

桂得安说,明枪易躲,家贼难防啊,你卷铺盖带着你的贼儿子另谋高就吧。

黄寒梅说,我向东家保证,倘若发现三川偷豆腐皮,我就打断他的腿。

桂得安说,你打断他的腿,那是你的事,我不能白白被偷。你要是还想给我帮工,先交三块大洋。他犯一次毛病,你这三块洋钱就打水漂了。

黄寒梅无奈,只好允诺。交完三块大洋押金,黄寒梅把三川拎到驴棚里,又是一顿暴打。黄寒梅一边打一边骂,她不骂三川,只骂三川的爹,骂那个薄情寡义不顾一家老小的半吊子,骂他来生变成叫花子,让人啐唾沫扇耳光。

三川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头也不抬,任他娘的拳头耳光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脸上屁股上。

打累了,他娘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呼呼喘着粗气。三川扑通一声跪在娘的面前说,娘啊,你打吧,你想打谁就打谁,你想打谁儿子就是谁!

黄寒梅没有防备儿子会说这样的话,孩子才七岁啊。黄寒梅一把搂过三川,抱在怀里,泪水像河水一样地落在三川的脑袋上。黄寒梅喃喃地说,孩子,娘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爷爷奶奶。你就忍着吧,等娘自己办了豆腐坊,咱天天吃豆腐皮卷油条,咱一天吃三根,一年吃一千根。

陈三川望着他娘说,娘,我再也不吃豆腐皮卷油条了。

黄寒梅说,三川,你要学好,等几天,娘买了行头,就送你到郑大先生的学堂里上学。

三川不吭气。

黄寒梅又问,孩子,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陈三川抬起眼睛说,杀人,把他们全都杀死。

黄寒梅怔怔地看着儿子,儿子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狼一样的绿光。黄寒梅突然发一声喊,半吊子啊,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作的是什么孽啊!

黄寒梅在东河口哭骂陈秋石作孽的时候,陈秋石倒是没有干出什么大坏事,只是惹了一点小纰漏。

这年秋天,军团成立了一个随营学校,开办了军事、政治、文化和炮兵、无线电技术补习班。师长周因德找陈秋石谈话,要他到军团随营学校当战术教官。陈秋石有点泄气,觉得一个威风凛凛的团长去当教官有点降低身份。但是周因德说得很严肃,这是组织的决定,是徐向前总指挥亲自点名要他去的。

陈秋石一听这话,脑子就热了。他没有想到,连徐向前都知道他陈秋石。看来孔雀岭战斗,他的名声确实传得很远。陈秋石二话没说,当即就答应了。

临走的时候,陈秋石提出,他要带走他的山丹战马,被周因德否决了。周因德说,哪有当教员还带着马的,难道你想一直在随营学校干下去?把马留下,我给你保管,等你从随营学校回来,我保证完璧归赵。

到了巴中随营学校,教务部分配陈秋石当战术教学组的组长,因为没有现成的教材,就自己动手编。陈秋石文化底子厚,编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攻防战术十大图例》,油印,下发到班。

课堂设在一家流亡地主的祠堂里。第一次上课,陈秋石兴致勃勃,军容整洁,只遗憾没有皮鞋,不能像杨邑那样仪表堂堂,但绑腿还是扎得一丝不苟。他首先从战术起源、原理、意义讲起,来龙去脉,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讲到了孙子吴子尉缭子,还讲到了北伐战争的一些战例。

学员大都是团营连三级干部,大家也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讨论的时候,陈秋石发现不对劲了,多数学员似乎并没有听明白他讲了些什么,也不感兴趣,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他画的那些插图,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的说像,有的说不像。

陈秋石说,像不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战斗过程和结果。我在黄埔分校受训的时候,我的教官杨邑先生曾经谆谆告诫我,没有战术远见的人,永远只能当参谋而不能当参谋长,而没有战术观念的人,最多只能当连长而绝不能让他当团长。

学员中有人说,陈教官你别扯那么远。你就告诉我们,敌人进攻的时候我们怎么打,敌人防御的时候我们怎么打。

陈秋石说,这个要慢慢来,我们要从基础讲起。

还有人说,十六字原则我们大家全体倒背如流,比你讲的这个子那个子管用得多。

陈秋石说,十六字原则是大的方针,但是具体到战争实际,还要细化。比如说敌疲我打,怎么才能让敌疲劳,我们怎样才能以逸待劳,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可以打。然后就举例,举孔雀岭战斗,如何以小股兵力牵制敌人,如何以部分兵力设伏,如何以主力迎击敌大部,分段袭击。

一个学员说,陈教官你让我们搞作业,还要搞作战图,算兵力火力账,我们搞不来。打仗主要靠的是勇敢,不能如此这般慢条斯理。上级叫进攻,咱就迎着枪林弹雨往上冲,上级叫防御,咱就搬起石头往下砸。你的这些战术,在孔雀岭是碰巧了,在其他地方不一定管用。

陈秋石有些恼火,口气很硬地说,什么叫碰巧?战术上的一些基本原理都是相通的,如果我们连基本的东西都不掌握,就是有了凑巧的条件,也会被凑巧错过。

陈秋石有点犯傻,他没有搞明白,这里的学员多数来自于战斗一线,有初小文化就算知识分子了,给他们出敌情地形情况,让他们设计上中下策,搞预案和第一第二方案,这就好比让驴子唱歌,自然搞不来,搞不来,他就不想听你的课,他就有工夫对你画的那些插图横挑鼻子竖挑眼。

几堂课下来,陈秋石讲得口干舌燥,效果平平。他布置的那些作业,交上来的五花八门。有的模仿他的做法,也搞文字配图,但文不对题,图是涂鸦。有的一个字写得鸡蛋大,一张黄草纸,写不过三五个字。还有的干脆什么也不写,画上一个人,帽子上缀一颗五角星,算是红军,红军端着枪,瞄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的帽子上缀着青天白日,算是白军。白军举着两只手,表示投降。

陈秋石翻着交上来的作业,气不打一处来,在课堂上抖着厚厚一摞黄草纸说,太差了太差了,简直是乌合之众!这样的文化程度怎么能当团长营长?再学三年也赶不上国民党的一个连长!

就这一句话,被学员告到了教务部,说陈秋石的立场有问题,这个从国民党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看不起工农干部,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教务部长张咸清找陈秋石谈话,严肃地批评说,你怎么能信口开河贬低我们的同志?他们都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实践证明都是好样的,哪个人身上都是一身伤疤,哪个人都是战功赫赫的,你居然说他们再学三年也赶不上国民党的一个连长,居然说他们是乌合之众。这话有严重的政治问题!

陈秋石说,我说的是事实。他们在战场上立功是不错,但那跟他们的军事素质是两回事。现在我们是偏安一方,国民党没有跟我们打大规模的兵团战术,大家都是小打小闹,可以凭借匹夫之勇,而从长远看……

陈秋石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桌子响了一下,是张咸清拍的。张咸清拍着桌子说,陈秋石,你说话注意一点!什么叫偏安一方,什么叫小打小闹?国民党几十万大军对我们围追堵截,我军几万将士浴血沙场,你居然说不是大规模,居然说是小打小闹,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秋石傻了,惶惶地看着张咸清,语无伦次地说,张部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以后如果真的大部队作战,我们,我们一定要,要讲究战术,要让我们的指挥员懂得用兵之道,不能光凭勇敢,打仗不能搞人海战术。如果我们早一点注意运用战术,启用那些受过正规教育的指挥员,也许,我们会减少很多牺牲,也许,我们现在的力量会更加强大……

陈秋石还在字斟句酌地说着,张咸清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了。张咸清站了起来,盯着陈秋石说,好啊陈秋石,陈秋石同志,我现在还喊你一声同志,可是我提醒你,你得好好地改造你的思想了。据我所知,你出身在剥削阶级家庭,又在黄埔分校受过训……

陈秋石急赤白脸地说,我去黄埔分校是奉命……

张咸清又把桌子拍了一下说,知道,我们全掌握!虽然是组织上派你去的,但是不排除你在那里受到国民党军官的影响很深,流毒很深。你言必谈黄埔分校,动不动就搬出那个杨邑,杨邑这么说,杨邑那么说,杨邑简直就成了我们随营学校的幽灵了,可是杨邑是什么人?组织上比你更清楚,杨邑是铁杆反动派,是杀害我们革命同志的帮凶,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以后如果组织上再发现你散布杨邑的那一套,我们就要调查你的阶级立场!

张咸清义愤填膺地说完,把桌子上的大茶缸端起来,咕咕咚咚地喝了几口,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看着呆若木鸡的陈秋石说,你先回去吧,这几天的课你不用上了,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陈秋石憋了一肚子气,回到住处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明白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那天晚上,他只喝了一碗苞米掺南瓜稀饭,就没了胃口。

搜肠刮肚一直苦恼到半夜,他有点头绪了,自己是太书呆子气了,怎么能拿工农干部跟国民党军官相提并论呢?从阶级感情讲,这些工农干部都是革命的财富,是红军的宝贝,国民党军官都是臭狗屎。可是从学问上讲,国民党军官,尤其是他在黄埔分校接触过的那些军官,譬如杨邑等人,都是受过系统军事教育且又在战争实践中历练出来的军人,二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放在一起比较,用一个标准要求,确实风马牛不相及。

终于,到了后半夜,他有些明白了。随营学校这种方式,是为了解决战争问题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有着现炒现卖的应急性质。这种应急的学校,往往缺乏科学性和长远性,如果真的要培养适应正规战争的干部,首先要提高干部的文化素养,要让他们有了开阔的眼界,然后才能谈得上提高战术水平。如果先给他们普及文化知识,循序渐进,分段提高,也许就会避免很多误解。

想到这里,陈秋石激动起来了,起身披衣下床,他要去向张部长建议,还是要先解决文化问题,对基层干部进行文化补习,然后才上战术课。张咸清也是个文化人,他应该接受这个观点。

陈秋石扣好衣服,还扎上了皮带,兴冲冲地出了门,可是还没有走出房东的院子,就被哨兵拦住了。哨兵把枪一横说,警卫连有规定,夜晚不许出门。

陈秋石顿时呆若木鸡,他明白了,他被软禁了。

陈三川八岁启蒙,被郑秉杰收进学堂念书。郑秉杰没有让黄寒梅搞祭祖拜师那一套礼节,只对黄寒梅说,你用土布给孩子缝两件像样的衣裳,用竹子编个书篓就行了,书本费和学费就免了。

黄寒梅说,那怎么行,学校里也不富裕,那么多先生杂役也要养家糊口呢,咱不能坏了规矩。

郑秉杰见黄寒梅主意笃定,也就依了她。

那年三川偷油条事发不久,黄寒梅就离开了豆腐坊,到邱记成衣铺里打杂。这下就算找对了门路。一来黄寒梅当姑娘的时候,娘家家境尚好,富裕人家小姐必修的针线活她都会一些;二者成衣铺里的老板邱裁缝是个厚道人,见黄寒梅做事勤恳从不偷懒,把成衣铺像自己家一样打点,从内心喜欢,工钱给得公道,多干活还加工钱,一年下来,竟攒了十几块洋钱,远比在豆腐坊好得多。更可喜的是,邱裁缝店铺后面有两间草房,邱裁缝让人修修补补,给黄寒梅娘儿俩栖身。黄寒梅于是有了独门独灶,自己起火吃饭。

学校离成衣铺不远,在街东头的土地庙里。有时候给人送衣路过,黄寒梅会在学校外面,听里面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仿佛看见陈三川在里面摇头晃脑。听着听着,就有两行热泪从腮帮脸上滚过。她想,磕磕绊绊熬到今天,总算有了安身之地,孩子能够进学堂念书,就算没有辜负他爷爷奶奶的苦心。也不知道二老眼下是个啥光景。也许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九泉之下,听见娃的念书声,二老想必也是高兴的。

听郑秉杰说,三川虽然有些不安分,先生的话还是听的,上学几天,就认识很多字,成绩不高不低。郑秉杰说,这孩子有些野性,爱惹事,尤其好打架,油条铺和豆腐坊两家的孩子,比他小的他欺负,比他大的他也敢打。也许,再大一点就好了。

黄寒梅心知肚明,孩子虽小,但是有血性,还记着仇呢。

放学回来,娘在灶上淘米做饭,儿子在灶下添柴续火。娘说,娃啊,咱娘儿俩有了今天不容易,全靠好心人帮衬,你要记恩。

三川说,娘,我记住了,我听郑大先生的,长大了我要报答他们。

娘说,娃啊,往后不要跟人打架了,街坊邻居,牙齿还咬嘴皮呢。咱不记仇,不惹事啊!

三川说,我长大了,一把火烧了油条铺。

黄寒梅大骇,沉下脸说,娃啊,不许胡言乱语。咱孤儿寡母的,谁也惹不起,该忍的咱得忍住。以后再惹事,娘就不管你了,让街上的无赖懒汉把你当狗打。

陈三川说,娘,你不用吓唬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长大了,把那些欺负过咱家的人,全都打一顿!

娘叹了一声说,这孩子,记仇记得这么深!像谁呢?你爷爷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你爹更是一个脓包,没想到陈家出了一个猛张飞。

三川说,我不是猛张飞,我是常山赵子龙,我长大了,要骑马挺枪打天下,把狗日的奸臣坏人赶尽杀绝!

黄寒梅听了这话,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这次倒是没有训斥三川,只是说,娃啊,你长大了做什么,也许娘就管不了了,可是眼下,你必须发奋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才有赵子龙。笆斗大的字认不得几个,一肚子青苔屎,你别说当不了赵子龙,阿斗都当不上。

三川认真了,瞪着一双小眼睛问他娘,书中真有赵子龙?

黄寒梅点点头说,做大事,要有大学问。赵子龙也是读书人呢。

这话三川记住了,再往后,打架的次数就少了,学业上也用功多了,半年下来,居然背了不少唐诗宋词,让郑秉杰暗暗称奇。

三川进学堂的第三年,日本人从北方打了过来,淮上州人心惶惶,郑秉杰家里派人来接郑秉杰回城,说是要到安庆避避风头。

郑秉杰自然不会走。他给学生放了假,可是郑大先生似乎更加忙碌了,学校里的人比往日还多,都是一些成年人。

不久,学校的门前就竖起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大别山抗日动员会”。这时候老百姓才知道,这个郑大先生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个共产党,这些年以教书为掩护,在霍州、苏镇、玫山、商城、楚城一带联络了不少人,一旦风吹草动,就拉队伍上山。他的学校里也有很多人是共产党,比如刘汉民和江碧云。

这一天大雪纷飞,把山里通向山外的路都封死了,头天来了一个说书的先生没走成,就在詹家祠堂里接着讲《三国演义》,老百姓早早地吃了晚饭,三三两两地去听书。

黄寒梅和三川也去听。黄寒梅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故事,她去听书,实际上是给郑秉杰通风报信,她现在已经成了地下组织的秘密联络员,而且是惟一的联络员。自从郑秉杰那几个人隐进了西华山,就不断有人从外面过来,有的打扮成山货商,有的假装串亲戚,黄寒梅心知肚明,这些人都是从山外来的抗日分子,都是准备拉队伍的,这些人到了东河口,就要找黄寒梅,对上联络暗号之后,由黄寒梅领着去找郑秉杰。

日军还没有打到淮上州,谍报组织就已经渗透过来了,除了侦察国民党部队的情况,也捎带着侦察共产党地下抗日组织的情况。上级让郑秉杰保存力量,转移到大华山腹地,可以说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三川现在没有学上了,快活得像是飞出笼子的小鸟,除了帮娘干活,就是看戏听书,再有就是下河摸鱼上山打鸟。小小年纪,长得老气横秋,小眼睛一眯缝,满肚子都是主意。三川喜欢听《三国》,尤其喜欢听赵子龙的故事,百听不厌,小小的心灵充满了向往,要像赵子龙那样,一杆长枪打遍天下。这晚正好讲的是“子龙救主”的故事,说书的自称姓张,一口伶牙俐齿,那书说得风起云涌,悬念迭起,说到要紧处,卖一个关子,喝两口大叶子茶,一招一式都像有大学问,连漱口的动作也是从容不迫,举手投足无不显示是个见过大世面的。

因为张先生的书说得好,把个赵子龙说得活灵活现的,三川崇拜赵子龙,连张先生也一起崇拜了。

说完书,张先生留下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众人于是散伙。三川觉得不过瘾,眼巴巴地看着张先生收拾铜钱和说书的家伙。这一瞬间,他觉得当个说书先生太了不起了,他长大了,要是当不成赵子龙,当个说书先生也是件美事啊。

半夜里三川就进入到一个神奇的世界里了,穿着白袍,骑着战马,挺着红缨长枪,呀呀呀漫山遍野追逐着敌人。可敌人是谁呢,三川心目中的敌人有限,只是油条铺老板和豆腐坊老板,于是他的眼前全是这两个人,两个人在前面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落荒而逃,他在后面威风凛凛昂首挺胸地追赶,就像追赶一群猪羊。后来他追上那两个家伙了,他勒住缰绳,胯下的白马四蹄腾空,咴咴咴一阵长嘶。他对身后的兵丁喝道,把这两个家伙捆起来,每个人先打八十大板,再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

那一梦做得真过瘾啊!可是没有等到他把那两个人的脑袋砍下来,他就被一个声音吵醒了,好像是开门的声音。睁眼一看,家里漆黑,他蹑手蹑脚地下床,摸摸对面娘的床,床是空的,被窝里还有一丝热气。这时候他听见外屋有人说话,细细一听,他的心就轰轰烈烈地跳了起来,原来是说书的张先生,张先生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嗡嗡,三川还是听清楚了。张先生说,黄寒梅同志,形势非常严峻。你向郑秉杰同志转达地委的决定,我们很快要成立西华山抗日游击队,希望他把他掌握的骨干带到苏镇万佛湖南岸,届时我将在那里接应。

三川听他娘说,我记住了。可是这么大的雪,你们怎么出山啊?

这时候三川才发现,在火塘边上还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子,三川心里一惊,这不是学校的江碧云江老师吗?但他眼下还不知道,江老师就是当年那个投水被郑秉杰救下的小姐。他听见张先生说,不要紧,碧云同志已经找好了向导,我们趁夜黑雪大,反而隐蔽,就这二十里的山路摸过去,就到了苏家埠,那里有小驳轮,可以从水上直接到万佛湖。

三川看见他娘起身,好像在门后的锅灶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交给了江老师说,还是热的,你们填填肚子,多保重啊!

江老师说,黄大姐,你也小心。过段时间,我们在队伍上见。

再往后,三个人都站起来了,木板门又吱呀响了一声,那两个人影就不见了。

黄寒梅轻手轻脚回到里屋,摸摸三川的床,三川睡得很死,还打着小呼噜。

其实三川在黑暗中眼睛瞪得老大。娘和张先生说的话,他不是很明白,但是他知道,他们是在做大事,这大事恐怕不比赵子龙做的事情差。三川的心里充满了神秘感,也充满了兴奋。

以后才知道,就在日军向南挺进的时候,皖中的国军守备团抵挡不住,整团投敌了,国军主力紧急调整了部署,淠史河防线已经危在旦夕。江老师是郑秉杰地下支部的书记员,这次秘密返回东河口,就是为了接应张先生的。而那位张先生,真实身份是地委军事部长韩子君。

到了这年秋天,为了适应抗日的需要,东河口也成立了抗日政权,郑秉杰又被派回东河口,公开了身份,担任抗日政府的区长,黄寒梅被选为妇抗会主任。

从此之后,三川娘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娘的经常参加抗日政府的会议,颠着一双不小的小脚走村串户,宣讲抗战纲领,鼓动参加抗战。

全面抗战爆发之前,陈秋石是西路军的一名连长。

这几年,陈秋石在红四方面军里只担任过两个职务,要么就是团长,要么就是连长。

那次在随营学校,他被软禁了两天,写了一份深刻的反省材料交给张咸清,张部长又把他的问题向校首长做了汇报。后来陈秋石才知道,当初派他到随营学校的时候,周因德跟他说是徐向前总指挥亲自点的将,是糊弄他的。徐总指挥虽然知道孔雀岭战役中,有个连长很会运用战术,但并不知道他陈三川的名字。徐总指挥只是在会上说,孔雀岭战斗有很多值得深思的东西,特别是那个连长,善于用兵,讲究战术,把死仗变成活仗打,这是打仗必须掌握的能力,各级指挥员要向那位连长学习,提高战术水平。就因为徐总指挥的这句话,陈秋石才被破格提拔当了团长,徐总指挥本人并不知道。

徐总指挥真正了解陈秋石,还是因为他的“犯了错误”。

那时节,红四方面军经常搞运动,有些人莫名其妙就被罗列一个罪名,动不动就被处决了。战争年代,艰难时期,没有多少道理好讲,也很少有劳动改造以观后效之说,因为条件不允许。但凡发现思想或者历史有问题的,多数只有两个结局,一是经过甄别,问题澄清,继续使用;二是枪毙。像陈秋石这样的,既没有被澄清,也没有被枪毙的,实属侥幸。

陈秋石的那份检查,有真诚的成分,也有投机的成分。他的措辞很有讲究。譬如他说“对同志有消极看法”,其实是避重就轻,他绝口不提当时他说的“学三年也赶不上国民党的一个连长”,也绝口不提“简直是乌合之众”的说法。以后想想都后怕,贬低自己的同志,就是美化敌人,而这些话一旦被人揪住,就有可能定反革命罪,杀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好在没有人揪住他不放。张咸清把他的检查交给了校首长,校首长看了,觉得这个人虽然有点教条,但认识问题还算深刻,杀头过分了,留用不合适,就报到徐总指挥那里。

看到这份检查报告,徐总指挥才知道自己的麾下有个陈秋石,原来就是那个在孔雀岭战斗中初露锋芒的人。徐总指挥调阅了陈秋石的档案,对校首长说,旧知识分子,思想上偶尔有偏差,在所难免。以后打大仗,我们的部队需要懂战术的人。让他教学,不太合适,还是放回部队,让他在战争实际中提高觉悟。

徐总指挥一句话,救了陈秋石一命。

回到部队,团长位置没了,由二营营长宋得凡接任了。赵子明提议陈秋石担任参谋长,又被师政治部否决了,说陈秋石同志需要到基层锻炼,还是当连长合适。

陈秋石心里很憋气,暗暗埋怨周因德胡搞,老子团长当得好好的,你东拉西扯诓老子去当什么教员,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子的团长撸了,那匹山丹战马再也找不到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晦气。转念一想,当连长就当连长吧,好歹脑袋还在自己的肩膀上扛着。

连长当了不到三个月,形势有了变化,红四方面军要北上,同中央主力会师。北上就要打仗。在大金子山同国民党的追军激战一天一夜,二六三团死伤大半。

陈秋石这年二十七岁,在连长里面是最老的,就是在团长里,这个年龄也是最大的。

大金子山战斗赋予二六三团的任务是攻打黄龙高地,为主力穿越大金子山开辟道路。宋得凡让陈秋石的七连跟随团部行动,实际上是想让陈秋石出谋划策。

陈秋石说,离大部队穿越还有半天时间,我们不能这么按部就班地行军,避免战斗发起时仓促上阵。你让我带一个班,轻装急行军,先去看地形,侦察敌情。

宋得凡说,你是老团长,把你当侦察兵用,别人会认为我容不得人。尖兵分队让别人带吧。

陈秋石说,宋团长你不要这么想,我现在是连长,而且是一个年龄大有经验的连长。这次任务很重要,如果不能很快拿下黄龙高地,主力上来了,就要吃大亏。我去了把握大。

宋得凡问赵子明,让陈连长亲自去侦察敌情地形是否合适?

赵子明说,要想打漂亮仗,就让他去。

陈秋石带着一个精干的手枪班,在拉弓山口脱离大部队,走捷径,攀绝壁,提前半天进入大金子山地域。陈秋石抵近敌人阵地前沿,来回察看了两遍,情况就比较清楚了。

等宋得凡和赵子明率领二六三团主力到达,陈秋石已经将进攻作战的方案搞得天衣无缝了。陈秋石的方案很细,小分队从哪里穿插,第一个接敌时机和地点,诱敌出动后的机动路线和第二个围困敌人的时机地点,等等,如此这般,都有安排。

宋得凡文化程度不高,听陈秋石介绍他的作战方案,有点听不懂,说老陈你这个方案太复杂了,一步一步的,敌人要是不按你的来怎么办?

陈秋石说,方案搞复杂一点,打起来就简单了。只要我们按计划一步一步地发展,敌人必须出动,这就像钓鱼,我把诱饵放到他嘴边,他不可能不咬钩。

宋得凡还是犹豫。宋得凡说,你老陈把敌情地形都侦察清楚了,立了很大的功。但现在毕竟我是团长,这一仗怎么打,还得听我的。

宋得凡采取的战术还是人海战术,他不习惯把部队割得七零八落,更不习惯什么真打假打,也搞不清楚什么时候真打,什么时候假打。就像一台机器,零件搞得太多了,搞得他眼花缭乱,部队撒出去了收不拢怎么办?

陈秋石见宋得凡固执己见,考虑到自己身份特殊,不便争辩。当然他也不可能甘心无谓的牺牲,暗暗地给自己的连队留了后手,要求担任侧翼进攻。宋得凡同意了。

战斗发起后,宋得凡带领的进攻部队刚冲到半山腰就被打了回来,只有陈秋石的七连趁乱沿后山摸到敌人前沿阵地五六十米的地方。一边打,陈秋石一边骂宋得凡蛮干,倘若按照陈秋石的计划,这时候正应该是杀回马枪的大好时机,可惜宋得凡率领的主力已经被压在山下抬不起头来,宋得凡阵亡,坐失良机不说,还使得陈秋石孤军深入腹背受敌。

陈秋石是在二号高地最后一战负伤的,当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十三个人,连队已经完成了钳制敌人的任务,正在寻路撤退,被敌人前后夹击,陈秋石先是腿部中弹,继而左膀子被弹片削掉一块,整个军上衣血肉相连。挡不住敌人重兵突击,战士们很快就被打散了,陈秋石躲在一个鹰嘴岩后,差不多快绝望了,已经把手枪举到自己的脑门了。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就在敌人蜂拥而来之际,陈秋石突然发现眼前闪过一道白色的闪电,一匹战马似乎从天而降,越过鹰嘴岩,准确地落在陈秋石的面前。天哪,是他的山丹宝马,是它啊,是他的久违了的山丹宝马。陈秋石从随营学校被贬回部队之后,曾经打听过它的下落,听吴东山说,这匹马太难驯服,周因德师长驾驭不住,交代军马科,好生养着,以后再说,可是没过多久,这匹马就不见了,据说是趁马夫遛马之际逃进深山了。

没想到擅自脱离队伍的山丹宝马会在半年后出现在陈秋石的危急关头,难道它已经知道了它的故主危在旦夕吗?

当下,陈秋石精神一振,收起手枪,纵身一跃,跨上马背。山丹宝马一声长啸,鬃毛直立,前蹄高扬,飞过山涧,转眼之间就消失在林莽之中。

这一仗下来,二六三团差不多快打光了。战后清点人数,只剩下四百人不到,编了五个连队,又成了缩编团,陈秋石的伤养好之后,再次被任命为团长。

陈秋石的部队里后来就有了传说,说山丹宝马同陈秋石前世有缘,没准前世的陈秋石是这匹马的恩人,今世它就变成了一匹战马,报答陈秋石。这话连赵子明都说过。赵子明以后问陈秋石说,很奇怪啊,这马失踪那么多天了,怎么就在你的生死刹那间出现了呢?未尝你伙计真有神助?

陈秋石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要说有神助,那好啊,我求之不得啊!

总的来说,黄龙高地战斗是一次胜利的战斗,在大金子山战役当中,拿下黄龙高地,就打通了一百多公里的狭长通道,保障了红军主力北上。红原整编的时候,军团首长表扬了红二六三团,再次提到陈秋石讲究战术,兵力火力使用得法,指挥灵活机动。

可是陈秋石却高兴不起来,对政委赵子明说,什么胜利?充其量胜利了一半,一锅夹生饭。歼敌八百,自损一千,胜利也是拿同志们的生命换来的。这场战斗就是要是按照我的方案,不仅不会牺牲那么多人,也不会打那么久。要不是有我的马,我的坟头也该长草了。

赵子明说,行了老陈,你正确行不行?老宋都死了,你就不要责备了。

陈秋石说,老宋牺牲了我难过,但是老宋不讲战术一味蛮干,错误是不能原谅的。以后我们再也不能蛮干了,要让连长们都学会运用战术。不懂战术,再勇敢也只能打成夹生饭。

赵子明说,是啊,教训是应该吸取。

红原整编之后,二六三团被编入西路军。上级传来的指示是要打到新疆去,打通国际通道。可是新疆的边还没有挨上,就在祁连山被马家军咬住了。西路军鏖战数日,弹尽粮绝,部队变成了细水流沙,陈秋石在最后一战中负伤,幸亏找到一座破庙,被里面的和尚救下,躲在庙里当了一段时间病和尚,直到中央派刘伯承组织了援西军,陈秋石得到消息,辗转找到援西军总部。

西安事变之后,国共第二次合作,组成统一战线一致抗日,以援西军为主体整编了第十八集团军一二九师,陈秋石担任师部作战参谋。

游击队成立的时候,陈三川十二岁,加上孙半仙给他多弄出来的一岁,算是十三岁。

这一年,日军已经占领了三十铺以东的众多集镇,盖上了炮楼,建立了汉奸政权。学校彻底停课,人去楼空。

游击队招兵的告示张贴在东河口方圆十几里的几个集镇上,不少人来报名,有老的,也有小的。但是年轻力壮的并不多。有些人报名参加游击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譬如刘锁柱,他是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牵挂。听说游击队共产共妻,他快活得要死。他这一辈子还没有沾过女人的边,能够共妻,这等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岂能放过,所以他报名的时候嚷嚷得最积极,逢人就喊,参加游击队了,抗日了,把嗓子都喊哑了。

许得才参加游击队是自愿的,他不仅人来了,还把炸油条的家伙也装上牛车运来了,他这一辈子对郑秉杰感恩不尽,要到山里来炸油条给郑秉杰吃。

许得才在正式成为游击队员之前,还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坑了桂得安一把。他自己报名之后,又找到妇抗会主任黄寒梅说,你看我把炸油条的锅都给扛上了,我绝不会把油条锅留给日本鬼子,我要让咱们的游击队照样天天吃油条。可是光有油条不行,还得有豆腐皮。桂得安不愿意参加游击队,他是什么企图,难道他想给日本人磨豆腐?那不是汉奸吗?

黄寒梅没有文化,那时候并不知道革命是怎么一回事儿,只知道跟着郑秉杰没错。一琢磨,许得才的话很有道理,就带着许得才刘锁柱等人去动员桂得安参加游击队。

桂得安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参加游击队。他走南闯北有些见识,知道参加抗日就是打仗,打仗可不是搞着玩的,子弹不长眼睛,弄得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由不得他了。黄寒梅大义凛然地走进她当年帮工的豆腐坊,对她的老东家桂得安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你看许得才,为了让游击队吃上油条,主动参军,这就是爱国行为。你不愿意参加游击队,难道是想给鬼子磨豆腐?

桂得安不屑地看着黄寒梅,撇撇嘴说,啊,真是世道变了,老鸹变孔雀了。告示上说参加游击队完全是自愿的,不能强求。我不自愿,你们能把我的鸟咬了?

许得才说,你要是给鬼子磨豆腐,那就不是咬不咬你的鸟的事儿了。当汉奸是要杀头的。许得才说着,还用手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嚓!

刘锁柱也阴阳怪气地说,桂老板,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参加游击队抗日,不仅是分内的事情,还有好处呢,共产共妻啊,没准你还有桃花运呢!

黄寒梅脸都气白了,指着刘锁柱说,什么共产共妻?你再胡说,就是破坏抗日!

刘锁柱脖子一缩说,我给你帮腔,动员桂老板参加游击队,你还训我,真是不知好歹。

黄寒梅说,我们是抗日政权,要说人话,不要说鬼话!共产共妻那是反动派污蔑我们的,你怎么能把这话挂在嘴边?

刘锁柱说,要不是共产共妻,我还不参加你这个游击队呢,秀才造反,胡球整!

桂得安说,你们都给我滚蛋,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是本分的生意人,能跟二流子一个锅里吃饭吗?滚吧滚吧,我还要磨豆腐呢!

一句话把黄寒梅惹恼了,黄寒梅对许得才说,我看桂老板是铁了心要给日本人磨豆腐了,是铁了心要当汉奸了。你到区公所向刘队长报告,派几个人来把他给我捆了。

许得才说,桂老板,你可别再惹黄大嫂生气了,她现在不是你家磨豆腐的长工了,她是抗日政权的主任,翻身做主了。你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可不要怪我不帮你忙。

桂得安东张西望,看看许得才,又看看黄寒梅,见黄寒梅怒容满面,他倒是不紧不慢,翻着眼皮道,怎么啦,还真的要下手,那你就来吧!我就不相信抗日政权还敢对老百姓动武。

事情搞成了僵局,这是黄寒梅没有想到的。以后郑秉杰批评她鲁莽,不讲工作艺术和策略。黄寒梅委屈地说,我只当抗日人人拥护,谁知道桂得安这么顽固,这样的人,不就是亡国奴吗?

郑秉杰说,老百姓的觉悟不一样,道理要靠慢慢讲。再说暂时也没有必要动员桂得安参加游击队。他参加游击队能做什么?

黄寒梅说,磨豆腐啊,游击队总要吃饭吧?

郑秉杰说,成立游击队,就要有吃苦的准备,往后能不能吃上饭都很难说,磨什么豆腐啊?

因为郑秉杰有了这个态度,游击队成立的时候,就没有把桂得安算在里面。刘锁柱虽然积极,但是郑秉杰一直不想要他,在最后圈定名单的时候把他一笔勾销了。

刘锁柱听说郑秉杰不让他参加游击队,眼泪都出来了,在黄寒梅面前说,他不让我参加游击队,就是不让我抗日,我跟他鱼死网破。

黄寒梅说,你敢!你要是对郑大先生不恭敬,那就是对抗日队伍不恭敬,不要别人动手,我黄大嫂就能把你收拾了你信不信?

刘锁柱嘿嘿一声冷笑说,那你就等着瞧吧!

到了游击队成立那天,郑秉杰让人把东河口区公所门前的戏台布置成会场,戏台上有三张板凳,坐着队长兼指导员郑秉杰、副队长刘汉民、军事教官马建科和妇抗会主任黄寒梅、书记员江碧云。

六十二名游击队员集合在戏台下面,这里面还包括陈三川。本来郑秉杰是不同意陈三川参加游击队的,可是黄寒梅要上山,这孩子没了去处,黄寒梅提出,孩子已经懂事,这几年也接触了地下抗日活动,望风送信的事情做了不少,很多大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已经能够胜任了。带到队伍上,也许能派上大用场。郑秉杰仔细一琢磨,也只有这样了。

事情决定下来之后,黄寒梅正经八百地跟儿子说了半天话,提了很多要求。譬如不许乱跑,不许打架,不许说脏话,不许顶撞大人,等等。陈三川都一一答应了。他娘又提出来,参加了队伍,就是革命军人了,往后再也不能舔碗了。陈三川骨碌着眼珠子问他娘,舔碗有什么不好?

黄寒梅说,舔碗样子难看,丢人。

陈三川想了想,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黄寒梅说,孩子你要记住,这是你爷爷的话。但是你爷爷的话也不一定哪里都能用,在革命队伍里,舔碗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陈三川说,那我碗底的稀饭汤怎么办,难道白白让水冲掉?

黄寒梅想想,孩子说的也有道理。于是说,用筷子刮,万一稀饭稠了,刮不干净,背过人眼,用指头刮。

陈三川这才说,好,儿记住了。

陈三川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嘴唇上面已经毛茸茸的了,个头跟他娘差不多。站在队伍里,陈三川似乎比那些成年人还像个兵,不像那些人歪歪斜斜吊儿郎当的,陈三川的两条腿站得笔直,上下都很匀称,两眼纹丝不动地注视着戏台上面,炯炯有神。那模样,委实像个少年战士。

游击队的副队长刘汉民宣布西华山抗日游击队成立大会开始,就由郑秉杰讲话。郑秉杰腰里扎着皮带,皮带上别了一把盒子枪,往台前站定,刚讲了一句“同志们”,刘锁柱突然从戏台一侧蹿了上去,手里还舞着一把菜刀。黄寒梅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抢上去,挡在郑秉杰的前面。

哪里想到,刘锁柱并不是要砍郑秉杰,而是对着自己的胳膊砍了一刀,砍出一个寸把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刘锁柱挥舞着菜刀向台下高喊,老少爷们,大家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我刘锁柱是不是孬种?我要参加抗日,可是郑区长却看不起我,不要我。我是报国无门啊,不让抗日还不如死了算了,郑大先生你再不让我参加游击队,我就死在戏台上。

说着,把菜刀一横,昂首挺胸看着郑秉杰。

郑秉杰没有防备刘锁柱会来这一手,气急败坏地指着刘锁柱说,你简直是胡闹,就你这个样子能参加游击队吗?

刘锁柱脖子一硬说,我这个样子怎么不能参加游击队?我不怕死!

黄寒梅在一旁对郑秉杰说,郑区长,刘锁柱参加游击队是铁了心的,我们不应该打击他抗日的积极性,我看就收了他吧。

郑秉杰没有马上回答,眉头皱了几下才说,那好,刘锁柱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抗日是要担风险的,弄得不好是要死人的。

刘锁柱说,知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

郑秉杰说,你知不知道,抗日游击队的条件很艰苦,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刘锁柱说,知道。日子你们能过,我也能过。

郑秉杰说,刘锁柱我再问你,你知不知道,抗日武装是有纪律的,不许欺负老百姓,不许偷鸡摸狗,不许开小差,不许侮辱妇女,不许……

郑秉杰一口气讲了六七个不许,把刘锁柱讲愣了,但是此时此地,不允许他反悔,所以他只能把脖子继续硬下去。刘锁柱说,知道,不管什么规矩,只要你们能做得到,我也能做到。

郑秉杰说,那好,你这个兵我们要了。以后违反纪律,军法从事!

说完,扭头对戏台一边的江碧云说,加一个名字,刘锁柱。

刘锁柱一听,大喜,嘴里喊道,谢长官恩典!抬起胳膊要给郑秉杰敬礼,没想到手里还举着菜刀,差点儿把自己的耳朵给削了。

游击队成立之后,就开到西华山进行训练,淮上抗日支队司令员韩子君给郑秉杰的游击队派来了四个教官,每天搞刺杀射击投弹训练。没过几天,刘锁柱就坚持不住了,嚷嚷说原指望当兵抗日吃香喝辣的,哪里想到这么累,伙食还差得要命,别说豆腐皮卷油条了,连米饭都吃不饱,还要吃芋头干。

落到这步田地,许得才也没了用武之地,没有油条可炸,他跟刘锁柱一样,也是天天抱着鸟枪练习刺杀射击,叫苦不迭。

游击队的武器装备很差,只有郑秉杰和刘汉民各有一把盒子枪,还有十几支汉阳造步枪和鸟枪,一半以上的人发了手榴弹和大刀。训练的时候,那几条步枪轮换使用,抱在刘锁柱的手里,就像抱着一根烧火棍,耍得别别扭扭,经常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

出乎意料的是陈三川,这小子自从来到队伍上,就跟刘锁柱和许得才分到一个班上,他娘忙乎自己的,基本上不管儿子。陈三川倒是能吃苦,话很少,学射击学刺杀有模有样,经常受到刘汉民的表扬。刘汉民对许得才和刘锁柱说,看看,人家一个孩子,学东西都比你们快。你们这个样子,别说到战场上夺枪了,鬼子打来了,跑都跑不赢。

有一次,刘汉民出了个馊主意,让刘锁柱和陈三川对练刺杀,陈三川手握大枪,纹丝不动,单等刘锁柱出招。刘锁柱心想,妈的一个乳臭未干的鸡巴孩子,我还能怕你不成?舞着大枪呀呀呀就冲了上去。陈三川冷冷地看着他,待他逼近了,突然闪身往边上一跳,刘锁柱扑了一空,还没有回过神来,背上就挨了一家伙。陈三川出手很重,把刘锁柱打了个嘴啃泥。刘锁柱恼羞成怒,爬起来要揪陈三川的领子,没想到陈三川腰一哈,一头撞在他肚子上,当场又搞了个仰巴叉。

这以后,刘锁柱就不敢小看陈三川了,背后跟许得才嘀咕说,你看这小杂种,简直就是活土匪。妈的以后遇上鬼子,让这小杂种打头阵,看这个半吊子有几个脑袋!

神仙岭大战之后,陈秋石被派到三三六旅二团一营当营长。八路军的建制比红军的建制个头大多了,陈秋石的那个营,有四个步兵连队,还有一个机炮连,一个手枪排,一个骑兵排,每个连平均一百二十多人,总兵力超过红军时期的一个二类团,武器装备比红军时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当营长就可以骑马了,旅供给部的吴东山看在同乡同学的面子上,给陈秋石选了几匹好马,有焉耆雄驹,有红山赤兔,还有两匹缴获日军的东洋马,高大剽悍,雄风勃发。陈秋石亲自到供给部的马厩选了半天,一匹也没有看上。陈秋石对吴东山说,求马和求婚一个道理,要讲缘份。

吴东山说,我伺候过旅首长,也伺候过团首长,没想到你这个鸡巴大的营长这么难伺候。你倒是说说,你要什么样的马,我这个军马助理心里也得有个谱吧。

陈秋石摇摇头说,算了,到了我应该有马的时候,它自然会出现。

那一年,黄龙高地战斗之后,山丹宝马重新服役,并再次成为陈秋石的坐骑。后来在祁连山同马家军作战当中,西路军弹尽粮绝,韩子君的一个师,打得只剩下三百多人,被压缩在刘家营子不到三里长的沟壑里。

最后的时刻到了。枪里已经没有多少子弹了,肚子里四天粒米未进,大刀已经卷了刃,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刺刀、荆棘和寒风撕扯成了碎片。

白雪皑皑的祁连山谷,残阳如血。陈秋石永远记住了那片雪地和那片残阳。

师部下达命令,埋锅杀马,打火造饭。

幸存的战马还有四匹,其中就有陈秋石的山丹宝马。前几次杀马的命令下达,陈秋石的那双眼神,如丧考妣,让人看之不忍。那些时光他一直守在山丹宝马的身边,牵马的人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分明能够听到他的胸膛在喷发着拼命的念头。那几次,组织上没有为难他。

可是,这是最后的时光了,也是最后的希望了。弹尽粮绝的西路军,还有什么?如果全军覆没,那么要马又做什么?这个道理陈秋石不是不明白。可是他不能接受。

就在最后一道杀马的命令下达之后,陈秋石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亲自对山丹宝马下手。当他把他的想法告诉赵子明的时候,他看见赵子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稍纵即逝,然后就是狐疑。赵子明说,何必呢,那太残忍了。

陈秋石说,不,还是我来了结吧,我跟它说会话,跟它说说革命的道理,我相信它会明白的。

赵子明说,好吧,那就听你的,不过,你不能离部队太远。一圈子都是马家军。

陈秋石说,好。

刚走了两步,赵子明又跟在后面说,还是让战士们做吧,用刺刀,可以节省一颗子弹。

陈秋石回过头来,眼睛里寒光闪闪。陈秋石说,不!

赵子明不再做声,陈秋石牵着他的山丹宝马钻出了山沟。也就是三十几步吧,在陈秋石此后的岁月里,这三十几步就像三千里那样漫长。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摸着腰里的手枪。他知道,只要一颗小小的子弹打中马的眉心,一个生命、一个他所珍爱的生命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变成一锅热腾腾的肉汤,再然后变成挥刀抡枪的力量。

山丹宝马低着头,也许它已经明白了什么,也许它什么都还不明白,它就那么信赖地、温顺地跟着他爬出了断裂沟,爬上了雪地,然后一步一步向树林里走去。

突然,它感觉到腹部一阵刺痛,它惊愕地看着它的主人,陈秋石举着一根带刺的枣树枝桠,狠命地抽打它的腹部,一边抽还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快跑啊,快跑啊,天涯海角,随便你跑到哪里去,再不跑你就没命啦!

显然,它已经听懂了陈秋石的呼喊,它知道它的主人在想什么,可是它不能离开它的主人,再说,它已经跑不动了。

远远跟在后面的赵子明,一看见陈秋石抽打战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赵子明犹豫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枪,瞄准了马头。就在这时候,一个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多少年后赵子明回忆那个细节,内心还是颤抖——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那匹马微笑了一下,天哪,战马微笑是个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得清楚,而赵子明却一口咬定而且是几十年如一日一口咬定,那匹马在那当口千真万确微笑了一下,然后弯曲两条前腿,向他的主人深情地看了一眼,垂下头去,两行丰沛的泪水这才从眼角滚滚而下,落在凌乱的雪地上。

枪响了。

陈秋石到任后不久,三三六旅二团接到任务,掩护抗大分校跳出敌人的包围圈。陈秋石的一营受命袭击日军苍南据点,达成围点打援的目的。

这一次是陈秋石独立指挥作战,有充分的自主权。头天下午,他把团里通报的敌情地形研究了一番,在河滩的沙子地上用石子摆了一个模拟战场,然后点起一根香烟,围着这堆石子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

到了晚饭的时间,教导员郑凯南发现找不到营长了。骑兵排长说,营长叫了两个战士,到河滩上去了,可能是打野鸭子去了。郑凯南一听有些光火,都什么时候了,这老兄居然有闲心去打野鸭子,公子哥儿啊?

郑凯南一路找到沙滩,却看见陈秋石枯坐在那堆石子旁,身边扔了几个烟头。陈秋石的表情有点呆滞,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郑凯南说,老陈,你在这里鼓捣什么,部队今晚要吃一顿饱饭,夜行军赶到苍南,你还在这里看风景?

陈秋石说,老郑,你来得正好。我跟你讲,我发现上级给我们的任务很不对头,弄得不好完不成。

郑凯南吃惊地看着陈秋石说,老陈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执行上级指示绝不能含糊,就是天大的困难也要克服。

陈秋石说,开玩笑!天大的困难我怎么能克服?天大的困难谁也克服不了。吹牛皮的事情我从来不干。

郑凯南说,我们不能跟上级讲价钱,更不能退缩。

陈秋石说,我不是退缩,但我不能不负责,我们必须把困难想得充分一点。作战是一门科学,必须先有胜算尔后才有胜券。

郑凯南说,你把你的判断说说,我洗耳恭听。

陈秋石说,鬼子水上大队昨天已经进到邯郸以北六十公里,野江联队正向黄州逼近,意在夹击我抗大分校和太行军区机关。我们是在苍南打阻击,在三个小时之内,独立顶住水上大队,迟滞敌人的行动。这一带地形一马平川,视野开阔,一旦打响,我军冲锋无异于自投罗网,撤退更是秋风落叶。我们的腿再快,也没有他的机枪子弹快。所以说,我们要顶住敌人一个大队是很困难的。

郑凯南听完,倒吸一口冷气,瞪着眼珠子看着陈秋石说,老陈,你的意思是,这仗我们不能打?

陈秋石说,不,打是肯定要打的,关键在于在哪里打,怎么打。打好了,可以出奇制胜,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打得不好就是夹生饭,即使最后完成了任务,也是以重大牺牲为代价的。

郑凯南说,老陈,我觉得你的想法有问题,我们不能因为顾虑牺牲而对完成任务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不是革命军人的作风。

这次轮到陈秋石惊讶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郑凯南,摸出一根香烟递过去,郑凯南摆摆手拒绝了。陈秋石点上烟,看着西边渐渐浓重的暮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为什么,为什么不顾虑牺牲?如果能够减少牺牲,我们为什么要拼命呢?我们当指挥员的,有责任最大程度地减少牺牲。

郑凯南说,那你说说,你打算在哪里打,怎么打?

陈秋石没有马上回答,悠悠地又吸了几口烟,吸完烟,把烟头往地下一扔说,向南移动十二公里,在漳河峪打,守株待兔。

郑凯南说,你有什么把握敌人就会按照你的路线进攻,倘若他绕过漳河峪,我们不是等于放弃战斗吗?

陈秋石说,老郑,用兵之道,贵在知己知彼。从前几次战斗的情况看,日军的扫荡战术是轴心型的,表面上看多头并进,实际上进攻的路线是相互交叉的,一旦有情况,他就会迅速收拢,就像蛇一样,把我们的部队紧紧裹起来,慢慢蚕食。我们在漳河峪守株待兔,这只兔子不来,还有那一只,东边等不到,还有西边,他总要来一只。只要他是多头并进,他不可能绕开漳河峪,这是通向太行山腹地的必经之路。我部在此设防,绝不会竹篮打水。我只要打住一只,就能牵动全局。

郑凯南说,开玩笑,漳河峪离太行军区机关仅有十几公里,你这是把战火引到我重要目标附近,置高级机关于险境啊!上级不会同意的。

陈秋石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已经来不及报告了,决心已定,立即行动。

郑凯南说,如果我不同意呢?

陈秋石说,我希望你放手让我指挥。如果我的决心错误,愿意接受军法处置。

郑凯南见陈秋石说得斩钉截铁,也有些动摇。想了一阵子说,老陈,你是战术专家,我承认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可是上级明确指示,要我们在苍南打阻击,只要是在苍南打,你怎么用兵我都不反对,就是打错了,我们也没有责任。可是临阵移动战场,而且从根本上改变上级的作战计划,即便是胜利了,也不一定符合上级意图。这样太冒险了。

陈秋石不吭声,看着西边的夕阳一点一点地融入到地平线里。

郑凯南最后说,要不,我们开个诸葛亮会,把连长和指导员都叫来商量一下?

陈秋石说,那样就麻烦了,意见不一致怎么办,我的决心被否定了怎么办,如果我被否定了,这场战斗我还指挥不指挥了?

郑凯南说,给我一根烟。

陈秋石摸摸烟盒,愁眉苦脸地说,哎呀老郑,刚才给你你不要,最后一根被我抽了。我来给你捡烟头。

说完,弯下腰,撅着屁股,把刚刚被他扔下的烟头捡起来,一共捡了六个,剥开,把金黄的烟丝撮在一起,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张草纸,边口处裁出长长的一条,卷成一个烟卷。这一套陈秋石做得很从容,每一个步骤都很细致,烟卷儿卷得很讲究,就像是从工厂里生产出来的。

郑凯南接过烟卷,陈秋石又把洋火点着了,双手拢着凑了上去。郑凯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仰面吐了一口说,他妈的,算我倒霉,给一个战术专家当教导员不容易啊。这一仗如果打好了,你就是英雄,打不好,我就是千古罪人。好吧,你偷牛,我拔桩。出了问题我担着。

陈秋石大喜过望,伸出拇指说,老郑,就冲你这个胆量,我一定会把仗打好的。

当夜,月牙现形的时候,正准备往苍南方向夜行的部队突然接到命令,左转,向漳河峪方向前进!

凌晨三时左右,日军水上大队一个中队进入苍南。根据水上掌握的情报,八路军一部已经在苍南城南三公里处展开,日军的这个中队和配属的两个伪军大队,是以战斗队形向苍南进发的,拟待天明以三路轮流通过苍南河。

日军这一路行动谨小慎微,在河岸上没有遇到阻击,过了河进入青纱帐还是没有遇到阻击,反而使水上少佐更加心神不定,总疑惑八路军埋下陷阱,因此行动甚为迟缓,基本上要等后队跟上了,站稳了,前队再继续前行,而且是交替掩护,左中右三路并行,随时交叉,呈菱形网状向前推进。

水上少佐没想到他这么一折腾,把陈秋石害苦了。陈秋石对日军的行动规律有所掌握,但是他不知道水上这个人如此谨慎,已经到了疑神疑鬼神经病的地步。

水上的神经病导致整个水上大队行动比陈秋石预计得要晚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里,陈秋石差点儿也急出了神经病。他和郑凯南蹲在临时构筑的掩体里,虽然表面上谈笑风生,但是他不时地偷看马蹄表,焦灼之情难以掩饰。

预计的时间超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前哨排那边还是没有动静,陈秋石这时候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了,他妈的见鬼了,难道敌人真会绕过漳河峪?难道我们临时改变的计划被他们发现了?不可能啊,部队昼伏夜行,没有电台,没有报告,连自己的上级都不知道自己的行动,鬼子难道在我的部队里安插了奸细?

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陈秋石终于沉不住气了,走出掩体,在树林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倒是郑凯南在这时候表现出了冷静,郑凯南说,老陈,你别着急,也许敌人的行动推迟了。事到如今,我们只有耐心等待了。

陈秋石两眼无神地看着郑凯南说,不可能啊!如果不是打乱仗,日军宿营启程都是有规律的。而且他今天傍晚之前必须越过漳河桥同野江联队会合。如果超过十一点不能到达漳河峪,那他今天就不可能过漳河桥,不到万不得已,日军是不会跟我们打夜战的。现在还不来,确实蹊跷。

郑凯南说,老陈,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陈秋石抓耳挠腮地说,我是相信啊,可是敌人他不来你叫我怎么相信?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将无能,累及三军啊!我完蛋了。

郑凯南不语,他心里本来就没有底,见陈秋石都乱了方寸,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了,他心里更没有底了。

陈秋石看着头顶上越来越高的太阳和远处空荡荡的一马平川,突然悲从中来,神情庄重地说,教导员,万一我真的判断失误,让水上大队的障眼法绕过去了,那真正的千古罪人是我而不是你。你不用袒护我,到时候我上军事法庭。我要是被枪毙了,请你派人给我收尸,把我埋了,坟头上写个名字。我老家在淮上州玫山县隐贤集,我参加革命的时候,我的儿子刚刚满月,我连名字都没有给他取。到今天,我的儿子已经十二岁九个月零十七天了。以后如果你们找到他了,告诉他,他的父亲不是个东西,误了儿子也误了抗日,他的父亲临死的时候向他道歉,对不起了。

郑凯南看着陈秋石说,老陈你怎么回事,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陈秋石自顾自地说,他要是不认我这个爹呢,他不认我我也没有办法,是我这个爹对不起他在先,他不认我在后。他要是不认我,你们就把我的尸体刨出来,让野狗吃了算了。

郑凯南惊骇地发现,这个时候的陈秋石脸色苍白,目光空洞,额头上挂着黄豆大的汗珠,说话的时候,嘴巴都歪了。郑凯南心里咯噔了一下,说,老陈,你怎么啦,你是不是病了?

陈秋石说,我没有病,我心里全都清楚。老郑,也许我犯了主观教条的错误,我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敌人。既然我能摸透敌人的心思,敌人把我看透也是有可能的。我一意孤行,他将计就计。这下完了,上级交给我的阻击敌人于苍南的任务,被我搞得鸡飞蛋打。水上大队如果绕过我们到了漳河桥,太行军区和抗大分校就危在旦夕,我就是失街亭的马谡啊,不,我比马谡犯的罪还大!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

陈秋石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悲愤,好像他真的铸成难以饶恕的大错,真的就要走上军事法庭,真的就要人头落地似的。郑凯南被陈秋石的突然悲观弄得措手不及,已经说得没有话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安慰他说,老陈,你不要想得太多,你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啊!

陈秋石泪流满面地说,我说这话不早啊,水上大队现在还没有出现,这一切只能说明我判断失误。什么狗屁战术专家?简直就是当代马谡今日赵括,纸上谈兵,遗臭万年!

说着,竟然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两只拳头不断地擂打自己的脑袋,像个闯祸的孩子。

郑凯南担心这伙计真的出了毛病,左思右想,还是要稳住他,正要上前劝慰,意外发生了,陈秋石抖动的双手突然停住了,一张泪水纵横的脸抬了起来,两只水雾朦胧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树梢某处,耳朵似乎也竖起来了。

郑凯南说,老陈,你怎么啦?

陈秋石刷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手一挥,往脸上擦了一把,两只眼睛骤然放光,逼视着郑凯南问,老郑,你听见了吗?

郑凯南说,什么,你说什么?

陈秋石的上半身微微斜着,两只眼睛眯缝着说,马蹄声,你听,是马蹄声,东洋战马的蹄声啊。马蹄踏在碎石路上,哒哒哒,哒哒哒……你听!

郑凯南弯下腰,脖子伸得像长颈鹿,侧耳听了半天,除了风吹树叶沙沙响,别的什么也没有听出来。他疑惑地看着陈秋石,看见陈秋石的脸色由白变红,瞳孔似乎都放大了。郑凯南担心地问,老陈,你真的听见马蹄声了?你不是做梦吧,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啊?

转眼之间,陈秋石就像变了一个人,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两只手下意识地捋着腰间的武装带,捋得呼呼作响。陈秋石说,哈哈老郑,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啊,守株待兔,兔子来了,他们终于撞到老子的枪口了。

一阵秋风过来,吹得郑凯南满耳朵眼儿都是黄沙,就是没有马蹄声。郑凯南抬起头来,看看天,也是一片灰蒙蒙的。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陈秋石,他基本上可以确认了,这伙计的脑子的确出了问题,这伙计因为承受不了指挥失误的压力而精神崩溃了,犯了羊角风。怎么办?不能再让他指挥部队了,必须采取果断措施,让他离开战场。可是,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呢?他已经失去理智了,跟他和风细雨地谈,显然无济于事。实在不行,就下了他的枪,让警卫员强行把他架走。想到这里,郑凯南的心里隐隐地痛了一下。真的对老陈下手,他还是于心不忍的。

然而,就在郑凯南千难万难的时候,他们听见了枪声。先是零零星星的几声,接着枪声大作,还伴有迫击炮的声音。

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郑凯南看见陈秋石已经举起了望远镜,边观察边说,好的,好的,这群鬼子是好鬼子,还真听话,啊,乖乖地来了。

郑凯南说,老陈,我听见了,他们来了,同前哨排接火了,你的判断是对的,你的指挥完全正确。

陈秋石大喝一声,准备出击!

游击队成立之后打的第一仗是协助国民党主力截击日军军火。

这年初冬,六安中心地委书记兼淮上抗日支队司令韩子君专程到楚城同国民党守备旅长章林坡会晤,两人寒暄几句,进入实质话题,就开始唇枪舌剑了。

韩子君说,我们这么大的地盘,一万多平方公里,二百多万人口,一万多正规军和地方武装,居然让两千多名日本鬼子盘踞在这里搞什么“大东亚共荣圈”,简直太耻辱了。

章林坡说,韩司令,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以为我不想打?我也想打。可是你看看我的部队,今天还有万把人,跟着咱喊抗战口号,一旦打起来,一盘散沙啊!

韩子君知道章林坡的心思,老章只讲了一半实话,还有一半他没有讲。国民党军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的部队有多少人,谁就当什么官,章林坡现在手上有一个旅的兵力,他就是旅长,一仗打下来,损兵折将在所难免,剩下一个团,他就是团长,剩下一个营,他就是营长。在这种情形下,军官们自然不愿意当出头椽子,人人自保,互相推诿,以至于日军长驱直入。韩子君说,可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眼看着日本鬼子骑在我们头上尿尿啊。我们的装备差是不错,好歹还能发射,百米之内也是能打死人的。你们一个旅被打出淮上州,东躲西藏,老百姓心寒意冷!

章林坡说,说得轻巧,我一个旅东躲西藏老百姓心寒意冷,可是你们做什么了?你也是个司令,搞了几千人的游击队,半年了还没有见你们正经八百地打过一仗。

韩子君说,章旅长此言差矣,自从各个游击队成立,大兵团作战没有,小出击从来没有停止过。跟鬼子正面交锋很少,打汉奸一刻也没有放松。没有游击队牵制,你的正规军就不可能这么安逸。

章林坡说,好了,说吧,韩司令此来,有何贵干?

韩子君说,我们得到可靠情报,日军准备发动南下攻势,近期有一批军火要路过淮上州,沿淠史河越过大别山,运往武汉外围,这正是我们出击的大好时机。我这次奉命而来,就是会同贵部,协商截敌计划来的。

章林坡不屑地说,老韩,我军正在调整战术,以时间换取空间。目前还不是同日军决战的时候,你们还是躲在山里招兵买马吧。

韩子君正色道,章旅长,我已经把我方的意见说清楚了,抗击日军,截击日军南下军火,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不能为了自保坐失良机。

章林坡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你们希望我做什么?

韩子君说,打大仗当然要有大部队。我们也不跟敌人正面交锋,我们可以利用我们的地形民情优势,搞袭扰战。待日军辎重部队出现,你主力截击,将其打散。我们的二十支游击队,三十个区中队,全部集中使用,在山里,水上,城里,乡间,开辟战场,分而歼之。

章林坡笑了,说,老韩,听你这么一说,还挺有计谋的。可是我不能听你的指挥,我得听上峰的。

出乎章林坡意料的是,到了第二天,上峰果然来了通报,证明韩子君提供的情报不虚,上峰要求章林坡部截击日军松冈联队护送的军火,至少要将这支辎重部队打回去,阻其南下。

这一下,章林坡就不能小看韩子君了,他在沙盘前伫立良久,派人叫来了作战处副处长杨邑。

杨邑就是当年陈秋石在黄埔分校时候的杨教官,也是章林坡在陆军学校的同学,过去这两个人曾在一支部队里当营长,就战术水平而言,杨邑远在章林坡之上。然而章林坡为人圆滑,深谙为官之道,把部队交给他,无论战争怎样惨烈,他的部队总能全身而退。而杨邑是个死脑筋,打仗惟胜是求,把部队交给他,动不动就打光了,仗一打完,他的身后就没几个兵了。这样的人,上峰不喜欢,所以总是不得志。直到黄埔南湖分校解散,看在同学的面子上,加上杨邑玩战术委实炉火纯青,是个难得的幕僚,章林坡才把他收留过来,给了个作战处副处长的位置。这个角色可大可小,可进可退,章林坡要的是杨邑的战术谋略,而不是杨邑的战斗作风。

当下章林坡把上峰的电文给杨邑看了,交代说,韩子君他们对这次截击日军军火很感兴趣,气可鼓不可泄,我看可以给他们一些实质性的任务。

杨邑说,他们那几条破枪,乌合之众,能起到什么作用?敲边鼓还凑合,大仗还是要我军来打。

章林坡不悦地说,老杨,你这个思想要不得。现在是统一战线,焦土抗战,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韩子君的游击队,这次不仅要参战,而且要在主战场上。你现在就给我搞一个方案,时机和战场由你拟定。前提是,在战术方案上,本旅投入全部三个团,另有炮兵营、骑兵营。实际战斗中,我军在核心部位兵力不要超过一个营,所有参战部队,必须保证伸缩自若。明白了没有?

杨邑顿了顿说,明白是明白了,但是上峰电文上要求是必须达成截击敌军火之战役目的。如果我们用兵过于保守,仅凭韩子君部零打碎敲,万一敌军火抢运成功,岂不耽搁大事?

章林坡心里暗骂,这哥们果然对官场规则稀里糊涂。上峰的电文当然是冠冕堂皇的,可是上峰的心思能在电文里说吗?上峰当然不希望敌军火抢运成功,但是上峰更不愿意看到他的部队被打光。章林坡心里别扭,嘴里却若无其事地说,老杨,布阵谋局你是高手,我的意思,上峰的意思,我相信你不会不明白。找你来搞这个方案,就是希望两全其美。

杨邑眼巴巴地看着电文,心里琢磨,打仗是要死人的,什么两全其美?既要沽名钓誉,又不想伤筋动骨,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淮上州失陷之前,我军两个师打日军一个联队都很吃力,现在正规军只有一个旅,而且核心部位不超过一个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看来这个仗不是真打,章旅长的意思显而易见是虚晃一枪。难道,截击日军军火的重任真的要靠韩子君手下的那些泥腿子来完成?

章林坡说,老杨,你再琢磨琢磨,确保本部全身而退啊!

杨邑盯着眼前的电文和墙上的作战示意图,好半天才说,好吧旅座,我尽力而为。

当天夜里,杨邑果然制订了一份虚张声势的作战计划。按照这个计划,国军主力基本上是坐山观虎斗,而把重要任务推给了韩子君。

第二天早上,章林坡召集团长以上军官讨论,大家认为,这份计划天衣无缝,具有很强的可行性。杨邑心里明白,这些军官其实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接下来有两个问题,一是同韩子君部协同,二是主战场上的那个营从哪里派。

章林坡派人把作战方案送到杜家老楼,韩子君看了之后,长久不语。最后冷笑一声对章林坡派去的副官说,国难当头,贵部自保之策还如此圆满,令人钦佩之至。

副官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辩解说,韩司令误解了,这份方案来之不易,出自我军著名战术专家杨邑之手。韩司令说自保,本部军官却认为是万全。

韩子君说,杨邑?是不是那个在黄埔南湖分校当过教官的?

副官立正回答,正是。

韩子君不做声了,再把方案打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掩卷深思良久,然后说,好吧,请转告贵部长官,我西华山抗日游击队全体官兵枕戈待旦,我们是何成色,战斗中看!

这次以独山为主战场的截击日军军火的战斗,若干年后被军史专家称为淮上的百连大战,除了章林坡的国民党军部分主力部队,韩子君动员了大大小小五十多个游击队和民兵小分队,在战斗中大显身手,虽然未能成功地歼灭敌人的辎重大队,但是造成了日军松冈联队和护送日军近二百人伤亡,歼灭伪军共七百多人。

战斗中,杨邑临危受命,以代理团长的身份组织独山阻击战,支撑了六个小时。战斗越打越烈,杨邑麾下连长和代理连长先后阵亡七人,杨邑本人身中三弹,仍然挥枪高喊,退却者格杀勿论!

杨邑的悲壮和不屈,迫使章林坡把假戏做成了真的,不得不动用后备的两个团接应,从而将原本计划的战斗规模大大地拓展了。

陈三川第一次参加真枪实弹的战斗就是在这一次。

郑秉杰的游击队是个小游击队,担负的任务是同另外三支游击队一起在湘红甸打伏击。郑秉杰布置任务的时候,刘锁柱的脸都吓白了,他参加游击队可不是来打仗的,前些日子虽然苦一点,好歹脑袋还在,现在猛不丁地听说要开到湘红甸战场去跟鬼子打仗,肠子立马就揪成一团。郑秉杰讲的是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脑子里一个劲儿琢磨怎么办。想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不跟他们玩了。

瞅个冷子,刘锁柱捂着肚子离开了训练场,假装解手,钻进了毛竹林,正在东张西望,冷不防背后一个硬邦邦的家伙顶住了腰眼。刘锁柱骇得魂飞天外,赶紧把两只黑乎乎的爪子举起来,上牙磕着下牙,结结巴巴地说,长官,太君,饶命啊!

这时候听见背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喝道,开小差,枪毙!

刘锁柱听出来了,原来是陈三川。快要跳出来的心这才收回去一半,扭过脸来说,啊,是三川兄弟啊,哥哥我哪里是开小差,我拉稀!

说着,往下哈哈腰,顺手一扯,抽掉系在腰间的麻绳,大腰裤子便猪大肠子一般堆在地上,再往下一蹲,便扑扑通通地放出一股恶臭。说来也是蹊跷,他说拉稀,就当真拉稀了。刘锁柱一边拉一边在心里骂,这个小杂种,人小鬼大,原来他在监视自己呢。

三川见刘锁柱当真拉稀了,捂着嘴一跳老远,嚷道,真臭,吃独食,拉驴屎!

刘锁柱说,滚蛋,你个小毛孩子懂个屁,驴屎才不臭呢,人屎最臭。可是俺们天天吃芋头干麦麸稀饭,人屎跟驴屎也差不多,不臭。

三川手里抱着一根训练用的木头枪,仍然对着刘锁柱,眯缝着小眼睛说,刘锁柱,你就是要开小差,拉稀你为啥不到茅房去?我一看你的样子就像开小差。你开小差我就枪毙你。

刘锁柱说,我开你奶奶的差,我拉稀,你眼睛瞎了鼻子也瞎了吗?

三川放下木枪,盯着刘锁柱说,你不要嘴硬,你开小差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要是敢离开这片毛竹林,叭,你的脑袋就开花了。

刘锁柱拉完,毛竹叶包着石头把屁股揩了,提上裤子,左一下右一下系了活结,冲三川做了个鬼脸说,我干吗要开小差啊,我还等着战场上立功日你妈呢?

话音刚落,他的脑门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家伙。三川的弹弓打得很准,不偏不倚,正中眉心。刘锁柱一阵晕眩,差点儿没有昏过去。三川绷着弹弓说,刘锁柱,给你自己两耳光子。

刘锁柱说,小杂种,你敢打革命同志?我找郑队长告你!

话没说完,只觉得右手一阵钻心的疼痛,又挨了三川一家伙。好汉不吃眼前亏,刘锁柱二话不说,抡起巴掌,左一下右一下连扇自己六个耳光子,哭丧着脸喊,三川兄弟,三川爷爷,你是我的爷爷行了吧,别再打了,你把我打伤了我怎么去跟鬼子打仗啊?

游击队向湘红甸开拔的时候,三川被强行留下了。看管他的是江碧云和另外两个游击队员,一个是在前不久除奸战斗中负伤的马建科,正经的老红军,游击队的教官。还有一个是伙夫万寿台。

队伍开拔了,陈三川又踢又闹,要跟着走。黄寒梅说,让他去吧,这孩子像个土匪,没准能派上用场。

郑秉杰说,黄大姐你不要胡来,我们这是去打仗,不是儿戏,带个孩子像什么话!

可是三川闹得厉害,把万寿台的手背都咬开了。最后还是马建科起了作用,把三川的胳膊抓过来啪啪摔了两下,那两只胳膊就像面条一样耷拉了下来,不仅不能抓人了,腿也站不直了。

湘红甸战斗是在第二天早上打响的,游击队第一次跟鬼子面对面,难免紧张。郑秉杰一个劲儿地喊,不要慌张,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黄寒梅此前参加过一次战斗,有了那次经验,她就算老兵了,这次要沉稳得多。刘锁柱就趴在她身边,手里的几颗手榴弹被他攥出水来了,还不时地问,黄大嫂,鬼子会不会爬山啊,万一我不行了,你可得救我啊!

黄寒梅厌恶地说,就你的命值钱?你不要胡乱鼓捣手榴弹,当心把线拉出来了!

小晌午时分,果然有鬼子进入到伏击圈里,郑秉杰和刘汉民等人不看敌人,只盯着自己人,怕他们乱开枪。好在大家都还听话。

第一枪是主阵地打响的,一群鬼子在右边的山下受到阻击,慌不择路地向这边涌了过来,郑秉杰眼看时机成熟了,这才下令开打。

顿时,山谷里枪声大作,十几条汉阳造,二十几条鸟铳,三十多颗手榴弹一齐向山下雨点般泼去。刘锁柱找到了感觉,一口气扔了三颗手榴弹,自己的扔完了,又帮着把黄寒梅的也扔了,扔得小褂子都汗透了。

战斗打了不到二十分钟,这边的鬼子死的死跑的跑。右边主阵地传来命令,让郑秉杰的游击队向北兜屁股追击。刚刚追到二道山的山梁,路边闪出一个人影。黄寒梅一看,脑袋顿时就大了,原来是陈三川。三川肩膀上扛着两支步枪,一支是三八大盖,一支是中正式。三川的手里还拎着一支王八匣子,盒子枪啊!

后来才知道,三川的胳膊被马建科点了穴,等游击队走远了,马建科又给他解了。这小子趁人不备,兔子一样钻进毛竹林,一直追到湘红甸。但是他多了个心眼,并没有去游击队的阵地,而是爬到一棵老松树上,在一边等着。战斗打响之后,鬼子狼奔豕突,有一个散兵正好钻进三川栖身的松树前面,三川绷起弹弓,打个正着。这是一个伪军,挨打后失魂落魄,就地卧倒,三川从树上凌空跳下,将伪军砸伤,接着就骑了上去,用石头将这个伪军解决了。有了一支枪之后,三川正要去找游击队,又看见一个鬼子和一个伪军在半山腰逃命,他一枪一个,基本上没有费太大的事。

这次战斗之后,陈三川终于成了游击队一名正式队员。

骡马队从陈秋石身边走过的时候,陈秋石正在漳河峪的土岗子上接受采访。旅部有个文工团,文工团的团长兼编导廖添丁是个大笔杆子,同成旅长私交甚密,文工团的任务,陈秋石是不敢马虎的。

跟廖添丁一起来的,除了两个白面书生,还有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子,知道陈秋石的部队打了一个精彩的胜仗,丫头们都很兴奋,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围着陈秋石问这问那,弄得陈秋石心猿意马。好长时间没有接触女性了,况且还是一群桃花般灿烂的女孩子,陈秋石冷不丁地就想到了黛玉和晴雯。特别是那个叫梁楚韵的女孩子,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显然还是个主笔。梁楚韵坐在他的对面,手里夹着铅笔,眼睛格外明亮,陈秋石三心二意地介绍着战斗经过,她就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一点儿没有顾忌,眸子里闪动着无邪的惊喜。陈秋石很不习惯被女孩子这样肆无忌惮地直视,眼睛不时地回避着,向外飘散。突然就看见一队骡马从漳河桥头稀稀拉拉地过来了,原来是旅部供给处来收缴战利品了。

陈秋石说,行了,战斗经过就是这些,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梁楚韵说,那后来呢?

陈秋石说,后来的事情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水上大队最终没有逃出我们的手心,咔,掉进我们的伏击圈了。

梁楚韵说,陈营长,听说你擅自改变战场……

陈秋石说,不是擅自改变战场,是临机调整战术。

梁楚韵嫣然一笑,明眸皓齿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让陈秋石心里又是一阵感慨。梁楚韵说,对,是临机调整战术。不过,听说你顶住了很大的压力,承担了很大的风险,是不是这样啊?

陈秋石说,打仗嘛,没有压力还行?风险嘛,打仗就是风险的艺术。敢于冒险,善于冒险,化险为夷,这是指挥员必须具备的能力。

梁楚韵兴奋地说,太好了,陈营长,你说得太精辟了!

陈秋石说,对不起,我还有点事,剩下的问题你们找郑教导员和连队的同志谈行不行?仗是大家一起打的,我个人没有什么可说的。

说完,起身要走人,眼睛仍然盯着骡马队。

梁楚韵说,陈营长,我们还没有谈完,我们的问题还有很多呢。

陈秋石老远冲着骡马队喊,老吴,你们这是干什么?

吴东山从骡马队里跑过来,两手作揖,满脸堆笑说,恭喜恭喜,老陈,打得好啊!你打了胜仗,我也发了大财!

陈秋石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吴东山说,我还能干什么?打扫战场呗。一共缴获了十一匹骡子,十六匹马。

陈秋石站着没动,瞅着逶迤而来的骡马队,问吴东山,老吴,你打算把这些骡马弄到哪里去?

吴东山被他问愣住了,张张嘴说,弄到哪里?那还用问,弄到供给部统一分配……啊,我想起来了,他妈的我差点儿忘了一件大事。吴东山一拍脑门,朝骡马队吆喝了一声,老锅,把一队给我拉到这边来。

那个叫老锅的老兵应了一声好咧,往前跑了几步,不多一时就牵了五匹骡马过来。梁楚韵在陈秋石的旁边问,陈营长,你是要马吗?

陈秋石笑笑说,是啊,你懂马?

梁楚韵说,不懂。但我会看长相。

陈秋石说,好,一会儿你帮我掌掌眼。

这五匹骡马一看就是选出来的,高大健壮,器宇轩昂,虽然成了俘虏,却没有卑琐的样子。吴东山说,老陈,你选吧,我倒是要看看你的眼力了。

没等陈秋石表态,梁楚韵便指着中间的一匹高头大马说,我看这匹好。

陈秋石回头问,说说,好在哪里?

梁楚韵说,个头大,膘肥,威风。

吴东山说,姑娘好眼力,这是挑给旅首长的,不过,陈营长是漳河峪战斗的功臣,你要是喜欢,就把它留下。

陈秋石淡淡一笑说,还是给旅首长吧。

梁楚韵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想太招眼了。那我建议你选这匹。

陈秋石说,啊,有点意思,你说说,这一匹有什么特点?

梁楚韵围着那匹枣红色的骡子转了一圈说,皮毛光滑锃亮,说明健康。肌肉发达,说明有力。腿长,能够跑得快。

吴东山说,哎呀,没想到你这个女秀才还是个相马的伯乐呢,我跟你说实话,这是准备送给师首长的,没准它会伺候刘伯承,要么就是邓小平。

陈秋石点点头说,是匹好马。老吴,我要是把它留下,你舍得吗?

吴东山脸皮一紧说,你要是把旅首长的那匹留下,我一句话都不说。可是这一匹,我欠师部黄部长一个情,我就想拿这匹马去抵债呢。

陈秋石说,老吴你不厚道哦,这匹马你既然另有用场,何必拿来眼馋我呢?

吴东山被说愣住了,表情难堪地看着陈秋石,好半天才说,老陈,你是不是真的看上这匹马了?

陈秋石不温不火,笑笑说,怎么讲,看上了怎么样,没看上又怎么样?

吴东山咽了一口唾沫说,没看上,咱们啥也不讲。如果看上了,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是别人,你给我三根金条我也不换。我得伺候首长你说是不是?话又说回来了,只要你陈秋石看上了,那就好说了。

陈秋石看着马说,老吴,你开个价吧?

吴东山说,老陈,你是战斗部队的指挥员,仗有得打。可我呢,混了几年,从西路军死里逃生,现在倒好,当起了粮草官。你看,我这个撸子,还是整编那年捡的破烂货。你有那么多好枪,也不在乎一把两把的……

陈秋石说,我明白了。说着,解开武装带,连同上面的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扔给了吴东山。

吴东山喜出望外,捧着武装带说,老陈,老陈,你动真格的啊!这也太,太……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匹马归你了。

陈秋石哈哈大笑说,老吴,那把枪是你的了,马你牵走。本营长不稀罕。

吴东山笑成一朵花的脸皮顿时僵硬起来,手搭凉棚瞅着陈秋石说,老陈,你这是啥意思,嫌我小气?

陈秋石说,把这匹马送到赤岸给师首长吧,我用不着。

吴东山抖着手里的驳壳枪说,那咋办,那咋办,这枪?

陈秋石说,我说过了,枪归你了。把剩下的马给我牵过来。

吴东山说,还有六匹,是准备配发团级干部的。

陈秋石说,不看。凡是你老吴看中的,我都不要。

吴东山说,那就只有几匹差的了,老弱病残,我准备弄到辎重队拉车用的。

陈秋石不耐烦地说,牵来我看看嘛,好不好?那枪都是你的了。

吴东山懵懂了一会儿,醒过神来,说了一声好,拔腿就跑,不一会儿,就牵来最后的七匹马。

梁楚韵一看这七匹马,就笑了,说,陈营长,你那么高的眼光,怎么会看上这些歪瓜瘪枣?

陈秋石说,没办法啊,矬子里拔将军啊!

陈秋石说着话,眼睛却被十步开外的一匹马吸引了去。那马貌不惊人,深栗色,腿短身子长,毛发凌乱,眼神无光,身上驮着两捆长枪,四箱弹药,还有一些毯子被子之类的东西。陈秋石估了一下,马背上的东西少说也有千把斤重,以至于马腿都有些趔趄了。那马老远看见陈秋石,原地立住,竭力站稳,马头猛地往上一扬,看着陈秋石直喘粗气。

陈秋石失声叫道,老吴!

吴东山跟在后面,颠颠地跑近陈秋石问,怎么回事,难道你看中这家伙了?

陈秋石说,赶快,把它身上的东西先卸下来。

吴东山瞪着眼睛看陈秋石说,不会吧,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梁楚韵也在一旁窃笑,陈营长,难道你想选一个老山羊当坐骑?我看这匹马,活像一个老山羊。

吴东山招呼那个叫老锅的老兵,两个人费了吃奶的力气,把马背上的东西搬将下来。那马似乎有点愣神,又似乎猛地觉醒,突然一声长啸,扬起了前蹄,落地之后,咆哮不已,乱踢乱蹦,靠近不得。

吴东山看看马,又看看陈秋石,嘀咕说,他妈的怎么回事?这畜牲刚才还老实得像头驴,转眼之间就凶起来了。

陈秋石哈哈一笑说,他在骂你狗眼看人低。

吴东山说,你确定这是一匹好马?

陈秋石说,你们别动,让我来问问,它从哪里来,又有什么想法。

梁楚韵说,问谁?问马?你还懂马语?

陈秋石说,别怕,跟着我。

说完,伸出右手,向马头正前方晃了晃,再向马头右边晃晃,再往左边晃晃,那马很快就老实了,茫然地看着陈秋石的手臂。陈秋石走到马的左侧,伸出左手,那马似乎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脑袋偏给了陈秋石。陈秋石捧着马的下巴,口中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乎只有那马能够听得懂。

吴东山和梁楚韵在一旁看得云山雾罩,大眼瞪着小眼,大气不敢出。

陈秋石在马头前嘀咕了大约十多分钟,忽然纵身一跃,跨上了赤裸的马背,两腿一夹,那马如同离弦的箭镞,前腿飞起,后腿蹦直,全身犹如一条弧线,一道紫红色的彩虹横空出世,刷地一下飞向对面的山峦,其速度之快,姿势之美,让梁楚韵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天哪,怎么会这样?

旋风般归来的陈秋石在马背上哈哈大笑说,它就是这样!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梁楚韵说,哎呀,没想到这个老山羊这么厉害!

陈秋石说,小梁啊,借你吉言,我这匹马,以后就叫老山羊了!

一二九师召开了隆重的表彰大会,副师长徐向前亲自给陈秋石授了一枚延安自制的立功勋章,并在会上说,打一仗总结一次,提高一步,这是我军的优良作风。徐向前要求师里的作战参谋机关深入地了解漳河峪战斗,好好地研究总结陈秋石的战术。尤其是陈秋石对敌情地形的判断以及果断的处置方案。徐向前最后说,这应该成为我军将来进行正规战争的范例。

陈秋石被任命为三三六旅二团副团长兼参谋长。

不久抗大分校派了几名干部到三三六旅来感谢慰问。旅首长说,要慰问就慰问陈秋石吧,他是漳河峪战斗的直接指挥者。

慰问团便来到了二团营地石板岩。陈秋石春风得意,正在房东家里写战例,警卫员报告说,抗大分校慰问团的首长来了。陈秋石连忙起身迎接,走到门口,他愣住了,门外站着笑呵呵的赵子明。

老赵,你还活着啊!陈秋石喊了一声,就把赵子明抱住了。

赵子明拍着陈秋石的后背说,我当然还活着。我不仅活着,我还给你带了半头猪来。

陈秋石松开赵子明说,什么猪?

赵子明说,分校首长让我们慰问团给你们部队带一头猪来,这是我们搞大生产的成果。分校首长特意指示,这头猪一半给部队打牙祭,一半给你个人。

陈秋石说,开什么玩笑,我哪里能吃掉半头猪啊?

赵子明说,归你个人支配,你奖励给谁我们不管。

陈秋石说,受之有愧啊!

赵子明哈哈一笑说,除了猪,你就不想要人了?

陈秋石怔了一下说,我现在最想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儿子,今年应该快十三岁了,满月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

赵子明说,这个我暂时没有办法。抗日嘛,个人总得做出牺牲。你最想见的还有谁?

陈秋石迟疑一下,脸皮涨红了,半天才支支吾吾说,你装什么糊涂?

赵子明哈哈大笑,朝身后高喊一声说,出来吧,仙女下凡了。

陈秋石正在傻着,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从他立身的房东屋后,就像变戏法似的闪出一个英姿焕发的女八路。陈秋石的眼睛都直了,天哪,是袁春梅!

袁春梅笑吟吟地看着陈秋石说,秋石兄,干吗这么看着我,难道不认识了?

陈秋石揉揉眼睛说,春梅,我这不是做梦吧?

袁春梅说,你就让我们在这里站着?

陈秋石醒悟过来,赶紧闪身往院子里让,嘴里说,请请请。警卫员,倒茶。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弄一点来。

坐进院子,陈秋石才感受到,阳光是那样的明媚,已经是冬天了,院子里却是春意盎然。

细细聊起来,这才知道,赵子明在当初西路军被打散的时候,一度被俘,后来在被押往南京“洗脑子”的路上,组成狱中支部,联络十几名难友,逃到太原办事处,后来辗转到达延安,一直在抗大分校工作,现在是抗大分校的副教务长。

袁春梅的经历也很奇特。当年陈秋石等人离校到川陕根据地之后,袁春梅又坚持留校一个多月,组织上决定采取果断措施,武力劫持杨邑,由于行动计划泄露,行动失败,袁春梅差一点儿被俘。她在风声鹤唳的那几天,居然是躲在杨邑的寓所里,经由杨邑的夫人给她乔装打扮,成了一名阔小姐,对外号称是杨邑夫人的娘家表妹。杨邑不愿意脱离国民党,但是杨邑没有出卖她。杨邑说,人各有志,陈秋石那样的干才都跟你们走了,说明你们的组织是有吸引人的地方。只是我不能跟你们走,我是党国军人,不能背信弃义。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杨邑动用了自己的铁杆同僚,把袁春梅送到汉口码头。袁春梅说,杨先生,虽然我们的主张不同,但是我们一直敬重您的为人,爱国之心我们都是一致的。我们期待您弃暗投明。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什么时候接应。

杨邑摇摇头说,袁同学,你到了那边,如果见到陈秋石,请转告他,我们的国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日本人已经不满足于涂炭我东三省,对我中原也是虎视眈眈。全民抗战在即,师生一场,我希望我们在抗日战场上携手并肩。要是做那亲痛仇快的事情,为师就太寒心了。没有办法,只能兵戎相见的时候,就请他忘记这段师生情谊。

陈秋石听袁春梅叙说那段历史,不禁黯然伤神,久久不语。他在脑海里回忆当年在黄埔南湖分校的情景,杨邑那张冷峻的面孔和挺拔的身板犹如就在眼前。那确实是一段难忘的岁月,他由一个乡村士绅的土少爷,怀着一腔莫名其妙的激情,半是清醒半糊涂地走上了被赵子明等人称之为革命的道路,对于前途两眼茫然。可是在南湖分校,他找到了人生的支撑点,找到了用武之地,而这一切,与那个冷面教官有着很大的关系。可是如今,先生在哪里呢?

粉碎日军秋季攻势之后,总部调整了部署,开辟了百泉抗日根据地,三三六旅和抗大分校驻扎在太行山下的百泉镇。

二百多米宽的百泉河从上游过来,冲刷出大面积河滩。两岸的十几个村子驻扎了抗日部队,使这个偏僻的所在喧闹起来。每日清晨,朝霞满天,东方的山脊上笼罩着一片玫瑰色,河面倒映着山峦和云霞,山坳里升腾着操练的口号声和歌声。这里被称为太行山的延安。

抗大分校有战役科、战术科、技术科、政工科,政工科里又分艺术班和美术班,艺术班里又有文学、戏曲、音乐、舞蹈等专业,人才济济。这些人的到来,就像美酒一样,给百泉抗日根据地带来醇浓的文化气息。

袁春梅是政工科的教导员。有时候是清晨操练完毕,有时候是傍晚,有时候是袁春梅主动过来,有时候是陈秋石派警卫员牵马去接,只要能够挤出时间,两个人就会相约在河边散步。散步的时候,很少说话,就那么默默地走,在沙滩上留下几串长长的脚印。偶尔交谈,话题多数是彼此这些年的经历,将来的打算,未来的憧憬,家乡的情况,等等。

意外最终还是发生了。

一个深秋的傍晚,两个人在河边走了一圈又一圈,现在在沙滩上留下的,不是长长的几行脚印了,而是凌乱的,无序的,不规则的浅坑。这些脚印书写着陈秋石杂乱无章的心思。走了一阵,陈秋石憋不住了,问及袁春梅的个人生活,说,春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是单身吗?

袁春梅愣住了,笑笑说,不,我已经结过婚了。

陈秋石没有防备,听了这话,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傻乎乎的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你说什么?

袁春梅对陈秋石的失态并不意外,脸上飞起两片红晕说,秋石兄,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在南湖分校的时候,在秋子河畔……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都在发生着变化……

不,你错了,一定是搞错了。陈秋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袁春梅惊讶地看见,陈秋石的脸皮紫红,两只眼珠子闪射着愤怒的光芒。袁春梅说,你怎么了?

陈秋石说,你说什么?你成家了?不,一定是搞错了。你告诉我,这是开玩笑!这一定是开玩笑!

袁春梅停住步子,她对陈秋石一本正经的样子和蛮不讲理的口气感到好笑。袁春梅说,陈秋石同志,没有搞错,我也没有开玩笑,这是真的!

陈秋石说,你还是一个姑娘家,怎么说成家就成家了?岂有此理!

袁春梅说,怎么可能,我已经快三十岁了。

陈秋石说,你成家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不知道,就不能算数。

袁春梅说,倒是你在开玩笑了。我成家了,为什么非要让你知道?再说,这些年我们天各一方,南征北战,我也没有办法让你知道啊!现在既然知道了,我们就尊重这个现实吧?

陈秋石说,荒唐!

袁春梅不高兴了,脸一沉说,你指的是什么?

陈秋石说,全他妈的乱套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袁春梅傻了,怔怔地看着陈秋石慷慨激昂的头颅,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叨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是他装神弄鬼逗她玩,还是他真的犯了毛病。陈秋石现在真的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如梦似幻。

袁春梅说,秋石兄,你呢,这些年来就没有遇到一个心爱的人?

陈秋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

袁春梅紧张了,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四下看看说,秋石兄,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陈秋石说,愿意革命的走过来,不愿意革命的滚开去!

袁春梅说,秋石兄,你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是我刺激了你?

陈秋石没有回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的绑腿已经解开了,鞋子扔在河滩上,双腿浸在浅水里。

袁春梅站在河岸,难受了很长时间,她很想拂袖而去,但是又怕伤害了陈秋石的自尊心。再说,陈秋石的反常表现也让她担心。她说,秋石兄,深秋了,当心着凉。

陈秋石说,我要好好地凉一凉。

袁春梅说,你没事吧……我是说,我的话,我们之间的……

陈秋石站在水里,朝袁春梅扬了扬手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我们之间就是革命同志的关系。你回去吧,我要洗澡了。你再不走,我就要脱裤子了。

袁春梅的脸顿时涨红了,冲河里骂了一句,陈秋石,你混蛋!

陈秋石哈哈大笑说,啊,我混蛋,我是混蛋,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我要洗澡了。说完,把军上衣往岸上一甩,纵身跳进河里,蹲下身子把裤子褪了,扔到了岸上,又赶紧缩回身子,河面上只露出一个脑袋,阴阳怪气地看着袁春梅。

袁春梅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弯腰捡起几粒小石子,一粒一粒地向河心掷去,嘴里恨恨地说,陈秋石,你不道德,你欺负人!

让袁春梅始料不及的是,陈秋石真的病了。

那次在百泉河边散步,袁春梅已经隐隐约约地觉察到陈秋石言谈举止有些不正常,但是她不能确定缘由,因而也不能确定这不正常是不是正常的。陈秋石那晚在河水里确实浸泡了很长时间,直到赵子明等人闻讯赶来,才连哄带骗把他扯上岸来。陈秋石当天晚上就打起了摆子,忽冷忽热,一会儿冻得牙巴骨打颤,一会儿烧得烫手。

这场病给陈秋石带来的后患是严重的。

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陈秋石陷入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之中,神情恍惚,开会经常走神。在抗大分校的课堂上,常常语无伦次,常常文不对题。一个月后,抗大分校再也不请他讲课了,三三六旅和本团的首长也发现了他的反常,差点儿就把他的副团长兼参谋长职务给撤了。

情况报到旅里,成旅长感到很严重,亲自找陈秋石谈话。

那次,旅长问得很细,从家庭出身,到参加工作经历。开始陈秋石还能够说出子午寅卯,但随着谈话的深入,陈秋石精神方面的问题果然暴露出来了。谈到战例的时候很清醒,谈到战术的时候半清醒半糊涂。问到妻子儿女的时候,他的头上就开始出冷汗,他对旅长说,我没有妻子,我只是有个儿子。

旅长奇怪地问,你没有妻子,你怎么会有儿子?

陈秋石说,我的儿子是我自己生的,不用别人插手。

旅长哭笑不得,也不计较他,又问起他在黄埔分校的情况,当提到杨邑的时候,陈秋石的眼睛瞪得老大,稀里糊涂地说,谁,旅长你说谁,哪个杨邑?我不认识。

旅长说,杨邑你怎么不认识,你的先生啊,也是我的同学!

陈秋石愣愣地看着旅长,突然站了起来,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不行,我得侦察清楚我的敌人是谁,我必须夺回我的根据地!

旅长惊问,陈秋石,你说什么?

陈秋石大梦方醒,坐下来说,我完蛋了,我丢失了我最重要的据点。

这次谈话,成旅长痛心疾首,经过了解,才搞清楚这伙计因为用情太深,患了精神病。

四天后,陈秋石的兼任参谋长职务被解除了,只剩下挂名副团长的职务。旅首长指示二团,陈秋石暂不参加实质性工作,收缴其随身佩带手枪,其住所增派三名警卫员,实行双岗保护。事实上他被软禁起来了,直到一个月后,经一二九师首长批准,又被送到石门治病。英雄气短,竟是为了一个女子,这话说出去不好听,对外只说是去疗伤。 59zwib+UWY1Dr+uXkH9lxM/R1lZsA6a045kU82Rp/7jFmB1LGvJNozQAQZao4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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