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孝廉石某 ,囊资赴都,将求铨叙 。至德州,暴病,唾血不起,长卧舟中。仆篡金亡去 。石大恚 ,病益加,资粮断绝。榜人谋委弃之 。会有女子乘船 ,夜来临泊 ,闻之,自愿以舟载石。榜人悦,扶石登女舟。石视之,妇四十馀,被服灿丽,神采犹都 。呻以感谢。妇临审曰:“君夙有瘵根 ,今魂魄已游墟墓。”石闻之,噭然哀哭 。妇曰:“我有丸药,能起死。苟病瘳,勿相忘。”石洒泣矢盟 。妇乃以药饵石;半日,觉少痊。妇即榻供甘旨 ,殷勤过于夫妇。石益德之。月馀,病良已 。石膝行而前,敬之如母。妇曰:“妾茕独无依 ,如不以色衰见憎,愿侍巾栉 。”时石三十馀,丧偶经年,闻之,喜惬过望 ,遂相燕好。妇乃出藏金,使入都营干,相约返与同归。
石赴都夤缘 ,选得本省司阃 ;馀金市鞍马,冠盖赫奕 。因念妇腊已高 ,终非良偶,因以百金聘王氏女为继室。心中悚怯,恐妇闻知,遂避德州道,迂途履任。年馀,不通音耗。有石中表 ,偶至德州,与妇为邻。妇知之,诣问石况。某以实对。妇大骂,因告以情。某亦代为不平,慰解曰:“或署中务冗 ,尚未暇遑。乞修尺一书 ,为嫂寄之。”妇如其言。某敬以达石,石殊不置意。又年馀,妇自往归石,止于旅舍,托官署司宾者通姓氏 。石令绝之。一日,方燕饮,闻喧詈声;释杯凝听 ,则妇已搴帘入矣。石大骇,面色如土。妇指骂曰:“薄情郎!安乐耶?试思富若贵何所自来 ?我与汝情分不薄,即欲置婢妾,相谋何害?”石累足屏气 ,不能复作声。久之,长跽自投,诡辞乞宥。妇气稍平。石与王氏谋,使以妹礼见妇。王氏雅不欲 ;石固哀之,乃往。王拜,妇亦答拜。曰:“妹勿惧,我非悍妒者。曩事,实人情所不堪,即妹亦当不愿有是郎。”遂为王缅述本末。王亦愤恨,因与交詈石。石不能自为地,惟求自赎,遂相安帖。
初,妇之未入也,石戒阍人勿通 。至此,怒阍人,阴诘让之 。阍人固言管钥未发 ,无入者,不服。石疑之而不敢问妇,两虽言笑,而终非所好也。幸妇娴婉 ,不争夕。三餐后,掩闼早眠,并不问良人夜宿何所 。王初犹自危;见其如此,益敬之。厌旦往朝 ,如事姑嫜 。妇御下宽和有体 ,而明察若神。一日,石失印绶 ,合署沸腾,屑屑还往 ,无所为计。妇笑言:“勿忧,竭井可得。”石从之,果得之。叩其故,辄笑不言。隐约间,似知盗者姓名,然终不肯泄。居之终岁,察其行多异。石疑其非人,常于寝后使人 听之 ,但闻床上终夜作振衣声,亦不知其何为。妇与王极相怜爱。一夕,石以赴臬司未归 ,妇与王饮,不觉过醉,就卧席间,化而为狐。王怜之,覆以锦褥。未几,石入,王告以异。石欲杀之。王曰:“即狐,何负于君?”石不听,急觅佩刀。而妇已醒,骂曰:“虺蝮之行 ,而豺狼之心,必不可以久居!曩所啖药,乞赐还也!”即唾石面。石觉森寒如浇冰水,喉中习习作痒;呕出,则丸药如故。妇拾之,忿然迳出,追之已杳。石中夜旧症复作,血嗽不止,半岁而卒。
异史氏曰:“石孝廉,翩翩若书生。或言其折节能下士 ,语人如恐伤。壮年殂谢,士林悼之。至闻其负狐妇一事,则与李十郎何以少异 ?”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