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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一早出门,马不停蹄跑到现在,饭没吃,水也没喝一口。申明理疲惫不堪地说,再别跑了,我看就定下来吧。

是该定下来了,但问题还是一堆。一年多跑下来,全市该看的房子全看了,目标也基本确定在了两处。一处是世外桃园,价格便宜,楼间距也大,花草树木,环境很好,但缺点是在郊区,离上班的大学太远,坐公交车得转三次车,耗时一小时四十多分。每天花那么长时间在路上跑,也是个大麻烦,而且周围又没有好学校,孩子上学也是个问题。另一处都市天堂各方面条件都可以,就是价格太高,每平米要七千多块。如果从长远考虑,买小了不行,买个八九十平米的,就是一笔巨款。曹小慧找一台阶,将一沓售楼材料垫在屁股下坐了,等申明理在面前站下时,说,你只会说定下来,那么你说究竟买哪里的。

申明理干脆说,就买都市天堂。

曹小慧说,都市天堂得六七十万,钱在哪里。

申明理说,那就买世外桃园。

曹小慧立即说,世外桃园那么远,天天跑,累死累不死不说,每天坐车,就把你的饭钱花光了。

申明理说,那就干脆不买。

曹小慧一下火了,她高声恼恨了质问说,你在应付谁呀,难道你在应付小鬼子吗?一家之主,不负一点责任,难道你的身份是维持会长临时工?

申明理的气也不打一处来。买都市天堂犹豫,买世外桃园犹豫,买二手房也犹豫,难道世上还有白送你的房子?申明理不知该说什么。其实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该争吵的也争吵了不少。那你就坐着犹豫去吧。申明理愤怒了转身就走。

又是这样一个吵吵闹闹的结果。这样的吵闹已经让人厌烦,但还要延续下去。不行,确实是不能再犹豫了,房子不买也确实是不行。学校那栋筒子楼里,和她家前后住进去的教职工,差不多都已经买了房搬了出去。搬出去后,就把房子租给了乱七八糟的人,什么钉鞋的卖菜的,烤饼的做豆芽的,整个一个大市场车马店,整天都是人声嘈杂乌烟瘴气。最倒霉的还是她,左面住一个钉鞋的,每天回来,臭鞋底破轮胎,整整堆半楼道。右面的一家倒不臭,在楼道里放了一个烤箱烤面包卖,那股油焦味,如果是吃饱了饭,老远闻到就让你恶心。更糟糕的是公共厕所,臭气冲天不说,人进去得踩了砖头跳着走。有次屎尿流出来,还差点流进家里。那次家乡的同学来家里坐了几分钟,回去就传出许多闲话,让不少人以为她活得多么悲惨,以至于一个和她同年大学毕业,现在当了中学校长的同学打电话来劝她回去,同学自豪地说回来吧,咱们县城虽然不富,也没有那么多的高楼,但家乡活着实在,吃穿不愁,花销也小,房子也大,一二百平米的房子,几万十几万就能住着。她听了差点憋过气去。当年大学毕业的同学,留在省城的不多,留在大学教书的更少。当时大家是那么羡慕她,这才过去十一二年,她就变成了人们可怜的对象。不行,房子是脸面,穷死,也要买套大点的房子。

马路上行人如织,抬眼望,申明理已经没入了人群。曹小慧咬了牙想,如果他今天一个人走了,她就不回那个家,离婚,她也可以考虑。

悲伤还是紧紧地攫住了曹小慧的心。想当年,追她的人足够排成一列长队,给她介绍对象的人也是那么多,不知怎么回事,她竟然一点都没考虑经济条件,傻乎乎地嫁给了从农村来而且一无所有的申明理。一层眼泪,像雾一样遮住了她的眼睛。

申明理突然站在了面前,温和地说,走吧,咬咬牙,就买都市天堂。

曹小慧伸出手,让申明理拉她起来,然后一起往都市天堂走。

都市天堂的售楼部就建在小区门口,感觉是一处临时建筑,但外面被各种油漆广告装饰得豪华而又眼花缭乱。里面的一切,申明理和曹小慧更是熟悉,两位售楼小姐好像永远就站在门的两侧。也许仍以为他俩只看不买,售楼小姐也失去了信心和热情,他俩来,看一眼就装作没看见,不给他俩发资料,也不给倒水让坐。曹小慧找一个角落坐下,等申明理也坐了,说,究竟是要B型还是C型,现在就决定下来。

B型房面积九十六平米,C型房面积八十一平米。申明理说,就要C型吧,太大了也没用,打扫起来还麻烦。

C型和B型都是两室两厅,C型的每个房间都要比B型小一些,而且C型只有一个卫生间,B型却有一个主卫一个副卫。他家兄弟姐妹多,一年四季不断有人来打扰,而且很多情况是来求医看病,有次他哥竟然带了小舅子的一个亲戚来,而且是黄疸肝炎,这种病就是通过排泄传染。如果有了房,亲戚来肯定要住在家里。乡下亲戚浑身的汗味土炕柴烟味已经让她难以忍受,再共用一个卫生间,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不让亲戚们来不现实,但有两个卫生间就会好一点。曹小慧再次说了自己的想法。申明理说,大十五个平米,就多十多万块钱,还是将就一点吧。

不知为什么,一商量房子,两人的火气好像都特别大。曹小慧恼火了说,又是将就,难道房子是一次性消费品吗?难道你这辈子还要再折腾一回吗?一辈子就这一回,就得做长远打算,太小了,十几年就落后了,再怎么办。

这样的话也说了多次。大的当然好,但什么事都得量力而行。申明理不耐烦了说,穿衣吃饭看家当,搽油抹粉看人样,有多大的能力就办多大的事,花园洋房更好,能办得到吗。

好像是不该住大一点的房,好像是不配住大一点的房。曹小慧憋在肚里的火腾地一下又冒了起来。她用吵架的声音两眼逼视着申明理说,搽油抹粉看人样,我的人样怎么了?我怎么就不配住大点的房子?如果说人样,我嫁个百万富翁住花园别墅都小菜一碟,嫁了你这么个穷鬼,才穷困潦倒成了这个样子。

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也许在她的心里憋了多日,今天终于说了出来。这当然是她的心里话了。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还买什么房子。申明理脸涨成了青紫,努力压住翻滚的冲动,才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也没强迫你嫁我,我也没把你拴在裤带上,大老板也多的是,现成的也摆在你的眼前,那个牛总就不错,要嫁你就快点去,小心去晚了排不上队。你也不用担心,我决不会拦你留你,如果我求你留你,那我就是傻子。你走了,也不再吃苦受累,我也不再遭受歧视折磨,谁都解脱了。

曹小慧猛然意识到刚才的话也说得太重了。今天原本想好了是不吵闹的。看来是真伤了他的心,而且那个牛总,也成了他心里的一块阴影。其实牛总的事,她压根就没往心里放,牛总胡骚情,也没她的一点点责任。那天去一个什么庭院去看房,那个自称住房部总经理的牛总盯上了她,跟在她后面乱献殷勤,而且不顾申明理的怒目,找准机会就在她的身上拍拍打打。得知她是大学教师时,竟然提出给她八折,剩下的两折他替她支付。她当时心里也是讨厌他的,除了讨厌他那副长相,也觉得这个半老男人太没教养,像个低等动物,大庭广众毫无羞耻地发情。可申明理却念念不忘这件事,多次责备她对那个牛总太客气,而且没有及时离开,而且好像有点动心有点犹豫。像这样鸡毛蒜皮的争吵不知有多少回。真的不能再吵下去了。曹小慧猛然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买,就买九十六的。

售楼小姐也没想到他俩今天真买。两个小姐争了要领他俩去看房。曹小慧气壮了说,房不用看了,就要B栋的B型,八层九层都可以。

到交易部交一定数量的定金,签一份意向合同,然后在十天内付清百分之四十的首付,签订正式合同,再办理银行贷款,然后房子就归你了。

定金本来要交一万,但两人只带了一千多块钱。一千就一千吧。拿了这几张薄薄的意向合同,两人的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走出售楼部,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虽说是星期天,但他们的生活一直很规律,不管是放假还是双休日,都是按时起床,按时吃饭。两人都感到饿了,申明理的肚子,还及时地发出了咕咕的响声。申明理说,前面不远有家面馆,吃碗面就不用回家做饭了。

这当然是个好主意,她也累得不想再回去做饭。进了面馆,才知道最便宜的青菜煮面,也要六块钱一碗。找个角落坐下,曹小慧叹口气,说,以后就要当房奴了,以前听说房奴,只当是自嘲,现在才觉得是什么滋味,感觉心里一下压了一麻袋钱,而且不是自己的,不仅沉甸甸的,还有点怕。以后每月的房供就得拿掉一个人的工资,三口人靠一个人的工资生活总让人害怕,如果没事还可以咬咬牙过去,万一有个什么事,到时怎么办。

这也是申明理思考过无数遍的。现在买了近七十万的房子,而自己只有十几万的存款,首付将近三十万,还得借十几万。而四十几万的贷款,每月要付的本息就是两千多,足足是他一个人的工资。这样的房奴要当二十年。二十年,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这一辈子活得。申明理也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曹小慧说,有了房子,就把女儿接回来。人们都说孩子从小不自己带,就和父母没有感情。再说爷爷姥姥太溺爱孩子,根本教育不好。咱们的孩子将来再像咱们,那就亏了老本了。

因为条件太差,也因为要进修要读研要工作,女儿不满一岁,就送到了姥姥家。因她父亲是个小学教师,母亲没有正式工作,便在校门口摆了个零碎摊子,卖点零食饮料小玩具。父亲退休,母亲也呆在了家里。老两口没事干,特别喜欢和外孙女在一起,而且外孙女已经上小学一年级,正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申明理说,如果爷爷姥姥不让回来,让他们带着也好,他们离学校近,条件也不错,爷爷还能辅导一下学习。

曹小慧立即说,你就知道推卸责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这么不负责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你都不想带,你说你是不是有点毛病,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女儿?

不想那是假话,他恨不能现在就把女儿抱在怀里。他那样说,其实是为女儿着想,他觉得女儿呆在姥姥家,受到的关爱要比回来多得多。如果回来,两人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照顾她。但申明理还是感到理亏,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申明理低了头什么也没说。

回到家开门时,钥匙还没捅进去,门却一下开了。走了大半天,竟然没锁门。申明理回头埋怨说,你整天说别人丢三落四,你出门连门都不锁。

楼道里虽然很暗,但毕竟是大白天,曹小慧的近视程度也比申明理轻点,她一眼就看到门框少了一大块,白花花的木头茬有点刺眼。她惊叫一声门让人撬了,然后冲了进去。

满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连被褥都扔在了地上,比电影里日本鬼子进村还翻腾得厉害。

曹小慧一下浑身冰凉,呆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申明理脸都白了,但他觉得小偷还在家里。急忙看看门后,再趴倒看看床下。曹小慧哀声道,快看看丢了什么东西,小偷再傻也不会藏起来让你抓。

值钱点的东西都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抽屉也被撬了,抽屉里的东西都倒在了桌面上。金戒指金项链不见了,照相机也没有了。存折倒没拿走,台式计算机也在。再细想,还有两人的手表,三块银元,一枚纪念金币,五十几美元,四五百块人民币。还有什么一时也想不起来。但损失这回是大了。曹小慧气急败坏了说,赶快给保卫处打电话,他们是干什么吃的,得让他们赔偿损失。

给保卫处打了电话,两人开始检查东西。发现申明理的那套西服也不见了,那是去年才花一千多块钱买的。她的衣服倒没什么值钱的,最值钱的那件大衣还在。曹小慧还是哭了。这决不是一个好兆头。本来战战兢兢打算要过苦日子,可在这特别的日子,却又遭小偷盗窃。难道真的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保卫处只来了两位年轻人,感觉是招聘来的临时保安人员。其中一位看了看门,说锁的质量不好,防撬板也不合格。

门是木头门,住进来时,就将原来的小碰锁换成了现在的三保险锁,也在门框上装了防撬板,可盗贼不知用了什么工具,连半截门框都撬掉了。门框不结实,再结实的锁,再厚实的防撬板又有什么用。再说,锁和防撬板都是正规厂家生产的合格产品。保安这样说,感觉不仅是推诿责任,简直就是故意幽默故意给人添堵。当保安要申明理写一个报案材料时,申明理气愤了说,我写材料有什么用,你们来了不勘察现场,不作一点记录,不想办法破案,却敷衍了事折腾我们。我们每月工资里都扣几块钱的治安费,你们拿了钱不负责,去,找你们处长来,让他给个说法。

保安瞪着眼盯申明理一阵,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行,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按学校的规定,每个住在学校的职工每月都要交三块钱的治安费,这笔钱直接从工资里扣除。扣了钱拿了奖金请了保安却又不管事,职工丢了东西也不负责赔偿,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不行,申明理转身也出了门。他要到保卫处找找老爷处长,和他们理论理论。

曹小慧呆站着,她不知道该干什么。东西不能收拾,要保护现场,说不定马上保卫处的人就要来勘察。曹小慧觉得这案子并不复杂,很可能就是同楼里的家贼干的。如果不是家贼,外贼怎么能知道今天他俩都不在家。曹小慧开始想谁看到他们早上一起出了门。但早上出门时,她根本就没注意别人,更没注意谁家在偷窥。再说,她平日也不和楼道里的人来往,许多人她根本就不认识,更不知道人家是干什么的。但这件事她觉得学校应该承担责任。从报纸电视里可以看到,外面经常清理闲杂人员,而学校却从来不清理。不清理也罢了,还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自由出入,甚至保护这些人安然地居住在这里。曹小慧甚至想,如果这次破不了案,学校就得给她一定的赔偿,不然学校就得有一个合理的说法。

等半个小时还不见有人来,曹小慧掏出手机给申明理打电话。接通,就听到里面人声嘈杂,接着就传来申明理悲伤的声音,说,我被人家打了。

急忙问怎么打了,为什么打了。可申明理却挂断了电话。

曹小慧急忙跑出门。可门又没法锁。着急了在门口转一圈,又觉得也没什么可锁的了,再说,再傻的贼也不会在别人偷过的屋里再惹麻烦。曹小慧将门虚掩住,急忙往保卫处赶。

申明理的鼻子被打出了血,脸上也青紫了一块。这样的场面让曹小慧震惊。在她的脑海里,学校是自己的单位,自己是学校的教师,在自己的单位,不说有特别的安全感,至少不会被保卫自己的人打。简直是没了王法。今天豁出去了。曹小慧高声问是谁打的。一位穿制服的长脸男子说,谁也没打他,谁会打他这样一个疯子。

曹小慧吃惊得只能去看丈夫。丈夫根本不会疯,当然看样子也没疯。申明理躲开妻子的目光,但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也无法控制就要流出。曹小慧一把拉住他的手,说,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找校长说。

申明理努力平静一点,然后指了长脸男子说,就是他打的。

今天干脆拼了。曹小慧转身一把揪住长脸男子的衣领,说,你厉害你就打我吧,要不然今天我和你没完。

保卫处长急忙拉开曹小慧,然后硬拉了让曹小慧坐下。处长说,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休息日,处里由吕科长值班负责。我听到出事了,就急忙跑来了,我来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丈夫说保卫处的人打了他,吕科长和保卫处的人又都说没打。这不,我正在调查这事。

曹小慧一下站起高声说,人都打成这样了,怎么还说没打,还调查什么,没打这伤是哪来的。

保卫处长再次让曹小慧坐下,然后说,现在是法制社会,咱们干什么都要讲法。你说打了,周围的人都说没打,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无缘无故给谁扣一个打人的帽子。至于伤是哪来的,按在场的人说,是他乱打乱骂,我们的保卫人员抱都抱不住,在墙上碰的。

这是什么话!哪有自己往墙上碰的,明明是在偏袒自己的部下。曹小慧再一次愤怒了站起,但她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指了申明理说你哑巴了。申明理擦把鼻子上的血,说,你别管,我已经报警了,也给领导打电话了。

保卫处长说,已经报警了,那就等警察来处理吧。

保卫处长要走时,曹小慧把他挡了下来,说,你们的人打了人,事情不处理你不能走。

保卫处长也不说什么,转身在办公桌前坐下,然后掏出一支烟点了,悠闲地自顾吸烟。

派出所打来了电话。电话是处长接的。接完,处长对申明理说,派出所要你们当事双方先写个事情经过的材料,我们也写个调查意见,然后一起送到派出所。如果有打伤的,先到医院疗伤,再到县级以上医院开具伤情鉴定,然后等待处理。

曹小慧的感觉就是推诿扯皮。细看保卫处长,一副居高临下猫玩老鼠地看着她。她能读懂这种眼光,也许这种眼光也不止一回玩弄这样的把戏,他已经驾轻就熟。作为处长,他心里当然清楚他的部下会打人,也清楚用什么方法打,但他更清楚,打了说没打,谁也没办法。曹小慧愤怒了说,你是领导,你这样假惺惺的,连我都感到羞耻。

保卫处长仍然那副模样说,你们都是教师,也是有文化的人,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现在是法制社会,什么事情都得按法律来,按程序来,如果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这个社会还有没有秩序。

就算打人的事移交到了派出所,但被偷盗的事总该有个说法。保卫处长说,这件事我们不仅要管,而且要管到底,而且要成立一个专案组负责破案,你先写个报案材料,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侦破。

话说得好听,感觉还是官腔。曹小慧问如果破不了案怎么办。保卫处长说,破不了那谁也没办法,如果天下的案子都破了,那我们就成神仙了。

破不了案谁也没办法,这是什么话。既然破不了案,还养你们这帮人干什么。曹小慧不饶了说,我们每月出三块钱,一年三四十块,这笔钱买保险也有个赔付,买你们看门,你们却只拿钱不管事,丢了东西却不负责赔偿,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保卫处长却一下笑了,然后说,都说现在的女人厉害,没想到现在的女教师更厉害。你说,你掏钱买谁看门了,哪个人是你掏钱买的,老实告诉你,我转业前,是野战部队的副团长,如果你掏钱买我,别说你那三块钱,你掏三十万,也未必能买得起我。再说,我们破不了案你不饶我们,那你教的学生怎么样?是不是每个都成了材,那些考不上研究生的,找不到工作的,你赔他们学费了没有?他们是不是也要你赔偿他们的学费?

曹小慧说,我们教的学生,即使考不上研究生,他也学到了知识,拿到了文凭,而我们交了钱,又得到了什么?你必须得回答我。

保卫处长说,你得到了生命,如果没有我们,你早被人拐卖了,早被人强奸了。

简直是一帮地痞无赖。曹小慧想骂,又没敢骂。曹小慧强压了怒火说,我希望你讲事实,你给我讲一讲,保卫处成立以来,抓住了几个小偷,在哪里抓住的。

处长说,我也没必要告诉你,如果你不讲道理甚至是诬陷我们,那我也没必要再和你费什么口舌。说完,保卫处长转身走了。

保卫处长一走,包括围观的保安,也都嘻嘻哈哈笑着走了。

看来也只有找校领导了,也只能找校领导说理了。本来是受害者,本来被打了,可现在好像成了无理取闹者。气愤,恼怒,使曹小慧的嗓子都有点发疼。出了保卫处,曹小慧就决定直奔校长家。她倒要看看,这些事究竟有人管没人管了。

不知什么时候生物系的吴书记跟了上来。吴书记是申明理的领导,吴书记说,以我的看法,这事找谁也不好办,除非你能拿出确凿的证据,但我想很难,如果没有特殊的关系,即使有人看到打了,可谁又会出面为你作证。

事情确实是这样。申明理无奈了说,即使打人的事他们不承认,但他们平日的工作有没有过错?比如清理整顿校园环境,清理整顿闲杂人员,人家学校外面的都清理了,咱们学校里面的却不清理,不仅不清理,还到处藏污纳垢,你看我们那栋楼里,什么人都有。这次被盗,很可能就是那些人干的。这次如果学校再不清理,我就告他们不作为。

吴书记摇摇头,说,也没那么容易,你别看他们是闲杂人员,但哪一个闲杂人员也不闲杂,他们都有一个可依靠的靠山,如果没有,他们就不可能在学校呆下去。比如学生楼前那个卖水果的,就是后勤处一个副处长的亲戚。那年整顿,没后台的小商小贩都被撵走了,水果摊不但没被撵走,还以给学生服务为由,后勤出钱给搭建了遮雨棚,铺设了水泥地。当然,卖水果也不只是卖水果,逢年过节,相关领导家的水果肯定不用自己买了。倒不是领导看重那么点水果,我是说人家和领导的关系要比一般的教师更密切,领导可能不认识你们,但认识这些闲杂人员。所以你们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些人。

这倒让曹小慧又想起了那件事。那年她坐汽车回老家,旁边两个中年汉子很快聊成了熟人,然后互相谈起了最近的生意。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说他这次给大学送了一批床板。中年男人得意了说,床板送去,总务科长用尺子左量右量,说床板不合格,厚度不够,木条也太碎太小,之间的缝隙能伸进一个巴掌。要降价才收。中年男人说他知道是什么原因。中午他提了点礼物包了五千块钱的红包去家里找科长,科长什么也不再说,下午不仅收下了床板,而且开票时,让他整整多开三万块,说要给职工们发点福利。她当时听得都有点心惊肉跳,但人家就像叙述普通家常那样叙述。回到家后,她还是把这件事和父亲说了,父亲听后说这有什么,商业就是这么个规矩,全世界的商人也都差不多,钱从手里过,哪能不湿手,只是中年男人在公共汽车上说这话,这张大嘴很危险。然后父亲又止不住告诉她,说家里能有现在的生活,也多亏他干了几年小学总务主任。父亲叹息了说,管人管钱管物,都是高风险的行业,你不贪往往也不由你。父亲说有次校长拿来一张买煤的发票要入账报销,他知道一年的用煤已经买过了,账也报销过了,最近也再没买煤。但校长要报销,他也不能说不报。父亲说他当时刚干总务,心里有点怕。但报销后,一万多的煤款校长只拿了一半,另一半留给了他。父亲说以后经见多了,他也就不怕了,而且像燃煤这样的消耗品,报多少他也不怕,反正是烧掉了,死无对证,而且报销得越多,他和校长的关系越铁,几乎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父亲只有初中文化,在县城的小学教了大半辈子书,只到五十几岁,学校才说父亲的知识实在是老了,要父亲退出教学一线。于是父亲做了总务主任。没想到却是因祸得福,用父亲的话说,如果年龄小几年晚退休几年再干几年,那咱们家就好了,不仅能给你哥买结婚那套房子,我和你妈,也不用再住在这破平房里。这些话她当时听了并没太多的感觉,现在不知为什么,曹小慧突然一下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而那些管人管钱管物的人,却一下高大得让她胆寒,高大到了让自己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可就在几秒前,她还是看不起这些人的,她还是认为自己是主力教师,是学校的主体,用文件上的话说,教师是学校的中心,而别的一切,都是为教学服务的,也是为教师服务的。

曹小慧放慢脚步看眼吴书记,一肚子理直气壮要找校长的她,突然一下像漏了气的皮球,没有了力量,也没有了胆量。再看眼申明理,感觉他也有点畏缩,低了头拖着双腿像上刑场。要不要去找校长,还有没有那个必要?吴书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终究还得做出一个处理决定,要处理这样的问题,学校领导不出面,光靠保卫处恐怕也不行。你们找找校领导,让学校出面处理,可能会更公正更有效一点。

好在学校地方宽敞环境不错,校领导都住在校园。摁响校长家的门铃,曹小慧的心就不住地乱跳。好在门很快就打开了。隔了防盗门,一个中年女人问找谁,有什么事。曹小慧判断不出女人是不是校长的夫人,但她还是简单说了什么事。女人立即说,这事不归他管,你到二楼找管后勤的周校长。

校领导住在同一个单元,这个单元也是专门为校领导设计建造的。下到二楼,同样是一个女人来开门。这回曹小慧不说什么事,只说自己是学校的教师,有重要的事要找周校长。

今天是休息日,周校长家却高朋满座,热气腾腾。客厅里有四五个人和周校长坐在一起说笑,感觉像老朋友聚会。要不要进去?曹小慧在客厅门口犹豫半天,还是决定不打扰人家。见周校长疑惑地看她,曹小慧说,周校长,我找您有点事,您能不能出来一下。

周校长犹豫一下走了出来,把曹小慧和申明理领入小客厅。

小客厅铺了地毯,感觉是羊毛的,蓝底红花的图案,透出一股逼人的高雅和富贵。要不要脱鞋?要不要进去?当周校长再次和蔼地要他俩进来时,曹小慧才小心地迈上地毯。但地毯厚实的下陷感,让她觉得自己的心也陷了下去。

申明理像个罪犯,低了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来只能靠她来述说了。但刚开口,所有的委屈却一下涌了出来,几乎来不及让她控制,便呜地一下哭出声来。

周校长一连说几声不要哭,有什么话慢慢说。看曹小慧哭得伤心,又起身亲切地拍拍曹小慧的肩,以表示安慰。曹小慧努力止住哭声,但巨大的悲伤却一时难以控制,抽泣和哽噎让她难以说话,也无法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申明理咳一声清一下嗓子,然后开始叙述。

周校长坐回沙发上认真听完,然后说,这件事刚才保卫处的同志打电话来,已经向我汇报了一下,情况我也大致了解,你说的和保卫处说的,有一定的出入。但不管怎么说,发生了偷盗事件,保卫处有一定的责任,至于打没打人,我已经指示他们彻底调查,如果真打了人,一定会严肃处理。

周校长的语气很中肯,但曹小慧却感觉不到周校长说了什么,好像是什么也没说,至少是听不出责备谁,支持谁,连个倾向性也没有。曹小慧说,打了人让他们自己来调查,他们怎么会承认?如果真要调查,就应该学校出面调查,这样才能保证公正客观。

周校长起身给曹小慧和申明理倒一杯水,说,你想的没错,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你没站在学校的立场上看问题。你知道,学校有职能部门,什么事什么部门来管,是有规定的。比如讲课是你的职责,如果别人抢了你的讲台,那就是越位犯规。学校的保卫处就是负责处理治安事件的职能部门,不让他们处理,让谁去处理。

曹小慧满腔的悲伤又转化成了愤怒和焦急。周校长这样的口气,这样的解释,分明是在敷衍了事,分明是在哄三岁的小孩。太小看人了,我们再无能再平民,也是硕士学位大学教师。保卫处的确是处理治安事件的职能部门,但现在的问题是和保卫处发生了冲突,这事就应该由学校或者第三方来处理,在法律上,也有回避的制度。曹小慧一口气说完这些,然后提出由学校纪委出面调查。周校长不高兴了说,这种治安事件也不归纪委管,如果纪委出面,你就去找党委书记,因为纪委归党委管。再说,你们不是报警了吗,既然报警了,那就由警察来处理。不管处理结果如何,学校都会尊重公安机关的意见,然后做出相应的处理。

感觉不仅是官腔,简直就是玩游戏,而且周校长是站在对立面或者把她当成了敌对者。怎么就不能站在教师或者老百姓的立场上说几句话?记得有次大会上周校长曾讲过话,他的讲话是那样地鼓舞人心,虽然他的讲话中心内容就是两句话,一是保障,二是服务,但听着却让人倍受鼓舞,感觉周校长就是远航的舵手,就是一位慈祥的保姆甚至是母亲。可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哪怕是为她做半点主,她心里也是个安慰。事情是报到了派出所,但被打的毕竟是你的职工,你的部下。一阵悲伤又涌向曹小慧的心头。曹小慧争辩说,报派出所又有什么用,保卫处的门口,就挂着治安派出所的牌子,派出所的人来,也得听他们的,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势单力薄,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周校长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现在是法治社会,什么都得依法办事,你以为我的权大,但权再大,我也得依法行事,如果没有证据证明人家打了你,即使我换成你,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凭空给人家扣一个打人的帽子。

这话好像和保卫处长说得一模一样。曹小慧清楚,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打人没有证据,但每月扣三块钱的治安费却是白纸黑字。收了钱不管事,天下总不会有这样的道理。曹小慧将话题转到收费和被盗上,然后提出追究保卫处的责任和赔偿损失。

从脸色上看,周校长明显地有点不高兴。果然,周校长说,你们是教师,应该比我更懂得道理,国家也出钱养了警察,你在大街上丢了钱,是不是也要警察来赔偿?还有,如果你在外面小区买了商品房,你也要交治安费,如果丢了东西,小区物业是不是也会赔偿你损失。如果要赔偿,那也要国家出台相关的政策法规。可能是看到曹小慧又快哭了,周校长缓和了口气说,其实你不知道,让职工出治安管理费,也不是学校的决定,而是上面的指示,目的一方面是群防群治,另一方面也是给没有工作生活困难的居民安排个工作,让他们也有饭吃,也有事做,不至于无所事事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这也是构建和谐社会的需要。老实说,成立治安队,招聘的保安里面,就有曾经的违法人员,也有刑满释放人员,而且上面还特别强调要安排好刑满释放人员。不安排怎么办,难道要逼他们重新犯罪?所以说,如果你站在全社会的角度考虑问题,一切都能够理解。

看来再说什么都是枉然。但来时一肚子道理,现在却一下变成了不讲道理甚至是无理取闹。这让曹小慧更不能服气。但想想,也再没别的话说。只能要求学校清理闲杂人员,整顿学校的治安环境。周校长说,你的建议我们会认真地考虑,也会认真地加以研究,找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但像你说的不分青红皂白全部赶走,也绝对不大可能,因为学校的后勤管理已经迈向了社会化,学校也离不开这些人的服务,离开这些人,别说学生的吃饭会发生困难,就是教职工的生活,也会发生许多不便。老实说,这些人不仅给我们提供了优质廉价的服务,也为学校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们不仅不应该歧视他们,而且应该给予他们更多的关怀和帮助,这也是一个文明人应该具备的善心和素质。

感觉谈话只能至此了。曹小慧什么也不再说,站起身默默地往外走。申明理也默默地跟了出来。

回到家,天已经黑尽。看着破损的木门和满地的衣被乱七八糟,两人的心又痛得缩成一团。这是个什么破家,谁家的家又是这么个样子。曹小慧真想立即离开,心里也突然无比地厌恶。但到哪里去?又能到哪里去?她只能呆站在地上。

申明理却像个罪人,好像一切罪过一切倒霉都源自于他。申明理开始默默收拾东西。

将褥子铺到床上,再拿起床单,上面沾了不少的土,还有一个大脚印。这脚印肯定是贼留下来的,这可是破案的重要证据。申明理拿着床单犹豫一下,又觉得证据还有屁用,把贼堵在这里,人家也未必肯来抓。拿了床单到门外抖干净,铺到床上,然后对曹小慧说,跑了一天,你也累了,你先上床休息吧,剩下的我来收拾。

再收拾也还是这么个破屋,而且处处都感觉有贼的气息,处处都不安全。这样的屋别说晚上不敢睡,白天睡了,也会噩梦不断。曹小慧呆站在那里,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渺小得不堪一击,渺小得毫无力量,渺小得可有可无。在这之前,她是自豪的,也是骄傲的,骄傲和自豪的动力,来自于她大学教师的身份,来自于一肚子的知识。可现在,却突然觉得还不如一般的百姓。一般的百姓孔武有力,敢作敢当,遇到事情,靠自己的力气就能解决。就像住在车库给学校科研处领导开车的小马,只身从农村来,自己动手将车库改造一番,就是一个温暖安全的小家,而且还在外面用铁丝网围了鸡窝,养了不少的鸡,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而申明理有什么,什么都没有,肩不能挑,手不能拎,别说自己动手整治一个家,让他安装防盗锁,他也安装不好。百无一用是书生,今天,她才明白了这话的道理。

默默收拾东西的申明理突然说,这个鬼地方我是再也不想呆了,这次想方设法,我也要调离这个鬼地方!

曹小慧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你往哪里调,哪里会收留你!现在博士都多得满街跑,你一个小硕士,职称也只是个小讲师,哪里会要你。

申明理愤怒了说,不行我就到工厂,就当一个普通劳动者。我一个同学在机床厂工作,月薪六千多,挣一年顶我几年。

曹小慧说,你一个学生物的,人家机床厂要你干什么,你能给人家干什么。一个男子汉,从来就没有一点志气,没有一点雄心。你怎么不看看你的同学王博,人家一口气读到博士,只工作两年,就是副教授。现在怎么样,房子分到了,副院长也当上了,几十万的科研费也申请到了,私家轿车也买上了。你看看人家过的什么日子,你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发奋争一口气,也拿个博士文凭,也争个一官半职,不说让老婆荣华富贵,即使你让人打了,也有人为你做主,我也高兴死了。

读博士倒真的是一条出路。按规定,博士毕业后满两年就可以直接定副教授,而且不受职称限额的限制。而他工作了十二年了,还一直没凑够副教授的条件。如果也像王博那样前年就定为副教授,去年最后一次分房,他也能搭个末班车。学校分的集资房,每平米不到两千块,不及外面房子一半的价格。但这个年龄再出去读博士,不说读起来费事,经济上也无力承担。曹小慧立即说,谁让你到外面读了,咱们学校就有哲学博士点,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

申明理所在的生科院没有博士授权点,但史哲学院有哲学专业的博士点。一个学生物的,拿一个哲学博士,不伦不类。曹小慧立即说,怎么就不伦不类了,博士就是博士,谁管是什么专业。那么多学理工的人拿了哲学博士,结果怎么样,哪个没享受博士学位的待遇?不仅享受所有的待遇,不少还当上了领导。

道理也是对的。有个博士文凭,面前的路就会宽一些,可以随意调动跳槽,也可以走仕途官场。前年选派高学历人才到地市,学校一下就选派了四名有博士学位的去当市长助理,现在两年不到,已经有两人转成了副市长,另两位虽然还是助理,但有专车秘书司机,每次回学校,前呼后拥,羡慕得人眼睛发疼。但跨学科读博士,除了考试,还得写论文。上大学时,他最不感兴趣的就是哲学这一类的东西。学不感兴趣的,当然是一种痛苦。曹小慧又立即批评说,什么东西不是人学的,博士招生又不统考,再说在职哲学博士报考的人又不多。至于写论文,哪个不是从那几个哲学老祖宗那里抄来的,别的你也不用抄,把马克思恩格斯的抄上百分之一,再结合目前的形势加工加工,谁敢说你的论文不好不对。

曹小慧是在鼓励他,也是给他壮胆,这一点申明理清楚。但如果考,他也确实不怕。史哲学院的情况他也了解一些,除了招全日制脱产博士,还设有一个在职人员班,来上这个班的,除了本校职工就是党政管理人员。和这些人一起考试,他应该没什么可怕的。如果考取,本校职工可以享受学费减半,大概每年只掏四千块就够了。混文凭就混文凭吧,反正混文凭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反正混文凭的人也不是我一个,反正有水平没文凭空口无凭,反正有能力没学历无能为力。人家能混,咱也能混。想通了,心里也坦然了。申明理下定了决心,今天就开始准备,早一天拿到博士,早一天拥有机会。申明理说,我听你的,明天就去打听一下什么时间报名。 UpVYl3L6wYxii38Pj88PrNZToXEIxnaJmq2rgB8BJwcEdH2pxg/xQvvBft15j77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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