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九日,逼近碾庄圩的华东野战军没有发动攻击。
连日来,不断地向徐州和南京发出告急电报,均渺无回音。黄百韬命令各部队紧急修筑隐蔽所,然后他去看望了负伤的第一〇〇军军长周志道,身后的副官手里提着二十听牛肉罐头和十盒骆驼牌香烟。接着,空中的一架飞机被击中着火,机上的空军上校竟勇敢地从起火的飞机上跳了下来。这个乐观的家伙一落地,就不断地渲染邱清泉兵团已经十分靠近,预计明晚就可以到达碾庄圩。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第七兵团各部队,一身褴褛的官兵们脸上出现了一种夸张的兴奋。不一会儿,又一架飞机飞来,给碾庄圩空投了一些东西,其中有南京印刷的《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两份报纸都在第一版的显著位置登着黄百韬的戎装半身像。
黄百韬已经不像报纸上登出的那个人了,他面色苍白,消瘦憔悴。此刻,从碾庄圩的任何一个方向看过去,都可以看到解放军近到眼前的阵地,冷炮冷枪时不时地呼啸着掠过头顶,解放军官兵的身影在战壕的前沿时隐时现。更令人恐惧的是被风吹过来的持续不断的喊话声:“弟兄们!不要为蒋介石送死了!投降吧!”
黄百韬把自己关在隐蔽部里。
西面,炮声隆隆,听上去邱清泉和李弥还在朝碾庄圩攻击。
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邱清泉和李弥的增援行动有明显的避战迹象。战后,国民党方面在军事检讨中也说“邱李尽了力”。但是,国民党方面所有的军政大员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两个强大的兵团就是打不到碾庄圩,特别是从徐州到碾庄圩只有短短的五十公里的距离,特别是当面阻击的华东野战军只有三个纵队——成钧指挥的第七纵队、宋时轮指挥的第十纵队和胡炳云指挥的第十一纵队。
十九日,邱清泉、李弥的部队推进到麻谷子、火神庙一线,前面就是大许家——大许家距碾庄圩只有十几公里,十几公里仅是步兵一个短途奔袭的距离,坦克开过去更是用不了一个小时。
第八军四十二师从正面发起持续进攻后,不但伤亡很大,而且进展缓慢。于是,军长周开成决定改变一下打法,命令一七〇师从右翼迂回攻击麻谷子。麻谷子位于火神庙以南,一条公路从村庄中穿过,将村庄分成两半。村庄周围有围墙,围墙外有地堡,墙根有散兵掩体。村子的西面和南面有一条小河,村北是个大水塘。这是令一七〇师幸存下来的官兵困惑不已的地方。无论是战前还是战后,他们都没有弄清楚到底是哪个纵队在与他们血战,也不知道在这里阻击的有多少解放军官兵。有人说,能在这样猛烈的攻击下守好几天,至少得有一个团,也有人说起码要几个团。仗打得最残酷的时候,一个负伤后被国民党军抓到的解放军战士对他们说,纵队的番号不能告诉你们,反正在前面的几个村子里,代号“三四五”或“六七八”的部队正等着你们呢,只要你们敢往前,一定会打得你们一个不留。说到在麻谷子村有多少人,晚上你们不进攻的时候是一个营守着,白天你们进攻的时候是一个连守着,“信不信由你们”。
一七〇师五〇九团团长姚轻耘不相信他的对手只有一个连。师长杨绪钊的部署是,搜索部队在麻谷子西南角的徐庄攻击,五〇八团在麻谷子西北角小王庄掩护五〇九团的正面攻击。姚轻耘建议,要打就两团夹击三个点一起打,但五〇八团团长庞铮不愿意,说他没有接到与五〇九团同时攻击的命令。于是姚轻耘只好自己干——“干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他命令机关人员在后面给全团做饭,二营警戒徐庄方向,三营为预备队警戒公路两侧,一营发起攻击。一营连续上去几次,都被打了回来,村边小河上的桥已被炸断,一营“攻到沟边,解放军一排手榴弹打出来,炸得泥水四处飞溅,官兵们都像鬼一样”。黄昏,三营采取偷袭的方式,从村子的西北角往里摸,刚接近村边就受到火力阻击,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晚上,姚轻耘想把团指挥部移到小徐庄去,以免夜间受到袭击,师长杨绪钊坚决不同意,命令五〇九团将指挥所设置在公路右侧。姚团长十分恼火,因为这明明是让自己堵在公路上给后面的师部挡子弹。不一会儿,师长的命令又来了,说小徐庄方向有冷枪袭击,命五〇九团团部驻防小徐庄,以“掩护师部的安全”。姚团长刚刚移驻小徐庄,还没来得及构筑工事,解放军官兵突然从麻谷子村冲出来反击了。五〇九团立即混乱起来,枪炮胡乱射击,哭喊声连成一片。解放军的反击过去之后,杨绪钊命令五〇九团连夜实施攻击,天亮时一定要拿下麻谷子村。战斗开始后,二营首先在村边遭到伏击,队伍一直退到团部附近才勉强收容起来。一营的进攻很猛烈,因为全团所有的炮火都被集中起来支援他们,一营一度攻到村庄的围墙边,半个村子都已经燃烧起来,但还是无法突进麻谷子村。营长张其光在电话里向姚轻耘报告的战况令他记忆很深:
第二连连长郝毓秀被打死,排长非死即伤。第三连连长也受伤,排长无一幸免,由上士排副王建惠代理连长。不多时,王建惠也受了伤。全连八十多人,剩下三十几人。营长张其光的小腿被打穿了。光第一营负伤抬到师部去的就二百多人,丢下的尸体还不知有多少。我将情况向军、师作了汇报,并急忙用第三营把第一营换下来,等待上级的命令。也许是抬下去的伤亡人数太多了的缘故,一直到天明,军、师部都未来命令叫我攻击。
五〇九团未能在天亮时拿下麻谷子村,姚团长接到了第五军四十五师崔贤文副师长打来的电话。姚轻耘知道,这是邱清泉兵团想证实一下李弥兵团是否还在侧翼保护着他们。当崔副师长听说第八军还在麻谷子附近磨蹭时,就在电话里向姚团长吹嘘说:“我就在你们南面的庄子。我们攻许湾,两次猛攻,共军就被我们打走了,缴获了很多武器……希望你们今天拿下麻谷子,明天解碾庄圩之围。”姚轻耘刚放下电话,就听见许湾方向枪炮声大作,二营报告说许湾乱了,第五军的一个团被打得到处乱跑。姚团长马上接通了崔副师长的电话,崔贤文坚决否认他们丢了阵地,甚至连受到攻击都不承认。但是,二营这时送来了一位解放军的排长——这位排长在反击的时候,被五〇九团二营前哨士兵的山东口音迷惑了,以为是自己的部队,没有任何防备就冲了过来——这个解放军排长显然还沉浸在反击许湾的自豪之中:白天第五军攻打许湾之所以得手,是他们逼迫很多老百姓抬着梯子在前面爬外壕,于是我们就撤了。他们以为打胜了,一个团住进许湾村,不知道我们在村子里埋伏着一个营,这个团还没有布防好,我们就内外夹攻干了起来,不但把这个团打跑,还吃掉了他的一个营。姚团长这时候再找崔副师长——“电话已断,不知什么时候他已逃走了。”
一天一夜的攻击,五〇九团伤亡两百五六十人。姚轻耘给师长打电话说:“麻谷子西南面不能攻,上有围墙,下有外壕,壕里有水,壕外有鹿砦。许湾已被共军占了,我的右翼无依托。我看麻谷子西北面地形复杂,容易接近,如果第五〇八团不能攻击,我想和他换防。”杨绪钊当然能听出来姚团长的“别有用意”,他哼了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不一会儿,命令来了,五〇八团从西北面攻击,五〇九团在原阵地配合攻击。又过了一会儿,师长的电话又到了,声称“五〇八团马上就要进村了”,要求五〇九团“全力攻击策应”。姚团长心里很不舒服,因为自己死了那么多人,等于白白地给五〇八团创造了立功的条件。可是,没过一个小时,师长的电话又来了,命令姚轻耘“全力进攻”以掩护五〇八团“收容撤退”。姚团长的心理瞬间就平衡了——五〇八团进攻的时候,到了村边没有受到火力阻击,团长庞铮以为大功告成,一面报告师部,一面命令部队爬围墙。结果,刚爬进去,手榴弹就下雨一样地扔过来,侧面还有解放军的包抄反击部队,五〇八团的两个营被打得七零八落,溃散的官兵逃到麻谷子以北的火神庙一带才被收容。
黄昏,李弥严令第八军一定要拿下麻谷子,并派来一个榴弹炮连和一位战场督战官。接下来的战斗很快就进入了残酷的搏杀。兵团的榴弹炮和一七〇师的山炮把麻谷子村轰击成一片燃烧的废墟,村里的围墙全部倒塌,树木变成了巨大的火炬。但是,当国民党军的攻击部队冲到废墟前面的时候,解放军官兵突然从废墟中站立起来,扔出了铺天盖地的手榴弹。在督战队的威逼下,国民党军把当地的百姓和被俘的解放军全部集中在第一线,再次开始攻击。解放军放过第一线的人群,当国民党军接近壕沟的时候,各种火器对准壕口猛烈射击。战斗持续到午夜,五〇九团的伤员已经堆满前沿。凌晨二时,姚轻耘害怕解放军趁他疲惫发起两翼出击,壮着胆子给师长打电话要求撤退。一直在前沿观察战斗的杨绪钊被战斗的残酷所震撼,说:“不能再硬攻了,停止攻击,保持原阵地,明天再说吧!”
姚轻耘说:“我无法解释攻不下麻谷子的原因。”
天又一次亮了,杨绪钊师长在阵地上转了一圈就不见了,姚轻耘后来才知道麻谷子战场“换了指挥官”。新指挥官是四十二师师长石建中。石师长命令一七〇师五〇九团在右翼攻击麻谷子西南角,四十二师一二五团在左翼攻击麻谷子西北角,在榴弹炮和飞机的全力支援下迅速向前推进。
因为,碾庄圩快完了。
十九日夜幕降临的时候,碾庄圩四周炮声大作——“万炮齐发,排空而来。这样的轰击,除夜间十一时停止约两个小时外,一直继续到次日天明。”华东野战军对碾庄圩的总攻部署是:陶勇、郭化若指挥第四纵队,于碾庄圩东门向南、向西实施佯攻,造成守军的错觉;王必成、江渭清指挥第六纵队攻击西门;张仁初、王一平指挥第八纵队由东南攻击;聂凤智、刘浩天指挥第九纵队由南面攻击。
配合八纵的炮兵,是华东野战军特种兵纵队炮兵一团的八门榴弹炮,加上八纵自己的各种火炮,一共五十七门。前一天晚上,六千多发炮弹打出去,步兵的冲击仍在前沿失利。为了弄清楚是不是炮兵的射击出了问题,八纵炮兵团长武鸣亭白天带人上了前沿。上去的时候,看见前沿战壕里的步兵向他投来责难的目光,武团长心情沉重。八纵的前沿距离碾庄圩只有几十米,在这几十米的距离内横着一道很深很宽的天然水壕。水壕前面的开阔地上布满工事。此刻,敌人的明堡和暗堡大部分已被摧毁,鹿砦和铁丝网也被毁坏不少,碾庄圩的围墙被轰出了几个大缺口。从这个效果上看,炮兵的射击准确而有效,但为什么步兵在冲击的时候依旧受到杀伤呢?一个步兵班长向武团长比划着说,炮火延伸之后,我们跳下水壕架起桥就往上冲,但刚爬上水壕,敌人的机枪就响了,上去一个打倒一个。到处都是敌人的火力点,我们两个小组的人全被火焰喷射器打着了。看不清敌人是从哪里射击的,好像全在鹿砦后面。武团长匍匐着往前爬,终于弄明白了,前沿的鹿砦下面藏有秘密火力点。
十九日晚,总攻炮火准备开始后,八纵的炮兵按照常规进行破坏性轰击,四十五分钟内就发射了近五千发炮弹。当炮火延伸时,守军的火力点开始射击,炮兵缩短射距重新开始覆盖轰击。这一下,步兵们在前沿大喊:打得好!他们已经上天了!二十三师六十七团是八纵的先锋团,九连为团突击队,突击队由副营长李浩德亲自率领。炮火再次延伸的时候,班长刘忠厚拿着几个写有红色箭头的木牌独自往前爬,一直爬到壕沟边。壕沟那面守军的火力点开始猛烈射击,刘忠厚看清了每一处火力点的位置,然后把标志着通道的木牌子一一插好。往回爬的时候,他看见几具战友的遗体,他们是昨天倒在这里的,由于距离敌人太近,还没能把他们抬下去。刘忠厚把那些攥在已经僵硬的手中的手榴弹一一收集起来,手榴弹上满是凝固的血浆。带血的手榴弹被分给准备发起冲锋的战士,大家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开始脱棉衣,棉衣棉裤都脱下来,浑身只剩下衬衣衬裤,然后官兵们把手榴弹和子弹袋扎在身上。一个小战士看见副营长李浩德也把棉衣棉裤脱了,瞪大眼睛不断问:副营长和咱们一起上?副营长和咱们一起上?他是个“解放战士”,身上还穿着国民党军的棉军服。班长刘忠厚对他说:“副营长是共产党员。我也是。”
初冬时节,脚下的土地已经冻结,冷风呼啸,刺刀上结着一层白霜。
总攻的信号弹腾空而起,九连不惜一切地扑了上去。
敌人的机关枪从不同方向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火网。刘忠厚身边的战士曹佃安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刘忠厚想去救他,被曹佃安推了一把。冲到壕沟边的时候,刘忠厚看见自己插的木牌子还在。在向壕沟对面投掷了一排手榴弹后,他们越过壕沿跳进冰冷的水中。壕水过胸,守军的手榴弹和炮弹雨点般落下来,激起的水柱挡住了视线。刘忠厚带领全班拼命划水,上岸后爬围墙的时候,两次攀爬都被爆炸的气浪推了回来。刘忠厚听见有人喊:“大家踩着我上去!”一看,是曹佃安,不知负伤的曹佃安是怎样泅过又宽又深的壕沟的。九连开始在弹雨中叠罗汉,到处是嘶哑的喊声:“爬过围墙就是胜利!党员冲在前面!”刘忠厚踩着曹佃安爬上围墙,看见一排长孙向银头部中弹,血流满面。碾庄圩的围墙被九连撕开了,六十四、六十七、六十八团洪水般地蜂拥而上。突然,一个国民党军冲出来抓住了刘忠厚的枪背带,是个戴大盖帽的,刘忠厚转身开枪,那人倒了下去。九连开始抵抗守军的反击,守军动用了数架火焰喷射器,九连官兵的身上都着火了。李浩德副营长说:“刘忠厚!带两个人从右侧消灭它!”话音未落,李副营长中弹,重重地倒在地上。刘忠厚心里一揪,喊:“沈献瑞!跟我来!”两个人奔跑着,跳跃着,穿过被炸毁的碉堡和掩体,绕到了火焰喷射器的侧后,一口气扔出了七八颗手榴弹。火焰熄灭后,冲锋的杀声再起。
支援九纵突击的,是华东野战军特种兵纵队炮兵三团的六门日式榴弹炮,九纵炮兵团的十六门山炮、山东兵团炮兵团的三门野炮和一门日式榴弹炮。昨天,九纵的攻击也没有成功。当时,六纵副司令员皮定钧正好来九纵,他兴奋地告诉聂凤智,第四十四军已经被他们打光了。由于前几天九纵打的就是第四十四军,官兵们都认为自己啃了骨头让六纵吃了肥肉。为了尽快取得攻击进展,聂凤智亲自率领二十五师萧镜海师长和部分营团干部到前沿侦察。九纵的攻击方向在八纵的旁边,遇到的问题与八纵相同,那就是守军的火力点难以摸清。尤其是通过水壕的时候,守军正面有二十多挺轻重机枪,一齐开火时如同刮起大风。如果走桥将给突击部队造成严重伤亡。能不能涉水呢?七十三团五连十九岁的战士李方欣自告奋勇去探水深。小战士把棉衣脱了,腰上别上几颗手榴弹,消失在浓雾中。过了很久,李方欣爬了回来,为了让纵队首长相信水壕可以徒涉,李方欣手里抓着一把草,说是从水壕对岸拔下来的。
突击队员脱了棉衣棉裤,向水壕掩蔽接近。七十三团二连一排长张清华率领突击小组刚到水壕边,浮桥就开始下沉,战士们跳下水用肩膀扛着,但是守军的子弹倾泻过来,战士们倒下,浮桥断裂。张清华立即改为徒涉,突击队全部下了水。刚一上岸,迎面就撞上守军的一挺机枪,张清华和战士陈阿四扑上去,一把抓住枪管硬是把机枪夺了过来。战士张天佳背着二十多颗手榴弹,冲上前去拼命地投掷,二连巩固住了突破口。副营长杜常德率领的小组连续摧毁守军的地堡,也站住了脚。另一侧的七十四团一营在营长孙光美的率领下,本来是助攻的他们颇有点主攻的劲头,二连长范金鳌率领突击队只用了十五分钟就突破水壕攻到了围墙边。
八纵和九纵的攻击部队交会在了一起。
碾庄圩的围墙被突破后,出现在官兵们眼前的是由一排汽车组成的防御工事,汽车的后面还有一道围墙。两个纵队的突击部队合力往前攻,守军开始组织反击,战斗进入残酷的胶着状态。七十三团团长张慕韩向师指挥部报告战况。聂凤智刚刚监听到第六十四军军部在电话里用广东话通话,而身边的随军记者孔东平正好是广东人,第六十四军在电话里说“黄百韬要到大院上村的军部来,要求派人去警卫”。聂凤智立即面命令炮火在碾庄圩与大院上村之间进行拦截轰击,同时在电话里对七十三团团长喊:“我们要比敌人还要凶!打到哪里就钉在哪里!你们快要和黄百韬见面了,砸开围墙,把他给我掏出来!七十三团是毛主席提过名的!”——九纵二十五师七十三团,历史上获得过很多荣誉:“孟良崮战斗模范连”、“潍县战斗模范连”、“胶县城第一连”、“周村战斗模范连”、“高密城第一连”。在济南战役中,七十三团首先登城,荣获“济南第一团”称号。
二十日凌晨时分,碾庄圩第二道围墙被炸开。
八纵和九纵官兵呐喊着冲进碾庄圩,与国民党守军展开逐房逐屋的争夺战,黄百韬没出他的隐蔽部。
兵团部的外面“房屋成墟,草棚着火,汽车破碎,人尸马骸,累累皆是”。黄百韬向徐州发去电报:“今夜敌向碾庄圩发动攻势,战斗至为惨烈,现碾庄圩已成火海,统计落弹不下两万发,通讯设备均被摧毁,兵团部已无法指挥。我已两天未出隐蔽部,外边情况一无所知。”然后,他命令第二十五军残部向南突围,但是军长陈士章已经化装独自逃跑了。黄百韬又写字条给第六十四军军长刘镇湘,命令他从大院上村突围出来,向碾庄圩的西北方向靠拢。第七兵团情报二处处长廖铁军冒死把字条送进大院上村,刘镇湘看信之后说:“突围出去?重武器都丢光了,出去又有什么用?”副军长韦德和参谋长黄觉都觉得应该突围,可是刘军长坚决不同意。黎明时分,大院上村四周枪炮隆隆,刘镇湘作出一个令人惊讶的举动:他打开自己的大皮箱,把国民党军将官大礼服拿出来,然后开始打扮。他穿好大礼服,挂上勋章,穿上皮靴,顿时浑身金光闪闪,这让置身在枪炮声中的军官们不禁毛骨悚然。
刘镇湘军长说他要为委员长尽忠。
此时,华东野战军各路攻击部队已在碾庄圩的第七兵团部与第二十五军军部会合。九纵七十三团七连长萧锡谦和指导员迟浩田带领官兵冲进黄百韬的司令部,他们缴获了黄百韬的美式吉普车,车上有一副象牙制作的麻将牌和一具紫铜火锅。兵团部里的两箱机要文件和密码本完好无损,黄百韬睡的行军床上遗留着一支手枪和一瓶安眠药。
在大院上村里,穿好大礼服的刘镇湘还没说他打算用何种方式尽忠,黄百韬就带着第七兵团参谋长魏翱、兵团部第三处处长谭岳、第二十五军副军长杨廷宴跑了进来——黄百韬“坐了好久说不出话来”。
二十一日拂晓,一名随军记者跟着华东野军攻击部队进了碾庄圩:
整个碾庄圩像开了锅,抓俘虏的叫声隔三四里路都听得见,一股股红色火舌、一片片白色烟幕,迎着清晨的阳光升起,炮弹仍在不断地爆炸,成千上万的俘虏从突破口里被带出来,所有的道路都被塞得水泄不通。他们一边走一边哭诉:“同志呀!我们是来投降的,我们已经五天没得东西吃啦!”骡马一群一群的,都饿得不跑不叫了,许多已经被敌人割去大腿或屁股去充饥了。在一切地方,从庄外到街道、到院子、到每一间屋子里,一切有用的东西,从泥土到砖瓦、到木头、到桌凳、到汽车、到炮弹的纸壳子,都筑成了密集重叠的防炮工事。满地满墙及每个防炮洞都被炮弹打得成了土坑。东场上的八门榴弹炮都被打成了麻子。在房子里,在街道上,在汽车底下,在防炮工事里,到处都是敌人的伤兵和尸体。街上到处贴着大字的记录“捷报”,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张是:“……邱兵团不日即可与我会歼共军……”飞机还整日在散发“告在共军中的国军官兵书”,希望他们重回国军去,可以“提升授奖”。可是我把一张递给一个刚放下武器的士兵时,他摇摇头说:“我受苦受够了,要不是当官的不让,我们早就投降过来了。”
国民党军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驾驶一架轰炸机飞临碾庄圩上空,他一眼就判断出碾庄圩已经陷落。在与黄百韬通话后,才知他在第六十四军军部,第七兵团残余部队还大致保持着大院上、小院上等几个小村庄。王叔铭与刘峙紧急磋商后,决定集中空军力量轰炸出一条狭窄的区域,然后步兵在炮兵和坦克的支援下采取多梯队纵深突击,把黄百韬解救出来。刘峙还特别提出了三点建议:一,请总统亲临徐州指挥;二,速空运两个军增援;三,请总统速下决心全力东进,对徐州的安全可置不问——没人知道,刘峙“是想推脱责任故意说漂亮话,还是想借此让杜聿明在徐州负责指挥,他好离开徐州去蚌埠以求自身安全”。
蒋介石命令黄百韬立即突围。
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切都没有实际意义了,所有的决定只不过是程序上的必须,或者说是为面子上说得过去而已。
李弥的第八军终于攻占麻谷子村——先是发现当面的解放军有撤退的迹象,可向前推进的时候,阻击阵地上却没有了解放军的踪影,只在战壕中发现一个被毁坏的六〇炮炮架。不远处,有人在晃动着白手巾,国民党军官兵小心地进了村,看见一队解放军正从村后撤退,机枪还在拼命地射击,不一会儿人和枪声都没了踪影。可那些白手巾还在晃动,冲上去一看,原来是从碾庄圩方向逃出来的第七兵团的伤兵。第八军军长周开成命令一七〇师实施追击,四十二师为预备队,然后自己陪同李弥进了麻谷子村,一路上“看见树枝上挂着血肉模糊的手、脚之类的东西”。向前推进的一七〇师很快报告,他们已经推进到火神庙,没有发现共军的阻击部队——这里距碾庄圩只有不到十公里了,可碾庄圩那边的枪炮声已越来越弱。
无论邱清泉还是李弥,谁都没有再向前推进的意愿了。
二十日,停止在火神庙的一七〇师报告说,第一〇〇军军长周志道到了他们的阵地上。无法得知负伤后的周军长是如何在炽烈的火网中逃出来的,他和他身边的随从全部穿着士兵军服。周志道见到周开成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说:“整个垮了!”周开成立即用吉普车将他送往徐州,徐州的刘峙派飞机把他送到上海治疗,蒋介石授予他一枚青天白日勋章。
接着,第二十五军军长陈士章也跑来了。他在碾庄圩被攻陷的时候,丢下部队独自逃跑,居然安全地跑到了这里。这个陈军长在吃了点东西后,可能觉得自己临阵逃脱实在说不过去,或者想起来自己曾是黄百韬最信任的人,第二十五军也是黄百韬和顾祝同的基本部队,于是他夸张地向周开成军长要坦克,表示要亲自驾驶坦克返回碾庄圩把黄司令官接出来。周开成派给他三辆坦克,他真的去了,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陈军长说他没有找到黄司令官。然后他上了周开成派的车,去了李弥的兵团司令部。
在李弥的兵团部里,杜聿明、邱清泉、李弥三人聚集在一起,正在研究“共军为什么打得这样好”。研究的结果是:“一、共军情报迅速准确,运用兵力恰到好处;二、共军战士勇敢善战;三、共军军纪严明,深得民心,处处得到老百姓的帮助。而国军这三点恰恰相反。”
碾庄圩被攻克后,黄百韬的第七兵团只剩下第二十五军和第六十四军残部,收缩在尤家湖、大院上、小院上几个村庄里。
二十一日黄昏,华东野战军最后的攻击开始,四纵攻击第二十五军,八纵和九纵联合攻击第六十四军。
第二十五军残部大约还有五千余人,军长陈士章已经逃离战场,副军长杨廷宴跟随黄百韬到了第六十四军军部,第二十五军残部此时没有了有效指挥,但该军是黄百韬起家的基本部队,因此在最后的时刻依旧企图依靠村庄抵抗。尤家湖村四周有一道两米高的防洪水的围墙,围墙外还有很深的壕沟,村子四周修建了三个独立的支撑点,并以地堡群为骨干组成了前沿阵地。攻击开始前,四纵司令员陶勇提出一个作战原则:先肃清尤家湖附近的村庄,把尤家湖孤立起来,使敌人处在既无退路也无援兵的处境里,这样不用硬攻便可以大量俘敌和缴获——“官兵们很欣赏这一方案”。在肃清尤家湖附近的残敌后,四纵将所有的炮火和重武器都集中到尤家湖村,把整个村子围得密不透风,纵队指挥员都上了前沿,不断地强调“少杀多俘虏”。为了使战斗更加顺利,野战军还专门给四纵调来两辆坦克,坦克轰隆隆地发动着,大有大军压境之势。接着,便是前沿的大规模喊话,无数支土喇叭环绕着尤家湖村,解放军官兵扯开嗓门讲政策、喊口号,刚刚被俘的第二十五军官兵也跟着张三李四点名道姓地让守军放下武器赶快过来吃馍。于是,那个在以往的历史中名不见经传的尤家湖村出现了一道奇异的场景:村庄里死寂一片,没有一星灯火;村庄外火把熊熊,喊声不断。躲藏在村子里的国民党军精神几近崩溃。当四纵十一师在坦克的引导下冲进村庄的时候,第二十五军残余部队只进行了局部的抵抗。四纵以伤亡四百人的代价,杀伤和俘虏第二十五军残部近五千余名官兵——国民党军第二十五军覆灭了。
在大院上村的东边,华东野战军第八、第九纵队的联合攻击同时开始。第六十四军残部被压缩在大院上附近的几个村庄里,他们不断受到增援部队已从大许家方向靠近的鼓舞,准备抵抗到底。八纵主力和九纵七十七团攻击三里庄和小院上村,九纵七十六、七十八团攻击大院上村。无论哪个方向的攻击,炮火支援都是空前的,不但纵队和各师的火炮被集中起来,而且在碾庄圩缴获的重迫击炮也都用上了。第六十四军在猛烈的炮火中伤亡惨重,但是依旧在极力抵抗,尤其是黄百韬所在的大院上村抵抗特别顽固。攻击大院上村的两个团艰苦推进,严重的伤亡令不少战斗班只剩下几个战士,两个团的建制都被打乱,一个连缩编成一个排,一个排缩编成一个班,但是从白天到夜晚攻击没有一刻停止。二十二日上午十时,大院上村被攻克。
没有发现黄百韬。
黄百韬和第六十四军军长刘镇湘、第二十五军副军长杨廷宴等人逃到一五六师四六六团坚守的小黄庄。刚到那里,团长张越秀就报告说,共军方面曾来人联系要求我们投降。黄百韬立即说,今天晚上可以和共军方面联系。吃了一点东西后,一行人离开小黄庄向西,跑到一五九师师部所在地吴庄。黄百韬只想尽可能地向西靠拢,希望能跑到大许家去,因为到了大许家,才可能有接应他的部队——此时,正是第二十五军军长陈士章带领三辆坦克寻找他的时候,从大许家冲出来的坦克没有进入近在咫尺的吴庄,原因不明。黄百韬发现一五六师师部也不安全,一些官兵看他的眼神怪怪的,有人告诉他,该师师长钟世谦和副师长李振中已经派人去和共产党军队联系投降的事了。
下午十六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小黄庄的四六六团因在投降的事情上犹豫不决而遭到攻击,张越秀团长被俘,一起被俘的还有第七兵团参谋长魏翱、第六十四军参谋长黄觉、兵团部情报处长廖铁军、兵团第三处处长谭岳等高级军官。黄百韬感到了死亡的逼近。黄昏,他让第六十四军军长刘镇湘率残部突围。刘镇湘临走前,黄百韬对他表白了心中的万分绝望:
我年老了,而且多病,做俘虏我走不动,而且难为情。我牺牲以后,使别人还知道有忠心耿耿的国民党人,或可让那些醉生梦死的人醒悟过来,国民党或者还有希望。你年龄还轻,尚有可为,希望你们突围出去,再为党国做点事。
“刘镇湘佩上满身勋章向共军冲锋而去”。
之后,国民党方面才确切得知:刘镇湘军长并没有战死,而是被解放军官兵俘虏了。
捉住刘镇湘的,是解放军的一位副连长,名叫胡相法。
十五岁参加八路军的胡相法,是部队中有名的战斗英雄,淮海战役开始的时候他成为副连长。部队奉命攻打第六十四军,他的任务是插到大院上村与小院上村之间,然后加入对大院上村的攻击。在穿插的过程中,他率领加强排爆破了两座碉堡,俘敌五百多名。部队攻占大院上村后,加强排继续向残敌逃跑的方向追击,途中遇到了想与解放军联系投降的国民党军军官,胡相法当即命令这个军官带他去第六十四军军部。胡相法不知道,此刻为他带路的是第六十四军的副参谋长。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举动,因为在向第六十四军军部靠近的时候,需要不断地路过国民党军设立的岗哨,胡相法镇定地走进第六十四军残部盘踞的腹地来了。军部暂时设在一个大车店里,胡相法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大约有二十多名国民党军军官,其中还有几名女军官,一个军阶很高的人正在大车店的中间来回踱步。
副参谋长报告说:“共军前线最高指挥官来了。”
刘镇湘显然不相信这个年轻人是“最高指挥官”。
但是,胡相法大声说:“要起义,就放下武器跟我们走!”
旁边的一名国民党军军官突然拔出手枪,但立即被一直跟着胡相法的三排长初元发击毙了。
几名女军官惊叫起来。
刘镇湘脸色苍白地坐下来。
胡相法说:“考虑好了就走吧。”
刘镇湘走出了大车店。
外面的国民党军官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胡相法跳上一个大碾盘,朝天打了一梭子,然后喊道:“你们军长投降了!都缴枪吧!”
年仅十八岁的胡相法和他带领的十几名官兵,俘虏了包括第六十四军军长、副参谋长和军部机关人员在内的一千六百多人。
不久,胡相法的家乡山东乳山县开始流传一首歌:
百里昆仑山哟,
太阳金灿灿。
红旗飘飘满山巅哟,
穷人心里好喜欢,
好呀么好喜欢。
雄鹰飞高山哟,
豪杰来人间。
俺村出了英雄汉哟,
人人都把英名传,
英呀么英名传。
黄百韬身边只剩下了第二十五军副军长杨廷宴。
有史料说,黄百韬在突围的路上被炮弹炸死。
但是,根据杨廷宴回忆,黄百韬死于自杀。
黄突出后,走至一茅棚附近,只剩我们两人,见四面皆有解放军包围,无法再走,即举枪自杀,但并未断气,我又加了一枪。
黄百韬死前曾向杨廷宴说了如下一段话:
我有三不解:一,我为什么那么傻,要在新安镇等待第四十四军两天?二,我在新安镇等待两天之久,为什么不知道在运河上架设军桥?三,李弥兵团既然以后要向东进攻来援救我,为什么当初不在曹八集附近掩护我西撤?
杨廷宴侥幸从战场上逃脱:
他自杀后,我伤心痛哭,这时来了一个解放军战士,我诳他说:“他是我哥哥,我母亲叫我来探看他,他死了我怎么回去向母亲说呢?”这个解放军战士同情我,还帮助我把黄埋了,让我走了。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国民党军第七兵团司令官黄百韬,就这样被他的一个忠实的下属和一个富有同情心的解放军战士草草地掩埋了。掩埋的具体位置不清,大约在小黄庄以西、碾庄圩车站以北几公里处的旷野上。
就在黄百韬被埋进旷野的那一天,徐州城外突然缓缓地走来一支队伍,满城的国民党军顿时不寒而栗:解放军动员支前民工将大约四千余名黄百韬兵团的伤兵抬进了徐州城。国民党军第八兵团司令官李弥说:“这件事比张良的楚歌还厉害。”
有记者追问道:“黄百韬到哪里去了?”
杜聿明回答:“他回家休息去了。”
杜聿明无法回避的问题是:黄百韬兵团全军覆没,下一步徐州战场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