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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窝棚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在锦州以北、沈阳以南那片范围不大、村庄稀疏的地域内,国共双方总数已达百万以上的主力部队,前所未有地密集地扭结成一团。双方的任何一支部队,都可能与对手擦肩而过或者迎头相撞,战场呈现出纷杂交错的局面。

在黑山被迫停滞了三天,廖耀湘仍下定决心向营口撤退,虽然似乎为时过晚,但他的主力部队依旧在缓慢地移动。移动中的各部队掩护阵地的交接仓促而草率,行军秩序也随之自行其是,最后甚至连各军的行军方向都不一样了,有的部队向南面朝营口,有的部队向东面朝沈阳,这种近乎失控的状态令廖耀湘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祈祷他的部队在撤退路上不要发生什么致命的意外。而此时,东北野战军的数支主力纵队在林彪的严令下,正向这个狭窄的地域日夜兼程地合拢。出发前,没有哪个纵队得到过到达目标的明确指示,命令仅仅是朝着可能发生战斗的方向迅速逼近,寻找廖耀湘兵团并且抓住他们——双方都在游移的状态中,发布的命令因此朝令夕改,部队官兵更是高度紧张,双方的军事指挥员日夜焦虑不安。

林彪给各纵队下达的命令是:第五、第六纵队插入敌后,切断廖耀湘兵团向沈阳的退路;第一、第三、第八纵队担任正面攻击,直逼廖耀湘所在的黑山地区;第二、第七、第九纵队作为第二梯队迅速向前靠拢;位于长春的第十二纵队和各独立师兼程往南压。东北野战军中,只有第四、第十一纵队的到达命令是具体的:留在葫芦岛方向,与塔山当面的国民党军继续对峙,决不让刚上任的杜聿明突破防线威胁锦州,绝不能让他加入到廖耀湘的战场上来。

究竟在哪里与廖耀湘决战,林彪并不十分清楚。

在野战状态下一次吃掉十万以上的精锐对手,这样的仗林彪还没打过。

廖耀湘的主力到底要往哪里走,林彪也没能最后确定。

因此,各纵队走走停停,始终在等待攻击目标的明朗。

八纵到达北镇的大吴屯后,接到停止待命的电报;几个小时后,他们又奉命向正安堡、大虎山一带前进;刚要动身,又让他们原地继续待命。六纵奉命攻击彰武,以为廖耀湘的主力在那里,结果十八师冲进了城却扑了个空;林彪又命令他们到泡子地区寻找敌人,司令员黄永胜率领部队急促行军到达预定位置,结果又扑了个空;黄永胜判断廖耀湘主力可能在新立屯附近,要求继续寻战,林彪却让他们原地隐蔽。

在这种局势不明朗的频繁调动中,东北野战军的一支非主力部队——以左叶为师长的独立第二师,意想不到地成了围歼廖耀湘兵团的巨大战役中的关键一环。

独立第二师自战役发动以来,执行的作战任务基本上是在战场边缘钳制和机动。锦州攻坚战进行期间,他们在黑山以南的绕阳河西岸,缠住了廖耀湘的第七十一军的一个师,清一色的日式“三八大盖”枪长刀利,阵地白刃战打得异常艰苦,却把敌人纠缠得苦不堪言。二十日,林彪命令他们从盘山南下进攻营口,阻止敌军从海上增援或逃跑。为了完成这一任务,林彪专门派野战军作战处长苏静带领一个重炮连从锦州出发,直接去找独立第二师并参与指挥。二十二日,苏静还在半路上,林彪发现国民党军并没有向营口撤退的迹象——实际上,廖耀湘已经决心从营口撤退,只是兵团主力被十纵死死地挡在黑山无法脱身——林彪认为独立第二师到达营口后可能无仗可打,遂又命令他们北上新民对廖耀湘兵团实施侧击。于是,在地域狭窄而又部队密集的战场上,他们与国民党军第四十九军、新三军十四师和骑兵第三旅先后遭遇。独立第二师且战且进,二十三日到达盘山时,苏静处长到了。经过研究,他们决定在大虎山以东地区阻击敌人,并等待林彪对他们作战请求的批复。

二十五日中午,北面黑山方向的阻击战接近尾声,南面却传来营口已被国民党军占领的消息。苏静和左叶师长紧急磋商后,认为独立第二师不能再等了,廖耀湘肯定要从营口逃跑,独立第二师必须立即出发,在廖耀湘可能逃跑的路上去撞,撞到敌人就开火,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把敌人死死地缠住——这是在没有接到野战军司令部命令的情况下,独立第二师自行赋予的任务。

夜幕降临后,独立第二师开始向南急行军,因为无法预料前面会出现什么情况、遇到什么对手,官兵们都处于随时战斗的状态。师长左叶宣布了“战斗当先,缴获不计”的作战规定,即不准因为贪图缴获就停下来,不准因为要抓俘虏而去追击溃敌。

晚二十二时左右,独立第二师到达大虎山至台安的公路与绕阳河的交会处。刚上公路,前面就传来报告说,侧面发现敌人。左叶定神一看,顿时紧张起来:仅仅二十米开外,正走着一大群戴着钢盔的部队。左师长立即命令不要惊动敌人,设法截断敌人的退路,全师做好战斗准备。

这是一支被夜行军折磨得疲惫不堪的部队,官兵都摇摇晃晃半睡半醒似的,整个队伍呈散漫的四路移动状——这是廖耀湘派往营口方向开路的第四十九军一〇五师的前卫团。一〇五师二十五日从半拉门出发,虽然廖耀湘心急火燎,但先头团却走得缓慢拖沓。

独立第二师的包围阵形形成后,左叶师长下达了攻击命令,这个命令十分特别,左叶师长说:“不许开枪,上去就掐脖子,哪个敢反抗就用刀捅。”仅仅二十分钟后,这个懵懵懂懂的先头团就被静悄悄地解决了——俘虏供认:在后面跟进的大部队是第四十九军军部、新三军十四师和一九五师。

苏静和左叶意识到,廖耀湘兵团果真要从营口逃跑;更重要的是,开路的第四十九军几乎已经逃出即将合围的包围圈了。现在的问题是:独立第二师敢不敢冲上去,堵住这支数倍于己的国民党军精锐部队。

漆黑的夜晚,独立第二师附近没有兄弟部队;部队刚刚组建,新兵只进行了半年的军事训练,缺乏战斗经验,尤其是残酷战斗的考验;部队的装备与当面敌人的装备相差甚远,携带的弹药也不多;他们并没有接到必须发动攻击的指令,他们可以将情况向上级报告,在得到增援后再行动。但是,左叶师长没有犹豫,当即决定扑上去。因为敌人要跑了,让敌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跑掉,是独立第二师全体官兵的耻辱。一声令下,官兵们朝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敌人冲了过去——独立第二师,干部不是河北人就是山东人,个个有北方人的倔犟秉性;战士是清一色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辽河流域的翻身农民,苦出身的孩子吃得苦不惜命。

一〇五师不知道先头团出了事,仍然散漫地向前走着,直到机枪响起来,才发觉受到攻击,顿时四下逃散。独立第二师官兵遵照师长的命令,没有追击逃敌,而是拉开架式往前打,先把第四十九军军部率领的两个师打跑了,又发现前面的一个村子内外住满敌人,敌人正在开早饭,连警戒哨都没有派。独立第二师一阵猛冲猛打之后,国民党军在朦胧的天色里跑得乱成一团。

二十六日天亮的时候,独立第二师在大虎山以东冲过了北宁铁路。

官兵们并不知道,此刻,他们距廖耀湘兵团指挥部所在地胡家窝棚已经不远了。

由于廖耀湘向营口方向突击的意图已经明确,二十四日午夜,林彪紧急电令从锦州方向赶到大虎山地域的八纵司令员段苏权率二十三、二十四师向狼洞岗子一带前进,彻底截断敌人逃向营口的退路。国民党军新六军新编二十二师六十五团迎头撞上的,是与他们番号一致的八纵二十二师六十五团。两个六十五团遭遇在一个名叫赵家窝棚的地方,八纵六十五团在副团长蔚彰的指挥下,坚守阵地达十二个小时,三营副营长赵存志牺牲,一营副营长肖悦荣身负重伤。一连副连长蒋林布率领一排与敌人展开肉搏战,蒋林布在刺死一个敌人的同时,被敌人的刺刀刺中头部,他在倒下的那个瞬间拉响了手榴弹,与包围他的敌人同归于尽。阵地上的一排最后除三名战士外全部伤亡。数十年之后,八纵六十五团的十四名战士,依旧被记忆在当年的纵队司令员段苏权的心中:黄召化、刘春甫、刘海洲、邵才、徐志远、杨宝珍、杨振宽、周北清、贾贵、张彬、冯振奎、王勤禄、张德顺、周玉迟——他们都在阵地上拼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

独立第二师的主动攻击和八纵付出的重大伤亡,无意间造成了战场态势的一系列重大变化,使东北野战军围歼廖耀湘兵团的战役出现重要转机,同时也弥补了林彪在战役部署上的一个重大疏漏:

首先,独立第二师义无反顾的攻击,给国民党军第四十九军军长郑庭笈造成一个致命的错觉。在受到攻击的那一瞬间,从猛烈程度上判断,郑庭笈不但认为自己遇到了林彪的主力部队,而且认为这些部队早就等在这里准备将他吃掉。同时,他得出了撤往营口的路已被林彪封死的判断。当遇到的攻击被他夸大数倍之后,郑军长没有向廖耀湘报告,而是直接向沈阳的卫立煌请示,他的描述严重影响了卫立煌的判断,促使卫立煌彻底放弃了从海路撤退的计划。

其次,郑庭笈的判断也严重搅乱了本来比卫立煌清醒得多的廖耀湘的思路。廖耀湘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从锦州方向撤退,他认定走营口海路是唯一可靠的撤退方式。当锦州攻坚战还在进行的时候,廖耀湘的主张是否能被实施,就已成为毛泽东的巨大担心。即使在黑山地区的突击被阻之后,廖耀湘依旧有率领整个兵团向营口撤退的机会,因为东北野战军的合围还没有形成,第四十九军的突击进度已证明跑出去的机会是存在的。但是,当廖耀湘得知郑庭笈遭遇“共军主力的猛烈阻击”而无法前进的时候,他也作出了“营口之路已经被截断”的判断,并由此开始在原地举棋不定、徘徊不前。廖耀湘的难以决断,无疑为东北野战军最终对他形成合围提供了宝贵的时间。

再者,基于郑庭笈的这个判断,第四十九军受到攻击的时候,不但没有实施正面对攻,按照廖耀湘赋予的任务向营口方向坚决突击,反而向后退缩了。第四十九军的这一举动,引起后面部队的连锁反应,那些本来已经冲到了东北野战军合围圈边缘的国民党军,也开始纷纷往回跑,这一跑,他们就重新跑进林彪预设的口袋里去了。

应该说,二十五日晚上,如果郑庭笈在后续部队的依托下强行推进,至少他的第四十九军和跟在后面的新三军十四师,也许可以避免被东北野战军全歼的下场。因为,此时营口已被国民党军第五十二军占领,毛泽东正在为此焦急不安,并对林彪的疏漏表示出极大不满:“你们事先完全不估计到敌人以营口为退路之一,在我们数电指出之后,又根据五十二军西进的不确实消息,忽视对营口的控制,致使五十二军部队于二十四日占领营口,是一个不小的失着。”毛泽东的担心是,一旦廖耀湘打开通往营口的通道,就等于在付出巨大代价关闭了锦州这扇“大门”,却让东北的国民党军主力从“侧门”溜走了。

二十五日这天,蒋介石再次飞抵沈阳,他在北陵机场召见了卫立煌,他给卫立煌的指示是:严令廖耀湘兵团“按照原定计划日夜兼程,继续西进”。所谓“原定计划”,即向锦州方向推进,进而收复锦州,从陆路撤出东北。此时的蒋介石至少大致知道廖耀湘兵团的处境和危机,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仍旧让廖耀湘继续执行那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计划。

二十六日,东北野战军各纵队相继赶到战场,对廖耀湘兵团的合围最终封口。

无论是向锦州推进,还是向营口撤退,廖耀湘都没有机会了。

六纵接到的命令依旧在不断地更改:二十四日,命令在半拉门一带修筑阻击阵地;部队赶到预定地域后,又命令他们向台安前进;刚刚出发,又接到命令,让他们转向大虎山方向。二十六日凌晨,六纵十六师向大虎山以东、北宁线以南地域急行军,十八师向厉家窝棚和十七户方向前进。凌晨四时,部队到达指定地域后,与正向沈阳撤退的国民党军新三军十四师遭遇,六纵立即在一片没有任何遮拦的开阔地上展开并投入战斗。

新三军被六纵截住,是国民党军内部混乱导致的:昨天黄昏,空军侦察机飞行员报告说,在彰武以南,发现了长达五里的大队伍,问是不是自己人,不是就开始轰炸。这本是个万分重要的情报,因为这一情报显示,通往沈阳的道路很可能将被截断。但是,廖耀湘的参谋长杨焜除了提醒新三军军长龙天武小心一下之外,并没有把情报报告给廖耀湘;更致命的是,龙天武军长竟然也没把这个情报当回事。晚上,新一军军长潘裕昆来到新三军军部接防时,提醒他赶快走,龙天武却坚持天亮以后再说——“兵团部而后与新编第三军失掉联络;新编第三军的三个师而后被分别包围、歼灭,就是由于解放军的这个纵队的深入造成的。后来知道这个纵队就是第六纵队。”

六纵十六师四十六团在遭遇敌人的那一瞬间没有任何犹豫,尖兵班打死姚家窝棚村口的哨兵后突入村内,一个班受到村内敌人的围攻全部牺牲。在查明村内是新三军十四师的一个营之后,四十六团立即组织四个步兵连和一个机枪连发起攻击,官兵们突入村庄与敌人展开逐屋争夺战,敌人利用优势火力拼死抵抗,四十六团的五个连苦战四个小时,付出了伤亡数百人的代价,才把村庄里的敌人肃清。四十六团占领姚家窝棚后,位于附近的姜家窝棚、朱家窝棚和铁家窝棚里的国民党军开始猛烈反击,交战两方来回冲杀,在铁家窝棚方向的四十六团二连二排官兵全部战死,团政委张天涛,营长何仑元、贾连克,副营长李甬祥,连指导员孟宪章先后阵亡,但是四十六团的阵地稳固如山。与此同时,四十七团以两个连出击孙家窝棚,堵住了敌人的退路;十八师五十二团二营把厉家窝棚里的敌人赶了出去,五十三团在丁家窝棚与敌人形成对峙。

早晨七时,六纵司令部进至姚家窝棚。因为受到炮火攻击,后又转移到辛家窝棚。十六师侦察队伏击了国民党军的一个汽车队,俘虏了东北“剿总”司令部的一名少将参议。参议说,廖耀湘决定往新民方向撤退,四个主力军已经集中在胡家窝棚一带,准备沿着公路集团推进。司令员黄永胜立即感到了局面的严重:四个军的主力部队,这就意味着六纵要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而能不能把敌人堵在这里,关系到能否全歼廖耀湘兵团。来不及请示并等待回复了,黄永胜和政治委员赖传珠、副司令员李作鹏当即决定:六纵就在这里死堵,打到最后一个人也在所不惜。

此时,由于六纵在来回穿插中不断地变化战斗位置,林彪一时间找不到他们了,他在司令部里不断地问参谋长刘亚楼,六纵跑到哪里了?刘亚楼说他也不清楚。很少表露情绪的林彪火了,说黄永胜简直是乱弹琴,如果让廖耀湘跑了,非要严办他不可。刘亚楼再次给六纵发去电报,要求他们迅速寻找敌人并实施攻击,否则严厉处分。不一会儿,六纵的电报到了,黄永胜报告说,六纵为了截住廖耀湘,一天两夜急行军一百公里,没有时间吃饭,也没有时间架设电台,现在终于把所有的敌人都堵住了,六纵决心以十六师死守阵地,十八师向东北突击,决不让敌人跑掉一兵一卒。林彪大喜,立即回电,命令六纵保持阵地,等待各纵队加入最后的战斗。

新三军十四师遭到阻击后,龙天武和新一军军长潘裕昆商量,决定绕道翟家窝棚向东北突围。六纵得到情报后,立即抽调十八师五十四团跑步前进,坚决把翟家窝棚的敌人堵回去。为了加强防线,黄永胜指定李作鹏统一指挥战斗,防守重点是北宁路上的厉家窝棚火车站。

六纵还在修筑工事的时候,新三军强大的突围行动开始了。阵地上沙石腾空,弹片横飞,村庄里的民房和草垛被炮弹击中后燃烧起来,整个厉家窝棚烈焰熊熊。六纵所有阵地都进入了激战,五十二团二营打退敌人的十四次攻击,十六师的九个连打到最后只剩下不足十人,残酷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天亮。在六纵的阻击战打得最苦的时候,五纵赶到了半拉门一带,与新一军新编三十师遭遇,五纵队猛烈穿插,一下子就把新一军的序列打乱了。然后,五纵和六纵一起彻底堵住了廖耀湘向沈阳撤退的道路。

一纵是从锦州以南面向黑山急行军的,因为路途长,他们连续走了三天四夜。部队没有时间吃饭,更没有时间休息,官兵们边走边啃干粮,一刻不停地往北赶。他们必须渡过那条几百米宽的大凌河,十几天前他们南下打锦州的时候,曾经徒涉这条河,但这次徒涉时河面上已经漂浮着薄冰。官兵们在河边脱下鞋袜和裤子,在腿上擦上猪油、羊油或者牛油,在班长的督促下喝了御寒酒,然后相互搀扶下了河。河水冰冷刺骨,官兵们牙齿直打颤。大凌河附近的百姓们听说大军过河,纷纷提着开水壶跑来,官兵们上岸后立即被百姓围住,百姓递过来热水,干部们在黑暗中喊声不断:“集合!检查装备!立即出发!”

二十四日,由师长江拥辉、政治委员黄玉昆率领的一纵一师到达黑山西面的药王庙,由师长贺东升、政治委员王树君率领的一纵二师到达岗营子地域,由师长刘贤权、政治委员方国南率领的三师在完成后卫阻击任务后也赶了上来。二十五日凌晨,没有休息的一纵官兵立即投入穿插作战,方向是自西向东,不管前面是哪股敌人,插进去将其打乱再说。三师向杨家窝棚和王家屯方向的穿插进展很快;二师在三师的左翼向东直插杨家屯,截住了新三军的一个炮兵营;一师在三师的右翼投入了战斗。

一师三团插到大兴庄附近的时候,发现有一大股敌人正在修筑工事,同时还发现了敌人的一个重炮部队。团长王敬之和政治委员张集华当即决定:一营在右,二营在左,猛打猛冲。在突然的攻击中,国民党军混乱起来,纷纷向东猛逃,三团紧追不舍,歼敌两千多人。在这次战斗中,三团的一名战士出了名:在大兴庄东侧,有一个敌人的火力点,一营二连几次冲击都被打了回来,这让入伍不到一年的战士白玉清很是愤怒。他顺着一条小水沟绕到村头,准备从侧面消灭这个火力点,谁想迎头撞上五十多个敌人。白玉清在击毙了领头的军官后,跳上一道断墙,扯开嗓子喊:“一排向左!二排向右!坚决消灭敌人!”五十多名国民党兵顿时惊呆了,全部放下了武器——战后,聪明勇敢的白玉清被授予“孤胆英雄”称号,并获“英雄奖章”一枚。

一师一团追到黄家窝棚发现了敌人。团长杜秀章和政治委员柴川若顾不得后面的部队没跟上来,立即命令二营从正面发动攻击,警卫连绕到敌人的后面进行堵截。两个小时之后,战斗结束,清查一千五百多名俘虏时才发现,他们攻击的是国民党军的一个师部和一个团部,官兵们把新三军十四师师长许颖和副师长董觉民捉到了。

接着,一师又奉命经黑山城北向前穿插,命令要求他们不管敌人有多少,一旦接敌就决不能放手。刘贤权师长到达黑山县城的时候,在一座教堂里见到十纵司令员梁兴初,被数天艰苦的阻击战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梁兴初看见刘师长,在电话里喊:“同志们!一纵上来啦!总攻就要开始啦!”

二十六日清晨,廖耀湘发现了自己面临的危机。

先是第七十一军与新六军一六九师、二〇七师三旅交接防务的时候发生混乱,遭到解放军的猛烈攻击。战斗一直延伸到黑山以东的胡家窝棚附近,四面的枪声已经清晰可闻。新三军军长龙天武打来电话,说他的司令部附近也发生剧烈战斗,西面的第七十一军已经开始后撤,解放军快要打到他的司令部来了。廖耀湘命令他离开指挥所立即去掌握部队,并且按照计划继续向营口方向撤退,龙军长答应之后,廖耀湘就再也没有得到这个军长的任何消息。廖耀湘不知道,龙军长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已经不能掌控他的任何一个师了,放下电话后他确实离开了指挥所,但不知去向。后来才知道,这个军长扔下部队独自一人逃出战场,一直逃到沈阳。失去指挥的新三军的三个师已被紧紧包围。放下龙天武的电话,廖耀湘又试图与新一军军长潘裕昆通话,但是电话未能接通。八时左右,廖耀湘到胡家窝棚附近的新六军去找李涛军长。李涛也不知道第七十一军、新六军一六九师和二〇七师三旅的确切位置和情况,廖耀湘命令他务必掌握那两个部队,把阵脚先稳下来再说,然后设法掩护胡家窝棚的兵团指挥部、直属部队和新六军军部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大虎山以东地域,因为新编二十二师还坚守在那里。李涛痛快地答应了——实际上,李涛知道新编二十二师也出现了危机,因为昨晚他们报告说发现共军的大部队在向南移动,这显然就是冲着新六军来的,但李涛竟然没有向廖耀湘报告这个情报。或许,李涛知道此时任何情报都没有实际意义了,最关键的问题是自己的安全和出路。

从李涛那里出来,廖耀湘带着随从副官跑到胡家窝棚东面的开阔地去观察战况,他亲眼看见胡家窝棚以西一带正发生着激烈的争夺战——那就是六纵正与新三军交战;廖耀湘还看见东面新一军军部所在的村庄硝烟四起,估计也在混战之中。胡家窝棚以东有一条小河,解放军正沿着这条小河插进来,看来是要截断新一军与兵团指挥部的联系。解放军官兵距廖耀湘仅仅只有几百米了,子弹在他的头顶上乱飞,廖耀湘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回到兵团指挥部了,于是他决定去七八里之外的新一军新编三十师司令部去——“还没走到新三十师师部,我回头一看,胡家窝棚村庄内已发生战斗,兵团指挥部与新六军军部可能已被打散了。”

廖耀湘心中弥漫起一种无可名状的绝望:胡家窝棚,兵团指挥中枢,就在自己出来的这么一会儿,共产党军队居然打了进来,自己的指挥部都完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指望?

袭击胡家窝棚的是三纵七师二十一团三营。

这个营的官兵没有想到他们袭击的是廖耀湘的指挥部;更没有想到他们攻击的时候,廖耀湘竟然就在距离他们仅仅几百米的地方看着,然后跑了。

三纵打完锦州后,从锦州出发向北连续行军,二十四日越过十纵的防线向前突击,二十五日清晨进入一块平原地带,庄稼收割完毕的田野空阔寂寥,三纵正准备休息一下,突然遭到猛烈的炮击,官兵们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深入到犬牙交错的战场上来了。各部队立即散开,九师首先占领詹家屯,然后向黑山东北部的五间房和烂泥泡发起攻击。同时,八师也在左翼向当面的第七十一军展开攻势。第七十一军后撤,三纵跟踪追击,二十六日凌晨追到胡家窝棚东北地域。九师主力在小谢屯附近遭遇新三军的南逃队伍,二十五团当即猛冲,歼其一部;七师则经过尖山向胡家窝棚方向继续追击。

七师的前卫营是二十一团三营。他们在得知北山有国民党军第七十一军的一个营后,立即前去寻敌,但到达时发现敌人已经逃跑。三营在副团长徐锐的率领下尾随其后寻找战机。在公路上,他们碰上了几个被国民党军拉去当差逃出来的百姓,百姓告诉徐副团长,前面那个叫胡家窝棚的村里,国民党军佩戴短枪的比拿长枪的多,小汽车也多,而且还拉了不少电话线。村庄附近,不少国民党军的汽车、大炮和马车正在过河呢。

徐锐副团长迅速和三营副营长李德章商量,两个人共同认为:那个叫胡家窝棚的村子里,至少是个国民党军军部,而且正在准备逃跑,三营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打他个措手不及。三营的作战部署是:八连配属重机枪两挺,迅速穿过胡家窝棚西北开阔地,在村东头截断敌人的退路;七连配属重机枪一挺,首先攻占村庄西北的高地;营部跟随七连行动,九连为预备队。

二十六日清晨六时,三营开始向胡家窝棚接近。那时廖耀湘刚从胡家窝棚的兵团指挥部出来。守在胡家窝棚西北小高地上的国民党军竟然认为接近的八连是后撤的友军,所以没有阻拦射击,致使八连三排安全地通过了开阔地。到达胡家窝棚西北边的时候,八连才被发觉,三排官兵迅速展开,向一个无名小高地发起攻击。即刻,胡家窝棚里所有的拦截火力——重炮、迫击炮和各种机枪一齐向他们压下来,三营被压制在没有遮蔽物的旷野里。直到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攻击的是有严密警戒和强大火力的廖耀湘的兵团指挥部。但是,三营没有退缩,官兵们知道,火力越猛,证明胡家窝棚里名堂越大,三营就是全死在这里,只要缠住敌人就是胜利。

八连二排在朝鲜族排长任炳全的率领下,冲到村东头的一座小桥上,堵住一辆汽车,车上坐满了国民党军军官,军官们没有抵抗就下车投降了。二排把这些军官关在路边的一座民房里,继续向前冲。冲到河滩上的时候,他们眼前一亮:整整十八门榴弹炮排列成一排正在发射,旁边是近百辆汽车。这些大炮和汽车让二排官兵分外眼红,他们根本没有顾及炮兵阵地上到底有多少敌人,立即扑了上去。瞬间,国民党军的这个重炮阵地就成了肉搏场。炮兵阵地上至少有国民党军的一个营。敌人在瞬间的惊慌之后,发现冲过来的不过二十几个人,立即开始了疯狂地围攻。二排,这个不顾一切的小小战斗单位,随即被淹没在残酷的厮杀之中。二排一名副班长从肉搏战中冲出来,跑到营部报告了情况。副团长徐锐心情复杂,敌人火力封锁严密,暂时没有办法前去增援,只能集中兵力尽快攻占胡家窝棚村西各高地,以解救孤身作战的二排。

早晨七时——廖耀湘已经在村东的开阔地观察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返回遭到攻击的胡家窝棚而去新编三十师师部——就是这时候,八连三排在机枪的掩护下攻占了村西北的几个小高地,胡家窝棚里的国民党军开始反击,三排在击退敌人的三次反击后大部伤亡。最后,三排长阵亡,阵地上只剩下战士楚长发一个人。八连指导员率领一排拼死增援,但与敌人厮杀几个回合之后,一排也大部伤亡。副团长徐锐把迫击炮连的十二名炮手全都派到了这个方向,但阵地依旧万分危急。

八时,七师的山炮连赶来了。九连拿下无名高地后,七连也拿下了另一个高地,胡家窝棚西面的阵地全部被突破,村庄里的国民党军纷纷向东溃逃。八连和七连乘势往村庄里冲,冲进去之后才发现打的是廖耀湘的指挥部,这让官兵们很是惊讶。

徐锐副团长和三营副营长李德章直奔河滩,他们看见了一生都难以忘却的情景:百余辆汽车和十八门榴弹炮尚在,但是,二排所有的官兵全部战死,交战两军官兵血肉模糊的遗体凌乱地散布在旷野上。这片河滩本是当地百姓的坟地,坟地间原本枯草摇曳,搏斗后这里的枯草已被压平,大片的血迹已经凝结。掩埋二排官兵遗体的时候,徐副团长和三营官兵边挖坑边哭。胡家窝棚村东,自此出现了许多新坟,混合着血浆的新土微微隆起呈暗红色。

林彪突然收不到廖耀湘兵团司令部的电报信号了,大为疑惑不解。

三纵的一支小部队在总攻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把廖耀湘的兵团司令部、新六军军部连锅端了——三纵七师二十一团三营的攻击虽然偶然,但意义重大。他们不但使廖耀湘兵团的十万大军因失去指挥而陷入混乱,更主要的是,林彪终于十分精确地判明了廖耀湘的位置,并随即制定出东北野战军即将发起的围歼战的核心所在。

林彪下达的命令是:不要休息,不要睡觉,不要吃饭,哪里有廖耀湘的部队就往哪里打!哪里有枪声就往哪里打!直到把廖耀湘兵团彻底歼灭为止!

二十六日上午十时左右,廖耀湘跑到新编三十师师部。

这里靠近黑山,东北面是新一军的五十师。

从胡家窝棚方向突进来的解放军官兵仍在继续深入,试图把新一军与新三军分割开来。廖耀湘命令新编三十师和五十师就地抵抗,同时派人去把新一军军长潘裕昆叫来。

一个小时之后,从胡家窝棚逃出来的兵团参谋长杨焜和新六军军长李涛以及司令部的军官们也跑到这里,廖耀湘证实了:胡家窝棚的兵团指挥部已被冲散,一个专门负责作战的参谋被打死,还有一部分司令部的军官被俘。廖耀湘当即命令新六军副军长刘建章指挥一六九师向胡家窝棚实施反击。

接着,新一军军长潘裕昆和第七十一军军长向凤武先后赶到。两位军长报告说,新一军的司令部也受到攻击,但军部突围出来了,损失不大,已经命令所属部队向新编三十师靠拢。而第七十一军主力现在正集结在新编三十师和一六九师之间。廖耀湘命令第七十一军仍归新一军指挥,特别命令把负责胡家窝棚防御的那个师长抓起来听候处置。

目前,还有新三军、第四十九军和二〇七师三旅没能联系上。

廖耀湘利用新编三十师的电台向卫立煌报告了战况,并说他的决心仍然是向营口方向撤退。

下午十六时,让廖耀湘感到一丝安慰的是,新六军新编二十二师师长罗英带着一辆卡车和警卫部队来了,要接廖耀湘和李涛去他们那里——新编二十二师是廖耀湘和李涛的基本部队,两个人在抗战期间都曾当过这个师的师长——罗英向他的两位前辈和上司报告说,他的一线部队虽然受到攻击,但目前情况尚好,师部位于大虎山附近公路边的唐家窝棚,第四十九军军部就在距他不远的陈家窝棚。说到第四十九军奉卫立煌之命向沈阳撤退之事,罗师长十分气愤,说卫立煌也命令他这样做,但除了廖司令官的指示,他不执行其他任何人的命令。廖耀湘决定自己跟着罗英走,至于目前部队应该如何,新一军军长潘裕昆认为,无论是沈阳还是营口都不能去,部队只要一移动就有被分割的危险,唯一的办法是就地抵抗——“共军在不能忍受我们的火力杀伤后,会自行撤退。”廖耀湘说,各部队就地防御,等到把新三军和第四十九军的情况搞清楚之后,再作之后的决定。

廖耀湘离开新编三十师师部,向南过了大虎山至沈阳的铁路,黄昏时到达新编二十二师师部所在地唐家窝棚。在那里,他终于与第四十九军军长郑庭笈取得了联系,郑军长解释了他直接向卫立煌请示的原因后,说大虎山移动至辽河边的沼泽地带是旧地图的标识,现在沼泽地已经干涸,全部都是庄稼地,部队可以通过。他的军部旁边有一条公路,直通辽河边的老达房,再经大民屯就可到达沈阳,这是目前唯一没被截断的一条退路,且沿途还没有发现共军的行踪。廖耀湘追问:“凭什么说沿途没有共军?”郑庭笈说,他的军部特务营已经到达老达房,正在那里征集船只,渡过辽河不成问题。郑庭笈劝说廖耀湘顺着他提供的这条路线赶紧撤往沈阳。就在这时候,卫立煌来电,口气已不再是商量,而是命令廖耀湘迅速率兵团退回沈阳。

“我感到恐惧,感到羞愧,因为我退营口的主张现在彻底失败了。”晚上,精神恍惚的廖耀湘躺在床上,陷入一种极端的矛盾和痛苦中。枪炮声不断地传来,新编二十二师师部附近也发生了战斗。师长罗英在与他的团长们通电话时,明显地感到各个团长都在埋怨和叫苦。新三军还是没有联系上。据说二〇七师三旅已经被打散了。现在,摆在面前的有三种选择:一是按照潘裕昆军长的主张就地抵抗,但这只能是把覆灭的时刻稍微延长一点儿而已,因为部队已经严重缺乏弹药,特别是炮弹,十几万人聚集在几十个村庄里,当地的粮食很快会被吃尽,空投也没有指望,蔓延的饥饿足以让全军崩溃。二是按照郑庭笈军长的主张退向沈阳,但是退向沈阳的行动也绝不可能像他说的那么容易,前边不但有大河,必定还有强敌,林彪绝不会低能到为自己敞开通往沈阳的大门;况且身后已经有了强敌,部队一旦开始移动,“就可能在运动中被层层包围截断”。三是继续坚持当初退往营口的主张,但是,扪心自问一下,这种可能性是否还存在?——“我当时很痛苦地最后下决心,经由老达房地区退向沈阳。”——廖耀湘痛苦的是,如果退往沈阳,有可能突围而出的是新六军的新编二十二师、十四师和新一军的新编三十师以及第四十九军的一个师,而其他的部队就很难有生存的希望了。

廖耀湘打电话给郑庭笈军长,命令他立即派部队前去通往沈阳的道路上搜索。

郑庭笈军长仍信誓旦旦地说,撤退沈阳的路上没有敌踪。

廖耀湘下达了全兵团向沈阳撤退的命令。

这一命令在二十六日深夜下达,规定二十七日拂晓执行。

可是,连廖耀湘自己都认为,一切都可能来不及了。

潘裕昆军长接到这个命令后告诉廖耀湘说:“这是很危险的。”廖耀湘说:“这是卫总司令的命令。”潘军长“声音颤动”地表示:“我将尽我的力量去做。”

廖耀湘在这场战役中犯了太多的错误:攻击黑山和大虎山的时候,他舍不得使用最精锐的新一军和新六军,让作战力并不强的第七十一军去进攻,结果因为攻击未果严重耽误了突围时间。在已经意识到东北野战军主力合围而来的时候,他在向哪条路突围的选择上犹豫不决,再三反复,如果他在第一时间果断地选择,并在事后始终坚持,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在预计向营口撤退的路上,一个小小的独立师就导致他认为撞上了林彪的主力,他在国民党军中服役多年的经历使他形成了某种思维定势,他无法设想也无法理解一支小部队怎么能够毫不犹豫地以卵击石。在到达新编二十二师师部之后,也许是认为自己到了老部队便安全了,他竟然用明语在电台中呼叫和调动部队——有史料证明,廖耀湘的呼叫全部都在东北野战军的监听之中,他呼叫的电台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受到攻击——先后毕业于中国黄埔军校和法国陆军大学的廖耀湘,在一九四八年的初冬时节里表现失常了。

此时,东北野战军第一、第二、第三、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第十纵队和炮兵纵队,对合围在黑山、大虎山以东、绕阳河以西、无梁殿以南、魏家窝棚以北约一百二十平方公里范围内的廖耀湘的五个军,展开了大规模的分割和围歼。其中,第一、第二、第三(附属十七师)、第十纵队和炮兵纵队由黑山、大虎山正面自西向东突击;第七、第八、第九纵队由大虎山以南向北突击;第五、第六(欠十七师)纵队由二道境子、绕阳河自东向西突击。

廖耀湘在新编二十二师师部等待着二十七日拂晓的到来。

此刻,一个名叫齐一飞的战士,在攻击胡家窝棚的战斗中身负重伤,他的战友将他安置在距胡家窝棚不远的一个村庄里。

齐一飞的家,在距胡家窝棚一里半的东尤屯。

齐一飞苏醒后,首先想到的是连长李德山。在向胡家窝棚穿插的时候,按照打到谁的家乡就向谁表示祝贺的老规矩,全连提出了“为解放齐一飞的家乡而战斗”的口号。连长李德山还特意说他应该回家看看,还说很想吃一顿他的家人包的饺子。但是,冲到胡家窝棚西面的开阔地时,出事了。一排炮弹打过来,李德山连长被炸倒。齐一飞正要上去救连长,另一排炮弹把他也炸倒了,他被埋在泥土里。当他挣扎着从泥土中爬出来,爬到连长跟前时,发现连长头部中了弹片,满脸是血。他想背连长去找担架,刚站起来,就昏了过去。战斗结束后,齐一飞被救下战场。躺在担架上他慢慢地醒过来,他问身边的炊事员老刘,连长在哪里?老刘半天没说话,只是流眼泪。天亮了,院子里又抬进来不少伤员,急救人员来回忙着,四周声音嘈杂。齐一飞突然发现眼前的景象似乎有些熟悉,特别是院子里的那座镶嵌着大大的“福”字的影壁和大门口的那棵老榆树——这不是地主毛奎山的家吗?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同志!咱东尤屯屯子小,不能叫你们全都到屋子里去,大清早的让你们受罪啦!”齐一飞听出来了,这是屯西头的齐贵田大爷。自己就躺在自己家的村子里!齐一飞让炊事员老刘到对面的院子里去问问,那是不是自己的家。如果是,就告诉他爷爷,说他的孙子已经参加了毛主席的队伍,让家里别挂念他,千万别说他在这里,也别说他受伤了。不一会,老刘回来了,紧跟着,齐一飞听见了爷爷的大嗓门:“齐一飞?那是我的大孙子!他在哪儿?”老刘把爷爷引进屋子的时候,齐一飞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不想喊爷爷,不想让爷爷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因为爷爷会心疼死的;他也不想因为这里是他的家乡,自己就被留下来养伤,他要跟着部队走,死也要死在队伍里,连长的仇还没报呢!老刘返回到他的担架边,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很好,土改时分了三垧好地和地主毛奎山家的几间好房。

老刘顺从齐一飞的意愿,没有让他与家人见面,把他送到另外一个村子里养伤去了。

两个月之后,战士齐一飞伤愈归队。他跟随部队跨黄河,过长江,一直打到海南岛。整整九年后的一九五七年,齐一飞请假回家探亲。东尤屯家里的爷爷和奶奶白发苍苍,最小的弟弟已经上了高中,只有村子里的井台、小庙和那棵大榆树依旧是那般模样。临归队前,爷爷领着他往村外走,在一块地头上,有一座被绿油油的庄稼环绕着的砖砌的坟。爷爷说:“当年打胡家窝棚的时候,一个连长牺牲了,我们把他埋在了这里。”

齐一飞看见墓碑上写着:烈士李德山同志之墓。

齐一飞放声大哭。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七日拂晓,蒋介石在他日记本上写道:

东北全军,似将陷于尽墨之命运。寸中焦虑,诚不知所止矣。 NXFgWuIw0pz7dZCtqyvyiwqKQOhfs10oG0HRB4lphJi9PEYOnom+9cG4lBhBlke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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