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春暖花开之后,温斯顿·丘吉尔在美国密苏里州富尔敦城发表了有关“铁幕”的演说,要求英联邦帝国与美利坚合众国建立特殊关系,以应对全球范围内日益增强的社会主义革命。美苏之间的紧张关系由此升级。接着,美国在太平洋中一个名叫比基尼的热带珊瑚礁堡上,进行了水下原子弹试爆,巨大的“花冠似的水以子弹的速度射向空中”。而这时候的中国,正处在剧烈事变前的沉寂时刻。
在“战”与“和”两种模糊不清的前景中,这个国家民众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乡村的春播正忙,都市里美国电影的放映海报多了起来,大学开始争论“苏联是否是个新帝国主义”国家。此时,国人并没有人注意到,在这片国土上有两个地区已经成为引发战争的火药库:一个是冰河开始解冻的东北地区,一个是麦苗已经返青的长江北岸。
尽管苏军一再拖延撤军时间,但是终究要大规模撤离了。
于是,一个始终没有解决的问题面临着最后的较量与抉择。
苏军撤离沈阳时,没有通知国民党军。驻扎在沈阳郊区的国民党军第五十二军二十五师师长彭璧生发现苏军开始移交监狱和工厂时,才感到苏军可能要走。他派出大量的便衣混杂在看热闹的百姓中,直到苏军全部撤离之后,他迅速指挥部队占领了沈阳市区。此时的沈阳城市破烂,物价飞涨,市场萧条,但是当街市上挂起青天白日旗后,饭馆的生意顿时火暴起来,国民政府的接收大员夜夜请客,几乎所有饭馆的门口都悬挂着“某某机关包席”的牌子。苏军一路向北撤离,国民党军乘火车一路向北推进,但是火车运载的兵力毕竟有限,顺着公路的徒步行军更是速度缓慢。这时候,国共两方代表正就东北问题进行谈判,虽然争吵激烈但尚未撕破脸皮。因此,中共中央给东北局的指示是:“苏军退出沈阳后,我军不要去进攻沈阳城。我军进去在军事上必会陷于被动,在政治上亦将处于极不利。不仅沈阳不必去占,即沈阳到哈尔滨沿线在苏军才撤退时我们都不要去占领,让国军去接收。”就在这封电报从延安发出的当天,苏军从沈阳至长春间的四平撤离后,黄克诚立即指挥部队攻占了那里,官兵们把四平城内的国民党地方官员赶上一辆大卡车轰出了城。
中共东北局在抚顺召开了会议。这个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的会议,只能从当事人的回忆中复原原貌。会上,主张攻击大城市和离开大城市建立农村根据地的两种意见展开了直接交锋,而这两种意见关乎东北地区乃至整个中国的未来命运。在和平来临的乐观情绪的影响下,东北部队很多干部因留恋城市而不愿到农村去。后来,中共东北局书记彭真指出:“大家的注意力切不要被占领长齐哈等大城市的斗争所吸引,而忽略中小城市广大乡村的剿匪与发动群众工作。不把中小城市广大农村的群众充分发动起来,以建立之巩固后方根据地,我们便不能持久作战,已占大城市亦难于占稳。”迫于对形势判断的局限,抚顺会议没有形成任何明确决议,东北民主联军依旧试图在东北地区沿铁路线与国民党军争夺大城市的控制权。
国民党方面坚持认为,东北不存在共产党驻军问题,只有国民政府从苏军手中接收主权的问题。国共两党代表关于东北问题的谈判因而分歧严重。随着国民党军源源不断地到达东北,蒋介石的立场越来越强硬。没能取得任何斡旋效果的马歇尔回国述职去了。延安方面的态度也强硬起来:进入东北的国民党军,只能接收沈阳至长春沿铁路两侧三十里的地带。如想进入其他地区,必须得到共产党方面的同意——显然,共产党方面是不会同意的。
蒋介石在国民参政会上,阐明了他对东北问题的真实立场:
……我们可以说,东北九省在主权的接收没有完成以前,没有什么内政问题可言。如果有人在东北主权没有收回,外交问题没有解决期间,提出内政问题,作对中央交涉的条件,在这时候必要妨碍我们主权的接收,加重外交的困难,那就不知道他们的用意如何了……在日本占领东北的时期,共产党并没有什么武装力量,自日本投降以后,东北才有中共部队的发现,从热河方面开进东北的中共军队,乃持有少数武器,而从烟台渡海的中共军队,那都是徒手过去的,这几种部队合起来,就是他们所谓“民主联军”,现在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妨害政府军队接收主权,要求特殊化的政治局面。要知道,阻碍国家主权的接收,就是妨害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实行,也就是威胁远东和平和世界安全……政府对于东北九省只有接收主权,推行国家的行政权力,军事冲突的调处只有在不影响政府接收主权,行使国家行政权力的前提之下进行……
东北民主联军抢在国民党军之前,占领了从沈阳北进长春和哈尔滨的战略要冲四平。蒋介石立即命令国民党军自沈阳兵分四路攻占四平。于是,数天前还强调不要与国民党军在接收问题上发生军事冲突的中共中央连续致电东北局,要求部队坚决作战。
三月二十四日:
……我党方针是用全力控制长哈两市及中东全线,不惜任何牺牲,反对蒋军进占长、哈及中东路,而以南满、西满为辅助方向……黄(黄克诚)李(李富春)部动员全力坚决控制四平街地区,如顽军北进时彻底歼灭之,决不让其向长春前进……
三月二十五日:
……你们至少还须经一二个星期也许更长时间的恶战才能实际达到停战。在此时间内顽方会拼命进攻,企图控制更多的战略资源要地,而你们应尽一切可能不惜重大牺牲,保卫战略要地……长春、哈尔滨、齐齐哈尔等地,你们必须在苏军撤退后一二日内控制之……
连日大雨,河水暴涨,已经化冻的黑土地一片泥泞。在沈阳向北的各条道路上,国民党军的坦克和汽车与徒步行军的东北民主联军官兵在泥泞中迎头而进,战斗相继发生。国民党军的北进一开始便显示出强劲的突击能力。三月二十一日,第五十二军突破东北民主联军万毅部的阻击,占领抚顺;新六军主力和第七十一军八十八师、第九十四军五师占领辽阳之后,突破东北民主联军吴克华部的阻击,于四月一日占领东北钢铁工业中心鞍山,第二天占领位于辽东湾的重要出海口营口;新一军于三月二十七日攻占开原后,向四平推进;而第七十一军主力则于四月四日占领法库,并拟从那里前出攻占四平以西的八面城。
四月四日,林彪到达四平街,在察看了战场地形之后,他向中央表达了“坚决与敌决死一战”的决心。毛泽东立即回电,表达的也是不惜一切的决心:
……集中六个旅在四平地区歼灭敌人,非常正确。党内如有动摇情绪,那(哪)怕是微小的,均须坚决克服。希望你们在四平方面,能以多日反复肉搏战斗,歼敌北进部队的全部或大部,我军即有数千伤亡,亦所不惜……本溪方面,亦望能集中兵力,歼灭进攻之敌一个师……如我能在三个月至半年内,组织多次得力战斗,歼灭进攻之敌六个至九个师,即可锻炼自己,挫折敌人,开辟光明前途。为达此目的,必须准备数万人伤亡,要有决心付出此项代价,才能打得出新局面……
一场为争夺铁路线上的重要城市而进行的血战已经不可避免。
这就是后来颇受争议的“四平之战”。
八日傍晚,四平外围战斗开始。交战双方是:东北民主联军山东军区第一、第二师,第七纵队新四军第三师八旅和十旅、东满挺进纵队等,共十二个团;国民党军是新一军新编三十八师。新一军是国民党军主力部队之一,抗日战争时远征缅甸,为解救被日军包围的英军,新一军在当时新编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的率领下奋勇杀敌,最终为远征军冲出一条血路,其顽强的战斗作风为盟军赞叹也为国人崇敬。战后,新编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升任新一军军长。此时,孙立人正在伦敦接受英国国王的授勋,该军暂由东北保安副司令长官梁华盛指挥。两军激战一夜,虽然东北民主联军的两个营在包抄中因迷路没有完成断敌退路的任务,但是新编三十八师的三个连还是在共产党军队不顾一切的攻击中受到重创。共产党官兵爬上院墙,一边开枪一面高喊“缴枪不杀”。新编三十八师师长李鸿曾出征缅甸,作战经验丰富,在指挥部队发动逆袭之后,新编三十八师终于稳住了阵脚。此战,新一军兵力损失不大,但是士气受到打击,梁华盛甚至向刚到东北代替杜聿明指挥作战的郑洞国表示:按照作战命令限定的时间攻下四平是不可能的。
在接近四平的国民党军各路部队中,第七十一军八十七师占领法库后,企图迂回四平的侧后,他们面对东北民主联军的节节阻击边打边推进,突然间,发现自己被引到一个早已布置好的大口袋中:先头团看到前面有个熙熙攘攘的集市,便向路上的老百姓打探情况,百姓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八路早就走了,于是先头团解散休息。就在国民党军开始又吃又喝时,枪声骤起,原来集市上的不少百姓都是化装的八路军。伏击八十七师的部队,是从阻击新一军的战场上迅速移动而来的。林彪部署了“一点两面”的战术,即用主要兵力攻击敌人最薄弱的一点,其他方向以少量兵力助攻。同时,突击部队用在敌人的两侧,牵制部队则用在攻击正面。四月十五日,在东北民主联军的合力围攻下,八十七师被分割压缩在十几个村庄里。从各村跑出来的老百姓来到共产党军队的阵地上,详细报告了国民党军在各村的兵力分布情况。天黑之后,东北民主联军的围歼战开始了。至清晨时分,八十七师大部被歼,副师长和参谋长被俘,只有师长黄炎带领少数卫兵逃离。
就在国共两军在四平作战的时候,共产党东北局与苏军就东北民主联军接管长春达成默契。四月十四日,苏军撤离的最后一列火车驶出长春。一个小时后,东北民主联军第七师杨国夫部、三五九旅贺庆积部、东满二十二旅罗华生部和吉北军分区曹里怀部共十三个团,在联军副司令员周保中的指挥下向长春发动了攻击。官兵们拉来日军留下的大炮,轰击长春城内被空运来的国民党守军。战斗持续到十八日,包括长春城防司令陈家珍和市长赵君迈在内的八千多人被俘,长春被东北民主联军占领。中共东北局立即致电中央:“对于长春,我们决定采取巩固和确保的方针,争取成为我们的首都……”
同日,中央回电:
……(一)长春占领,对东北及全国大局有极大影响,望对有功将士,传令嘉奖。(二)杨师立即或休息数日南下参战,必须增加四平方向兵力,歼灭新一军主力,并准备继续打几个大胜仗,方能保卫长春。(三)用全力夺取哈、齐二市。(四)用全力发动长、哈、齐三市及长、哈、齐线东西两侧各二百里左右地区的数百万群众,帮助他们组织起来与武装起来,作为控制全满之中心区域,迅速准备一切,为保卫长春而战……
长春被东北民主联军占领的那天,马歇尔回到中国。美国人担心东北的战火会成为苏军继续滞留中国的借口。马歇尔听取了前往东北地区监督停战的三人小组的汇报,在与蒋介石和周恩来分别进行了多次交谈之后,得出了关于目前中国时局的结论,这一结论令蒋介石与马歇尔的矛盾公开化了。
目前的许多困难,国民政府早些时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是局势现在是逆转了;国共双方都完全缺乏诚意而且互不信任,每一方在对方所有建议的后面都看到邪恶的动机;国民政府阻碍了派遣执行小组进入满洲,而执行小组或许是能够控制局势的;共产党说停战令适用于全中国,而国民政府却反对停战令适用于满洲;当国民政府的军队开进满洲时,他们采取了鲁莽的行动,企图消灭在内地的共产党军队。我不得不作出结论:蒋委员长的军事顾问们所表现的判断力是低劣的。在许多事例中,国民政府当局给共产党提供了指责他们缺乏诚意的机会……自一九四五年开始谈判以来,政府曾有过几次满意地解决问题的机会,但是现在共产党却能够向政府提出过分的要求了。根据我听到的情况来看,国民政府所犯的大错包括对较小的事情采取强硬的态度,这种态度达不到有益的目的,却引起了严重的僵局。
同时,马歇尔也意识到,共产党人对长春的占领,“对于国民政府的影响甚至更是灾难性的”,因为国民政府中“极端反动集团的势力”现在可以说,共产党“从来没打算坚持履行达成的协议”。而“确实地解释共产党进攻长春的原因是困难的。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共产党力图迫使国民政府结束在满洲的冲突,停止把他的军队向沈阳以北调动,并且从事谈判以求得一项解决办法”。
四平没有攻下,长春也失去了。
四月十六日,从北平回到东北的杜聿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四平。
四平血战开始了。
四平位于辽宁与吉林的交界处,当时是通往南满、西满和北满的交通枢纽,四洮(四平至洮南)、四梅(四平至梅河口)、中长(满洲里至绥芬河的中东铁路与哈尔滨至旅顺的南满铁路)三条铁路穿城而过。铁路把小城分为东西两区,东区是中国人居住的矮小平房,西区是日本人建造的坚固的楼房,这里还有一个小型飞机场。四平城北面山峦起伏,其余三面地势平坦,从地形上看无险可守。
在林彪的急令下,东北民主联军所有的主力部队昼夜奔袭,前后到达四平的总兵力近八万人。虽然没有大规模阵地防御作战的经验,官兵们还是开始紧急抢修防御工事。他们沿着小城外围挖掘了大量的交通壕,甚至把小城西南的河道全部堵塞,从而让河水漫出形成大面积的沼泽,以阻止敌人坦克的冲击。同时,四平城内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弹药和医疗用品。林彪的命令是:要使每一个前线指战员有战斗到最后一人的决心,要有与最后一个阵地共存亡的决心。
十八日,国民党新一军在郑洞国的指挥下发动了攻势,其新编三十师沿铁路由南向北,新编三十八师由西向东,五十师直指四平东南,三路大军在飞机和坦克的掩护下对四平正面展开轮番攻击。交战双方都表现出决死的斗志。在国民党军强大的火力轰击下,东北民主联军的防线多次出现危机,前沿官兵数次与进攻的敌人进入肉搏状态。双方不断派出突击队向对方阵地渗透,两军犬牙交错地混战在一起。国民党军的每一次进攻,都用优势火炮进行长达三个小时以上的火力准备,致使四平外围的阻击阵地上硝烟弥漫、弹坑累累,东北民主联军所有的防御工事很快就被夷平,官兵们只有利用钢板构成的堡垒做掩护,躲避炮弹的杀伤,然后待敌人冲锋到三十米处时,跳出工事用手榴弹和刺刀展开拼杀。经过反复的拉锯作战,新一军终于在东北民主联军的正面防御线上撕开一个缺口,进攻部队在坦克的引导下从缺口进入,并急速向纵深发展,占领了四平市区西南角的一座楼房。东北民主联军多次组织反击,但是在伤亡百人之后依旧没有夺回。在新一军五十师的进攻阵地上,百门以上的火炮以每分钟二十五发炮弹的火力向东北民主联军的防御阵地进行狂轰,但随后步兵的冲击依旧要面对共产党官兵的顽强坚守和寸土不让。战至二十二日,新一军重新协同火炮,前后配置,开始了毁灭性的轰击,致使东北民主联军的交通联络全部中断,各部队阵地都处在各自为战的情形中。这时候,战斗的焦点转向四平城西北一个叫三道林子的高地。仅二十二日一天之内,双方在高地上展开的拉锯战就有四次之多,而坚守在这里的东北民主联军的一个营伤亡达百人以上。二十三日,新编三十八师集中炮火轰击三道林子的北山阵地,东北民主联军阵地上平均每分钟落弹四百余发。新一军虽然武器优良、火力猛烈、战术精到,但是当白刃战和肉搏战来临时,国民党军官兵面对共产党官兵不惜生命的勇气不禁心惊胆战。四月二十六日,新一军在四平城东的一次攻击被打退,东北民主联军在城北的反击未能奏效,战场出现了暂时对峙。
郑洞国要求杜聿明增援。
二十七日,毛泽东为中央军委起草的电报到达:“(一)四平守军甚为英勇,望传令奖励。(二)请考虑增加一部分守军[例如一至二个团],化四平街为马德里。”——“马德里”,指的是一九三九年西班牙内战中国际纵队与西班牙人民一起为保卫马德里而战斗。
毛泽东的态度是“化四平街为马德里”,林彪的态度则是“尽量化四平街为马德里”。东北民主联军政治部宣传部长陈沂后来回忆说:“就是林彪本人,当时也没有说过要在四平进行一个大战役,我们全军上下都觉得这样‘且战且退’的打法是合算的。”四平八天的战斗,林彪已清醒地认识到目前我军作战的弱点:没有城市防御作战的基本经验,官兵们只知道向前方射击,缺乏与友邻部队策应的意识;火力配备的层次和纵深都不理想,无法形成有效的阻击火力;战场上没有统一的射击命令与信号,有的部队开火太早,致使敌人临近时弹药不足;部队交接阵地时没有顾及工事的交接,造成接手阵地的部队在工事已全部失效的情况下出现大量伤亡。而国民党新一军却在步炮协同、营连进攻和交替掩护方面都显示出老练的攻坚经验。如果他们在近战时顽强,而不是一拼刺刀就跑的话,此战打下去凶多吉少。
但是,毛泽东要求坚决保卫四平:
林:
感(二十七日)电悉。(一)前线一切军事政治指挥,统属于你,不应分散。如因工作繁忙需人帮助,则可考虑高岗等同志来助你,如前线机关以精简为便利,则照现状为好。(二)东北战争中外瞩目,蒋介石已拒绝马歇尔、民盟和我党三方面同意之停战方案,坚持要打到长春。因此我们必须在四平本溪两处坚持奋战,将两处顽军打得精疲力竭,消耗其兵力,挫折其锐气,使其以六个月时间调集的兵力、武器、弹药受到最大消耗,来不及补充,而我则因取得长、哈,兵力资财可以源源补充,那时,便可能求得有利于我之和平。(三)力戒轻敌,每战必须集结全力,打敌一点,以期必胜。此点你已充分注意,望深入教育,一体遵行。
毛泽东
辰(五月)东(一日)
毛泽东的真实意图,不仅是以四平之战赢得谈判桌上的有利地位,而且还要在四平一线将国民党军的攻势彻底遏止,以期达到国民党占领沈阳以南,共产党占领长春、哈尔滨以北的平分东北的目的——既然独占东北已无可能,争取到一半也是胜利。
但是,本溪失守的消息传来了。防守本溪的东北民主联军各部队,主力调到了四平方向,本溪城内只剩下萧华指挥的三个团。国民党军新六军、第五十二军、第七十一军的五个师,于四月二十八日向本溪发动全面攻击,萧华指挥各团拼死阻击,战至最后每团每连只剩下十余人,东北民主联军的防线被全线突破。五月三日,萧华命令放弃本溪。
本溪失守后,解除了后顾之忧的国民党军迅速北上,向四平包抄而来。其中廖耀湘的新六军在右,陈明仁的第七十一军在左,已经回国的孙立人指挥新一军居中。东北民主联军本来就装备简陋,兵力不足,现在为防御国民党军的两翼包抄,防线又被拉长至五十多公里,兵力更见稀疏,火力更见单薄。而国民党军将领很清楚,这种攻防战拖得越久,对防御一方越是不利。由于防御的正面过于宽大,东北民主联军各部队主力都被置于阵地一线,惨烈的战斗导致的重大伤亡令各部队的兵力捉襟见肘。
此时,指挥部队负责四平左翼防御的黄克诚提出了“适可而止,不能与敌硬拼”的建议。黄克诚先给林彪发电,提出目前敌人倾巢出动,“与我决战,而我军尚不具备进行决战的一切条件”。因此,可以“把四平及其他部分大城市让出来”,尽快到中小城市及广大农村建立根据地。等敌人“背上的包袱沉重得走不动了的时候”,我军再回过头“逐个消灭他”。黄克诚没有等来林彪的回音,更没有等来林彪撤退的命令。五月十二日,他直接致电中央,不但建议放弃四平,甚至建议放弃长春。黄克诚的这封电报,是后来对四平之战得失争论中最著名的电报(电文有删节):
(一)由关内进入东北之部队,经几次大战斗,战斗部队人员消耗已达一半,连、排、班干部消耗则达一半以上,目前虽尚能补充一部新兵,但战斗力已减弱。
(二)顽九十三军到达,如将大量炮兵及部分坦克用上来,四平坚持有极大困难。四平不守,长春亦难确保。
(三)如停战短期可以实现,则消耗主力保持四平、长春亦绝对必要。如长期打下去,则四平、长春固会丧失,主力亦将消耗到精疲力竭,不能继续战斗。故如停战不能在现状下取得,让出长春可以达到停战时,我意即让出长春,以求得一时间的停战也是好的。以求争取时间,休整主力,肃清土匪,巩固北满根据地,来应付将来决战。
(四)东北已不可能停战,应在全国打起来,以牵制国民党军向东北调动。东北则需逐步消灭国民党兵力,来达到控制全东北的目的。
(五)我对整个情况不了解。但目前关内不打,关外单独坚持消耗的局面感觉绝对不利。故提上面意见,请考虑。
黄克诚还是没有接到任何回音。他不知道,在远离四平战场的地方,国共正在谈判桌上就东北问题激烈地讨价还价,而四平无异是一个重要的筹码,共产党人在这样的时刻绝不能轻易放弃四平。十五日,毛泽东给东北局发来电报称:“四平街作战支持的时间愈长愈有利。”整整十三年后,黄克诚才明白当年在战场上林彪为什么没有回音。
然而,就在毛泽东发出这封电报的时候,东北民主联军保卫四平的最后时刻来临了。
廖耀湘指挥的新六军新编二十二师的一个团,在付出一个连的伤亡后,突破了东北民主联军第三纵队的防线。新六军由此乘胜推进。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国民党军用钢板铺路,六百多辆汽车、坦克和火炮强行通过,其推进速度之快,进攻强度之大,令负责阻援的第三纵队连连退守,新六军主力很快逼近四平地区。同时,东北民主联军在其他方向上的防御阵地也被相继突破,国民党军最后对四平防线的制高点塔子山形成三面包围。
塔子山距四平城仅十余公里,这里的阵地原由万毅部的五十八团防守,由于伤亡过大,阵地后来被移交给第三师七旅。为了加强防御,林彪命令第三师十旅前往增援。七旅在之前的战斗中已严重减员,塔子山阵地上只有十九团一个团。五月十八日,新六军在向塔子山进行了空前猛烈的炮击之后,步兵在飞机的助战下发动了强攻。十九团五连的阵地前突,八名机枪手全部伤亡,副班长杨甫南一个人轮流使用九挺机枪射击。防守核心阵地的三连和十连,面对敌人的集团冲锋,无一人后退。连续的激战令官兵们无法垒就工事和掩体,他们在犹如暴雨般倾泻的炮弹中血肉横飞。弹药全部用完之后,阵地上幸存的官兵们使用了石头和牙齿。最后,在这个不足百余平方米的小山头上,交战双方官兵的尸体达上千具。
林彪不断给塔子山方向打电报,先是命令“尽可能再坚持一天”,然后命令“最少明天要顶半天”。但是,在塔子山防御阵地上,官兵几乎伤亡殆尽。而奉命增援的部队轻信了以为辽河水深难以徒涉,以至于没能及时赶到战场。林彪给毛泽东去电:“四平以东阵地失守数处,此刻敌正猛攻,情况危急。”电报发出几个小时后,十八日下午,传来塔子山阵地全部失守的消息。这时候,林彪想的已经不是坚守四平的问题了,而是一旦撤退的后路被封死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他没等中央回电,下达了全线撤退的命令。
十九日,毛泽东致电林彪:“如果你觉得死守四平已不可能时,便应主动地放弃四平……准备由阵地战转变为运动战……”
历时一个月的四平之战结束。
四平之战,以东北民主联军的重大损失成为一次失败的战例。不少人认为,四平之战是在对时局的错误估计下发动的,是在不宜进行大规模防御作战时进行的一次得不偿失的消耗战。在诸多要素均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与优势交战对手争夺一城一地的得失,不但导致了八千多官兵的伤亡,而且在战略上也陷入了被动。
四平失守之后,东北民主联军继续向北撤退。毛泽东来电要求他们坚守长春,罗荣桓、林彪、彭真等东北局领导讨论后,还是作出了放弃长春的决定。罗荣桓说:“长春、吉林都是大城市,不利于防守,防线又宽,现在部队打得很疲劳,如果守长春,敌人从梅河口沿奉吉线插到吉林,就会把我们的后方打个稀烂,不但长春守不住,非退到西满蒙古大沙漠不可。”于是,林彪负责组织部队撤退,罗荣桓和彭真组织东北局机关撤往松花江以北。五月二十三日,毛泽东再次来电,还是要求坚守长春,原因是:“我们正在南京谈判让出长春,交换别的有利条件,但必须守住长春,方利谈判,否则不利。”可是,由于撤退已经实施,毛泽东的命令已无法执行。彭真致电中央:“长春方面幅员广大,周围地势平坦,我兵力不足,不可能固守。为避免被迫作战,我们决定撤出长春。我们昨夜退出,现已抵哈尔滨,林仍率主力在前线指挥。”
实际上,国民党军占领四平之后,并没有立即攻占长春的打算,原因是蒋介石担心杜聿明兵力不足,如果战线拉得太长,容易出现意外。同时,由于苏军还没有完全撤出东北,蒋介石还担心攻占长春会引起苏军的干涉。他派副总参谋长白崇禧去沈阳,指示杜聿明固守沈阳、锦州,确保东北与平、津之间的联络,不要轻易发兵北进。白崇禧在与杜聿明交换意见后,两人都认为蒋介石的顾虑没有道理:现在一旦放过林彪的部队,让他得以休整,等他坐大“倒真值得顾虑了”。况且,国民党军不惜一切打下四平,就是为了占领长春。杜聿明保证只用新一、新六两个军就能拿下长春,白崇禧随即表示只要“一周之内下长春,老蒋看打了胜仗,没有不高兴的”。五月二十一日,在杜聿明的命令下,国民党军多路纵队乘坐汽车和坦克,向撤退中的东北民主联军进行猛烈追击。林彪虽下令“各部队如遇敌时,向敌进路的侧面转移,避免单独决战”。但撤退中的部队在敌人凶猛的进击下建制均被打乱,已经无法形成有效的反击作战能力。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令林彪十分痛苦的事:掌握大量机密的东北民主联军作战科长王继芳背叛投敌了。王继芳少年时参加红军,走完漫长的长征路之后,毕业于延安抗大。部队从四平撤退的时候,这个作战科长突然失踪。国民党军有关资料说,王继芳之所以投诚,是“他在四平街爱上了一个女人”。王继芳所提供的东北民主联军队目前军力的机密情报,是导致杜聿明穷追不舍的重要原因。
五月二十三日,国民党军占领长春。
蒋介石对国民党军的凌厉攻势感到万分惊喜,他在致东北军事三人小组和北平军调处执行部的电报中说:“甚望共产党军队能幡然悔悟,切念萁豆相煎之痛,同懔骨肉相残之耻,为国家多留一分元气,为人民保存一线之生机,从速履行停止冲突之协议,遵守整编方案,化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团结合作,完成革命建国之使命。”
原想一鼓作气打到哈尔滨的国民党军,在松花江南岸突然停滞不前了。
这让原准备继续北撤的林彪都感到了意外。
蒋介石到东北来了,他的到来打乱了杜聿明的作战部署。
就在各部队停在松花江南岸,等待下一步作战命令的时候,蒋介石在杜聿明的陪同下出席了沈阳市民的欢迎大会。由于进入东北的国民党军各级将领都前来拜望,前线的战事自然也就被搁下了。紧接着,东北民主联军南满部队为牵制国民党军北上,突然向位于鞍山和海城的国民党军第六十军一八四师发动了攻击。鞍山若失,沈阳等于门户洞开。杜聿明限令孙立人的新一军“于二十六日前集结辽阳,迅速解海城之围,并收复鞍山”。但是,命令下达的第二天,蒋介石告诉杜聿明,说他已准许新一军休整三天,要求一八四师死守待援。三天之后,当新一军终于南下时,鞍山已被东北民主联军部队占领。一八四师师长潘朔端曾竭力阻击,甚至处决了作战不力的军官,但无论如何就是等不来援军,他终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无异于置自己于死地。三十日,潘朔端在海城宣布起义。潘朔端是黄埔四期毕业生,蒋介石历来最看重的是黄埔一期和四期,国共两军中不少著名将领皆出于这两期学员:一期有胡宗南、宋希濂、范汉杰、陈赓、陈明仁、李仙洲;四期除林彪之外,还有张灵甫、胡琏、李弥、文强。但同是四期学员,张灵甫、胡琏和李弥等人早在抗战期间就是中将军长了,而潘朔端至今仍然是个师长。
蒋介石到了长春。在这里他告诉郑洞国和廖耀湘:“政府经与中共方面谈判,决定在东北战场实施短期停战,倘无情况变化,停战令可能在近日下达,你们务必做好充分准备。”所谓准备,即“整补军队,调整部署”,“提高警惕,严防中共”。
可是,令蒋介石吃惊的消息传来了:共产党将领陈毅集中山东野战军的全部主力,向山东战场上的国民党军发动了作战,先后解放了胶县、泰安、德州、枣庄、高密等城镇,不但扩大了山东解放区的地盘,而且威胁着国民党军控制的津浦和胶济铁路的畅通。蒋介石被迫把准备调往东北的两个军紧急调往了山东。林彪后来说:“一九四六年五月四平、长春撤退后,主力失去战斗力。如果敌人继续增加两个军,我们的军事情况是很危险的,因为主力来不及休息补充和装备。山东大打起来救了我们一手,使得我们能够缓过气来。”
随着各地战事频发,马歇尔对蒋介石的压力开始升级,他通过宋子文转给蒋介石一封措辞严厉的电报:“国民政府在满洲继续前进,你并未采取任何行动以停止冲突,使我作为一个可能的调解人的工作陷于十分困难,也许不久实际上陷于不可能了。”马歇尔的火气来自魏德迈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中说国民政府的舆论工具正大肆散布马歇尔中了共产党人的奸计,一家报纸上甚至登出一幅马歇尔穿着八路军军装、打着八路军绑腿的漫画。马歇尔郑重地告诉蒋介石,国民党军队如果不停止进攻,美国就立即中断对华援助。
国民党军对林彪部的追击就这样停止了。
一九四六年六月六日,国共双方再次就东北暂时休战问题达成协议。从此,东北民主联军与国民党军隔松花江对峙。东北的大城市之一哈尔滨始终由共产党人占据着,松花江以北地区因此成为共产党人在东北的坚固后方基地。
多年之后,国民党军将领只要一提起内战,依旧慨叹当年没有乘胜追击将林彪的部队彻底消灭,以致最终使国民党政权自东北开始倾覆。
就在中国东北地区的战火暂时平息,已经撤到东北最北边的林彪部终于得以喘息的时候,剧烈的枪声在中国国土的腹地再次响起——位于中原地区的共产党军队不但被迫放弃了自己赖以为生的解放区,而且,一场令所有幸存者刻骨铭心的生死大突围被迫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