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们经过了一条甬道,一直来到靠右边的一扇门。他把门推开了,屋内射出黄色的灯光,在灯光下站着一个身材不高的尖头顶的人,他的头顶已秃,显得非常亮,而周围则生着一圈红发,像是枫树丛中冒出了一座光秃的山顶一样。他站在那里搓着手。他的神情不定,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愁眉苦脸,没有一时是镇静的。他天生一副下垂的嘴唇,从里头露出黄色不整齐的牙齿,虽然他时常用手遮住脸的下半部,但也不见得能够遮丑。他虽然已经秃头,但是看起来还很年轻,而实际上他也不过刚刚三十岁出头。
他不断高声重复地说:“摩斯坦小姐,我愿为您效劳。先生们,我愿为你们效劳。房间很小,却是按照我喜欢的样式陈设的。”
对于屋内的装潢我们都很吃惊,和屋子的建筑风格很不协调。窗帘和挂毯都极为华丽考究,中间露出精美的画镜和东方制的花瓶。又厚又软的琥珀色和黑色的地毯,踏在上面舒适得很,好像走在绿草地上一样。两张大虎皮横铺在上面。在屋角的席子上摆着一只印度大水烟壶,更显出了富有东方风味的华丽。
这个矮小的人仍旧显得很焦虑,他自我介绍叫塞笛厄斯·舒尔托。他知道女的就是摩斯坦小姐,尔后,询问了一下我们。摩斯坦小姐介绍道:“这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华生医生。”
一听我是医生,他请求我听听他的心脏是否有问题。我听了听他的心脏,告诉他,他的心脏没有问题。
塞笛厄斯接着说道:“我时常焦急而难受,因此怀疑自己的心脏不好。摩斯坦小姐,您的父亲如果能克制自己,不伤到他的心脏,他可能还能活到现在。”
听到这话,我真想揍他一拳,这话将给摩斯坦小姐多大的打击,他居然不经过大脑思考就说了出来。摩斯坦小姐脸色苍白地说:“我心里早已明白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塞笛厄斯继续说:“我要为摩斯坦小姐您主持公道,无论我哥哥巴索洛谬会说些什么。您的两位朋友不只是你的保护人,还可以对我所要说的和所要做的事作证。我不希望有警方参与,我希望我们自己能解决这件事情。如果把事情公开,我哥哥巴索洛谬是绝不会同意的。”
福尔摩斯说:“我保证,我不会把你所说的对别人说的。”
我也点头表示赞成。
塞笛厄斯见状便兴高采烈地说太好了,还说要敬摩斯坦小姐一杯葡萄酒,接着他说为了不那么紧张,他要抽上他的水烟。他燃上大水烟壶,烟从烟壶里的玫瑰水中徐徐地冒了出来。
他又继续说了起来,但是扯的都是一些题外话,比如为什么先安排仆人和我们见面是怕摩斯坦小姐带的朋友不合适;又比如,他自夸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文雅气息,自诩为艺术鉴赏家,还说他有高罗特的真迹。
摩斯坦小姐打断了他的题外话,请他说正事。
塞笛厄斯便说要先去上诺伍德去找他哥哥巴索洛谬。他要我们一起去,希望能胜过他哥哥。他说他哥哥愤怒的时候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人。
我忍不住催促:“那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赶紧动身吧。”
他笑得耳根都发红了说,这样贸然前去不合适,要做好准备。他会把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但是故事里的几个疑问,连他自己都还没弄清楚。
“我的父亲,就是过去在印度驻军里的约翰·舒尔托少校。十一年前,他退休了。搬到了诺伍德的樱沼别墅居住。他在印度发了大财,带回了一大笔钱和一批贵重的古玩,还有几个印度仆人。我和巴索洛谬是孪生兄弟,我父亲只有我们这两个孩子。”
“我们也知道摩斯坦上尉是父亲的朋友,我们还经常在他面前讨论摩斯坦上尉的失踪事件,他有时候也和我们一起讨论。我们完全没有怀疑过这整个的秘密只藏在他一个人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阿瑟·摩斯坦的结局。”
“可是我们的确也知道有些秘密——有些恐怖的事——一直在我父亲心里。他平常不敢独自外出,还雇了两个拳击手为樱沼别墅看门。今天为你们赶车的威廉就是其中一个,他过去是英国轻量级拳击赛的冠军。我父亲从来不告诉我们他害怕的是什么,他对装有木腿的人尤其加以戒备。有一次他用枪打伤了一个装木腿的人,后来证明这人是个来招徕生意的平常商贩,我们赔了一大笔赔偿费才算了结。我哥哥和我先前以为这不过是我父亲的一时冲动罢了,后来经过一桩桩的事情,才使我们改变了看法。”
“1882年春天,我父亲接到了一封从印度来的信,这封信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在早餐桌上读完这封信后几乎晕倒,从那天起他就病倒了,一直到他死去。信的内容是什么,我们从来不知道,可是在他拿着这封信的时候,我从旁边看见信很短,而且字迹潦草。”
“4月底,医生叫我们到父亲的面前听遗嘱。”
“他说:‘在我临终的时候,只有一件事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上,那就是我对待摩斯坦孤女的做法实在是遗憾。由于我这一生不可饶恕的贪念,使她没能得到这些宝物——其中至少一半是属于她的。可是我也从未利用过这些宝物——贪婪真是极愚蠢的行为。只要知道宝物藏在我身边,我就感到心满意足,再也舍不得分给别人。你们来看,在盛金鸡纳霜的药品旁边的那一串珠子项圈,虽然是我专为送给她而找出来的,但就是这个我也是难以割舍的。我的孩子们,你们应当把阿格拉宝物公平地分给她。可是在我咽气以前绝不要给她——就是那串项圈也不要给她,因为即使病重到我这种地步的人,也说不定还会痊愈呢。’”
“他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们摩斯坦是怎样死的。他多年以前心脏就衰弱,可是他从未告诉过别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印度的时候,我和他经历过一系列的惊奇事件,得到了一大批宝物。我把这些宝物带回了英国。在摩斯坦到达伦敦的当天晚上,他就马上跑到我这里来要他应得的那一份儿。他从车站步行到这里,是由现已死去的忠心老仆拉尔·乔达开门请进来的。摩斯坦和我因为平分宝物产生了分歧,争得面红耳赤,摩斯坦在盛怒之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随后忽然把手放在胸侧,面色阴暗,向后跌倒,一头撞在宝箱的角上。当我弯腰扶他的时候,让我万分惊恐的是,他竟已死了。’”
“‘我在椅子上坐了好久,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开始时我自然也想到应该报告警局,可是我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我恐怕无法避免要被指认为凶手。还有,在法庭上未免要问到宝物的来源,这更是我要特别保守的秘密。”
“‘当我还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抬起头来,忽然看见仆人拉尔·乔达站在门口。他偷偷地走了进来,轻声闩好了门,说道:“主人,不要害怕。没有人会知道你害死了他。”我说我没有害死他,可是连我自己的仆人都不相信我,我都不敢想象我去报告警察局,能有谁相信我。于是,我们把摩斯坦的尸体掩埋了,我的错误就是除了隐藏尸身外还隐藏了宝物,我得到了我应得的宝物,还霸占了摩斯坦的一份,所以我希望你们把宝物归还他的女儿。你们把耳朵凑到我的嘴边来。宝物就藏在……’”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脸色大变,两眼死盯着窗外,大嚷着把他赶出去,千万把他赶出去!我们一起回头看他所盯住的窗户。黑暗里有一张脸孔正向我们凝视,我们可以看见他那被玻璃压得变白的鼻子。这是一张多毛的脸,两只凶狠的眼睛,配上凶恶的表情。我们兄弟两人赶紧冲到窗前,可是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当我们转回头来看我们的父亲时,只见他头已下垂,脉搏已停止了跳动。”
“当晚我们搜查了花园,可除了窗下花床上的一个显眼的脚印外,没有其他任何痕迹。不久,我们就得到了更确切的证明,原来有一帮人在我们附近正在进行秘密活动。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父亲卧室的窗户大开,他的橱柜和箱子全被翻查过,在他的箱子上钉着一张破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四个签名’。”
塞笛厄斯说完了以后,连吸了几口他的水烟。摩斯坦小姐在听到关于她父亲死亡的那一段话时,面色变得惨白。为了防止她晕倒,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才缓和过来。夏洛克·福尔摩斯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当我看向他的时候,我不禁想到,就在今天他还说人生枯燥无趣呢。而现在这个问题至少要对他的智慧做一次最大的考验。
“我和哥哥听父亲说有宝物后都十分兴奋,我们花了几个月工夫,把花园的各个角落都挖了个遍,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我们从那个拿出来的项圈就可以推测出这批宝物是多么贵重了。关于这串项圈,我的哥哥巴索洛谬和我也就此讨论过。这些珠子无疑是很值钱的,他也有点难以割舍。他也有像我父亲一样的缺点。他又想到,如果把项圈送人,可能会引起一些无谓的闲话,最后还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我所能够做到的只有劝我哥哥由我先把摩斯坦小姐的住址找到,然后每隔一段时间给她寄一颗拆下来的珠子,这样至少可以让她的生活不会太窘困。”
福尔摩斯真诚地说他这样做真是太感人了。
这位矮小的人不以为意地挥手说:“我一直认为,我们只是摩斯坦小姐财产的保管者,我哥哥却不愿意这样想。我们已经有很多财产,我也不期望得到更多。我不能允许对这位年轻的小姐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我因为和哥哥意见不同,只好分居,我带着一个印度仆人和威廉离开了樱沼别墅。昨天我发现宝物已经找到了,我才立即和摩斯坦小姐取得联系,现在我们应该去上诺伍德找他要回我们应得的一份了。我昨天已经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哥哥巴索洛谬。”
我们决定即刻赶往上诺伍德。我们的车在外面等候着,对我们的出行显然早已做了准备。
塞笛厄斯说他哥哥在别墅的最高一层房间用板条和灰泥修成的天花板上打穿了一个洞。就在上面,他找到了一个封闭着的、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屋顶室,那个宝物箱就摆在天花板中央的两条椽木上。他把宝物箱从洞口取了下来,发现了里边的珠宝。他估计这批珠宝的总价值不会低于五十万英镑。
我们都被宝藏的价值给震住了,如果我们能够帮助摩斯坦小姐争取到她应得的那一份,她将立刻由一个贫穷的家庭教师变成英国最富有的继承人了。当然,她忠实的朋友们全都应当替她高兴。可是,一想到我和她的距离要因为这些财富拉得更远了之后,我的心头上像有一块重石压着。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马车已经来到了樱沼别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