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曰:兵 [1] 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2] 也。
[1]兵:原意指兵器,此处引申为战争。
[2]察:认真观察、仔细研究。
孙子说:战争是一个国家的头等大事,关系到军民的生死和国家的存亡,不能不认真观察、周密分析、慎重研究。
《左传》上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意思是说,一个国家的大事,就在于祭祀和出兵打仗这两个方面。国家的安危,常常和用兵有关,所以讲武练兵,是首要任务。《孙子兵法》开宗明义,首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把战争与国家命运、人民的生死紧密联系起来,不仅指出战争在国家事务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而且也明确指出战争的政治目的在于确保国家的生存和发展。这就把战争推到了国家大事的首要位置,把战争问题提到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来认识。兵凶战危,战争是人类社会最残酷的竞争,是解决政治问题的最后一种手段,它用实力说话,用流血的方式来强迫失败者臣服。战争的结局,直接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并且是用“生”与“死”、“存”与“亡”这种最惨痛的代价和最极端的选择来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当一方在战争中失败,就必须接受“死”与“亡”的现实,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改正错误的机会。因此,国家的主宰者、战争的决策者,对战争问题不能有丝毫懈怠,必须认真对待。曾有人统计,从公元前3200年到公元1964年这5164年中,世界上共发生战争14513次,平均每年2.6次。只有296年是和平的。这些战争给人类造成了严重灾难,致使36.4亿人丧生。损失的财富折合成黄金可以铺成一条宽150千米、厚10米、环绕地球一周的黄金带。
孙武
故经之以五事 [1] ,校之以计 [2] ,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 [3] 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1]经之以五事:经,织机上的纵线。古人在用织机织布时,以经线(即竖线)为主,然后再加上纬线(即横线),所以把主要的东西看作“经”。这样,“经”就有纲领、纲要的意思。经之以五事,就是以五事为经,以五事为纲要。五事,指下文提到的“道、天、地、将、法”,它们都是决定战争胜败的基本要素。
[2]校之以计:校,通假字,通“较”,比较。计,计算、估计,指下文的“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等七计。只有对这些情况进行估计,然后加以比较,才能预知胜负。
[3]曲制、官道、主用:曲制,指部队的组织结构、编制、旗帜和金鼓等制度。官,指各级将吏的职责分配;道,指粮道。主用,粮草物资及其他军事费用。
因此,必须对五个决定战争胜败的基本要素进行研究分析、衡量核验,以探求战争胜负之情势,预测战争胜负的可能。这五个基本要素是道、天、地、将、法。道,指百姓与国君目标一致,意志相同,可以同生共死,而不畏惧任何危险。天,指昼夜、阴晴、寒暑、四季更替等气候季节状况。地,指路程的远近,地势的险要、平坦与否,战场的广阔狭窄如何,生地死地等地理条件。将,指将领具备智谋、诚信、仁爱、勇敢、严明等素质。法,指军队的组织结构,旗帜、金鼓的指挥进退,各级将领的职责,粮草物资的保障和调配路线等。对这五个方面的情况,将领不能不知道。了解这些情况就能胜利,不了解这些情况就不能胜利。所以,要通过对双方各种情况的分析计算,并加以比较,从而探求战争胜负的可能性。这些情况包括:哪一方的君主是有道明君,政治开明?哪一方的将领能力出众?哪一方占有天时地利?哪一方的军令更能严格执行?哪一方士兵众多,军事力量强大?哪一方的士兵训练有素,有战斗力?哪一方赏罚公正严明?通过这些,就可以判断出战争的胜负了。
在这一部分,孙子提出了“五事”、“七计”,“七计”是对“五事”的具体阐发。五事作为决定战争胜负的具体因素,包括政治、天时、地利、将领和法治。所谓道,杜牧认为就是仁义。李斯曾经向荀子学习兵法,荀子教导他:“所谓仁义,就是修明政治。政治清明,老百姓对君主就亲近,愿意为君主效力。”荀子对赵孝成王论兵时也说:“众将万众一心、三军众志成城。这时指挥作战,就像手臂保护脑袋和胸膛一样自然。”这样就能上下一心。授给张良兵书的黄石公也说:“得道者昌,失道者亡。”天时、地利是自然条件,作战自然要选择对己方有利的自然条件。在古代,天时有时候也指天运。这时就要看将领灵活掌握了,如周武王灭商时,出兵那天,周公用龟甲蓍草占卜,认为出师不利。姜太公大怒说:“商纣把比干剖心,囚禁箕子,我们讨伐他有何不可?你占卜用的龟甲蓍草都是些枯草和腐朽的骨头,它们哪里明白事理!”说完就率先出发,武王见状就带着军队继续进发,最终消灭商纣。关于地利,孙子在《地形篇》有详细论述。孙子对将领的素质提出了五条,一般人们称之为“五德”,即智、信、仁、勇、严。有智慧,才能够进行战争的谋划、实施策略;讲诚信才能赏罚分明;施仁爱才能安抚军心,士兵乐为所用;勇敢才能果断坚毅;严明则有利于军令统一,树立威信。孙子在此所说的“法”,是指军队行进、进攻、退却时号令统一,整齐一致,这就要靠旗帜和锣鼓的指挥调度。七计中的第一条与五事第一条相对应,第二条与五事的第四条相对应,第三条与五事中的第二、三条相对应,第四、五、六条则与五事第五条相对应,最后一条则可以归到五事中的“将”或者“法”中。七计的阐释,使得五事更加具体,也使将帅在战争中实行五事更有可操作性。
将 [1] 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 [2] 也。
[1]将:假如。下文“将不听吾计”中的“将”也是这个意思。
[2]权:权变,机变。
如果听从我的计策,用我来指挥作战,一定能取得胜利,我就留在这里;如果不听从我的计谋,即使任用我指挥作战,也一定会失败,那我不如告辞而去。分析估算利害条件,使我的意见被采纳,还要创造有利态势,以作为协助我方军事行动的外部条件。所谓势,就是根据有利于我军的情况,采取相应的军事行动。
孙子最初求见吴王阖闾时,就曾上书说:“如果听从我的计谋,必定能战胜敌人,我就留在吴国,哪儿也不去;如果不听从我的计谋,必然会失败,那我离开吴国,去别的地方。”阖闾被孙武打动,说:“您的十三篇兵法,我都看过了。”阖闾任用孙武,果然取得一系列胜利。这一部分有两处值得注意,一是关于“势”的论述,即要充分借助各种外在的有利条件造势。这种态势绝非自然形成,而是需要统帅通过灵活应变来求取。这就像冲浪者,涌起的大浪就是“势”,勇敢的冲浪者因利而动,乘势而上,借用大浪这个外部有利条件,完成自己的动作表演,实现自己的目标。二是“因利而制权”,东晋名将陶侃就曾用这个指导思想制服过劫掠者。当时,刘弘任荆州刺史,任命陶侃为南蛮长史,并派遣他去襄阳讨伐张昌,大败张昌。刘弘对陶侃说:“我曾经给羊祜大人当参军,他说我今后会坐到他的位子。经我观察,你将来也一定会接替我。”
刘弘任陶侃为江夏太守,加封鹰扬将军,讨伐陈敏。陈敏作乱,令他的弟弟陈恢进犯武昌,陶侃出兵抵御。有人在刘弘面前离间陶侃,说:“陶侃与陈敏乃是同乡。陶侃现在驻守大郡,统率强兵,倘若心怀不轨,那么荆州就失去东面的屏障了。”刘弘说:“陶侃的忠心和才干,我早已知道,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呢?”陶侃听到这个消息后,赶忙派儿子陶洪和侄子陶臻到刘弘那里,以表明自己的忠诚。刘弘任命他们二人为参军,并资助他们一些钱财让他们就职去了。
当时天下饥荒,山夷经常截断江面进行劫掠。陶侃让诸将把战船伪装成商船,士兵扮作商人,来引诱那些劫匪。这个计策果然有效,他们一下子生擒了几个劫匪。一问劫匪才得知,他们都是西阳王的随从。陶侃立即发兵进逼西阳王,命他交出所有的劫匪。陶侃自己率领军队驻扎在钓台,严阵以待作为后援。西阳王只好捆绑帐下的二十多个人送到陶侃军前,陶侃将他们全部斩首。从此以后,这个地方的水陆匪患都得以肃清。
陶侃让士兵假扮商人,就是“因利而制权”。赵括只知纸上谈兵,不知权变,导致长平之战被坑杀四十万士兵,自己也命丧黄泉。与之相反,当汉武帝想教霍去病孙子兵法、吴子兵法时,霍去病却说:“只要看看其战略如何,没有必要学习古人的兵法。”北宋末、南宋初抗金名臣宗泽想把阵图传授给岳飞,岳飞的回答与霍去病类似:“兵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就是说,兵法运用的高超巧妙,全在善于思考,灵活掌握。言下之意,也是不用拘泥于古人的条条框框,而是要“因利而制权”。
赵括纸上谈兵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 [1] 之,卑而骄之,佚 [2] 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1]挠:扰乱、挫败。
[2]佚:通假字,通“逸”,安逸、闲适。
用兵作战,就是一种出奇制胜的诡诈行为。因此,能打而装作无能为力,实际上要攻打而装作不攻打,想攻击近处却装作要攻打远处的架势,攻击远处却装出攻打近处的样子。对方贪图利益,就用利益诱惑他;对方混乱,就趁机攻取他;对方力量强大,就要防备他,暂避锋芒;对方暴躁易怒,就可以撩拨他,从而使其丧失理智;对方谨慎,就使他骄傲自大;对方安逸闲适,就使其疲乏劳累;对方内部和睦团结,就要设法挑拨离间。攻击敌人没有防备的地方,在对方没有料到的时机、出乎意外发动进攻。这些都是军事家克敌制胜的诀窍,只可以意会而不可以事先言传于人。
这一部分主要讲战争是一种“诡道”,并提出了“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的重要思想。所谓诡道,就是在对敌作战时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误导敌人所用的诡诈之术。文中列举了四种诡道的方式和八种实现诡道的途径。“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是《孙子兵法》的精髓,是战术选择的总则。在进攻作战发起阶段,它可以在对手毫无戒备的情况下,或者以对手料想不到的时间、地点、方式,实施突然打击,在短时间里取得军事上的巨大效果,并使对方在慌乱中作出错误判断,采取错误行动,招致连连失败。在战争开始或进行中,它又是一种避实就虚的制胜谋略,尤其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可以指导人们攻击对手意想不到的薄弱环节,从而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曹操北征乌桓时,郭嘉就献策说:“乌桓自恃远在辽西,肯定不设防备。正因为对方没有任何准备,所以我们可以猝然袭击它,必定把乌桓灭掉。”后来大军走到易水,郭嘉又说:“兵贵神速,现在我们千里袭击敌人,粮草辎重过多,难以快速行进,不如轻装上阵,日夜兼程,这样才能出其不意。”于是大军舍弃辎重,简装轻从。临走前,曹操又命人在滨海道旁立上牌子,上书:“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复进军。”表面是通令全军的路标,其实是为了麻痹敌人。乌桓人看到,信以为真,“诚以为大军去也”,不做准备。曹军一直急行军到距离柳城不足两百里的白狼山附近,与敌军在白狼山遭遇。当时乌桓的优势是以逸待劳,曹操的优势是出其不意。混战中,敌方首领单于蹋顿被斩,乌桓群龙无首,最后被杀得七零八落。白狼山之战,曹操用兵神速,出敌不意,以少胜多,最终讨平乌桓。
曹操向卧病在床的郭嘉问计
夫未战而庙算 [1] 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1]庙算:庙,指宗庙。古代兴兵作战,要先在宗庙里举行仪式,召开军事会议,研究作战计划,预测战争胜负,这被称为庙算。
在战争还没开始之前,经过周密的分析、比较、谋划,如果结论是我方占据的有利条件多,那么战争取得胜利的可能性就大;如果我方占据的有利条件少,那么取得战争胜利的可能性就小。胜利条件多的,就能够取胜;胜利条件少的,就不能够取得胜利,何况毫无胜利条件的呢?我们根据这些条件来分析,胜负就显而易见了。
关于庙算,《三国演义》中有两个特别突出的事例。其一是官渡之战中郭嘉论十胜十败,郭嘉认为曹操有十胜,袁绍有十败,郭嘉对曹操分析说:现在袁绍有十个因素足以导致他的失败,而您有十个优势可以制胜,所以袁绍虽然看上去兵容强盛,却不足为惧。袁绍礼仪繁缛,而您顺其自然,这是道胜;袁绍违反天下大势,而您是顺应形势,这是义胜;自从汉桓帝、汉灵帝以来,政治往往过于宽缓,袁绍偏偏还做得更松弛,而您却雷厉风行,这是治胜;袁绍表面看来很是宽厚,其实内心却很防范别人,所用的人多是姻亲之人,而您是外面简明,内心明察,唯才是用,这是度胜;袁绍想法很多,却无法下决断,您是觉得一个计策可行,就马上付诸实施,这是谋胜;袁绍刻意沽名钓誉,您是以诚待人,这是德胜;袁绍体恤亲近的人,忽略关系远的人,您却是无论远近,考虑周到,这是仁胜;袁绍容易听信谗言,导致自己迷惑错乱,而您却让谗言止息,不能发挥作用,这是明胜;袁绍混淆是非,您法度严明,这是文胜;袁绍喜好虚张声势,不懂得用兵的要点,您却是以少胜多,用兵如神,这是武胜。您有这十种优势,袁绍失败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曹操下令将战船连接在一起
在官渡之战中,曹操依靠这十胜,以少胜多,打败袁绍。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赤壁之战中,却也有人认为曹操连犯“四忌”,必败无疑。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周瑜:
当曹操号称以八十万大军压境时,孙权的臣下有的主战,有的主降。正好此时周瑜从驻守地回朝,孙权就问他的看法,周瑜说:“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您以神武雄才,仰仗着父亲孙坚和兄长孙策的基础,据有江东,兵精粮足,正应该横行天下,为国家除害,为何要投降汉贼曹操呢?况且曹操此番前来,多犯兵家之忌:北方尚未平定,马腾、韩遂是其后患,而曹操却长期在南方作战,一忌也;曹操的北方军队不熟悉水战,他舍弃擅长的陆军,用自己不擅长的水军,与东吴争衡,二忌也;现在又是隆冬严寒的季节,战马没有草料供应,三忌也;驱使中原的士卒,长途跋涉,不服水土,多生疾病,四忌也。曹操的军队犯此数忌,即使军队再多,也必将失败。”在赤壁之战中,曹操也果如周瑜所论,大败而逃。
由这两个战例可见,庙算是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