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落花,春秋置换,昭然的前尘湮没于梦醒时分。
万千心事,寄托天涯,寂寞将旅人淬炼至离合不惊。
早春闻燕语,盛夏望荷莲,逢秋拾落叶,寒冬遁山林。当那分明四季各自分明得寂寞,当她已厌倦了那分明的寂寞,便自然会袭来神伤,便自然会心生怅惘,便自然会口中说着无恙,心神飞去到四面八方……
年纪轻轻的陆小曼就这样成了“王太太”,在当时的社会,已经成婚的女子便就应将相夫教子、料理家事作为自己生活的全部内容。所以,她不能再抛头露面,不能再高调参加舞会,不能再从事外交工作,也不能再体味众星捧月的瞩目。
如若她偏要打破这长久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便会让旁观者认为自己丈夫无能,无力让妻子安于室、享荣华。另一方面,也会给娘家丢脸,堂堂陆家小姐,已有家室,还要交际游走,有辱门风。
所以,婚后的陆小曼便彻底挥别了从前的歌舞升平,告别了因她而璀璨的社交舞台。如果不曾亲自感受过那段岁月的美好,如今的她便也不会那么念念难忘。这暂时的寂寞虽然让她苦恼,可与其相较真正让陆小曼烦闷的则是在她看来自己与王庚的相处,总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王庚对陆小曼虽然很是喜欢,但缘于其多年在军校生活的经历,使得他的行事作风都被深深烙下了军人的印记,有时甚至是略显夸张地按部就班。王庚会严格规定工作的时间和休息的时间,如周一至周六只能工作,绝对不能娱乐。而陆小曼则更倾向于慵懒闲散的生活方式,所以,王庚的刻板与陆小曼的悠闲越发地格格不入。
加之王庚本就个性粗犷,更使得其在对陆小曼生活的照顾上无从面面俱到。婚后,王庚还将全部注意力都投到了家庭以外的事业上。在他看来,聪慧的陆小曼定会将家中的一切都打理安顿好,成为他的贤内助,而自己则只需尽全力争取步步高升,给家人更多的物质保障,给陆小曼一辈子的富贵荣华。
可王庚没想到的是,此刻的陆小曼真正需要的并非是大院深宅里的鲜衣美食,而是终日体贴的嘘寒问暖,是斟茶倒水的悉心照顾,是相依左右的执手陪伴。而这些,恰恰是志在仕途、风头正盛的王庚所不自知,也给不了的“奢侈”。
在陆小曼眼中,王庚已然成了工作的机器,他每天早出晚归、军务缠身。而陆小曼则像是被他私藏于深宅里的一件名器古董,只有在他闲暇时才会记起她的存在,偶尔被捧在手心,可放下之后,那“古董”便又要独自寂寞。
那时开始,陆小曼便爱上了回忆,回忆往昔时光里,衣袂飘飘、裙角飞扬的自己;回忆在社交场合巧言善辩、游刃有余的自己。那时的她风光无限,成百上千的人将她追随,而她只需昂扬地摆出不屑一顾的姿态,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众生颠倒。反观此刻的自己,在她最好的年纪,竟这样泯然众人。像是在歌舞升平里隐匿,像是在墨色深处隐去,像是在韶华极盛里隐藏,像是在无尽寂寞里隐忍。隐隐地,竟是彻骨悲凉来袭。
后来,陆小曼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消极反抗着。约上几位权贵家的千金小姐,或是上流社会的太太们,同她们一起出去吃饭、喝酒、打牌、唱戏,过着看似穷奢极侈、实则百无聊赖的生活。用那外表的靓丽光鲜掩盖着内心的苍白虚晃,笑眼旁观着纸醉金迷里的真真假假,猜测着她们当中会有多少人同自己一样,寂寞得只剩挥霍。
那时,陆小曼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在她(母亲)看来,夫荣子贵是女子的莫大幸福,个人的喜、乐、哀、怒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其实我不羡富贵,也不慕荣华,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如心的伴侣,谁知连这一点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终日里孤单,有话都没有人能讲,每天只是强自欢笑地在人群里混。”
那个年代里富贵人家的女子,都会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算是被当作家庭的附属,就算是一生为别人而活,就算是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着,就算是被大千世界引诱着,就算被欲望梦想鞭笞着,也绝对不愿直面自己的内心,更是对那呼之欲出的寂寞绝口不提。
她们被所谓的华丽迷惑着,被所谓的名声掣肘着,被所谓的“道德”绑架着,屈服是她们唯一的选择,不然只得被冠上“不本分”的骂名,被来自于社会舆论的恶意所中伤。那时的陆小曼,便是千千万万的“她们”中的一员。
所以,那些不敢直言的落寞、不能诉说的感叹、不可触及的心绪陆小曼便都会写在日记里。写下在那个豪华的宅院里,她生活得萧条;写下在那个富贵的环境里,她寂寞得贫瘠;写下本该欲相守难相离的剧情是怎样沦为一人无心一人休的残忍。而那日记以外的她,压抑着、骄傲着,不知在给谁看。
“婚后一年多才稍懂人事,明白两性的结合不是可以随便听凭别人安排的,在性情和思想上不能相谋而勉强结合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一件事。当时因为家庭间不能得着安慰,我就改变了常态,埋没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热闹生活中去忘记我内心的痛苦。又因为我骄蛮的天性不允许我吐露真情,于是直着脖子在人面前唱戏似的唱着,绝对不肯让一个人知道我是一个失意者,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陆小曼用整日的唱歌、听戏、打牌来消磨时间,没有目标、没有期望的生活让她越发萎靡。日晒三竿时起床,夜色已浓时归家。起初,好脾气的王庚虽将一切看在眼里,却始终选择隐忍不发,他不想破坏自己与陆小曼二人间在他看来夫妻和睦、相敬如宾的关系。所以,陆小曼多晚回家,他便忙碌到多晚,一边将公事挪到家中做,一边等待着晚归的妻子。
到了后来,陆小曼外出的频率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王庚开始善意地规劝陆小曼减少外出,以免搞垮身体,一面隐隐表达出自己对频频抛头露面的妻子的微词。终于,他们之间生出了裂缝,风平浪静里的暗涌也渐渐来势汹汹。
王庚喜质朴,陆小曼爱奢华;王庚刻板而传统,陆小曼生性浪漫而傲慢;王庚一心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陆小曼则愿一生安乐、良人相伴。他们之间,没有谁的生活方式或是习惯秉性是错误的,可他们的结合却衍生出了无尽的错误。一个坚如磐石,一个韧如蒲苇,一个愿相偎千年,一个却只存留在早晚之间。
黛瓦白墙囚禁了年少轻狂,落日烟霞溃散了如水时光。她如泣如诉地歌唱,想让音符带走回不去的过往,想让行囊里装满遗忘。从不知阑珊灯火下会有荒凉,亦不知繁华眼下也有遍体鳞伤。原来有位不速之客,它的名字竟然也叫“拥有”。
错误的“拥有”,蹉跎的“拥有”,别人眼中金碧辉煌的“拥有”,都成了此时折磨她的元凶。当秋叶红了的时候,她也凉意正浓。说好的共襄盛举,转然叶落成空。于是,在喧嚣人声里,又多了一剪遗落已久的影踪。
翩翩然的她独舞着,舞一场美轮美奂的寂寞,舞一场无人来和的落寞,舞一场无与伦比的陌上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