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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曲玮玮
接到那个陌生电话时，苏方淳温柔的鼻息还在我耳边萦绕不散，我原谅了电话那边不合时宜的粗暴叫嚷。后来在一团刺耳的嘈杂中，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张智说，清扬，是我，我在城区的派出所。他的声音带着醉意，微妙的哭腔很难掩饰。
苏方淳说，不要慌，我跟你一起去。
张智原本跟同学在小饭馆喝酒，后来大家都醉了，一位同学出言不逊发表了些鄙视穷二代的言论，正好坐张智对面，张智当场克制不住，恨不得用手捏碎对面直勾勾的眼神。两个人扭打，张智挺有蛮力，对方被打趴下，还吐出一颗带血的牙。场面一度失控，不知谁报警了，两个人就进了派出所。
张智看见我，瞬间酒醒大半，我临近的脚步声就像电击一样，让他发颤。他呆在那儿，脸庞上滚落下几行泪。我不敢对视，只好别过脸去。这时苏方淳已经在和警察交涉，只要对方和解，就没什么问题。谁知那同学是不吃素的官二代，四处打电话扬言要多关这小子几天。我笑着说，不知他爹是不是姓李。这白痴的笑话不顶用，张智还是老样子。我看到苏方淳跑过去搭着官二代的肩，说说笑笑了一阵，两个人勾肩搭背去办公室，后来，张智就可以离开了。
我问苏方淳，你怎么做到的？掏出人民币，一秒钟内变兄弟，整个场面你都hold得住？
他说，没什么，跟你们女生砍价一样，软磨硬泡呗。
张智跑去路边哇哇地吐酒，我抚着他的背，递给他一瓶水。他的背像冰一样瞬间僵直，又柔软起来。他说，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在这座城市第一次见你，竟然是在派出所。
我笑着拍他肩膀，你下次别太莽撞。其实你遇事情能想到我，我挺欣慰的。
张智揉揉鼻子，放心，不会有下次了。我手机没电了，只能记住你的号码，否则怎么会故意在你面前丢人现眼啊，叔叔要失望了。
但是比你一次也没有打电话给我好吧。我在心里想。
夜晚特别寂寥，安静就像一块强悍的磁石，把我们三人的脚步声都吸走。没有星光的天空，夜就像无底洞。
趁苏方淳去便利店给我买水的时候，张智凑在我耳边说，喂，替我认真谢谢你男朋友，尽管他对我同学点头哈腰的样让我挺恶心的。
我两年半前认识张智。高考后的暑假他在我爸的工厂打工挣学费。那时候我天天在办公室逛淘宝，以刷爆我那张可怜的卡为购物胜利终点。我爸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我送到厂区感受真人励志教育。
有一个少年在清理船只。休息的时候，我说，能一起吹风聊聊天嘛？他笑着说，好。他的脸还没来得及洗，被灰尘沾得面目全非，露出牙齿笑的时候，我觉得美极了。他话不多，聊天的时候，多是我问他答。他答得越简单朴实，我就越忍不住开怀大笑。老天作证，我没有在耍他。
我问，你擦船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呀？
他说，我要挥霍青春的岁月，然后去做铁石心肠的船长。
呵，是个诗人。
后来我说，张智我渴了，你载我去买棒冰。我努努嘴，指着他那辆老掉牙快散架的自行车。没事，我对自己的体重很有信心。其实，我只是想让他载我走一走。我们摇摇晃晃骑了好远才找到一家商店。老板看着他那张忘记擦的大黑脸，吓得目瞪口呆，我笑得喘不过气。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张智对我说，能遇见你，真好。
第二天他去我爸爸办公室领工资，我路过见他在，就趴在窗户上偷窥。我爸给了他很厚一沓钱，让他好好念书。他接过，杵在我爸爸面前很久都没动，我心里想，看来还是个尊严至上的主儿。正当我耸耸肩转身离开时，张智扑通一声，跪下了。
接到电话那天我跟苏方淳原本想讨论一个学术项目，我们学同专业，他是我学长。这个项目过了的话，会给将来方淳申请公费留学增加很大的砝码。方淳说，邻校有一位竞争对手，也看准了这次机会，实力也很强。我突然想到，好像张智也在念这个系，也可以咨询他一下。方淳想了想笑着摆手说不必了。
我很享受现在的恋爱关系，有一段经典的话叫“想起来的爱情”：“有两个独立的房间，各自在房间里工作。散步时能够有很多话说，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安全。不太会想对方，但累的时候，知道他就是家。”被我一度标榜为新都市女性恋爱宣言。
不过夏丹丹可不这么想，她的特长之一就是黏人，黏得死皮赖脸绵绵不绝山无陵天地合……有爱的日子里，黏男友；缺爱的日子里，黏室友。夏丹丹是苏方淳的表妹，方淳就是她介绍给我的。我本着解救大龄学长的奉献精神，光荣接受了。
但几天后恰好夏丹丹失恋了，于是我跟方淳的二人餐改为三角式，缺爱的夏丹丹黏住她的表哥，两人公然在我面前做各种有伤风化的不雅动作。苏方淳招架不住了，说，妹妹，别这么汹涌行吗？你嫂子会让我跪搓衣板的。我在一边添油加醋，丹丹，我不就是上星期把番茄汁打翻到你的雪纺裙子上了嘛，你不至于先介绍男友再让我吃醋，居心叵测地整我吧？
我们俩一致决定，要给夏丹丹找个男人。
一周后，夏丹丹宣布，她告别单身了，对方已经暗恋她很久。她约我们吃饭，恨不得当即秀甜蜜。在餐厅门口，夏丹丹拦下我们说，你们等会儿瞧好了，我要稍微考验他一下，看他有多爱我。
夏丹丹的男友姗姗来迟，我抬头一瞧，是张智。
夏丹丹跑到张智怀里撒娇，张智抱着他的女朋友，亲吻额头。夏丹丹突然像只受惊吓的猫一样跳起来说，亲爱的，你迟到了五分钟，为了证明你爱我，罚你喝酒。
张智憨憨地说，行。
夏丹丹竟然拿只大号杯子，咕咚咕咚倒满二锅头，呛鼻的味道让我闻起来就头晕。见这丫头要发疯，我跟方淳赶紧劝阻，又把我们早已熟识的消息告诉她。
爱情让女人昏头了，且不管不顾他人死活。在夏丹丹的强势威逼下，张智把酒喝干了。几次我想抢他杯子，都被阻拦。他立即不醒人事。方淳拍案而起说，丹丹你别胡闹！这时夏丹丹才如梦初醒，我们把张智送到医院去。
时光再拉回到两年前，那时候的张智顾不上脸上的污渍，骑车载着我到处跑。派出所之夜，他满身酒气，但依然有家乡的风的气息。现在他有了爱人，也是像飞蛾扑火一样，以他的方式去爱，对吗？
方淳的项目越做越顺，看来是势在必得。我陪他一起熬夜，泡在图书馆帮他查资料，相拥着迎来清新的黎明。他摸着我的黑眼圈说，小熊猫辛苦了。我抱紧他，不知是否该沉湎于这一秒钟的甜蜜。而对未来的不安感如此强烈，我的心一点点在下坠，孤单无声地沉到海底。
方淳是不是很快就会离开我了？他是不是会像小说中的男人一样，给我一个庸俗的诺言，我就可以凭它捱过无尽的地老天荒？我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中。
跟方淳的争吵不是偶然的。跟他约好去看电影，以前每次都是我迟到，他佯装一脸愠色跟我说，什么时候能把这臭毛病改改。我死乞白赖辩解，你要在脸上涂满化学物质吗？你要踩高跷飞奔吗？女变形金刚迟到一下怎么了……
那天的电影我一个人看完整场，我没有打电话给他，必要的时候，我反而失去了撒娇这项技能。在我看来，女生去乞求什么，是很蠢的事。散场的时候，强光不由分说地驱散黑暗，刺得我流泪。
我去找方淳，他坐在电脑前，右手边还有热气腾腾的泡面。
怎么也不往里面加个蛋呢，火腿肠也好，吃这个太伤胃。我说。
他的椅子好像长了腿，听到我的声音，就立即把他踢起来。清扬，对不起，我这边在忙，我给忘了。
那时候我就哭了，泪水真是女人的好助手，助长表演歇斯底里的勇气。我说我料定了会是这样，你才大三就这么世故，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
那天我们大吵一架。他极力在克制自己，但喘出的粗气都向我喷射一股失望和愤怒。我只记得他一句话，清扬，我以为你会不一样，原来看错你了。
几天后我们宿舍姐们聚餐时，又遇到张智他们一伙，还有那个官二代，看来已经和解了，两个人又喝酒划拳不亦乐乎。夏丹丹意外看到她们家亲爱的，果断背叛我们姐们阵营，去张智旁边陪酒去了。我看着他们俩，心里堵得慌，这几天我跟方淳都没有联系。我做过一个梦，我跟苏方淳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四周的空旷让人恐惧。他穿一袭黑色风衣站在那儿，像英俊的猎人。他一动不动，而恐惧已经要撕碎我的身体，我就要倒下。后来我发现一条路，一排整齐的脚印，我说，方淳，跟我走吧。方淳摇摇头说，不，你沿着路走，会很安全的，但我要离开了，再见，清扬。我望着方淳踩在洁白的雪上，消失在未知的方向。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没有刻意把自己灌醉，可能酒精也欺软怕硬吧，我的大脑太容易侵略了。我记得自己快要不醒人事了，偏要拖正打情骂俏的张智陪我出去吹风。我像个失控的阀门把那点苦水全倒了。张智总让人感到踏实。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宿舍床上，旁边还有热气腾腾的早餐。
这时收到夏丹丹的短信，“清扬你醒了吗？我跟张智在我哥这里。真是受不了，他昨晚也把自己灌醉了，吐得满地都是，这里超乱，我们在帮忙打扫。你们快点和好吧，他需要你。”
我笑了笑，把手机关掉。
我下床买方淳最喜欢吃的东西送过去，我抱紧他，我错了，方淳。夏丹丹和张智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张智说，丹丹，我们俩快回去吧，两个高倍数电灯泡，多尴尬。
相爱就可以了，对吧。
几天后在学校的布告栏上却看到苏方淳被该项目开除的消息，理由是涉嫌将方案提前出售给商业机构牟利。
我不相信。
我发疯似地打方淳电话，回应我的总是那句冷冰冰的不在服务区。
我找到丹丹问她方淳的下落，丹丹也一脸焦急地说不知道。好吧，我急匆匆地准备掉头就走。丹丹支支吾吾地喊我，清扬，等等！
嗯？
其实，这个项目跟方淳竞争的，就是张智。我昨天才知道的。
几天内我只收到苏方淳的一条短信：
我很好，只想静一下，勿念。我爱你。
当时没什么课，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背包旅行去。换了崭新的手机卡，没有跟任何人联系。承担或许是男人最喜欢的词，他们总是在一厢情愿。从书上看过一个句子特别喜欢，我告诉过方淳，“爱情应该是两个人永远开心地一起打家劫舍，而不是一起躲在暗处唯唯诺诺地分赃。”
有时候想起张智。他的爱情已经生根发芽，前途也光明着呢。他会过得很好，不会再一脸尴尬地与我在派出所碰面，不会再随便给谁跪下，不会傻气得喝掉一大杯烈酒，对吗？
飞机在机场降落，我又回到熟悉的城市，深呼吸，换上旧的电话卡。无数条短信瞬间横冲直撞，巨大的现实把我拉回人间。
夏丹丹说，清扬，你在哪儿？回来陪陪我吧，我好难过。
二十条一模一样的短信。
室友小敏说，清扬，快回来劝劝丹丹吧。她已经绝食一天了。
丹丹蜷缩在床上，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嘴唇干裂得让人心疼。
旁边是大吵大嚷的苏方淳。
丹丹，你他妈的至于为了一个臭男人，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好吧，我告诉你，那个女的是我找的，对，没错，就是照片上跟张智缠绵的那个女的，是我花钱雇的！
清扬，你在干什么啊？快冲进去，冲进去阻止他啊。清扬。
原谅我，我不想打断他，让我在门口呆一会儿，再呆一会儿，行吗？
你说什么？夏丹丹冲上前摇晃苏方淳的肩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说啊？为什么？
夏丹丹，我是为你好！你让我怎么告诉你，张智接近你，就是为了窃取我的项目诽谤我。我把照片传给你，就是……
你别说了哥，你出去。几近失控的夏丹丹用尽全身力气把苏方淳推到门口，我一惊，在门外像贼一样不知所措。
苏方淳又折回来。丹丹你听我说完，我就是想让你死心，别跟他来往。谁知你真来劲了啊，从小到大也没见你这么傻过！
丹丹趴在方淳的肩膀上哭。
方淳说，清扬跟张智也认识好多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苏方淳，得了吧。你明明知道，张智爱她。你无非是想折磨张智，但这一切，又跟丹丹何关呢？我在心里默念，然后扭头离开，并没有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夏丹丹还是不吃东西，也不去上课，她坐在写字台前戴着大耳机看电影，一动不动。我用尽一切方法劝解她，可她不是抵触和反抗，就是全然忽略我的存在。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大而水灵，她甚至随着电影情节不止一次开怀大笑，仿佛忽然之间我跟她存在于两个世界。随她去吧，我撇下她上课去，心想以丹丹的性格，从来不会亏待她自己，随她闹吧。
午休时我去寝室看她，她歪头坐在椅子上，我前去碰她，她一动不动。我吓坏了，赶紧给苏方淳打电话。
丹丹被送去医院，她天生就有低血糖的毛病，这一次加上不进食和情绪抵触，身体当然撑不住。我跟苏方淳坐在病床两边，我在安静地翻书，苏方淳也在看他的GRE词汇，但他不止一次小心翼翼地抬头，想在我脸上寻找情绪的蛛丝马迹，我把目光埋进书中，他的每次抬头都像雨天泥点溅在脸上一样让我不舒服。我们安静地僵持，窗外有鸟鸣，有阳光，有各种形状的风，各种材质的云。
这时门被推开，犹犹豫豫地露出一张脸。是我发短信让张智来的。他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戴黑框眼镜，让人一下子就发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先看一眼表情复杂的苏方淳，然后苦涩地朝我微笑。
丹丹这时突然睁开眼睛，她的目光像一片轻巧又悲伤的羽毛，慢慢地飘落在张智的脸上。张智的喉结上下蠕动，说不出一句话。
我拍拍张智的肩膀，合上书离开病房。苏方淳在我身后，也合上书，他慢慢逼近张智，比张智高半个头的苏方淳盯着他的鼻翼和四周星星点点的雀斑，锋利的眼神慢慢软下去。
房间留给他们。
病房的后面是一片小小的人工湖，我坐在石阶上，湖面泛起微澜，水汽跳跃着向我扑来。丹丹年轻的脸又在我面前浮现，还有那年海边的少年。我们所有人的再度遇见为的是能让彼此以更鲜活的姿态留在人间，不是伤害，不是误解，不是背叛。
我正在被一双温暖的手臂，再度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