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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鑫
皮茵走出沙漠，随身只有几块面包和一条狗。面包没有一点水分，手一捏就成了粉末。狗是母的，尾巴被剪过。走路的时候后身直晃，后腿关节上只有一层膜一样的皮肉。大块的沙砾镶嵌在泥土里，看上去很锋利，地上长着稀疏的狼尾巴草。狗鼻子在草丛间使劲拱动，好像嗅到了泥水的腥味。皮茵蹲下来，拔出草根塞进嘴里。再站起来时，脑袋突然胀晕，他觉得浑身的血直冲天灵盖。皮茵腿一软，倒在沙砾中。锋利的沙砾立即在他脸上划出一道口子，一丁点血刚触地就被吸干了。这时狗已在远处的泥坑里打滚——事实上算不上打滚，水太少了，狗只是在身上蹭点烂泥。狗的肚皮朝上，满是泥，闪着金光。
皮茵醒来时躺在石床上，浑身酸痛，意识也不清晰，只能感到耳朵肿得难受（他的耳朵上夹了一圈木夹，木夹里头有黑色的粘稠物）。过了半个小时，他意识到自己被绑在圆形石床上，床上有烧焦的气味。屋子是半球形的，没有窗户，屋顶有个大窟窿。皮茵觉得自己在做梦，他奋力挣脱。绳子很紧，捆绑的时候大概磨破了他的皮，绳子上粘着红色的血。他根本动不了。
皮茵看到巨大的手抓住屋子的窟窿，像掀锅盖一样掀开屋子。毒辣的太阳立刻让皮茵睁不开眼。皮茵只有巨人的指头那么大。这个巨人是个小女孩，她蹲着看皮茵，呵呵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小东西和人长得真像，有眼睛鼻子嘴，眼皮还会眨巴。”小女孩的轻声嘀咕对皮茵而言比飞机起飞还响。
皮茵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就是人，他说自己叫皮茵，不想被吃了。巨人女孩没听到他的声音。他用尽全力喊，女孩还是纹丝不动。他努力地晃动自己唯一可以动的颈椎，并且喊叫时做出夸张的嘴型。女孩呵呵笑：“这个玩意还会说话！”听完这一句，皮茵耳朵里面鸣响了许久。女孩把耳朵凑近皮茵。
“我叫皮茵，我不想被吃！”
女孩轻声回答：“人不吃虫子，放心，你只是我的玩具。”
“你能不能把绳子解开？”
“你答应我不跑，我就解开。”
皮茵一边答应一边觉得这个女孩有些笨。难道答应她不跑就不跑了？人不会撒谎吗？
后来女孩抓了一只和皮茵差不多大的虫子，装进那个半球体屋子，或者说器皿，并让皮茵住在自己的耳朵里。皮茵在耳朵里没呆几分钟就烦了，因为女孩低低地哭个不停。皮茵问女孩哭什么。女孩说把爸爸最喜欢的盆景弄丢了，会被爸爸责罚，用拳头粗的棍子揍她——当然是巨人的拳头那么粗。女孩说完哭得更厉害了。
皮茵说，要不然，你就骗爸爸盆景已经拿回家了，后来莫名其妙没了，可能是被偷了，总之不干你的事。
小女孩有些茫然，她不能理解“骗”，在巨人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谎言的概念。皮茵跟小女孩解释了半天，也没让她弄懂什么是说谎。女孩只是一再强调，既然花盆没到家就丢了，怎么又到了家里呢？她不能理解说谎就好像我们不能理解一种叫“方的圆”的图型。
皮茵放弃让女孩弄懂了，而是跟她说就这样做。这样做爸爸就不会责怪你了。
果然，女孩的爸爸听完女孩的谎话之后把拳头捏得嘎嘎响，嘴里骂着偷花盆的贼。这嘎嘎的声音能够把人的心吊到嗓子眼。
之后女孩特别相信皮茵，事事询问他。女孩觉得皮茵是一种智慧更高的人类物种。那段时间，女孩经常上课迟到。她跟老师说拉肚子、自行车爆胎了、手表走错了……没有一次被老师骂，甚至总能得到老师的同情。
尽管说了好几次谎话，女孩还是不能理解谎话究竟是什么。但这不要紧，她从这种神秘的咒语背后感到了强大的力量。
一次，女孩回家时看到几个魁梧的巨人把一个女生按在巷角。女孩的衣服被扯破，被打得满脸眼泪鼻涕。女孩听从耳朵里皮茵的建议，跑过去跟魁梧的巨人说：“两分钟之后有雷要劈你，你必须跳进前面的河水里，才能躲过一劫。”巨人吓坏了，赶紧往附近的护城河跑。
不久，女孩不上学了，因为学校被邸族巨人的投石车砸烂了。
女孩所在的氏族是棘氏。由于邸氏有巨型武器，棘氏一直给邸氏献贡。邸氏逐一攻破西边的巨人部落后开始袭击棘氏。棘氏有很强的经济实力，文化艺术也是巨人中屈指可数的，可是军事力不相称地低下。这回，棘氏迫不得已向邸氏宣战——其实这时候棘氏已经被打了半个月了。棘氏的男人基本上都应征入伍了，女孩的父亲也是。
女孩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女孩每个星期都会收到爸爸从前线寄来的信，如果信晚到几天，女孩就会几天睡不着觉。有邻居两个星期没收到家人的信件，不久就收到前线寄来的死亡的讣告，悲痛万分。
女孩问皮茵，有没有办法让死去的人复活。皮茵摇头。
“但是，我可以让他们不那么难过，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于是女孩挨家挨户去安抚。她告诉那些女人，人死了并不是变成虚空。他们的灵魂会去另一个世界。如果他们是战死的，为保卫国家而死的，他们就会去天国。那里，每个人都住在国王才能住进去的宫殿，每个人都享用最美味的事物，做他们想做的事情。
死者家属止住痛哭，转而又问，死者在天国享福，是不是再也不能回来见他们了？
是不会回来了，在那种地方，谁还想着回来。不过，你可以问心无愧地在世间活着，死后会在天国与亲人团聚。当然，如果你们过腻了无限享乐的日子，觉得无聊了，还可以再投胎，再过一辈子。
女孩把这些事情告诉每一位死者家属，死者家属又告诉每一位认识的好朋友。很快，关于天国的说法就传到了前线。棘氏人的战斗力猛然提升，各个英勇赴死，毫无畏惧。
然而，两个氏族的战斗力实在相差太多，就算一个棘氏人能抗衡五个邸氏人，还是不足以获胜。
哪一方获胜对于女孩来讲并不重要，她只想着爸爸能活着回来。然而，女孩还是收到了爸爸的死讯。
皮茵安慰她，爸爸是战死的，现在应该已经在天堂享乐了，不要太伤心。
“你是骗人的！爸爸就是死了，成了虚空。”
女孩的话让皮茵吃了一惊。女孩突然理解了谎言，这同时意味着女孩有了相信和不相信的概念。她知道，说出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不一定要相信。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一些话是谎言。
于是，说话的时候，棘氏人会谨慎地问一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渐渐地，很多人都学会了一种惯用的语式：实话告诉你……
而在战争几乎没有悬念的时候，棘氏人突然大胜，消灭了四分之三的邸氏军队。据说，学会了说谎的棘氏将领骗邸氏人，太阳要放火烧了邸氏军人的家乡，如果邸氏军人把自己埋进土里，家乡就能免于火海，并且，一个晚上过后，埋进土中的邸氏军人会复活，而且变得刀枪不入。
邸氏人真的这样做了，将自己埋进土里的都死了。第二天，活着的邸氏军人没有看到埋进土里的军人复活，一片骚乱。他们无法理解明明可以复活，还能变得刀枪不入，怎么又不能复活了。世界突然变得不可靠了。邸氏人甚至觉得走在路上，路会突然塌陷。邸氏人所想象的世界整个崩溃了。他们无心打仗，剩下的四分之一邸氏军人大多都是后勤部队。他们宣布投降，归还侵占的棘氏人的领土，并保证再也不踏过亚瑟湖（邸氏人和棘氏人的领土界限）。停战会议上，棘氏军官听完邸氏的投降条件后问了一句：“请问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邸氏军官一脸木然，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女孩无意中教会了整个氏族说谎的法术。一个孱弱的国家开始走向扩张，他们可以用一个使者攻克一个国家。同时他们意识到谎言扩散的危险，就像在皮茵的世界，防着核武器扩散一样。
巨人世界处于无尽的沙漠之中的一块巨大的绿洲。这块绿洲内部有一个湖，巨人们叫它中心海，整个绿洲呈现出环形。掌握了谎言法术的棘氏人很快占领了整个环形绿洲，接着便开始吞并中心海中的几个大岛上的氏族。
棘氏国很少把财政开支花在军队上，而是投入大量资金发展谎言法术。整个氏族的智者都在研究谎言法术。早期，他们研究的中心在于谎言法术的使用。渐渐地，他们发现谎言的滥用会使得谎言法术泄露，而一旦让别的氏族理解了谎言，整个巨人世界就乱套了。棘氏人不但要失去现在的统治地位，还要面对可能的巨人氏族联盟军的报复——那可是灭顶之灾！于是到了后期，棘氏人的研究中心集中在谎言法术的不扩散上。对于氏族人的教育，首先强调的也是如何不让别人看出自己说的谎言不是真的，如何不让对谎言的理解扩散。
棘氏人的研究结果是：要建立一个虚构的历史，给棘氏人统治巨人世界以正当性；要形成宗教，保持谎言的口径一致和力度；要把这虚构的历史和编造的宗教打入人心，甚至打入棘氏人自己的心中，让说谎的人忘记这是一套谎言，而把它当做事实，并且让世世代代的棘氏人认为那段虚造的历史就是历史真相。
征服了剩下的几个岛屿氏族后，棘氏人成了巨人世界的主宰。他们很快虚构了一套历史宗教，并且教育年幼的巨人，包括棘氏人的幼童。
当然，谎言法术给棘氏人带来了很大问题。首先是犯罪率的提升。原来没有诈骗这些罪名，而棘氏人每年开支巨款教氏族人行骗，这些社会问题也是不可避免的。相应的，棘氏人有了维护私人财产与其他权利的法律，有了审判大会，有了陪审团。原先是用不着法官的，没有谎言这回事，大家按照历来的习惯约定行事，根本没有纠纷。
银行业产生了。原先棘氏人的金柜是银行的前身。棘氏人可以把金子保存在那儿，也可以借一些金子，到时候还上就行。没有任何手续，因为根本没有欺骗这回事。
由于世界的巨变，很多棘氏人出现了心理问题，每天都有很多人跳楼。这时候，最初的实用心理学产生了。
皮茵走出沙漠十几年之后，棘氏人几乎变成与别的巨人不同的物种了，他们朝九晚五，西装领带，行色匆匆。他们有一段尽管光辉但虚构的历史，他们有一整套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社会结构。他们一生有一半的时间在做谎言带来的事情，另一半时间在吃喝拉撒睡。
女孩很快成熟、婚嫁、死亡——巨人的寿命只有十五年。当年棘氏人和邸氏人开战时，皮茵找回了那条短尾巴母狗。在巨人世界，找不到和它匹配的狗。它在别的狗身上也就和跳蚤一般大。母狗活了二十多岁，最后不幸溺水。这让皮茵不敢相信。不过他自己也觉得，二十多年，他并没有老很多，也许在巨人世界，人类的寿命还不止一百年。
无论如何，巨人世界已经变得商业、迂腐、臃肿。皮茵早想结束这场探险。不过，他再也不愿意开着越野车穿过大沙漠了，更别提什么交通工具都没有。
棘氏人统治巨人世界后的十年，皮茵没有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不过他弄明白了一件事。在巨人世界，他并没有变老。以前因为自己越来越懒得关心自己的穿着，任凭胡子长到膝盖，才让自己显得老了。事实上，在巨人世界自己越来越年轻了，时间是倒着走的！
百无聊赖的皮茵看着自己的肌肉一点点结实，皮肤一点点紧致，等着自己的个子一点点变小，智力一点点减退，直到没有自理能力，甚至叫不出自己的名字，最后以偶然的方式客死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