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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郭佳音
我前座的小男生随口说了这个题目要我写给他看，并且觉得这相当罗曼蒂克，我有点头大。
猫在天上飞，这种级别的幻想一般是小孩子才有的。比如小时候做梦总会梦见自己有超能力，长着翅膀，或者身份突变成光芒万丈的公主之类的；但是长大以后的梦，大多是对白日生活的重复和再现，即便幻想也是幻想在考试里匪夷所思地夺下年级第一名。
我是个实在人，这指的是现在。因为我小时候曾经是个不切实际的小女孩，然而那些幼稚而闪亮的幻梦，在我身上比其他孩子更早地褪去。讲不清缘由，我想，会不会是小的时候太过沉迷于幻想，把梦都早早地做完了呢？
可是为什么现在回想时，那些色彩斑斓的念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昨天和一个并不太惯熟的同班男生聊了很久。其实他本来是一个人趴在学校走廊的栏杆上发傻，我看见他周遭散发的郁闷气息，就突然很有窥私欲地走过去。一般情况下，人在心情低落的时候都很愿意跟别人讲话，当然，这个“别人”得是一个不错的倾听者。无论如何，他给我讲了很多。
这件事其实很像虚构的情节，就是所谓经过艺术加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那一种。他说他每次大考前的晚上，都会听到楼上在装修房子，发出有节律的“咣咣”声，而且一响就是一夜，极度顽强，让他非常心烦，以至于整晚失眠，第二天头晕脑涨地考不好试。我听他说完后觉得非常震惊，心想，这不是幻听嘛！他很快又笑了笑，说，其实我知道，那个声音根本就不存在。男孩的俊秀眉尖紧紧地绞在一起，深感痛苦的模样。
以前我特别恨那种无病呻吟的文章里面写自己幻听，矫情也要矫情死了。我没有想到我身边的人真的会经受这么难以启齿的折磨。他的成绩自从上了高三以来一落千丈，这是我注意过的，我不曾料到竟有这样的缘由。后来我们又说了很多，但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谈话上面了，那个并不真实的、却真真切切响在男孩耳边的声音，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思想。
小时候那些轻飘而无法抓牢的如同雪花一般的幻想，怎么会变得如此沉重？
其实我自己也有类似的事情，事情本身不雷同，然而最终搞得我一样狼狈。
故事的时间背景仍旧是高三。我在偶然的情况下结识一位学长，高我一届，刚刚毕业不久。这位学长原本在学校的时候，是个大红人；所谓“红人”，就是指他有很漂亮的脸蛋，很不屑的眼神，很酷的装扮，打篮球或长跑的时候总有小女生围着他尖叫不止。天知道这种愚蠢形象为何让当时的我颇为心动，我开始频频在梦里见到他，面孔模糊，但始终有很温暖的微笑，说着很温暖的话。现实是，他有很多追求者，所以在女孩堆里练就了一身周旋的好功夫，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呵护有加。他的确是常常温柔地微笑着的，没有错，然而他从不曾坦露微笑背后的东西——这一点在当时，引不起昏头昏脑的我的一丁点注意——我在心里构筑了他的完美形象，并且不顾一切地崇拜，认为他的沉默完全是出于性格的内敛而不是掩饰过差的口才，他的帅气完全是出于上天的恩宠而不是过分的矫饰，他幽默，有品位，待人温柔而专情。更要命的是，以我的性格，光崇拜一个偶像是不够的，我还需要和偶像对话，同时求得偶像的注目和欣赏。所以后来，无论多么糟糕的结果都是可以想象的了。
我最后一次挂下拨给他的电话时，四月的暖风正吹过校园里新发绿叶的柳树枝条，场面温暖而煽情。我数月未剪的细碎额发很轻地倒伏进眼眶，我的指尖冰凉。最后一丝骄傲随着泪水的掉落，消失殆尽。
我觉得我下面应该就这两件事情发表一篇不错的说教，可是我暂时还没有想清楚为什么。为什么幻想，为什么明明是幻想，我们总要相信它相信到固执的地步，直到它们因负担了过多而变得沉甸甸，又压在我们身上？
我曾经很爱诗人顾城，他活得相当天真，绰号叫作“童话诗人”。我看过他的相片，白色竖帽，眼神聪慧俊逸，然而总有一点迷茫的神情透出来。先知道他人生的结局，后看他的诗和人，便觉得是一个被幻想装点得美丽又为幻想所困的灵魂。舒婷用诗这么写他：“你相信了你写的童话/你就成了童话里幽兰的花”，我想正是再恰当没有了。
顾城，某个角度讲并不比我们高明太多。同样为过度天真的梦想所耽，然而他和我等这般凡人并不相同，他人生的惊世之美在于他这幻梦的高超与绮丽。顺着他的目光，你可以看见枝头洒下的阳光，看见天空飞翔的小鸟，看见女孩子晃着柔软的腰肢笑闹着经过。
旁人用一生寻找美，而他的一生就拥有着美。他即便合上眼，也相信着美的存在。
再次回到那个男生的问题。后来我没有什么话安慰他的时候，正巧讲的也是顾城的例子。我说顾城的妻子谢烨有一次正和女作家虹影闲聊，顾城一个人不知道在里屋忙什么，过了一阵子手里捏着一张纸兴冲冲地跑来说：“谢烨，你看，我画了一个小仙女！”
那个男生思索许久，似心有所动。我正有点得意，他突然迷茫地问：“顾城是谁？”
我们现在看“猫在天上飞”这样的问题的眼光，也许有点大人陪孩子看少儿节目的心态。但究竟这种问题有没有深意，就像我现在看《狮子王》仍然感动，而有些人就会认为那很无聊一样，在不同的情形下，也是不一样的吧。
我们早已不屑于相信“猫在天上飞”的童话，于是百般挣扎，却换得万般无奈。
也许真有猫儿在天上飞。在我们看不见的高处，有地上的猫所拥有的一切狡猾，一切灵慧，俯视地面上我辈的醉生梦死，待人通悟，拈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