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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水

文/刘家玮

散伙饭是在七月末吃的。那天天色阴郁,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似乎很配别离时的感伤心情。

我们记得,小王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进屋,他就嚷着把空调再开大些。结果大家一致反对,说今天已经够冷了。小张问小王,你又发什么疯?小王说,不知怎么,这个七月我一直觉得燥热无比,就像空气中漂浮着火苗一样。古人云,七月流火,真的是啊。

小张笑道,你别扯了。“七月流火”才不是这个意思呢。相反,它是说七月时暑热开始消退。你上课怎么听的啊。

小王有些无奈地说,啊,你真有文化,这三年真没白用功……但这一个月里,我真的感到周身燥热,日子就像粘在了一起,黏黏糊糊,分不出轮廓……

那么,应该从哪里开始叙述呢?

这个七月并无什么大事发生,除了公布中考成绩之外。过去的辛劳到中考截止,而未来的抑郁还得等到成绩公布之后。夹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等待成绩的十天寄托了人们的种种情感。有人赶紧去网吧包夜,玩到吐血;有人去和女朋友沟通感情,逛街或者去公园划船。而作为一班之长,小王则在联络同学感情,学校旁边的台球吧门口,整日可以看见小王的捷安特停在那里。

这间球吧是小王初二时经常去的,初三之后却再也没来过。老板已经换了人,但店里的装潢还是老样子。颇有金属质感的吧台依旧很嚣张的样子,上面依旧不伦不类地挂着两盏着皮灯罩的装饰灯。小王看了,仍觉无语,可对于那柔和光线的喜欢,也和从前一样。这两天打球,小王总觉得提不起精神,手感也大不如从前,大多数时候,他更愿意一个人呆在一边,看同学们说笑走动的身影。

小王坐在吧椅上,手里拿着一罐雪碧。他看到那个正在用架杆的胖子,想到他打篮球时极能卡人;一个小个子,正在擦巧克粉,他是我们的文艺委员,经常和小王一起出板报。而远处那个说笑着的短发女孩,就是小王的前女友,现在却比不上一般朋友的关系。而今和她故地重游,小王的心中些许黯然。没有悲伤,只有感叹。

这时,他看到一个人,戴着副黑框眼镜,几乎趴在球台上,正全神贯注地瞄准。然后一道白光,母球进洞。那人抬起头一脸无奈。小王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小张啊,想不到你职业生涯的第一个进球竟然是母球,来,我教教你吧。小张笑笑,也没说什么,小王拿过杆来自顾自地把红球一个一个打进袋中。记得当年和小王一桌时,小张经常听小王把自己的球技说得神乎其神。现在眼见得台上只剩下黑八,小张觉得,小王还真没吹牛。不过,小张这种书呆子自有其自己的思维方式。

他想,台球无非也是熟能生巧的东西。小王初二一年天天往这里跑,球当然打得好了——只不过代价似乎大了一些。初二时,小王的成绩变得一蹋糊涂。本来是班长兼学习委员,结果被削职成了全职班长。而接替学委位置的,正是小张。

小王推了推小张说,别愣着,摆球啊。

在很多人眼中,小王的经历颇为传奇。比较典型的事例是,小王向老师提议把每周的班会改成“生日班会”,为本周过生日的人庆祝,再凑点儿钱买个小礼物什么的。有一次,一个哥们儿过生日。大家觉得十六岁生日意义重大,就打算送他一份“特殊的礼物”。但大家又觉得路边投币的质量不好,想去保健品店弄盒高级的。这个艰巨的任务当然得交给班长。结果小王大大方方地去了,买完东西,还不忘问那个女售货员要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那周的班会上大家看到班长把一个黑袋交给了那个男生,说,这是大家的心意,不过,鉴于有女同学在场,我就不解释是什么了。

这无疑确立了小王的领袖地位。

而对于小王来说,他觉得这几年最大的收获就是交了这些朋友。初中生涯,几度沉浮,小王往往成为老师家长们千夫所指的对象。想来只有这些朋友一直挺他。现在他所看到的这些晃动的人影,散落着他的黄金时代。小王感到,这几天来,他一直被某种记忆缠绕着。似乎并无伤感,只是时时想起,想起那些遥远琐碎的细节,可能也是自己情感太过丰富吧——眼前的胖子,往篮下一站,就是一堵墙;那个小个子,粉笔字写得十分俊美。而小王的前女友,在去年的这个时候,还和小王一起出入这间球吧……小王又坐回了吧椅上,看小张不小心把黑八砸入袋中。这个呆子也是一如既往的呆。小王将雪碧一饮而尽,冰冷的刺激在喉咙炸开,可是,他分明感到周身燥热。

同学们已经开始嚷着要去吃饭。小王抬起头,天色渐沉,一个下午又过去了。小王说,你们先去找地方吧,我把账结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哪能天天让班长掏钱。于是大家纷纷解囊,也由不得小王推辞,三下两下就把他手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人民币。小王笑笑,心有所感。

都说小张呆,那是因为他做出的事都是呆子才做出的。公布成绩之前,小张的日子几乎是浑浑噩噩到了昼夜不分的地步。除了其间被小王拖出去打了两次台球外,他成天就是看书,睡觉,醒了再看书,困了再睡。看书学习是小张的习惯,否则初一时还成绩平平的他也不会成为小王的接班人。至于睡觉,这似乎是小张唯一的爱好。

但不管生物钟如何混乱,每天下午六点,小张都会准时出现在学校旁边的小胡同里,并且穿戴整齐。然后他闪进一幢居民楼内,站在楼道的窗口边,俯视红砖铺成的地面。

这时,学校的放学铃打响。今年九月即将升初三的学生们结束了暑假一天的补课。十分钟后,小张看到楼下走过两个衣着发型书包一模一样的小姑娘。他深吸一口气走出楼门,那两个女孩儿刚好走出三米远。他保持着和她们相同的步调慢慢走着,看两条马尾辫轻轻摆动。

那是一对双胞胎。

脚下的路到了夏季会生出青苔,走上去有几分滑腻。小张的心里便也是跌跌跌撞撞的。半长的马尾,光结的小臂,白裙子,还有淡蓝色的荷叶边的衬衫,组成了眼前的背影,还是孩子似的,在小张看来却是绝美的风景。细想一下,这样的背影也可以从其他女孩子身上找到。然而此时小张走在这条路上,心里是如此甜蜜和紧张。他并不敢一直盯着人家的背影看,他低头走两步,再抬头看一眼,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样子摆给谁看。身旁经过的匆匆的学子,自不会留意这路人。而那两个单纯的女孩又怎么可能回头打量一个陌生人?这份谨慎显得无聊,却是初三以来养成的习惯。

或许他更希望她们能够注意到他,谁知道呢,这又是一个矛盾。每次走在这条路上他都曾下决心要和她们打个招呼。当然,他没有这个勇气。

前面似乎隐约传来谈笑声,小张想,她们总是那么开心。两人偏头交谈时他可以看到她们的侧脸,看到她们挺拔的鼻子和漂亮的眉毛。如果她们停下来与同学说话,小张就可能看到她们的正面,看到两双眼睛,看到两双蒙着一层水的黑眼睛。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小张整个人都会呆住,赞叹与爱慕塞满他的心思,就像一个甜腻暧昧的拥抱。不过,对于小张来说,能看见两个背影已是知足了。尽管我们会觉得无聊,但这就是年少青涩的暗恋——现在,小张看到两人走进了一栋楼内,他停下来在楼门口徘徊几步,带着忐忑不安、做贼心虚,以及患得患失,转身回家。

这时小张发现他的衬衫已经贴在了背上。这该死的七月,他想。当他第一次走在这条路上时还是冬季。路边的树从落雪到新绿,再到浓荫,小张不由开始佩服自己的毅力。不过不变的是回家路上轻微的自责,这种自责常常伴随着一些问题。

比如,这算暗恋吗,这样一起暗恋两个人是不是很不道德啊,天天跟踪人家是不是很猥琐……这些问题,小张很早就开始考虑,却一直不能参透。

其实同时看上两个人未必是坏事,至少,在几千人中寻找两个人,要比寻找一个人容易得多。

小王混迹于台球厅,小张沉浸于单相思,日子则一步步走向岔路口。

发表成绩那天十分闷热。拿着电话,小张哆哆嗦嗦地输入了考号,一分钟后,终于长舒一口气坐在了沙发上。看来三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这个成绩可以轻松上重点了。小张比不得小王聪明,这成绩是一分一分拼出来的,胜利后自然感到格外欣喜轻松。抬头看了看表,已过了五点半,小张便欢天喜地装扮整齐,心情格外自在地去赴“约会”了。

同一时间,小王体会到的却是另一种情感。直到电话里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女声消失好久,他才想起挂断电话。其他科的成绩本来不错,可语文却被扣了三十多分,功亏一篑。这分数想上重点,恐怕得掏一大笔择校费了。

此时如爆发的岩浆涌上头顶的当然是悲伤与自责。放下电话,过去日子里的种种顽劣都成了莫大的罪责,然而夹杂其中的还有些许不甘。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自己不是冲进前十了吗?就算以前没怎么学习,最后半年的恶补,对于高智商的小王来说也该够了。可结果依然是名落孙山,他坐在沙发上,感觉像是被人敲了一锤子。

两小时后,小张在电话中只听得一片嘈杂。小王用一种似乎在竭力控制的语调对小张说,正喝酒呢,语文扣了三十多分,晚上我再给你打回去。接着就是忙音了。小张一听,心想他果然是栽在语文上了。不过也是预料之中。

小张的想法并非没有道理。

时间回到2006年4月的某天。小王眼神黯淡地站在小张的班级外,教室里一片议论纷纷。据说这个转学生曾经差点把一个女生弄得跳楼,不难想像这种事对于初一的小朋友来说是多么具有刺激性。但当时,小张却在专心地做习题。只听得老师说,你看,都坐满了,你搬把椅子先和那个同学挤一张桌吧。小张一抬头,发现老师指的正是自己。

于是两人成了同桌。小张心怀朴实,对这个有故事的陌生人并无什么成见。小王尚未走出阴影,却毕竟也是开朗大方之人。二人很快就成了哥们儿。其间恰好赶上学生会改选,小王还极力怂恿小张去参加学习部的竞选,没想到,这呆子居然选上了学习部的部长。

但上初一时,小王的成绩绝对是小张望尘莫及的。小王刚转来就赶上了期中考试,结果他一下子考了第一。那次小张是第二,却比小王低了十几分。在后来的日子里,小张愈发觉得小王实在是聪明。有时他会觉得崩溃,因为他辛辛苦苦抠上半个小时的题,坐在自己身旁的那位不到十分钟就算得出来,并且一脸无所谓。即使是初二一年没怎么学,到了初三,小王的数理化还是十分厉害。这些科目中,似乎只有语文得用时间积累,小王的聪明,对于这个就无能为力了。

小张这样想着,便觉得小王实在是可惜。他想,要是小王和他一样刻苦该多好。小王初二时荒废了一年,为了台球,也为了一个女同学——或者说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他不知道小王在初一时经历过什么,但总归应该是个教训。那他初二时干吗还要再招惹另一个女生?

小张的电话响了,听筒中是小王疲惫的声音。小王说,我这三年啊,真是……

班长自是个情感丰富的人。初一时他已经明白了很多事,但对于女同学缺乏一定认识,开学后的一天,小王值日,当他最后离开教室时发现外面下起了雨。他匆匆跑出校门,却发现人行道上有一位打伞的女生站在那里。那人正是小王当时的同桌。

现在我们会觉得发生在同桌间的故事很俗,我们也会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那年月兔子毕竟还年少。正在小王考虑出于礼貌是否该打个招呼时,女孩却先开口道,你没带伞?小王点头。她又问,那你怎么回去啊?小王说,我坐公车。女孩说,那你过来等吧。

走进伞下,就仿佛进入了一个小世界,淡蓝的伞面隔绝了雨滴,却留下扑打的雨声。小王心里有些怪怪的,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身旁矮自己半头的女生说,我来打伞吧。女孩抬头一笑,显得清丽温柔,眼前的她算不上很漂亮,但白净秀气,在小王的印象中,这是个文静内向的女生。那天的女孩也的确很沉默,好像只是在听着雨声。或许是伞太小了吧,他们两人挨在一起。小王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他不知自己脸红了没有。

匆匆回到家,心里还是不安。他在想第二天同桌相对会不会很尴尬。由于多少淋了雨,小王第二天上学时还发着低烧,坐在座位上便感觉头有些沉,视线也渐渐模糊。当小王再次醒来,讲台上的老师已经换人了。正懊恼间,小王发现自己的胳膊下压了一张纸条,上面是同桌女孩的字迹:知道你会感冒,药在书桌抽屉里。

小王伸手一摸,还真有一个药瓶。在那里他又发现了另一张纸条,他打开纸条,感到有些头晕,不知是发烧还是别的原因……

两年后的一个夏夜,小张听小王悠悠地叙说着这个故事。他说,纸条上的内容他已经忘了。小张没说什么,电话那边也就此陷入了沉默。几秒钟后,小王问,第一次牵手在哪里最浪漫?小张搜罗着自己读过的世界名著,从小树林说到沙漠。

小王十分无语,最后说,是在课堂上。小张说,你疯了?小王说,这不是我说的,是她说的。那天在她的书桌抽屉里,小王的手感到了另一只手的温暖、柔软,以及微微的汗水。

小张一直以为,周围的人谈恋爱纯粹是电视剧看多了,自以为什么都懂,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模仿。小张听小王描述的种种情景,觉得那女孩送小王礼物,无非是因为电视里女主角会送男主角礼物;她和小王为了一丁点儿小事闹别扭,无非是学着电视里的女孩撒娇。她才认识小王不久就牵起小王的手,说明她并不是很了解小王。这样的话,小王无非就是被她拉来玩了一会儿“角色扮演”的游戏。

这个女追男的故事让小张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他并不置疑故事的真实性。因为他觉得这故事的结尾很合逻辑。那就是有一天小王不想玩“角色扮演”了,那个玩得正high的女生是不同意的。那么接下来再用小张的理论去推断,那女孩一定会用电视剧里弃妇们以死相逼的手段。

小王说,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你以为她是站在楼顶天台上对着楼下的群众喊“他要是甩了我,我就跳下去”吗?她不过是把这话和她妈说了而己……她妈闹到学校,我就转到了咱们班,就这样。

小张说,那你为什么不吸取教训,初二时还去追咱班那个?要不是后来人家把你甩了,你初三的后半年恐怕还是不能学习吧?

小王说,那不一样啊,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小张说,有什么区别吗?

小王说,你懂个屁。初一那女孩其实是在和她自己谈恋爱。我必须得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否则她就生气。我照着她想象的样子,她看得高兴了,可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像你说的,那丫头就是电视剧看多了。但初二时,我知道谈恋爱不是电视剧……我真的喜欢她。我花光了钱给她买东西,我天天陪着她打球,那是因为我喜欢看她开心,我喜欢她的短发,喜欢她蹦蹦跳跳的样子。你这呆子,没谈过恋爱就别瞎讲!

小张怒道,我不谈恋爱是因为我知道没什么好下场!你没考好,我就不打击你了。但你想想你被人家甩了时是什么样子!是谁坐在马路牙子上喝啤酒?那时候她管你吗?倒是你,分手之后人家没吃早饭,你还屁颠屁颠地去买豆浆……你有没有出息啊?你天天张口“爱情”闭口“爱情”的,你以为你懂得多是吧?你也就拉过女孩的手,顶多找个旯旮啃两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牛啊?

沉默,然后是小王的叹气声,混杂着无奈与不满。小张也叹了一口气,他突然想到了自己。

当小张对我们班长的行为抱以莫大的鄙视时,他明显有点底气不足,甚至还有些许失落夹杂其中。曾经他对一切不屑一顾,但事实上他也早已陷入其中。小张的内向性格不可能改变,暗恋的女孩也不能放弃,这似乎是一局死棋。小张上初三时就已经注意到了这对姐妹。那时,她们在学生会的宣传部工作,而小张已经卸任了。所以小张想见到她们,只能是课间操时间在广播室附近徘徊。当然,得是远距离的,更得装作若无其事。小张本来就是腼腆的人,更何况以小张在老师同学心中的地位,倘若此事被人发现,后果必然会十分严重。小张心里的负担太多,要顾忌的也很多。

但事情的发展往往超出人的预料。刚开始时,听着广播里姐妹俩清丽柔和的声音,远远凝望着两个娇小的身影,小张就很开心了。但随着相见次数的增加,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迷恋她们了。下课时,偶然在操场上碰见她们拿着冰棍和同学说笑,小张就能偷着乐一天。他帮老师取粉笔拿卷子时,也会幻想着转过一个拐角就能看到她们迎面走来。事实上,这种几率小之又小,因为小张和她们分别在不同的教学楼里上课,中间隔着操场,她们没事儿跑到这边干吗?!

小张回味着每一次见到她们时忐忑的欣喜,她们的笑,她们漂亮的眼睛,都使小张有一种陶醉的感觉。怎么办呢?一般人的做法是,找机会认识她们,要到她们的手机号或QQ或MSN,然后狂轰短信狂聊天,三下两下就手牵手走在操场上了。小张当然不能这么干。太直接,还危险。那时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完,初二的学生们就放学了,而小张在十分钟的课间后还得继续上晚自习。小张利用的就是这能检阅到全体初二同学的十分钟。

通常他会躲在某个篮球架子后面——若无其事地搜索着双胞胎的身影。两个人确实比一个人好找,只要找穿着同样衣服的就成了。更何况小张对她们的身形和走路姿态再熟悉不过。天赐良机的是,她们每天放学都从操场的南甬路走,那条路不到五米之外就是篮球场。

于是,每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小张一下课就会飞奔到楼下,如果在篮球场边遇到熟人,他就说在等同学,几分钟后,操场上汹涌的人潮中他会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她们说笑着,走着,像两个可爱的小精灵,宛若惊鸿照影般扑面而来,一天枯燥的学习也为此有了亮色。她们的身影逐渐清晰,然而小张却在此刻突然失了勇气,当她们离他最近时,他定是要收回目光的。再看过去,已是只剩背影了。小张凝视着两个一模一样的背影,带着一丝依恋,还有一丝沮丧,直到她们消失在人海之中。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初三毕业。即便到了冬天,傍晚天色幽暗,小张也盼望着看到哪怕两个模糊的人影。看到了,心里便觉踏实。同时,跟踪这种手段,也被小张发明出来了。

其实小张常常会觉得自己窝囊,每天像个小偷一样,但他觉得,如果自己真的冲上去狂追她们,那便是强盗。自己并没有资格打扰别人的生活,何况这还会破坏自己的生活。小张心里虽然想得明白,却依旧时时困惑。他想,这算暗恋吗?是不是太盲目了?自己连一句话都没和人家讲过……当然,他更担心这会影响自己的学习,毕竟,学习几乎是小张生活的全部。他安慰自己说,这样挺好……怎么会影响成绩呢。别人学习学累了会打球上网,我看两眼美女,都是一样的嘛。一种消遣,仅此而己……仿佛把这件事说得猥琐一些,小张心里,就会略微好受点。

公布成绩之后,大家的生活似乎开始变得有规律起来。考得比较好的就去旅游,比较差的就找个补习班,小王萎靡了几天,手机关机,躲在家里不出来。他有时会想,中考就是一堆垃圾,不怕脏的人都能捡到。但他也会想,自己连捡垃圾都懒得弯腰,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死。一种悲哀涌上心头,从幼儿园开始我们就被告诫要好好学习,可是等到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了,小王才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

小王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污迹,他觉得自己的初中生涯充满了错误。那两场恋爱更是最大的败笔。现在,他也承认谈恋爱是一件非常没意思的事,自己也是个虚度年华的人。

终于,小王也报了几个补习班,每天挎着书包穿梭在露水晶莹的清晨或者晚霞暧昧的傍晚,穿行在燥热无比的七月。每日只是行走,听课,做题,渐渐地小王爱上了这种久违的简单和踏实。可是那一幕幕过往,终究还是没有真的过去。走在街上,看到打着阳伞的美丽姑娘,小王会想起自己的前女友,有时也会想起初一时的那个女生,恍惚竟有隔世之感。偶尔也会见到一群飞扬跋扈的孩子从网吧里出来,有的衣着随便举止放浪,有的穿着奇装异服,举动诡异,但相同的是锐利。小王想,这种锐利,在自己身上也有过吧?那时自己身边,也有一群这样的弟兄吧?

与这种怀念极不相称的是,小王发现自己似乎变得健忘了。他已经记不得初一时那个女孩的脸,也记不得自己为什么和女朋友分手了,好像并没有争吵,她哭了吗?小王只记得,她是那样坚强的女孩子。很多后悔和无悔也仿佛被这个夏天融化,然后粘在一起,分不出轮廓。日益增长的是郁结在心中的无名的感伤,当看到一朵艳丽的牵牛花,或是一树被太阳晒得打卷的枝叶时。

小王摇摇头,把这些想法赶出脑袋,再装进老师讲的单词。夏日的中午,世界只剩下一片炎热的光亮。他走在显得空旷的马路上,似乎很坚定,又似乎很茫然。

他感到燥热无比。

相比之下,小张倒是轻松,躲在某个山沟儿里旅游。出发前,他决定勇敢一次——当然不是向谁表白,只是打个招呼罢了。小张突然觉得,把距离保持在打招呼这个水平是十分恰当的。对于自己喜欢的人,恐怕还是离得远一点好。自从恋上那两位姑娘,小张也或多或少听过其他人对她们的品评,有人说她们天真可爱,也有人说她们并不像外表那么纯洁。小张想,如果自己离她们太近,是不是就会觉得她们也不是那样美好了呢?或许,把一切看得明白,那份美感也就消失了吧。毕竟,这份美感曾经是小张的一部分精神支柱。

那天傍晚,姐妹俩值日,因此,当她们出现在那条小路上时,周围已经没有几个同学了。小张尾随她们走了一段,只觉得心快跳出来了,几次开口却发不出声音,眼看两人要到家了,小张终于喊出了那两个在心中郁结了很久的名字。

嗯?两人停下来,脸上带着惊讶的笑意。

你们好,小张局促地说,声音都有点发颤。

那两个小姑娘笑着点点头,水汪汪的黑眼睛眨一眨,依旧笑着问,你是?

小张说,你们一定不认识我,但我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们了,我想问一下,下次再碰到你们,可不可以和你们打招呼?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说,好啊,那你的名字是?

小张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她们很开心地说,我们听说过你啊,你学习挺好的吧?

小张挠挠头说,一般吧,然后就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看着两个可爱的小女孩,看着她们美丽的眼睛,两人也笑盈盈地望着他。他多想再说点什么,可是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两人,他的脑子早就一片空白了。

其中一个小姑娘很俏皮地摆摆手说,那再见啊。

就像从前一样,小张呆呆凝视着她们的背影,她们真美啊,小张想。他笑了笑,自己终于和她们面对面说了一次话。事实上,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姐妹俩,因为刚旅游回来,他就被小王拉去吃散伙饭了。

散伙饭是在七月末吃的。那天阴雨绵绵,大家却吃得十分开心,散伙毕竟是相对的,只要大家都还在这世上,就永远不算是“散伙”。而且,很多人还走进了同一所高中,比如小王和小张。那天大家都喝了酒,或多或少,连小张都喝了一听青岛。大家说了好多话,该说的、不该说的,也没有人计较。

有人跳到椅子上唱《水手》,有人自夸小学三年级就收到过好几封情书。小张半真半假地对小王说,哥们儿,我其实一直特感激你。小王问,为什么啊。小张说,多亏你当年极力教唆我参加学生会的竞选演讲。小王说,你这个呆子,也只能在学习部混了。

小张呵呵笑道,要不是当年进了学生会,初二下学期我……退位时也不可能成了新一届竞选演讲的评委。你猜我在当评委时看见了什么?俩美女啊。最先上场的就是一对双胞胎,长得那叫漂亮。一双,啊,是两双眼睛,就像湖水一样,我当时就傻了,看得我意犹未尽,以后一天看不着,心里就堵得慌。

大家怪叫,咱们的呆子也有这种心思了。小张搓手说,有贼心,没贼胆啊。小王说,我要是你,我就后悔死了。当年你口口声声说不连任了,要专心学习。要不然岂不是能和美女共事一年?这下错过了吧,你现在顶多也就自己想想。

小张笑而不语。

小王道,今天咱也爆一料。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咱班那个是怎么在一起的吗?跟你们说啊,她是那种特活泼的女生,对吧?初一时我和她关系就不错,我还认识他哥——一个高中生。有一次我们在咱们前几天去的那地方打球,他哥正好领她去了。那天她哥正忙着和别人拼九球,让她缠得烦了,见我在那儿,就招呼我陪她玩。她一见是同班同学,便很开心地对他哥说,他是我同学,球打得比你好多了。我就当他徒弟了,过些日子准能打过你。她哥说,那太好了,你好好调教我妹吧……你们知道吧,其实那时我球打得一般,是吧?

桌上只听得一片鄙夷之声。大家问,就为了这个你们就好上了?然后初二打了一年球?班长,你诓我们呢。小张说,这也太俗了吧,听着像电视剧,假,十分假,不过我估记,打球也是增进感情,感情又带动打球,要不然小王也不可能跟抽风似的,天天上课把橡皮当巧克粉,使劲往钢笔上蹭……

又是一阵鄙视。

那天晚上,大家都很high,诉说着往事,差点儿喝得胃穿孔。小王还嫌不爽,说要去K歌,结果大家纷纷反对。有人说今晚还要去网吧通宵,有人说明天早上还要和女朋友去玩儿。小王点点头说,那得了,回吧,今天也挺热的。小张看了小王一眼说,你还热?小王没理他,从杯盘狼藉中起身埋单去了。

小张突然想到小王所说的七月流火。纵然这个七月热得仿佛空气中漂浮着火苗,这份暑热也已经开始消退了。流水一般。

就好像很多记忆,纵然是最为繁盛之时,却已经开始走向尘封,亦如流水一般。小张想,人总是这样,明明知道时光不可逆转,却还是要回忆。类似的话,古人说过,今人也说过,世间却没人改得了这毛病。

在眼前的,不在眼前的,总不会留下。想起时,便如一支桨插入水底,搅得一片沉渣泛起,原本幽暗的水底便更为晃动。

当小张架着不省人世的小王走出饭店,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小张感到雨后清爽的晚风扑面而来。他和小王踩着闪亮的积水走在湿漉漉的街上,夜色安祥而美好。

他听见小王喃喃地说,好凉快啊。 Mw36mzwmyNYm8NMWEWAJTI0FPn9Mym6dRhgqnAD9wPRocMNaKbDP1hJsZ9X0Z/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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