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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

文/徐美琳

在《新闻联播》里说的某个几百年难得一遇的闷热夏天里,我认识了小武。

所有人都觉得小武的形象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又高又瘦但身体结实,脸上已完全脱了稚气,甚至令人感觉饱经沧桑。他眼里那仿佛终年不散的大雾,更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深不可测。

可是班主任却不这么想。

小武最倒霉的一点就是他每次犯错都会被班主任抓个正着,好事却一次也没被撞见过,于是在班主任的眼里,小武便成了我们班的头号“恶霸”。我想她肯定不可能抓到每件坏事的“幕后黑手”,那么这些就被理所当然扣在了小武头上,班主任对他的积怨难免越来越深,小武更是恨不得立马换班主任。很久之后,当我们再次想起这段故事时,仍是止不住地开怀大笑。

我第一次见到小武,是在琴房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我既没天分又不勤奋,学个吉他完全是为了陶冶情操,谁料这琴行里竟有诸多校友,不免被老师拿来比较。而我这老师最爱说的就是隔壁琴房的那个貌似平凡却弹得一手好琴的男孩,老师演出的时候也总爱带上他。都是一个学校的,差距怎么这么大?不光老师这么抱怨过,我也抱怨过。我曾无数次地站在琴房门口注视着那个我始终不能望其项背的男孩,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时候,我就沦为了他琴声的奴隶。

有人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上帝手里的棋子,谁能料到我和他竟然被撒到了同一个棋盘上,以致后来我们最常感叹的便是造化弄人。我的生活重复了泡沫偶像剧里的狗血情节:我在新学年的教室里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孩。当然,他并不认识我,也并不知道我认识他,更不知道我曾无数次地瞻仰过他的琴技。我在发放校服的时候默默地记住了他的名字——小武。

同班之后,我渐渐发现我和小武之间出奇的相似:我们喜欢相同的乐队、相似的音乐类型,我们都在吉他课结束之后选择继续学习声乐,我们对人对事的看法也差不多相同……大到人生观价值观以及音乐灵魂的契合,小到不喜欢吃的饭菜和恐高怕黑,我从未如此惊异地发现世上竟存在着与自己如此相像的另一个自己。但有一点,他比我更成熟更世故,而我总是习惯性地把一切都想得过于简单,这是我始终不及他的地方。我一直试图弥补这个不足,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像他一样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一直梦想着成为另一个小武,但我渐渐发现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第二个他。

直到最近我才想明白,我和小武的惺惺相惜不仅是因为彼此的才华,更多的是因为我们极其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的家庭在我们身上悄悄打下的烙印。家庭对我们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们两个的妈妈是班里同学公认的“女神妈”,一直处于八卦舆论的风口浪尖。这两个妈都是典型的“社交女王”:一个黑白通吃,整日应酬不断;另一个家族庞大,业务遍布全球。俩妈都人脉极广,被描述得出神入化、无所不能。每当同学好奇问起妈妈的职业,小武总是避而不谈,我则回答笼统,以此来掩饰我们复杂的家庭背景。

然后总是有心思细腻的同学找到我们话语之间的漏洞,比如——爸爸们呢?

小武卖了个萌撇了撇嘴,我开了个玩笑一带而过。聪明人自然不会再多问。

他们对小武的爸爸做了无数的猜想假设,却又都被我一一否决。是的,我。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知道全部的故事,包括小武。其实命运早在把我们撒在同一个棋盘上之前就跟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十七年前的夏天,有两个孩子的出生日期被大人们偷偷动了手脚,以至于在十七年后的同龄人中,他们成了最成熟的两个。谁能想到自从一起改动过资料后,这两家人的生活就开始相交。

在我并不十分清晰的记忆里,小时候那个抱着玩具熊蜷缩在角落里的男孩一直是我的噩梦。他望向我的眼神十分惊恐,我用同样恐惧的眼神与他四目相对。扔到窗外的玻璃杯在我们俩脚边碎开,我吓得叫了一声躲到一边,耳边却仍呼啸着屋内大人们的争吵声。伴随着更大声的响动,一个男人抓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夺门而出,一个女人把那个男孩拽进屋里,又把门狠狠地摔上。而躲在一旁的我早已止不住瑟瑟发抖。虽然我已记不起那些人的模样,可那种巨大的恐惧在我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仍会打个寒战。这也直接导致了每次我妈提起要跟我爸离婚的事,我都会以死相逼,直到他们作罢。小时候不懂的事,长大了都渐渐地懂了。

自我上学开始,一个怪叔叔就经常在我的生活里出没,我在他非让我叫他干爹的时候打了他一巴掌。我对他是极其的厌恶,可我妈眼里的情绪却是截然不同。他是我妈新公司的老总,总是变着花样让我妈加班,或者找尽各种理由接送我妈上下班,甚至接我放学。自我在我妈的抽屉里发现一盒避孕套,以及这个男人给我妈一笔又一笔的钱买房买车的时候开始,我已经完全懂得这意味着什么。我装成很乖很无害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很讨那个男人喜欢。可那个男人不笨,他看出我什么都知道,让我妈来套我的话,于是我又学会了装傻。没有人是天生的演员,我高超的演技就是从这里开始练就的。我爸不是不知道怪叔叔的存在,只奈何他自己没本事拼不过怪叔叔。家里没有人想到其实这一切我全都知道,而我们就这么一直平安无事地生活到现在。

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了怪叔叔的侄女小雨,她的相貌迅速和我脑海中小武的亲生妹妹小雨的相貌重叠了起来。我这才终于从怪叔叔的口中得知小武一家的事。我小时候遇见的那个抱着玩具熊的男孩,不是小武还能是谁呢。我曾拿小时候的住处离小武家特别近这事儿打趣,说是我们小时候说不定在哪儿见过。谁想到我们最初的相识竟是这样。

没人知道这对父母是怎么想的,妈妈带走了小武,爸爸带走了小雨。小武妈妈又漂亮又能干,于是小武的生活里也和我一样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个“叔叔”。小武小小年纪就看懂了许多事,他在家里乖乖地尽儿子的本分,对那个“叔叔”不冷不热却也没什么不快;在外却完全是他妈妈的影子,放荡不羁、走南闯北、在各界社会人士之间周旋,年纪不大却已经资历老练,他的眼睛已经不似原先的清澈,仿佛没入了看不透的迷失森林,森林里是终年不散的厚厚浓雾,让人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我时常会想,会不会连小武自己都走不出他自己设下的迷宫?他的心底会不会还有一个小小的他,在角落里抱着玩具熊,依旧用那样惊恐的眼神打量着身边谜一般的世界?我们渐渐地长大,肩上能够承担的担子越来越重。我们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远,忘记了最初那个脆弱不堪的自己,再也望不见路的起点处那个小小的小孩。

我坐在图书馆里用文字记录下这些错综复杂的故事,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坐在对面的小武。很显然,他并不知道我在写他的故事。他偶尔也会迎上我的目光,浅浅一笑,然后继续低头做他自己的事情,眼里的大雾似乎在阳光下渐渐散开。我时常会有错觉,觉得那些故事只是我为了写稿子而编造出来的噱头,他并不比我们特殊,他也只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然而生活却是远远比偶像剧还要狗血的东西,当我在他们十七岁的夏天里度过了十八岁的生日之后,我终于意识到玩具熊的时代已经跟我们彻底拜拜了。而这个夏天里,我们又重复了肥皂剧里的泡沫情节——小武出了车祸。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冲到医院的,我只记得手术室门口不断闪烁的红灯,坐在椅子上将自己的指关节握得发白的小武妈,以及我第一次面对身边的同龄人命悬一线的刻骨铭心的恐惧。

我和小武血型一致,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跟着护士走进了抽血室,我说我是他姐姐。

医院连着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小武妈都异常镇定地签了。而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我,终于明白了小武的遇事冷静都是源自哪里。我想起每次心烦气躁,小武总是在一边淡定地说“没事别急”的时候,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小武妈递给我一包纸巾,说让我不用担心,她没让他死他不敢死的。我破涕为笑,感慨小武妈不只是女神,还是女王。

小武果然没敢违抗他妈妈的意愿,在医院休养了十天半月就回家了。我每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都告诉自己:这是假的!这不可能!这一定是闹着玩!可是他胳膊上的伤疤一直都在,我们又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回了学校。

高考就这么摆在了我们眼前,所有人都在埋头苦读,谁都不想将这十二年的辛苦付之东流。而我和小武分别以艺术特长拿到了优惠降分的资格,也算是心里有底。我们一起走进教学楼,简单地说了句加油,就分别走进各自的考场。而接下来的日子,比我们之前想象的快得多,一夜之间我的证书里又多了一张。高中的日子算是画上了句号。

毕业典礼那天,小武破天荒地带了他曾经用的那把旧琴,自弹自唱了一首《流浪记》。我坐在舞台下面看着舞台上面的小武,好像回到三年前在琴房里还不认识他的时候,我站在琴房外对里面的人充满无限的崇拜。

三年,他的唱功和琴技又有了极大的提升,现在的他比三年前还要令我佩服。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这个我崇拜了三年的男孩,人满为患的礼堂上只剩下了他的声音:

我就这样告别山下的家

我实在不愿轻易让眼泪流下

我以为我并不差,不会害怕

我就这样自己照顾自己长大

我不想因为现实把头低下

我以为我并不差,能学会虚假

怎样才能够看穿面具里的谎话

别让我的真心散得像沙

如果有一天我变得更复杂

还能不能唱出歌声里的puyuma

他的表情那么认真,而我听得笑中带泪。不久之后,那场盛大的离别如约而至。

录取通知书到达的那一刻,我们被分到天南海北,甚至地球两端。小武为了他心爱的女孩去了南方,我则带着我们曾经的梦想一路向北。原本极度相像的我们,终于走向不同的人生轨迹。当我来到小武曾经唱过的酒吧唱他唱过的歌的时候,我不禁又想起那个笑得比阳光灿烂的男孩,那个干净澄澈的笑容。第二天,我飞去了加拿大并在那里读书,回国已经是四五年之后。

再次见到小武,他已经是年轻有为的商人了。我们高中时常去的那家咖啡厅早已不知搬到了哪里,我们无奈地笑笑,感叹世事变迁。我们坐在新的咖啡厅里喝着和以前名字相同味道却不同的咖啡,聊起曾经,以及我们在彼此生命里消失的这几年。

我问起他当年为什么喝了酒以后去飙车,他还是笑而不答,他跟我说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一定要有结局的。我也笑了。小时候我信梁静茹歌里唱的:没结果的故事才最美,最不容易让人遗忘。现在的我已不信这些了,执意要问个答案。

真的想听?他品了口咖啡抬头看着我,眸子里的大雾成了深邃的海洋。我永远看不透他的情绪,曾经是,现在更是。可是我无条件地相信他。

说吧。我笑笑。

我想确认你到底是不是我姐姐。他的脸上满是狡黠的笑。

我脸上的笑顿时僵住。小武啊小武,我一直自以为我是除了你之外最好的演员,我以为只有我知道全部的故事,但其实我的一举一动都尽在你的掌控之中吧。

小武依旧对着我笑,眼睛闪亮得像夏夜里的星星。

我想起那年我找到旧的出生证上的家庭住址,走到楼下却遇到了一个抱着玩具熊的男孩,在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我们都感觉到一种无比熟悉的亲切感。那个男孩紧紧地抱着玩具熊,眼中难以掩饰的恐慌在见到我的瞬间松懈了下来。他的笑容干净澄澈,似乎还会发光。

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两个字:

姐姐。 2mc4+ENgr/CKpfdpJWyD5mXHIEKwK9PuFyFIpZERliXutV4sg5g1vyKnArLEaTB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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