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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缅怀什么

文/董桢卓

时间是巨兽,我们是巨兽脚边的蚂蚁,坦荡却忐忑。蚂蚁挥动触角,隐晦地讲着自己的故事,而后互相怜悯。下一秒,时间碾轧而过,轰隆轰隆轰隆,咔吱咔吱咔吱,我们全都葬在巨兽的脚丫子底下,成为身躯扁平的图画,连死都落不着好。

我们是蚂蚁。插着裤袋,吹着冷风,心里真是一种绝望到了极致然后转成释然的感觉。

现在是26日6点整。我和阿绅走在街上,阿绅大我一年,高三。我们走在大上海城市边缘,孤独站在城市天地线,脚下是卑微的街。华灯初上,流光溢彩,车马流行。我们出来觅食。蚂蚁的觅食,找蜂蜜啊面包屑啊什么的。

我们最后坐在一家窄小的面馆里面,不知道是什么破面馆,连鱼香肉丝面都没有。饭过三巡,明美打电话来说,她和萌怪准备去南京路步行街逛逛。

我和阿绅正在大吃特吃。突然想哀求他们等我们5分钟,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拿着电话说,我们到南京路上再和你们会合吧。

我探出头来问老板娘,南京路步行街怎么走?

南京东路吗?老板娘反问我,我最讨厌别人反问我了。

我很矜持地说,就是那个直的,好像是只能走人的,花花绿绿的。

哦,那个是南京东路。

大概六点半的时候吃完出店门。临出门的时候老板娘补了一句,那边有一个2号入口,坐7号线到南京东路吧,比人民广场再多坐一站。

上海真是大地方。后面几天我就逐渐领略到了,走路磨破脚,问路磨破嘴。后来有一次,我从9号出口出来,连过四条街拐了一个岔口才回到宾馆。

阿绅是福州人,那里只有市中心有地铁,所以他算是生客。我已经是二进宫了,看着上海年久失修的地铁,接踵摩肩的人流,心中铁血沸腾:

“上海真是国际大都市啊……”

快八点的时候我们才找到明美和萌怪,萌怪非常抓狂地说,明美这货拎着他从一楼逛到六楼,然后再从六楼逛到一楼,如是反复两次。

我没有腹诽过明美是真真儿的女汉子,真的没有。

明美和萌怪晚饭都没吃,后来只是吃了回转寿司,吃了78块大洋好像。我和阿绅属于抠男一类的,各端了一杯茶,看他们吃完。吃完的意思就是说,明美尝过味道以后,余下的交给萌怪消灭。总之是吃得比较干净的。

阿绅一直很认真地想要去吃生煎,他说,因为我爸爸和我叔叔说,来上海一定要吃生煎。反正我是至今没想明白为什么。

南京路步行街是个好地方,上次我党员活动的时候去的就是这里。这次来我也是什么都没有买,文艺青年不一定清贫,但也绝对不是土豪。像那些一进门就Chanel扑鼻的店,打死我也不会在旁边停留三秒以上。倒是临走的时候,在步行街外边一个唱片摊儿上买了两张碟,回去一听还不错,可能是因为我家音响好。

到了KTV以后我就开始犯困了,因为今天我比赛之前就喝过酒。门口查准考证的那个老伯拍着满嘴酒味的我说,哦,二中的同学,不错的,进去吧。

我一开始喝得不多,后来和明美拼酒,有些喝乏了。

后半夜三点以后,过不久大家都开始逐个儿晕菜,喝大了。我们几个清醒的挨个儿抬着人出去放风。过了一会儿,吹了风以后,我也开始晕乎起来。

乔木在包厢里至少摔了十只以上的酒瓶子。走在包厢地上,碎玻璃碴子咔咔咔直硌得慌。一瞬间我觉得无奈,但绝对没有后悔来到这里。

反正喝了酒以后,死的死伤的伤犯病的犯病伤心的伤心,一瞬间所有原来伪装得好好的文艺青年,开始原形毕露了。鬼哭狼嚎,人神共愤。尤其是我,我上了六趟厕所。

我问那个长得很像男生的妹子,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妹子已经喝得快睡着了,你猜,她说。

我猜你是女的。我邪恶地笑了。

猜——对了。妹子说完就又睡过去了。这些话她第二天完全都不记得了。

我一直挺喜欢这个妹子,但是这个妹子实在太像男生。

安抚好群众和自己之后,我们这些还算清醒的重新回到包厢。隔壁109还有歌声传过来,而我们包厢干脆调成了静音。每个人都挑了一个若即若离的位置坐下,没有人说话,空气里都是酒精味。每个人都在冷静。

我觉得喉咙里火烧一样。从喝第三瓶啤酒开始,我的脑袋就已经陷入晕眩,思维开始凝固,这种感觉很明显,就好像一条分界线的两边一样。简单说来,就是那一口酒之前,你尚清醒,但是那一口酒之后,脑中轰然一声,你已经无法思考。

刚才喝的棕红色的酒有一种甜味,惹得我喝了很多口。甜而且辛辣,有一种吃白糖加生姜的感觉,我可能说得没什么美感,但就是这种感觉。

乔木连问了我八次名字,我非常有耐心地一遍遍告诉她。我有一种拷问自己的感觉,我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而活?

鲁迅的《墓碣文》中语:“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欲知本味,我们正在抉心。那种精致残忍的痛苦,直指心核的尖锐。越是想弄清楚就越是痛苦,越是想逃离就越是羁縻,越是想解脱就越是束缚。

你们为什么喝成这样,哭成这样。

你在缅怀什么!

答我!否则,离开!

我们最后一班人终于回到宾馆的时候,我的酒也差不多醒了。

方老师在大厅里跟乔木发脾气了。大厅里只剩下连我在内的五个人,我们靠在桌边,如坐针毡,空气温度堕入冰点。

“乔木你知道吗?他们护着你,不告诉你事实,那我来告诉你!”老方开始爆发,“你知道那个妹子犯病,我们把她抬走的时候,她嘴里说的是什么吗?‘乔木!乔木!乔木!’乔木,你能不能成熟一点儿?我们大家都在替你担心,你能不能有时候也替我们想一想?过马路的时候,你扯着我,我腿差点给出租车撞断了,你还咬我肩膀,那就算了,你知道那时候你在说什么,‘我要去唱KTV!’你知道吗!我右腿差点给出租车撞断了!”

乔木一边抽烟一边流眼泪,恶狠狠地说,那你们随便,别管我。不是原话。她自己说完可能也忘了。

然后方老师又是一阵爆发。

乔木姐就像我姐。我想对乔木姐说的话,放在文章的最后。

以上都是在座人和乔木的黑历史,觉得这一部分挺敏感的。我虽然很想保持沉默,但是总想着必须记录下来方老师外表凌厉内心傲娇的样子,供妖精魔鬼们一笑。大不了又是一句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这样吧,为了凑纪行的字数,给你们讲讲我姐姐的故事,亲姐姐,你们都不知道吧。其实我压根儿没领过独生子女那50块钱,一直没领过。因为我有个亲姐姐,大我六岁的姐姐。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她已经是大人了。

我的原名是董桢卓,我的姐姐是董桢娴。在我初三的时候她离家出走,自从她和家里决裂了以后,我就改了名字,改成董倬诚,后来别人都叫我董卓。如果可能的话,我甚至想连姓都改掉。

我现在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我把她写在复赛的作文里了。我一直觉得这一次的奖是她帮我拿的,幸好我的姐姐是个星座大师,你只要告诉她你的出生日期,她就能告诉你星座,而且告诉你你和谁最般配。她告诉我她这辈子都不会信蛇夫座。世界上永远只能有十二个星座,因循天理,无法更改。

我姐姐化的烟熏妆很好看。她人也很好看。她喜欢艾薇儿。

N年前的一天,她在我的房间里,波浪卷、大耳环、烟熏妆、黑丝袜,我穿着上面印着企鹅的睡衣,睡眼惺忪。她带着我用天文望远镜看星星。那时候天空还明明朗朗的,雾霾还根本没有踪影,天上下一次雨,汽车上不会泥水斑驳一片。晚上的时候,如果有月亮,月亮在云层的包裹之中,看起来就像神龛里的仙物;如果没月亮,那正好看星星。

那个天文望远镜年久失修,架子坏了,在搬家的时候也丢了。

我还记得桢娴很会画画,她给别人拍艺术照,晚上还在酒吧里做DJ。她离家以后只回来过一次,就是陪我看星星那次。除此之外,她没有回过家,爸妈也找不到她,但是我能找到她,我从来没跟爸妈说过她在哪里,不然她一定会恨死我。

我还带着我们班的班花去她那边拍过艺术照,一套八十。

那天很有意思。我和班花说了,我姐这里便宜,只要八十块钱拍十六张,我还可以叫她给你打折。结果到了那里我姐咬死不肯降价。

我把她拉到一边,我说,我给你二十,你帮我给她打折到六十块一套吧。

结果她飞快地把钱收下,转头说,既然你是阿九(我的小名)的朋友,那我给你七十块一套吧。

那个时候我超级恨她,坑了我十块,但是没办法让她吐出来。后来我才知道她压力多大,她有多苦。她的床板就一丁点儿小,方便面盒子堆得像山一样高。

她后来很少化妆了,化妆品也很贵。

我姐在我初三寒假的时候乘火车回了老家,她说她以后会去大城市的。她要走遍所有的大城市。这么小的世界,这么小的鱼缸,真的拦不住他。

她到现在也没有打电话回来过,我不知道她已经到了哪一座大城市,不知道我的脚印和她的脚印是否有一天会重叠。不知道我是否也能如此倔强热烈,刺骨冰冷。

桢娴,姐姐,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段话,如果看到的话,打电话回来。我想你了。也许依你的性格也会来参加新概念吧。

这几年我真的出现在所有你可能出现的地方,我相信总有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我能重新碰到你,即使那个几率是零点零零零零零零零一。

新概念的老人儿都说,信誓旦旦说下一届还会来的人,大多都不会来。

赵老师陪了我们这么多年,可能就因为他总是在,一直在,所以我们都忘记他在那儿了。直到有一天他走了,我们才会知道发生什么。

27日晚上的时候宾馆里的人已经走了七成,咕噜送完那个腼腆到不会说话的妹子回来以后就觉得不舒服了。最后一盘杀人游戏中途夭折。

我还记得当时送完咕噜上楼之后,在宾馆大厅里,我们硕果仅存的几个人很自觉地落座,开始喝酒。酒嘛,那就是喝孤独,孤独喝进肚子里,眼不见为净,于是重而再乐。我们决定喝到天亮。我们在守夜,我们是守夜人,我们也是守灵人。

在座人按年龄顺序排序:被黑是1989年的超哥、一样是1989年不分先后的杨老师、不知道名字怎么写所以只好用音译的嘉玮、不知道年龄多大只好随便排的翼姐和我。

杨老师是大帅哥,长得非常年轻。这句话真的不是他叫我补上的,真的。

杨老师写作的初衷非常神奇,他小时候爱读《百年孤独》,看得如痴如醉,我记得主角是叫何塞·阿尔卡蒂奥·奥雷里亚诺来着。然后杨老师就开始自己动手写。

至于陈超则更加传奇而富有激情,他连续八届参加新概念,第一次动笔是因为被地摊上买的新概念合集给治愈了,所以每回都投,矢志不渝,一马当先,一往无前,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陈老师对写作是真爱。有时候我们都有一种惯性的感觉,即使现实已经不如以往,我们却还是原来的步调。我们的惯性,让我们以千分之三光速滑向宇宙的另一端。

嘉玮和乔木都是看了林老师的同一篇文,燃起了写作的激情。两个人那个一拍即合啊,于是就一边儿干杯去了。

花生和啤酒真的是灵丹妙药,越便宜反而越知心意。知道为什么我说酒非得买便宜的吗,越便宜越哥们儿,为什么?我先问一个问题:你有同样多的钱,你是买一箱贵的酒喝到上头,还是买十箱便宜的喝到天明?

告诉你:我选第二种。我看得起买便宜酒的人,买得越便宜证明他越有诚意,他做好了长时间倾听和倾诉的准备。喝酒真不在于喝醉,而在于互相消遣寂寞,足矣。

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面前,我们全都无能为力。我们唯一能够聊以自娱自乐的,就是一颗视死如归的心。酒啊,水啊,那就喝嘛。名啊,利啊,命啊,滚一边儿去吧。

这就是俗,俗不可耐,就是耍无赖。把一张脸撕下来贴在另一张上面,一张不要脸,一张二皮脸。但我就是喜欢,有本事你咬我啊。

其实抽烟喝酒对于大多数孤独者来说是必需品,因为抽烟在他们眼里不是抽烟,是孤独;痛饮在他们眼里不是喝酒,是寂寞。只不过把不可品尝的空虚变成了可以品尝的苦涩,化无形为有形这种事情诗人经常做,比如说一江春水向东流啊什么的。

但真的觉得落寞的人不会抽软中华,不会执高脚杯,他们抽三五,喝扎啤。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形式。越俗不可耐,越豪悲大恸。

当然我不提倡类似乔木的做法,因为她一天下来不会停烟。我们都知道你压力挺大,不过能换几包糖果不?

我跟福建人学会了广东腔,还落下了一喝醉就说东北话的病根。

这几天是我一生中喝酒最多的几天,我可能喝了一箱有余,战绩并不闪耀,明年我会继续加油。我印象里这几天的酒钱没有一次是我付的。

我明白了什么叫文艺青年故事多。

我明白了什么叫以诚相待,以死相黑。

28日,我和明美订了中午11点半的车票回家。我们几乎是留到最后的那百分之五的人。但是我们心中的落寞和扭曲,肯定比不上最后离开的那个人,你说是吧,比乔木姐还要晚走的那个人,你不用回答。

匆匆离开的时候,大厅里划拉得一片狼藉的桌子已经回归原位,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最怕就是没有痕迹,没有你来过的痕迹,只有你心下的伤痕。

当下只有嘉玮、杨老师和翼姐在座——昨天的守夜人们,要么重新陷入沉睡,要么回到光明身边——我们挨个儿拥抱告别。

我听说过这样一个狗血的剧情:男主脚踏两条船,两个女主问,你到底喜欢我们谁。男主义正言辞道,你们都是我的翅膀!

欲加罪,欲粉饰,何患无辞。即使有美好的言辞修饰,即使有笑靥和轻笑掩护,离别还是离别,离别不会变成别的东西。离别就是离别。

下午1点时分,我和明美出了杭州东站。明美昨天晚上应该也没有睡,她陪咕噜喝酒来着,醉到不省人事,后来起晚了。

明美提着袋子问我:你知道咕噜的故事吗?

不知道,我说,讲来听听吧。

因为我一直坚信,一直坚信:人活着,就是为了互相拯救。 Mwu/FuI1SdrxsSn3KWdgzpt7ue6BPKxKg9sWGCYLWjJyrBj3Q/usMFS7fXrn4X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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