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东西都可以重来,树叶枯了还会再绿,忘记的东西可以重新记起,可是人死了不会复活,青春走了也永远不会再来一遍。
桔年说完了一个故事,简陋狭窄的牛肉面馆里,只有那台老旧的电风扇还在朝她们吱吱呀呀地吹着。朱小北并不是个沉默的人,然而在桔年的牵引下,她仿佛在旧时的光阴中真真切切地走了一回。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面孔鲜活地历历在目,她完全可以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勾勒出当时的少年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觉得一切不应该就此结束,而桔年的故事却真的已经说完。
她们这才注意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晚饭的时间早已经过去,原先人头攒动的小店已经人去铺空,除了在昏黄的灯光下算账的老板娘和忙着收拾残羹冷炙准备打烊的服务员,就剩下了她们。两人面前的牛肉面早已冷却如冰,结了一层红色的油,朱小北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糊着这样一层厚重的东西,凉了之后更显得闷而腻。
“巫雨……他就这样死了?你就这样坐了牢?”半晌朱小北才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话,虽然桔年有案底的事她早已知晓,从她所了解到的种种迹象看来,也找不出别的可能,然而她仍然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不应该!阳光下携手飞奔的两个孩子,石榴花下纯白如斯的少男少女,他们是那样美好、那样善良,他们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与世无争,为什么到头来竟落得一个横死、一个锒铛入狱的下场。
桔年嘴角有一丝隐约的笑意,短发的碎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小北,你也看武侠小说吧。小说里,所有的主角失足掉下山崖,都会有高人相救,或者机缘巧合,学得一身绝世武功,从此脱胎换骨。可是在现实的世界里,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的幸运,掉下去,就真的死了。”
朱小北还没缓过来,桔年又招呼服务员过来收钱,“说好了这顿我请。”
在她的笑容面前,朱小北觉得推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便也笑着将面前的碗往旁边推了推,说道:“这老板娘没赶我们,也算是奇人一个了。桔年,这一顿,就当为我饯行吧!”
“真的要走?”
“当然。”
“那这边……”
“你是说韩述吧?”朱小北会意得很快,“现在可别让我看见他,要是他现在出现,我恨不得一巴掌把这小子打到外太空去。”
桔年莞尔一笑,想了想,说道:“小北,那毕竟是另外一个故事里的他,而且都是过去的事情,他并不坏,你……”
“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告诉我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和他过去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他是你的那些故事里的男主角,最好笑的是,大概他自己也是那么以为的。我靠!其实他不过是路人甲。是吧,桔年,所以你才轻易地原谅了他。同样的,对于韩述而言,我也是路人甲,我跟他是半路搭的草台班子,散就散了吧。找个好人嫁了,呵呵,跟买彩票似的,一买就中不遭天谴才怪。”她半开玩笑地朝桔年摊开手掌,“谢大师,帮我看看掌纹,算一算我的姻缘,是不是真要到退休的那一天,才等到我五十五岁的初夜。”
桔年合上了朱小北的手,“命越算越薄。”她也笑了起来,安慰道,“小北,你肯定是有福的,实在郁闷到不行的时候,就想想比你更衰的人好了,比如说我。”
“我不能跟你比,真的,如果我是你,不知道死过去多少回了。”朱小北说的是实话。
桔年说:“死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死不掉,那就只有活过来。”
死不掉,那就只有活过来。
在牢里的那几年,桔年也曾反复地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离开牛肉面馆后,桔年和朱小北在不远处的岔路口挥手告别。桔年看着小北被路灯拉得修长的影子,平日里百无禁忌、爽利无比的女子,竟也有了几分凄清的味道。桔年知道,也许小北此行的目的,不过是求个结局,而小北到底是个豁达的人,她终有一天能够走出来,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只有时间才是无敌的。
然而,当年桔年却没有赢得时间的宽恕。只怪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的“小和尚”就那么离开了,留给她整个天地的空茫。也许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前一瞬,他还用最柔软的声音说“你从来没有说过”,顷刻之间就被无边无际的血海覆盖。她没有任何防备,犹如在平坦的大道上一脚踏空,一切无迹可寻,就这么下坠,下坠……直至万劫不复。噩梦接踵而来,一场接着一场,她哭不出,也缓不过来,因为她还来不及清醒。他走了,只剩下她,也回去了。
关于那几年牢狱生涯的细节,桔年很少跟人提起,即使是在给朱小北讲述的故事里,她也只字不提。很多东西她不愿意说,是因为并不期待有人懂,就好像你永远不要试图让一个健康的人去体会病床上满溢的绝望,健康的人嘴里说“健康真的很重要”,其实一样挥霍健康,不会真的了解疾患的苦痛。
包括桔年自己,其实都很少去回忆那一段光阴,她只知道一件事——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是永远不可逆转的,一个是生命,另外一个是青春。许多东西都可以重来,树叶枯了还会再绿,忘记的东西可以重新记起,可是人死了不会复活,青春走了也永远不会再来一遍。巫雨活不过来了,桔年的青春也死在了十一年前。现在她刑满释放了,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九岁的单身女人,平淡地活着,旧时的波澜和铁窗里的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烙下明显的印记。只是她在每个清晨醒过来,在阴凉的浴室里看着镜子里依旧平滑紧致的肌肤,那双眼睛告诉她,她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女孩了。
有一句人生格言说:上帝关了一扇门,就会给你开一扇窗。在监狱的时候,桔年每次想起这句话,都会笑起来。监室的门紧闭着,只留下一扇方寸大小的铁窗,这不正印证了上帝的幽默感吗?
监狱里把刚送进来的囚犯称作“新收”。“新收”是那个封闭的天地里最无助的群体,除了要经历入狱初的训练和老犯人的“教育”,最难过的一关还是自己。没有哪个原本自由的人在入狱后不会感觉到天地颠覆一般的绝望,你不再是个正常的人,不再是个有尊严的人,甚至都不再像是一个人。十二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里,每天有着繁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劳役指标、难见天日的生活、心理扭曲的室友、严苛的狱警……“新收”们一进来就以泪洗面,甚至寻死觅活的不在少数。
在牛肉面馆遇见朱小北之前,跟桔年坐在一起的平凤,就是跟她同一批被收监的。桔年当时不过是刚过十八岁,是监狱里最年少的犯人之一,而平凤比桔年还小一个月,瘦弱得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那时,她们被关在同一个监室,每天晚上,桔年都听得见平凤的哭声。
桔年很少哭,她只是睡不着。
深夜里的监狱是死一般的黑,没有一丝光。桔年睡在最靠窗户的铺位,也看不到窗子的具体所在。她总是坐着,面朝着大概是窗户的方向,听着平凤饮泣,静静地发呆。一个夜晚的时间有时过得很快,有时过得很慢,时间仿佛是没有意义的。由于刑事诉讼的一系列程序,判决书正式下达的时候,桔年已经在监狱里度过了近三周的时间,接下来,她还有至少一千八百多个夜晚要这样度过。
那个晚上,平凤哭累了,渐渐睡去,桔年忽然听到了从窗户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碎响。她知道,那是昆虫扑打翅膀的声音。监狱里有苍蝇,有蚊子,有跳蚤,但都是一些小的虫子,大一点的难得飞进来。听那声音,比蜻蜓、甲虫什么的要微弱,但又比小飞虫有力,徘徊挣扎着,总也找不到出口。桔年看不见它,她想,那也许是一只蝴蝶。一只从毛毛虫艰难蜕变而成的蝴蝶,为什么不在花间徜徉,却又回到这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巫雨,是你吗?
桔年在心里默念。是你终于破茧而出,却舍不得我,所以回来看我一眼吗?
她摸索着,茫然地伸出手,它却未曾停在她的掌心。
一整夜,桔年就这么倚着铁床的支架,听着那翅膀扇动的声音,心中悲喜难辨。她希望它留下来,多陪自己一刻,又希望它飞走,去它向往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天渐渐地亮了。
监狱规定,夏天是早晨五点起床,冬令时则改成六点。起床后必须像部队里一样折叠好被子,然后整齐地坐在床沿等待狱警来开监狱的门——她们把这称为“开封”。接下来是各个监室轮流出去洗漱、上厕所,再回到监室吃早餐。所有的监室里都没有厕所,厕所在每一层走廊的尽头,平时是锁着的,只有规定的时间才会开启,早晚各一次。清晨的第一缕光射进桔年的监室,整个监狱已经有了起床的动静,只是还没有轮到她们这一间开封。桔年急不可待地借着那点光线去找寻蝴蝶的踪迹,果然,在铁窗边缘,她找到了它。
那哪里是什么蝴蝶,不过是一只灰色的蛾子。
它是丑陋的,脏而斑驳的颜色,臃肿的身体,最让人绝望的是,它长着畸形的翅膀,显然是刚从蛹里破出来不久,不知怎么落到了这里,注定是飞不起来的。
桔年想起了巫雨说的那个关于毛毛虫的故事。他说得对,每一只蝴蝶都是毛毛虫变的,但是,他也忘了,不是每一只毛毛虫都能变成蝴蝶。也许它会死在茧里,永远见不了天日,或者经过死一般的挣扎,才知道自己竟是只丑陋的蛾子,连翅膀都长不健全。
桔年难过地发现自己明白了巫雨想要告诉她的意思,然而,如果他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是否会甘于在深埋的地下和另一只毛毛虫相亲相伴,小心翼翼地分享那点可怜巴巴的阳光?又或者他注定是要走的,无论结局多残忍,都是他的选择。
只是,巫雨的故事没有说完,他没有讲到,如果他变不成蝴蝶,那只在上头等待他的彩蝶会不会飞走。他不能跟她比翼双飞,又再也回不到毛毛虫,而那只蝴蝶却仍可以自由来去。他也没有说到,没有了一只毛毛虫,剩下来的另一只独自在黑暗中应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岁月。
桔年不忍心看那只蛾子竭力地做着无用的挣扎,她轻轻地伸出手指,想要推它一把,可是没有用,她的手指刚刚触到它,它就从窗台摔到地板上,她还来不及有别的举措,一只穿着鞋子的大脚横空落下,顿时将地上的蛾子踩扁。当大脚抬起,桔年只看到一小摊令人作呕的浆液,还有半边残缺的翅膀。它活着那么艰难,死却如此轻易,甚至没有挣扎的机会。这就是生为虫子的悲哀。
桔年心中一恸,抬起头看了下脚的人一眼。
“怎么,你心里不爽?”那个人问她。
桔年低下头,缓缓地摇了摇,“没有。”
她斗不过也不想跟那个人斗,即便没有这一脚,蛾子早晚也是要死的。它是个残缺的怪物,然而阳光已然洒在它身上,它试过了,是否死而无憾?
一脚踩死蛾子的人叫戚建英,是她们这个监室里“资格”最老的犯人。戚建英长得高而肥壮,听说,她年轻的时候是个身材苗条、容颜姣好的女人。八年前,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庭妇女的戚建英,听闻自己经商的丈夫出轨之后,操着一把尖头的水果刀找到了奸夫淫妇的爱巢,敲开门,冒着被比她强壮数倍的丈夫打死的危险,硬是顶着男人的拳脚,一刀一刀地捅进了她恨之入骨的那两个人的身体。当那对狗男女倒下之后,戚建英一身是伤地坐在血泊里打了报警电话。据说警察赶到的时候,她握着刀,脸上竟是欣慰的笑。
男人的情妇死了,可那个男人却在医院被抢救了过来。戚建英被逮捕,法庭念在事发前她丈夫对她多次施用家庭暴力,判了个死缓。进了监狱后的第三年,她才摘了死缓的帽子,改为无期徒刑,就算她还能争取再一次减刑,等待她的也是漫长的监禁。她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就算二十年后可以出狱,也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妇,这一生算是葬送了。
戚建英入狱后性格大变,古怪而暴躁,谁都怕她三分。
同样是犯人,在监狱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除了刑期不同,不同的罪名境遇也有所不同。在女子监狱里,最让人畏惧的通常是杀人犯,如戚建英这种,她心够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刑期又够长,她谁都不怕,别人在她手上吃了哑巴亏也只能认了。仅次于杀人犯的是抢劫犯、毒贩、拐卖人口的,也是狠角色居多,经济犯、盗窃犯之流再次之,最最末端、最被人欺负看不起的就是卖淫的。平凤就是因为卖淫被抓进来的,吃的苦头比谁都多,桔年虽然也是“新收”,看起来也文静,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因抢劫罪入狱,摸清底细之前多少有些忌惮,欺负也不至于太过,日子竟比平凤好过一些。
有些老犯人,凡事占点小便宜,脏活累活丢给“新收”干,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还有更多不堪的“龌龊”让许多出狱的人难以启齿——监狱里没有男性,有人说,飞过的蚊子都是公的。那些正当年的女人,尤其是刑期长的,必须忍受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寂寞,自然难耐。有些女犯双双对对、假凤虚凰地凑在一起,也有不愿意的,那些弱势的、新来的免不了要受欺凌。桔年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在黑暗里睁着空洞的眼,有时能在平凤的哭泣声中听到戚建英的喘息、扇耳光的响动、肉体摩擦的声音,还有平凤事后压抑羞愤的呜咽。
那段时间,平凤常常鼻青脸肿,铺位也被强迫换到了戚建英的下铺——只有新来的和地位低下的犯人才会睡在下铺,因为监室里只有一条窄窄的走道,吃饭、睡觉、做手工活经常都是在床上,下铺往往是一片狼藉。桔年知道,每天夜里醒着的并不止她一个人,同监室的人大多都看在眼里,不过都被打怕了,敢怒不敢言,或者根本就是麻木地在暗处看好戏。
桔年同情平凤,但是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能拯救谁呢?入狱时间长了,很多人也看出了她这个“抢劫犯”也就是黔之驴,没有什么招式,纷纷开始把她踩在脚下,她吃的耳光也越来越多,谁又来同情她?女人和男人不一样,鲜少有天性凶残的女人,女监里的人或为情,或为财,或被逼无奈,大多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苦难。
桔年想,总有一天她也会变得对这一切麻木吧。五年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来说,比一辈子还长。入狱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她再次听到暗处戚建英对平凤的凌辱和殴打,那一次,比以往下手都狠。也许戚建英厌倦了平凤,也许平凤的“伺候”让她不满,拳头落在肉身上的闷响在寂静中让人胆战心惊,随后,桔年听到戚建英按着平凤的头往墙上撞的声音。她明白她不该多事,然而当她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后,仅仅一分钟,她还是冲到窗前,大声地喊肚子痛要上厕所,终于唤来了值班狱警。
平凤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在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暗红的伤疤。桔年的举措既违反了监狱管理条例,又扰人清梦,触怒了不少犯人,尤其是戚建英。后来的苦楚她很少愿意去回想,她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只知道闭上眼睛,明天还是会来,她还是要面对那永远完成不了的活计。她跟平凤一样年轻,却比平凤更清秀更干净,早就是不少女犯觊觎的对象,而她异于年龄的沉默让她们观望不前。终于,戚建英看出了她只不过是个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的主,在某天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她爬上了桔年的床。
桔年在戚建英肥硕的身躯下挣扎着,每一个动作都换来戚建英的迎头殴打。监室里的人都装着打起了鼾,她的反抗像溺水时的扑打般越来越弱。从林恒贵到韩述,还有现在的戚建英,难道这是她逃不过的噩梦?
那天晚上,整个监狱的狱警和犯人都听到了那声响彻静夜的号叫。当值班狱警狂吹着口哨,在刹那间的灯火通明中赶来,打开她们监室的门,只看见满脸是血的戚建英发疯似的朝桔年的身上踢打,桔年像煮熟的虾米一样紧紧地蜷成一团,一声不吭,嘴里死死咬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是戚建英的整个左耳。
狱警分别抬走了这两个人,地上有两大摊的血。
桔年在病床上躺了将近三个月,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有那么久。在昏迷和清醒边缘的那些日子,她隐约知道监狱已经向她的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单,但是没有人来看过她,她也不期待任何人来。也许这一次,就死了吧,孤单的最后一条毛毛虫,说不定死后在另一个天地,会在花间遇见幸福的巫雨。
可是她死不了,监狱医院这么普通的救治条件居然捡回了她的一条命。两个月后的某天清晨,她无比清醒地看到了枕畔洒着的阳光。
巫雨,你现在还不想见我是吗?
死不了,那就好好地活。她听见巫雨在冥冥之中这么说。
桔年再一次说服自己跟命运握手言和,也许她的一生还很长,跟这一生相比,五年并没有那么难熬吧,或者她留在监狱里的时间还可以更短一些。早上送药过来的护士推门而入,看到虚弱地用手指去捕捉阳光的桔年在病床上挤出了一个笑脸,“护士小姐,你的头发很漂亮。”
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桔年的病因在她的档案上只留下极其含糊的一笔。病愈回到监狱,缺了一只耳朵的戚建英被调离了她们监室。桔年跟病前判若两人,虽然依旧沉静,别人却总记得她咬着戚建英的耳朵时血淋淋而面不改色的样子,多少有些心有余悸。而她变得更友善和豁达,她放过了自己,也善待周围每一个人。
监狱的劳役活计大多是手工缝纫活。监狱从外面的厂家揽回来的任务,由一干犯人负责完成,有绣花的、钉珠子的、打毛衣的……大多是各自领回当天的指标在监室里完成,凭劳作挣得改造分。桔年对环境适应得很快,她从一开始钉扣子扎得满手是针眼,到完成了自己的指标还能腾出余力帮助监室里的其他人。后来监狱改进了“装备”,引进了缝纫机,她踩缝纫机也是飞快,做出的东西既平整又好看。后来她想,这也算是监狱教会她谋生的一技之长。
因为桔年人际关系好,又算是小有文化,学东西快,不但是监友,就连狱警都颇为喜欢她。她当上了室长、医务犯、图书管理员,还报名参加了自考课程,代表监狱参加各项知识竞赛都得了名次……
戚建英耳朵受伤后,在医院的常规检查中,不期然竟发现她患有肝硬化,这个消息瞬间压垮了她,从此身体每况愈下,桔年入狱一年半时,戚建英已经卧床不起。因为前事,桔年和她应该算是夙敌,现在戚建英病恹恹的,再也没有了耍横的本事,作为当时的医务犯,桔年有责任照顾其他生病的犯人,狱警考虑到她们的情况,想过刻意将她们分开。然而桔年表示没有那个必要,她平静地照料着日渐枯瘦的戚建英,甚至在戚建英报复性的在她手掌虎口处咬下了一排牙印时,也没有吱一声。终于有一天,她正给戚建英细细地擦身体时,那个捅了丈夫和第三者整整三十一刀、在监狱里无人不惧的女人,在桔年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以前是那么爱我,我跟他走过最好的时光,创业时陪他吃过所有的苦,为了他把所有娘家人都借遍了,他成功了,竟然告诉我,他不要我了……呜呜,他不要我了……我的儿子说我是条毒蛇。”
这是桔年第一次从戚建英嘴里听到那一段往事,此刻的戚建英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
戚建英涕泪横流地问:“你为什么不恨我?谢桔年,你是老天派来的吗?”
平凤也说过这样的话。
桔年笑了起来,她没有回答。她不是什么天使,许多人,她都是恨过的,只是恨到最后,忘记了。因为恨无济于事,因为人生是由无数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构成的,深不可测,有些事,有些结局,她也不知道是谁造成的,是她恨过的人,还是她自己,她想不明白,所以放过别人,也放过了自己。她在监狱里做的一切,不是渴望道德上的优势感,也不求任何人的感激,她只想让时间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要出去。她还不知道巫雨的身后事是怎么了结的,没有人告诉她。几年来,只有一个人探视过她一次,然而那个人毫不知情。她盼望着自由之后,哪怕到埋着他枯骨的地方看上一眼,一眼就够了。
两年后,桔年获得了减刑,没有人觉得不应该。
然而,她还是经常做一个梦,梦到黑得不能呼吸的监室,压抑着的气息,蝴蝶在她看不见的铁窗上扑打着翅膀,狱警的鞋子走过走道,清晨传来第一声哨响,“开封”了,然后她感觉到清晨的光,还有光里被踩扁的蛾子……她总在这一幕中幽幽地醒过来。
醒来后,她已经带着一个叫作非明的女孩,在长着枇杷树的院子里静静地生活了八年。